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小站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民國初年共和派與帝制派的論爭
鄒小站
(中國社會科學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006)
由于社會條件的不成熟,辛亥革命后建立的共和政治出現(xiàn)了種種問題,招致人們的批評。袁世凱及其擁護者利用此種批評,稱共和制易造成內亂,不適合中國,而君主制則符合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實,有利于秩序的恢復與立憲政治的建立。由此引發(fā)共和派與帝制派的思想論爭。在論爭中,共和派揭破了帝制派假立憲、真專制的本質面目,捍衛(wèi)了共和民主的價值,并提高了自身對于共和政治的認識,對共和政治試驗中出現(xiàn)的問題,能給予理解,對中國建立共和民主的艱巨性、長期性,也有了明確的認識。
共和亂象;君主制;共和制;中國國情;世界潮流
辛亥鼎革而帝制覆滅,共和以建。然中國的共和政治自誕生伊始,就遭到一些人的反對與批評。反對者主要是清朝的遺老遺少,他們或心系舊主,或恐懼于暴民政治,故而鼓吹清室復辟。但他們力量分散,沒有掌握實際的軍政權力,缺乏復辟的實質能力。其時,清末政治腐敗留給國人的印象仍在,反滿革命思潮所造成的影響還在人心田,清室復辟得不到多少國人的支持。批評共和政治的主要是持開明專制論的原立憲派人士如梁啟超、吳貫因等,他們受日本學者筧克彥的影響,深信在缺乏政治轉型條件的中國,唯有開明專制才能為憲政準備條件。武昌起義后,此派人士放棄君主立憲的方案,接受共和政治的現(xiàn)實,但一直不曾放棄開明專制的夢想。他們對民國初建時出現(xiàn)的種種政治亂象,如都督專橫,中央不能有效控制地方,立法行政關系緊張,黨派紛爭,議會議事效率低下,地方秩序未能及時恢復,甚為不滿,乃對共和政治試驗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進行了言過其實的批評,以為開明專制論張目。此一派人士雖幻想開明專制,但也渴求和平的政治革新,認為帝制復辟將會造成政局動蕩、社會失序,不利于政治革新。1914年初國會被解散后,鑒于開明專制論極易為帝制復辟論利用,他們暫時拋棄開明專制論,轉而為民初共和政治試驗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辯護。真正對共和政治構成實質威脅的是袁世凱操縱下的帝制復辟。正是在袁世凱的縱容與操縱下,帝制復辟論由幕后走向臺前,尤其是籌安會成立后,帝制派以學術研究的名義“探討”國體問題,發(fā)表了種種言論。隨后,帝制派迅速推動“國民”請愿,吁請袁大總統(tǒng)顧念天下蒼生,恢復帝制,并力任艱巨,擔任皇帝。各種請愿書、推戴書亦就帝制與共和的問題,提出種種意見。于是,究竟是復辟帝制,還是堅持共和,捍衛(wèi)共和民主的共和派與鼓吹復辟帝制的帝制派發(fā)生了激烈的論爭。
這一論爭,自其發(fā)生以來,學界多是共和派而非帝制派。近年來,有學者或將民國成立后政局的長期動蕩歸因于政治權威的缺失,或者脫離歷史環(huán)境,只見帝制派的言論,而置共和派的言論于不顧,置帝制復辟所產生的惡果于不顧,對帝制派的威權主義政治理念頗多同情。那么,民初共和派與帝制派的爭議,內容究竟如何?應當怎樣看待這場爭論呢?作者不揣谫陋,試就這一似乎老生常談的問題再作梳理與探討。
