論李清照閨中懷人詞的雙重角色

【摘要】：李清照在南渡前期的一系列閨中懷人詞之中，先是打造一個思婦的形象，再把思婦放在漫長的時間里等待與煎熬，然后再讓思婦被節(jié)日、被景物、被無數(shù)歷史典故不斷地提醒寂寞與悲傷，通過這樣三個步驟讓思婦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之中，讓詞人作為上流社會知識女性的生活被描摹細寫，也讓上流社會知識女性作為詞人的理性與智慧得以彰顯。

【關(guān)鍵詞】：漱玉詞；思婦；人物；作者；上流社會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濟南人，是宋代杰出的女詞人。她的詞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主要分為兩個階段——南渡之前與南渡之后。在南渡前的詞創(chuàng)作中，比較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一系列思念懷想丈夫趙明誠的詞作。龍榆生先生在《漱玉詞敘論》中提到：“易安傷離之作，大抵皆為明誠而發(fā)，所謂‘女子善懷，充分表明其濃摯悲酸情感，非如其他詞人之代寫閨情，終有‘隔靴搔癢之嘆。”這一類閨中懷人詞娓娓道來，情真意切，以獨特的女性視角描繪女性的形象與生活，使得女性的形象更加鮮明，性格更加完整。一方面，詞人著力打造出一種上層社會的女性形象作為抒情主體，其飽讀詩書，與丈夫志同道合，徜徉在文人士大夫生活之中，不遜色于男兒，這個抒情主體其實就是李清照本人。此外，在抒情主體之外詞人也有意向讀者展現(xiàn)她一個上層知識女性作為詞人的理性與智慧。所以她抒情的過程不是無理無序、無緣無故的，而是通過三個步驟的實施，使得情感的抒發(fā)更加的合理，巧妙以及高雅。故而我們可以看到，詞人在漱玉詞中，既是人物，也是作者，而這兩者都匯聚到一個上流社會優(yōu)雅、理性的知識女性的形象之上。

一、以經(jīng)典情景的抓取，塑造思婦的形象

首先，李清照的一系列閨中懷人詞通過經(jīng)典情景的描寫來塑造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一方面描繪出品味高雅，生活閑適的仕女之態(tài)，更重要的是，呈現(xiàn)其思婦身份下的日常生活，刻畫出丈夫遠游之時愁腸百結(jié)，坐臥難安的思婦形象，使其成為下文抒情的主體與前提，同時豐富與深化情感的表達。詞中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景的描繪：

（一）對“形單影只”的抓取

詞中會刻意描寫女主人公獨自一人的情景，女主人公常常獨自一人起臥，在被衾的寒涼與夢醒無人的的心酸與怔忪中體味獨眠的寂寞孤冷，如：

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

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

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念奴嬌·蕭條庭院》）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人未梳頭。（《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也會有一些玩樂與研藝之事，展現(xiàn)出上層社會的女性視野的闊達和生活的雅致。這些趣事過去常常夫妻相攜而行，而今卻形單影只，無人作伴，更顯出惆悵與落寞：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

同時詞人筆下的女主人公“柔腸一寸”、“一種相思”，茶飲“一甌”，都是詞人的有意為之，展現(xiàn)風(fēng)雅的同時帶有煢煢獨立的色彩，使得形單影只之感更甚，豐富了思婦寥落孤獨的形象。

（二）對“魂不守舍”的抓取

在塑造思婦孤單伶立的形象之外，詞中還攝入對思婦在丈夫離去之后終日相思，魂不守舍的情景，她常常呆坐如木，神思不屬，一味相思，有時獨坐堂前，呆看熏香燃盡，“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有時晨起懶妝發(fā)，枯坐梳妝臺，“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還有時夜半驚醒時，無人相對坐， 只能通過“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聊以打發(fā)時間。

更多的時候，她無心一切事，神魂付于相思，渴盼丈夫歸來，她或是上高樓，或是對江流，“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點絳唇·寂寞深閨》），癡望歸期：

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念奴嬌·蕭條庭院》）

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

記取樓前綠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詞人抓取女主人公或呆坐或癡望的種種情景，以白描的手法來塑造思婦魂不守舍，思情難消的形象。

（三）對“付愁與酒”的抓取

在詞人筆下，思婦常常在日常生活中斟杯飲酒，有時因為思念之濃、之痛，想要忘情于大醉一場，如“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卻每每提起酒杯，“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或放下酒杯，“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就感受到一人飲酒，滿堂空寂的孤獨，使得思念之情更甚。而酒醒之后的滋味則更難消受，“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念奴嬌·蕭條庭院》），百般離愁涌上心頭；有時夜半醉醒，好夢已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悔痛交織著相思，苦盡心頭。

