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山東聊城“于歡案”一審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被告人于歡無期徒刑,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爭議。一審法院認定被告人于歡的行為為故意傷害,定性準確,但否認于歡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的性質(zhì),適用法律有誤,量刑過重。根據(jù)我國《刑法》第20條第2款的規(guī)定,防衛(wèi)過當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因此,結合案件的情節(jié),應當判處于歡故意傷害罪并減輕處罰,減輕處罰應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幅度內(nèi)量刑。最終,二審法院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于歡五年有期徒刑,基本做到了罪當其罰。
關鍵詞 故意傷害 防衛(wèi)過當 量刑
作者簡介:趙倩倩,河南廣播電視大學,助教,研究方向:刑法學。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10.026
一、案情回顧
這是一場由暴力催債引發(fā)的血案。當事人蘇銀霞是山東冠縣經(jīng)營山東源大工貿(mào)有限公司的女企業(yè)家,曾兩次向吳學占、趙榮榮(地產(chǎn)公司老板)借款共計135萬元并用其丈夫名下的一套住房做抵押,雙方口頭約定月息10%。蘇銀霞先后還款共計183.8萬,仍未還清。于是,杜志浩等人多次通過圍堵、擾亂公司經(jīng)營秩序、侮辱、推搡等手段對蘇銀霞及其子于歡催債。2016年4月1日,趙榮榮、被害人杜志浩等人強行進入蘇銀霞抵押的住房。4月13日,吳學占、趙榮榮與杜志浩等人強行將上述住房內(nèi)的物品搬出,辱罵蘇銀霞并將蘇銀霞頭部按入座便器,同日下午將搬出的物品搬至源大公司門口。2016年4月14日下午,由于蘇銀霞仍未還款,趙榮榮、杜志浩等人再次到源大公司討債,在辦公樓前呼喊,并燒烤、飲酒,擾亂源大公司的生產(chǎn)秩序。之后收走蘇銀霞、于歡的手機,采取盯守、圍困等方式限制蘇銀霞、于歡的人身自由,辱罵蘇銀霞、于歡,杜志浩還采取裸露下體的方式侮辱蘇銀霞的人格尊嚴。并揪拽于歡頭發(fā)、拍打于歡面部、按住于歡肩膀不準其起身。源大公司員工見狀報警,14日晚上民警到達現(xiàn)場了解情況,杜志浩等人聲稱系討債,民警警告雙方不準打架之后,離開接待室尋找報警人。蘇銀霞、于歡欲隨民警離開,被杜志浩等阻攔,杜志浩等人迫使于歡坐下,于歡反抗,杜志浩等人卡住于歡脖子將其推至接待室東南角?;靵y中,于歡摸到一把水果刀捅刺催債者,最后杜志浩死亡,嚴建軍、郭彥剛重傷,程學賀輕傷。2017年2月17日,山東省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于歡故意傷害罪處無期徒刑,否定于歡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因素。2017年6月23日,二審法院認為于歡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因素,以故意傷害罪判處于歡有期徒刑五年。
二、案件之法理分析
(一)于歡的行為性質(zhì)是故意殺人還是故意傷害
義憤殺人致死的案件,在認定案件性質(zhì)時往往會面臨是認定為故意傷害還是故意殺人的問題。處理這類案件,應當分析行為人在犯罪前是否有準備、犯罪中的舉動、犯罪后的反應,結合案發(fā)的背景情況,進行全面的、綜合的判斷和分析。就本案來說,第一,于歡捅刺討債人的行為是在慌亂、緊急的情況下采取的自保措施,并非事前準備好的。第二,于歡捅刺杜志浩等人的水果刀,是其在慌亂中順手抓到的,并非事前準備好的,也不是從多種器物中選擇的。于歡在捅刺之前曾警告杜志浩等人不要靠近,杜志浩出言挑釁并逼近于歡,于歡才捅刺杜志浩等人。并且雖然于歡捅刺多人,但并沒有連續(xù)、多次捅刺單個被害人,其捅刺被害人的部位也沒有明顯的選擇性(分別捅向杜志浩腹部、程學賀胸部、嚴建軍腹部和郭彥剛背部),可見于歡的行為是情急之下為了自保而采取的傷人行為,沒有殺死被害人的故意。第三,犯罪后,追債方逃離現(xiàn)場,于歡并沒有追擊,而是經(jīng)輔警責令交出了水果刀,束手就擒,這也說明于歡并沒有置人于死地的殺人意圖。 因此,一審、二審判決書將于歡的行為定性為故意傷害合乎法理與情理。
(二)于歡的行為是否具有防衛(wèi)因素