共和初建,不少人對共和信奉過猛,寄望過奢。信奉過猛者“對于共和絕無疑慮,甚者視之不啻全能全智之神,足拯生民于水火。于是一唱百和,如鼓應桴?!比欢埠透娉?,并未及時發(fā)揮拯危救亡的作用,生民涂炭如故,產業(yè)凋敝如故,干戈不絕如故,虐政未革如故,金融停滯如故,經濟衰敗如故,于是向之希望共和而謳歌共和者,乃大失所望,由迷信共和而轉為厭惡共和*張東蓀:《中國共和前途之最后裁判》,《正誼》第1卷第3號,1914年3月15日。。寄望過奢的是一般本不贊成共和的人士如康有為、梁啟超等,他們以一種高調的共和觀來要求中國的共和政治,共和政治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被他們放大,成為彰顯其先見之明,借以批評國人不信從他們的君主立憲主張而盲目追求共和政治,用為鼓吹君主復辟或開明專制的證據*秋桐:《共和平議》,《甲寅》第1卷第7號,1915年7月10日。。
由君主專制向近代政治過渡,理想的方式是當權者順應社會要求,主動變革,實行君主立憲。若當權者昧于時勢,或者社會矛盾尖銳而當權者處理不當,造成革命,就會出現(xiàn)共和政治。一個長期行君主專制的國家,初由專制步入共和,會出現(xiàn)諸多問題,很自然。但民初批評共和政治的人士,多不能理解這一點。近代民主政治的主要形式是代議制,最重要的平臺是政黨與議會。民國初建,政黨剛剛起步,其結合往往不重黨綱,而重人際關系,“各黨以圖取勢力故,遂不能不于稍有勢力者,皆牢籠之,至其人之清流濁流,不暇計也。中央尚僅羅及官僚,地方則寶及魚鱉,刁生劣監(jiān),奸胥土豪,但肯投誠,無不倒屐,正人斂跡而自晦,愚懦者潛忍以受辱?!?黃遠庸:《不黨之言》,《黃遠生遺著》卷1,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第16—17頁。各黨黨綱雷同,黨爭多意氣之爭,而少政策之爭。議會選舉屢現(xiàn)以軍政權力干預選舉、買票、匿票、毀票、偽造選票等等不法事件,而當選者多掛名黨籍,諸多傳統(tǒng)政治精英,或囿于傳統(tǒng)政治理念,未曾參選,或因不明近代政治之游戲規(guī)則,未曾入黨,而沒有當選。當選者似乎多不學之徒,既非進士,更非翰林,人望不及一些傳統(tǒng)政治精英。這很引發(fā)一般社會人士尤其是傳統(tǒng)政治精英的反感,以為選舉政治何能得英才治國,不過熱衷利祿的少年新進,結黨朋分政權而已??涤袨榧凑J為,政治本應以賢治不肖,從政應是少數(shù)才民、富民的專利;共和政治雖取決于多數(shù),然其實行,必賴少數(shù)有道德、有學問、有知識、有財力者以為維持,否則必流為暴民專制。中國條件不備而強行共和,所謂共和、民權、平等、自由,不過十數(shù)萬之暴民得之耳*康有為:《中國以何方救危論》(1913年3月),《康有為全集》第10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0—37頁。。一些進步黨人直接稱平民政治、多數(shù)政治為“眾愚政治”,中國的共和政治是“眾亂政治”、“眾惡政治”*吳貫因:《平民政治與眾愚政治》,《庸言》第1卷第11號,1913年5月1日。。
清末,國人曾對國會充滿期盼,視之為救國利器,然國會成立后,因陷入黨爭窠臼,議事效率低下,累日不能成一案,累月不能頒一律;又因政治精英不熟悉近代議會議事規(guī)則,而致議場秩序不佳,拍桌子、大聲叫罵、扔墨水瓶等不一而足。甚且在諸多重大議程尚未進行之時,議員就忙于自定薪俸,卒以每年6千元成案,遭輿論嘲諷。不但議場內爭斗不已,各黨議員且自貶議會身價,往往將議場內的政黨之爭通電社會,希望得到社會輿論的支持。手握大權的袁世凱一派勢力,對于議會的議事,動輒指使地方軍政大員通電干預。一般社會人士對于軍人干政的危害認識不足,在軍人通電干政之時,不去維護議會,反而指責議會不能體恤政府,致使行政立法兩部不能和衷共濟,要求國會反省。更有人組織“監(jiān)督國會團”,要監(jiān)督國會之活動。