詞人把酒帶入到思婦的形象中，思婦所有的愁都離不開酒，所有的酒也澆不滅思婦的愁，酒的加入使得思婦之前孤獨、怔忪的柔婉形象出現(xiàn)了一絲不遜男兒的豪邁的色彩，卻沒有消解孤獨與相思，而是使相思更深，使孤獨更痛，使思婦的形象更加的生動與豐滿。

二、以時間的不同編織，打造“漫長”的牢籠

前文曾說過，李清照詞的抒情不是無緣無故、無時無刻的，詞人按照一定的理序來實施。首先，詞人塑造了孤獨愁悶的思婦形象，再高雅再理智的女性，她首先是一個妻子，尤其是丈夫還是知己的前提下，生活上的孤獨，靈魂上的寂寞使得她的思夫之情更加的合理與濃烈，這就為抒情提供了第一個合理的前提。在此之上，李清照的閨中懷人詞中還出現(xiàn)了大量的有關(guān)時間的表述，試圖通過不同時間的不同編織與主人公發(fā)生關(guān)系，為思夫之情的抒發(fā)提供第二個前提。

（一）日日枯坐的漫長

詞中大量地出現(xiàn)體現(xiàn)抒情女主人公消磨時光，枯坐等待的表述，對于沉浸在思念與等待中的人而言，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要用燃盡的香灰一寸寸地丈量，如“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或是用捻下的花蕊來一瓣瓣地計數(shù)，如“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時間在這里仿佛凝滯，每一寸時光都是漫長的煎熬，仿佛牢籠罩頭而來。而女主人公卻只能在這牢籠中一天一天地干耗，在樓上看“日高煙斂”（《念奴嬌·蕭條庭院》），在樓里看“日上簾鉤”（《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夜晚還要再看“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等待使時間變得無比的漫長，漫長的時間又讓等待變得遙遙無期，思婦的思情便在枯坐消磨的漫長里變得愈發(fā)濃烈。

（二）歸期不定的漫長

如果遠行有一個歸期，如果等待有一個終點，那么等待會得到稍許的安慰。但是詞人無數(shù)次在詞中詢問歸期何時，卻從來沒有得到答案。“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fēng)不起”（《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詞人也無數(shù)次地呼喚歸期，每每看到美好的事物，她都期待等待的結(jié)束，期待著丈夫的歸來，可是她從來只能看到“佳節(jié)又重陽”（《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從來只能嘆息“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點絳唇·寂寞深閨》），時間在不斷地逝去，歸期卻還沒有來。時間好像很快，但是這種“很快”卻是因為詞人明白，在未來還有更加漫長的、無望的等待，這種漫長與無望甚至能使得之前終日凝滯的的時光都“很快”地過去。歸期的不定使得女主人公日益焦灼與苦悶，使得漫長看不到終點，也使得情感逼近一個噴薄的界點。

如果說前文中沉浸在生活的孤獨和靈魂的寂寞里的思婦已經(jīng)成為情感抒發(fā)的一個前提的話，那么這樣的思婦在漫長的日日枯坐之后，在更漫長的無望等待之后，她的情感濃度可能又上了一個臺階，她的思夫情感對于抒發(fā)的要求也更加的強烈，此時只需要一點點火苗，她就可以把情感情緒拋灑而出。

三、以豐富多樣的意象，點燃思念的“火把”

在漫長的等待中孤獨地生活著，任何一點東西都有可能成為點燃思念的火苗，因此詞中借助各種豐富多彩的意象來抒發(fā)思念懷人的情感，這些豐富的意象主要分為下列幾種：

（一）節(jié)日、季節(jié)、時間節(jié)點

無論是“佳節(jié)又重陽”（《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還是“寵柳嬌花寒食近”（《念奴嬌·蕭條庭院》），本身就是含有懷人思人之義的節(jié)日，用來抒發(fā)懷思之情再恰當(dāng)不過。

同時詞人很關(guān)注季節(jié)，尤其是春天，當(dāng)春天來臨之時，她寫出“春到長門春草青”（《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一句，期望春天在煥發(fā)生機之時，也能喚回夫君，將她的期待與思念和幽怨連成一體。而當(dāng)春天將逝之時，她寫道：“惜春春去”（《點絳唇·寂寞深閨》）；“正傷春時節(jié)”（《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又將傷春、惜春的低落情緒與思念丈夫的情感融為一體。