一審法院的判決認為于歡的行為不具有防衛(wèi)性質(zhì)引起了廣泛的爭論,二審法院則認定于歡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性質(zhì)。筆者認為:于歡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的性質(zhì),但其采取的防衛(wèi)行為明顯超出必要限度且造成了傷亡后果,應當認定為防衛(wèi)過當。
對于于歡的行為是否存在防衛(wèi)因素,結合案件擬從防衛(wèi)意圖、防衛(wèi)起因、防衛(wèi)對象、防衛(wèi)時間和防衛(wèi)限度五個方面來分析。
1.防衛(wèi)意圖
防衛(wèi)意圖是指防衛(wèi)人已經(jīng)意識到不法侵害存在并且正在進行,希望通過采取防衛(wèi)措施使不法侵害停止,以保護合法權益的心理狀態(tài)。制止不法侵害的目的是為了維護合法權益,這是正當防衛(wèi)的關鍵性要素。 這里所說的“合法權益”,不僅包括生命、健康、財產(chǎn)權,還應包含人格尊嚴、人身自由等權益。案例中,于歡和其母親蘇銀霞被杜志浩等人圍困在接待室,人身自由持續(xù)受到限制,人格尊嚴受到嚴重侵害,二人的人身安全也面臨威脅。于歡捅刺追債者的行為,目的是使自己和母親蘇銀霞的人格尊嚴、人身自由、人身安全免于繼續(xù)受到侵害,具備防衛(wèi)意圖。而一審判決認為于歡的行為不具有防衛(wèi)因素,原因是:追債者未使用工具、派出所有派出民警在源大公司院內(nèi)、其生命健康權受侵犯的危險性較小,這一論斷只關注到了正當防衛(wèi)保護的合法權益有生命健康權,沒有關注到人格尊嚴、人身自由等權益也是可以通過正當防衛(wèi)維護的合法權益。
2. 防衛(wèi)起因
不法侵害存在且正在進行,是實施正當防衛(wèi)的前提條件。這里所討論的“不法侵害”,不要求是犯罪行為,只需達到違法的程度,也就是說,一般的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都可能構成“不法侵害”。舉個例子,對于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的行為,公民是可以實施防衛(wèi)的。通過分析上述案例可以看出,于歡及其母親蘇銀霞持續(xù)受到了多種、嚴重的不法侵害的威脅:第一階段,2016年4月1日,趙榮榮、被害人杜志浩等人強行進入蘇銀霞的住房。4月13日,吳學占、趙榮榮與杜志浩等人強行將上述住房內(nèi)的物品搬出,辱罵蘇銀霞并將蘇銀霞頭部按入座便器,同日下午將搬出的物品搬至源大公司門口。第二階段,2016年4月14日下午,由于蘇銀霞仍未還款,趙榮榮、杜志浩等人再次到源大公司討債,在辦公樓前呼喊,并燒烤、飲酒,擾亂源大公司的生產(chǎn)秩序。之后收走蘇銀霞、于歡的手機,采取盯守、圍困等方式限制蘇銀霞、于歡的人身自由,辱罵蘇銀霞、于歡,杜志浩還采取裸露下體的方式侮辱蘇銀霞的人格尊嚴。并揪拽于歡頭發(fā)、拍打于歡面部、按住于歡肩膀不準其起身。第三階段,蘇銀霞、于歡欲隨民警離開,被杜志浩等阻攔,杜志浩等人迫使于歡坐下,于歡反抗,杜志浩等人卡住于歡脖子將其推至接待室東南角。分析案件發(fā)生的全過程,于歡、蘇銀霞受到了三種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一是杜志浩等人持續(xù)將于歡、蘇銀霞圍困在源大公司的接待室內(nèi),并收走二人的手機,不允許二人離開,于歡、蘇銀霞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這種非法拘禁屬于違法犯罪行為;二是杜志浩等人辱罵于歡、蘇銀霞,將蘇銀霞頭部按入坐便器,杜志浩還采取裸露下體的方式侮辱蘇銀霞的人格尊嚴,這種言語以及行動的侮辱,屬于違法犯罪行為;三是蘇銀霞、于歡欲隨民警離開,被杜志浩等阻攔,杜志浩等人卡住于歡脖子將其推至接待室東南角,并伴有毆打行為。這三種不法侵害行為客觀存在且正在進行,使得于歡、蘇銀霞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人身安全受到嚴重的威脅,于歡為了制止不法侵害,反擊身邊的加害人,已經(jīng)具備了正當防衛(wèi)的前提。endprint
3. 防衛(wèi)對象
防衛(wèi)行為應當針對不法侵害者本人實施?!安环ㄇ趾φ弑救恕?,不僅應包括不法侵害的實施者,還應包括共犯。案例中,于歡分別捅刺了杜志浩、郭彥剛、嚴建軍、程學賀四人。根據(jù)證據(jù)顯示,這四人均是非法追債、限制于歡及蘇銀霞人身自由的行為人。其中,杜志浩實施了多次言語侮辱于歡、蘇銀霞,暴露下體,扇打于歡面頰,卡住于歡脖子等不法侵害行為,屬于“不法侵害者本人”。郭彥剛、嚴建軍、程學賀三人雖然沒有直接實施毆打、侮辱行為,但與杜志浩等人一起將于歡、蘇銀霞圍困在接待室,防止其離開,三人與杜志浩等同為非法限制于歡、蘇銀霞人身自由的共犯。可見,上述四人均為不法侵害的實施者。