又有一些議員為金錢權勢收買,甚至身跨數(shù)黨,領取數(shù)黨之津貼,又奢侈無度,以賣身所得,揮霍于花天酒地之中,氣度之豪,不讓石崇、鄧通。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似乎烏煙瘴氣,政治風氣還遠不如前清君主時代。至于社會上一些人誤解自由平等,借自由平等的名義做出不尊長上的事來,也被固守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人士看作共和帶來的危害,以為共和革命將使綱常倫紀盡失,國將不國。中央地方關系緊張,也被習慣于傳統(tǒng)政治運作模式與集權政治的人士看作共和的必然惡果。其實,從各國立憲史看,共和憲政初立,出現(xiàn)此類情況,極為正常。國人不了解這一點,沒有認識到,掛上共和招牌只是共和政治的開端,其后的事可謂千條萬緒,正需各方自我約束、自我教育、自我訓練。相反,國人卻以民主先進國家經過數(shù)百多年始得的成效,求之于新生的共和政治,要求它實行伊始,即規(guī)整有序,即能發(fā)揮救國的效果,那自然就只有批評與失望,而較少理解與同情了。
批評共和的人士,往往持高調的共和觀,為共和定下一個高標準,然后據此否定中國的共和政治??涤袨榧凑f,共和之美,在其能達民意、伸民權。又說只有大事由人民共議之,才稱得上民意,選擇則有權,才稱得上民權。根據這樣的標準,他否定代議制。他稱,人之面目既殊,心意必異,父子師弟亦難強同,代議士不可能代表選舉人的意思,所謂代議制最多只能做到民舉。而中國地域遼闊,山川絕隔,人民無識,交游未盛,選舉不習,連“民舉”也做不到。他批評中國的共和政治,“不過欺民而已,不過豪猾之士欲攘奪國政,借民權、民意以欺人而已?!薄拔医褓|問四萬萬人,汝有何權,所選舉者,誰為汝意,議員所陳,誰得汝心?……夫既非民意、民權,非代民議,則今之國會,大聲疾呼曰代議者,豈不大謬哉!代金錢而議則有之矣,代勢力而議則有之矣,代民議則未之見也?!彼纸o政黨定下很高的標準,稱政黨肩負一國政治重責,黨人應德識學俱優(yōu),而中國之政黨員類多無賴,其在鄉(xiāng)里則恃多數(shù)而橫行鄉(xiāng)里,奪鄉(xiāng)村士夫之權,其在政府,則控制行政司法,“以賄賂相爭,以詐偽相傾,以勢脅相劫,以罵詈相攻,皆視為固然。”*康有為:《中國顛危誤在全法歐美而盡棄國粹說》(1913年7月),《康有為全集》第10集,第132、134頁。
吳貫因夢想開明專制,稱中國未經開明專制而行共和,所得只能是眾愚政治、暴民政治。他攻擊國會議場秩序混亂,但聞灌夫罵座,角力屢行,私改記事,捏造電報以顛倒是非,“于國家之大本大計,則未聞有所建白,其能踴躍議定者,則在于索取六千元之歲費,而匠心獨運于歲費之外,發(fā)明萬國所無之出席費,以為朘削民脂民膏之口實。國會之為害于政治既如此,而且投票視金錢為從違,賣身等牛羊之論價,以敗壞天下之廉恥也。”又批評議員沉溺賭博、奢侈成風,敗壞社會風氣,稱國民對于議員“但視之如禽獸,聽其自生自滅,而國家一切責任則不得不全以屬望于政府?!眹鴷杂袡嗤噰駷橹蠖?,今國民對于國會觀感如是,“使政府而師克倫威爾之手段,以鐵騎蹂躪國會,則國民亦浮白稱快,謂議員死有余辜已耳?!?吳貫因:《今后政治之趨勢》,《庸言》第1卷第17號,1913年8月1日。言辭過火,甚非理性論政者所宜出。梁啟超也批評國會建立“未及三月,而天下之望殆已盡去。八百議員頭顱攢動如蟻,洶洶擾擾,莫知所事,兩旬不能舉一議長,百日不能定一院法。法定人數(shù)之缺日有所聞,逃席之舉成為故實,幸而開會,則村嫗罵鄰,頑童鬧學……國家大計百不一及,而惟歲費六千是聞”。于是有所謂監(jiān)督國會團出現(xiàn),有北京各團體對于歲費問題之聲討,有某都統(tǒng)以軍人資格、某都督以地方官資格通電指斥,如嚴師之施楚于子弟,“舉國且聞之而稱快”*梁啟超:《國會之自殺》,《庸言》第1卷第15號, 1913年7月1日。。