詞人還選擇一些特定的時間節(jié)點的意象來抒發(fā)思念的愁怨與凄愴。如夜晚，她用“半夜涼初透”（《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寫夜的寒涼，用“草際鳴蛩、驚落梧桐”（《行香子·草際鳴蛩》）寫夜的寂靜，還用“月滿西樓”（《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寫夜的深沉，這些其實不光是對夜的描寫，也是對她內(nèi)心的探照，她的孤獨、寂寞、低沉只有在夜晚才能完全地綻放。還有黃昏，她欣賞黃昏的美感，贊其“疏簾鋪淡月，好黃昏”（《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下一句即呼喚丈夫“歸來也”，同賞美景。她喜歡“東籬把酒黃昏后”（《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卻發(fā)覺在黃昏的光線之下，“人比黃花瘦”。所以她筆下的黃昏也像夜晚一樣為她的情，為她的愁做著鋪墊。

（二）天氣、景物

詞中也有多處將天氣與情感的抒發(fā)結(jié)合起來，用“幾點催花雨”（《點絳唇·寂寞深閨》）或是“又斜風(fēng)細雨”（《念奴嬌·蕭條庭院》）的“種種惱人天氣”（同上）來營造清冷的氛圍，用“簾卷西風(fēng)”（《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與“風(fēng)定落花深”（《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來塑造凄涼的意境，無一不是為情感抒發(fā)服務(wù)，為內(nèi)心的苦悶遣懷。

同時詞中還有多種帶有低沉、凄清、悲涼色彩的景物意象，如“有暗香盈袖”（《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的菊花，如望不斷的“連天芳草”（《點絳唇·寂寞深閨》），如“簾外擁紅堆雪”（《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的落花，如凄涼至極的“征鴻過盡”（《念奴嬌·蕭條庭院》），如帶有秋之涼意的“紅藕香殘玉簟秋”《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還有別忘了“更一聲啼鴂”（《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這些景物都對營造凄冷孤清的意境氛圍很有幫助，成為能夠撩起情感書寫的小小火苗。

（三）典故

李清照治詞甚雅，詞中多處用典，且甚為精妙。“云中誰寄錦書來”（《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一句用“錦書”之典，美好的書信無法在云中自由來去，滿腔的情思無法傾吐，詞人的思念與幽怨便躍然紙上。“春到長門春草青”（《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一句用“長門”之典，詞人自比陳皇后長門之怨，雖有些夸張，卻表達出情感的濃烈。從內(nèi)容上來看，其實兩個典故都以圓滿結(jié)局，但“錦書”中有背叛，“長門”中有休棄，詞人選用如此悲觀的典故，暗合了她在無限等待中的不安與多思?！澳钗淞甏和?，云鎖重樓”（《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一句有兩處用典，將遠行的丈夫比作武陵人，又以“重樓”暗示過往的兩情相悅，夫唱婦和，與此時之景相比較，展現(xiàn)凄慘的境地與思念的深切。詞中更有“星橋鵲駕”（《行香子·草際鳴蛩》）的典故，以牛郎織女自比，孤寂日深，相思日久。

因為預(yù)先通過思婦的形象和等待的漫長將前提設(shè)好，所以詞人信手拈來的各種豐富而多樣的意象都能成為其抒發(fā)情感，思人懷人的媒介，營造出深刻而動人的情感世界。

這一系列懷想丈夫趙明誠的詞作，李清照將自己作為抒情主體進行描寫，所以一方面她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一個較為細致的展現(xiàn)，她有別于一般的思婦，她的生活中有書、有茶、有酒，她懷念的是與丈夫琴瑟和鳴、湖庭扁舟的文雅趣致。這樣的一個抒情主體可以凸顯出詞人自己富有學(xué)識眼界的高雅女性形象，這是詞人在塑造自己作為人物的高貴與優(yōu)雅的一面；另一方面，她在治詞的過程中，有理有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賦予情感表達更高的合理性與巧妙性，也側(cè)面展現(xiàn)了自己作為一個詞人的智慧與理性?？梢哉f漱玉詞中李清照兼顧人物與作家兩個角色，并且這兩個角色她都在努力地向世人展示她美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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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袁月（1993-），女，漢族，籍貫：江蘇省泰州市，學(xué)歷：碩士研究生在讀，單位：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唐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