4. 防衛(wèi)時間
可以實施正當防衛(wèi)的時間條件為:不法侵害已經(jīng)開始,正在進行中尚未結束。案例中,從4月14日下午至晚上,長達數(shù)小時的時間內(nèi),于歡及母親蘇銀霞持續(xù)被杜志浩等人限制人身自由,并伴有言語、行為的侮辱。于歡、蘇銀霞的人身自由、人身安全、人格尊嚴持續(xù)受到侵害和威脅。民警到達現(xiàn)場后,并沒有使危急情形緩解,在了解到杜志浩等人只是討債之后,民警警告雙方不準打架之后,便離開接待室。于歡、蘇銀霞欲隨民警離開,被杜志浩等阻攔,還被卡住脖子將其推至接待室東南角??吹綀缶療o用,追債方不依不饒,自己與母親蘇銀霞再次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情急之下,于歡想通過防衛(wèi)行為來維護自己及母親的合法權益。于歡實施捅刺行為時,不法侵害行為正在進行,且有可能進一步升級,于歡實施防衛(wèi)行為具有現(xiàn)實的緊迫性。
5. 防衛(wèi)結果
判斷本案于歡的行為是正當防衛(wèi)還是防衛(wèi)過當,關鍵的一點在于于歡的防衛(wèi)行為是否明顯超出必要限度,造成了重大損害。那么怎樣判斷防衛(wèi)行為是否超出了必要限度?要從侵害行為的性質(zhì)、強度以及可能出現(xiàn)的危害結果綜合來判斷。上述案例中,于歡的行為雖然具有防衛(wèi)性質(zhì),但明顯超出了必要限度,造成了傷亡結果,屬于防衛(wèi)過當。第一,于歡的行為不構成特殊防衛(wèi)。防衛(wèi)人制止的不法侵害為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這是構成特殊防衛(wèi)的前提條件。本案中,追債者實施的不法侵害主要有圍困于歡、蘇銀霞,辱罵,暴露下體,并伴有扇拍面頰、卡住脖子、推搡等行為。于歡、蘇銀霞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雖然受到了嚴重侵害,身體健康權雖然也受到了輕微的暴力侵害,但案發(fā)的全過程,二人的生命健康權并未遭到嚴重的暴力侵害。杜志浩等人的目的就是要債,并沒有暴力致于歡、蘇銀霞重傷、死亡的意圖和行為。并且,于歡捅刺杜志浩之后,圍困于歡的程學賀等人并沒有實施暴力打擊。杜志浩等人的不法侵害不屬于嚴重的暴力犯罪,于歡的行為也不構成特殊防衛(wèi)。第二,于歡的防衛(wèi)行為與不法侵害相比,明顯不相適應,超出了必要的限度,且造成一死、二重傷、一輕傷的嚴重后果。于歡的防衛(wèi)行為要保護的是人身自由、人格尊嚴,采取的防衛(wèi)行為侵害了追債者的生命健康權,保護的法益與侵害的法益明顯不相適應。且杜志浩等人并未使用工具,也未實施暴力打擊,未致于歡、蘇銀霞重傷,而于歡使用的防衛(wèi)工具為水果刀,捅刺的部位為杜志浩等人的腹部、背部,造成的后果嚴重。綜合進行判斷,于歡的防衛(wèi)行為明顯超出了必要限度。
三、結論
本案是由暴力追債引發(fā)的一場血案。評判的關鍵在于把握正當防衛(wèi)與防衛(wèi)過當?shù)慕缦?。根?jù)上述分析,于歡的行為具有防衛(wèi)性質(zhì),但構成防衛(wèi)過當。我國《刑法》第20條第2款“正當防衛(wèi)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規(guī)定,且于歡能如實供述所犯罪行,受害人也存在嚴重過錯,對于歡應以故意傷害罪認定,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幅度內(nèi)量刑,并減輕處罰。最終二審法院判處于歡故意傷害罪,有期徒刑五年合乎法理與情理。
注釋:
邱興隆.五問刺死辱母者案——限于法教義學的分析.微眾圈.http://www.v4.cc/News-4038117.html.
參考文獻:
[1]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第七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
[2]趙秉志.于歡防衛(wèi)過當應顯著減輕處罰.財新網(wǎng).http://china.caixin.com/2 017-03-26/ 101070535.html.
[3]最高人民檢察院.于歡捅刺行為有防衛(wèi)性質(zhì).新京報.http://news.ifeng.com/a/2017 0529/51178592_0.shtml?_zbs_baidu_dk.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