國會政治需要國民對于國會的信任,中國無此傳統(tǒng),就需要努力建立國會的政治威望,在此過程中,國民尤其是新的政治力量應當維護國會的權威。但開明專制論者對國會外之特別勢力打壓、誹謗國會,不作批評,而專責國會不能盡其責;對共和政治初建時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不做客觀的分析,將其原因一概歸結為“暴民”不守規(guī)則,肆意妄為,以抹黑同盟會——國民黨,而對于袁世凱為首的舊軍閥官僚勢力之不遵守共和政治的游戲規(guī)則,他們雖有批評,卻能夠容忍,甚至將維持秩序的希望寄托于此派勢力,幻想此派勢力能夠聽從立憲派的引領,走上憲政的軌道。
此外,一些激進民主主義者,也心存“民王”(peuple-roi)理念,將主權在民理解為“唯民為王”*秋桐:《民國本計論》,《甲寅》第1卷第10號,1915年10月10日。,以為共和既建,就當行普選制,國民之多數(shù)應當參政,不但要參與選舉,而且要參與行政、立法與司法,并且強調國民多數(shù)意見的絕對合理性?;诖朔N觀念,他們以民國建立后,人民參政不夠廣泛,議會權力屢受行政當局摧殘為由,批評初建的共和政治為偽共和。其尤激烈者則鼓吹以暴力革命打倒袁世凱,重建共和政治。這更刺激了懷疑共和政治、恐懼于暴民專制的溫和派,他們認為,正是共和政治人人自主、人人自由平等的理念造成了綱紀淪喪,人皆不愿服從權威與長上,有力者更欲以武力競爭大總統(tǒng)之位的現(xiàn)狀,造成了再度革命的言論;長此以往,中國將日日在革命之中,永無安定之日。
一時間,批評共和成了時髦。輿論對于共和的批評,不惟造成一般國民對于共和、國會、政黨的厭惡,也為艷羨帝王大位者以及那些心存攀龍附鳳之念的投機政客攻擊共和、鼓吹帝制復辟制造了輿論環(huán)境。
民初鼓吹帝制復辟者有兩類人。第一類是清室的遺老遺少,其中一部分是清皇室成員,一部分是不忘舊主的舊朝武人如張勛之流,還有一部分,“就是舊式士大夫,飽讀經書,滿腦子忠君守道的思想,對新制度、新人物、新思想,一切看不慣,對舊朝舊君,戀戀不忘,如勞乃宣、于式枚、劉廷琛、沈曾植、鄭孝胥等人。這些人,因能恪守舊道德,思想尚稱一貫,既不侍新朝,亦不為袁世凱所利誘。所以,盡管其復辟主張是錯誤的,但其人格尚能保持獨立?!?耿云志:《近代中國文化轉型研究導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54—255 頁。這些人,情況各異,未能真正結合一起,但在鼓吹清帝復辟上是一致的。
這類復辟言論的代表性人物是勞乃宣。武昌起義之后,勞氏陸續(xù)撰有《共和正解》《續(xù)共和正解》《君主民主平議》。這三篇文字“總其辭旨,不外于主張帝制復興,清命再續(xù)”*宭:《辟勞乃宣〈共和正解〉〈續(xù)共和正解〉〈君主民主平議〉三書》,《雅言》第1年第11期,1914年12月5日。。勞氏歷引文獻,稱“共和”一詞源于周召共和,“其本義為君幼不能行政,公卿相與和而修政事。故曰共和乃君主政體,非民主政體也”,故宣王長成,共和即罷*勞乃宣:《共和正解》,《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卷1,丁卯(1927年)冬日桐鄉(xiāng)盧氏校印。。今既言共和,則當在宣統(tǒng)成年后,還政于他,這才是共和正解。若從“共和”一詞的古義來說,勞氏的說法并沒有錯。但近代使用的“共和”一詞,乃來自西文之republic,其含義“乃民主立憲之稱名,而非泥成周之舊事”*宭:《辟勞乃宣〈共和正解〉〈續(xù)共和正解〉〈君主民主平議〉三書》,《雅言》第1年第11期,1914年12月5日;秋桐:《復辟平議》,《甲寅雜志》第1卷第5號,1915年5月10日。。勞乃宣又稱,“歐美以工商立國,希臘羅馬早有市府之政,其人民即有法律之智識,漸摩服習,垂數(shù)千年,幾于人人有自治之能力,民政久有基址,而各國君主沿酋長之余習,暴虐有甚于中國之桀紂者,激而成反抗之力,相推相演,乃成今日民主之制。其所由來者漸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比舨痪邆涔ど塘?、自治傳統(tǒng)、君主暴虐的歷史條件,而欲行民主制度,必至大亂,法國、南美就是前車之鑒。中國古來農業(yè)立國,并非工商立國;國人缺乏自治能力,從未聞民主之說,多數(shù)人仍習慣于君主制度,其讀書明理者,多篤守舊道德,極端反對無君之說;況朝廷本無虐政,德澤猶在人心,雖近日當軸不得其人,致滋民怨,然怨者政府,非怨君上,與歐洲革命之怨毒生于其君者,迥不相侔,尤不可同日語也。他認為中國缺乏實行共和民主的歷史與條件,今日的共和民主純粹是少數(shù)喜新之徒煽動起來的,所得不過“大權集于一人,外雖有民主之名,而內實有君主之實”的偽共和;將來更必有驍桀之徒以武力爭大總統(tǒng)之位的戰(zhàn)亂,給外人瓜分中國之機*勞乃宣:《共和正解》、《續(xù)共和正解》,《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卷1。。他說,真正的共和應當是清帝居正統(tǒng)之名,以鎮(zhèn)服天下人心;政府握大權之實,以擔負行政責任;又有國會處于監(jiān)察地位,使政府有周、召之事功,無伊、霍之流弊。此今日救時之要道*勞乃宣:《續(xù)共和正解》,《桐鄉(xiāng)勞先生遺稿》卷1。。勞乃宣對于近代共和政治需要一定的經濟、社會條件的看法,有相當?shù)牡览?;對于由君主專制轉向共和之初,會有相當時期的政治動蕩,甚至出現(xiàn)武力爭奪總統(tǒng)的情況的說法,也為諸多國家的政治實踐所證實。一般地,保留君主制,和平地實現(xiàn)由君主專制到立憲政治的過渡,是較為理想的選擇。但在革命已然發(fā)生,共和政治已經建立,舊皇室因為種族問題、政治格局的變動、人們思想觀念變化等因素,而失去復辟可能性的情況下,試圖以復辟舊皇室來革除革命之后的種種弊端,已然行不通,徒增擾亂而已*宭:《辟勞乃宣〈共和正解〉〈續(xù)共和正解〉〈君主民主平議〉三書》,《雅言》第1年第11期,1914年12月15日。。
對于勞乃宣等人的清室復辟論,袁世凱下令嚴厲查辦,堅守共和政治理念、奉行民族主義的革命黨人激烈批判,而溫和派則相對寬容一些。谷鐘秀說,民初的復辟論者有良心派、迎合派與傳染派。良心派指指勞乃宣、于式枚等人,他們反對共和,大多從其真誠的見解出發(fā),所謂見仁見智,未可厚非*谷鐘秀:《論政治復古》,《正誼》第1卷第4號,1914年4月15日。。張東蓀則說,勞乃宣等鼓吹清室復辟,其動機在立憲,其心可原*張東蓀:《復辟論之評判》,《正誼》第1卷第6號,1914年12月15日。。章士釗指出,今日主張清室復辟者,多忠于清室而主張君主立憲,今共和行之不善,彼等憤恨于今日共和其名、專制其實的偽共和,回想清政府所宣布之十九信條,以為其所給予的自由參政之地,相比今日政府之專制,不啻天淵,因發(fā)為噬臍無及之嗟,追恨革命黨之為謀未臧,不接受清室之立憲,而一意孤行搞什么共和。此“大抵為感情所中,理想所朦,未見其有當于事實也。”對于勞乃宣等人所稱今日共和其名、專制其實的言論,政府“狼狽不敢一辯”,對“隱中一部分人心之說,不深惟其終始,不熟察其變遷,而徒以束縛馳驟之思,發(fā)為虔劉蘊崇之論,詆曰叛逆,詈作禽獸,恣怒極罵,不留余詞”,不過顯露政府之色厲內荏而已*秋桐:《復辟平議》,《甲寅》第1卷第5號,1915年5月10日。。
第二類是為袁世凱復辟制造輿論者。此類文字亦復不少,提出了種種擁戴袁世凱為皇帝的理由,比如說:袁大總統(tǒng)德隆功偉,應居天子之位;擁戴出于民意,大總統(tǒng)不接受擁戴,如天下蒼生何。革命以來,倫紀掃地,非恢復帝制,以重整綱紀,則茫茫人類將如散沙,社會失其聯(lián)系,國家何由存在。國家數(shù)千年來,君統(tǒng)未嘗終絕,革命以來,群龍無首,變故迭生,邦基杌隉,非改共和為帝制,國家何由安定。共和以來,競爭元首,致國家不安,教育實業(yè)軍事無由發(fā)達,立憲無由推進,非改國體,不能立憲等等*《顧鏊就帝制運動經過給各省將軍咨文》,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2),武漢出版社1990年版,第933—939頁;楊度:《參政院代行立法院第二次推戴書》,《楊度集》(二),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97—602頁。。有一些擁戴書、請愿書,講不出帝制復辟的道理,黔驢技窮之余,就用陰謀論來攻擊共和派。比如段芝貴、龍濟光等19省將軍吁請袁世凱稱帝的呈文即稱,“共和國體不適國情,有識之士心憂久矣。國體不能定一,人心靡所適從。內之暴徒妄冀總統(tǒng)數(shù)年一易,彼得乘機恣其擾亂;外之他族利我國家根基不同,使得伺隙奮其侵略。在彼等心理所最忌者,尤以我國家元首得人,若久于其位,國本大定,彼將無所藉手以逞其陰謀。故利我之長,用共和名義使國本不定,以便其擾亂侵略之圖。一聞有人倡言君主國體,不借百端反對,必期破壞而后已?!?《段芝貴、龍濟光等十九省將軍呈文》,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2),第1062—1063頁。
共和派很真切地看到,帝制復辟氛圍是當局有意制造的*張東蓀:《復辟論之評判》,《正誼》第1卷第6號,1914年12月15日。。但真正像樣的鼓吹袁世凱稱帝的文字,只有楊度的《君憲救國論》與古德諾的《共和與君主論》,此外如劉師培的《國情論》《唐虞禪讓與民國制度不同論》等,都算不上像樣的文字。
楊度是個國家主義者,在清末就提出過“金鐵主義”說,以為處劇烈競爭之世,中國必以國家富強為基本追求,以立憲為實現(xiàn)富強之手段。武昌起義之后,他因時而動,一度贊成共和。楊度本持威權主義的立憲思路,共和之后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更堅定了他的信念。楊度在清末進入憲政編查館后,即與袁世凱關系密切,對袁世凱頗有期待。入民國后,楊度似乎受制于袁世凱,在看清袁世凱的稱帝意圖后,乃于1915年4月拋出《君憲救國論》。從國家主義的理念出發(fā),楊度認為,“富強者,國家之目的也。立憲者,達此目的之方法也。”但由專制而立憲,須有和平的政治環(huán)境,需要執(zhí)政者有系統(tǒng)的規(guī)劃并有執(zhí)行規(guī)劃的能力,通過至少一二十年的努力,才可以逐步實現(xiàn)立憲。共和政治以人民為主體,欲其不亂,“必須多數(shù)人民有普通之常德常識”,否則必因競爭元首而引發(fā)動亂,喪失立憲所需的和平政治環(huán)境;必因人民誤解自由平等之說,使政府的遠大規(guī)劃難以執(zhí)行。中國“多數(shù)人民不知共和為何物,亦不知所謂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諸說為何義。驟與專制君主相離而入于共和,則以為此后無人能制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其梟桀者,則以為人人可為大總統(tǒng),即我以應享此權利,選舉不可得,則舉兵以爭之耳,二次革命其明證也。加以君主乍去,中央威信遠不如前,遍地散沙,不可收拾。無論誰為元首,欲求統(tǒng)一行政,國內治安,除用專制,別無他策?!彼Q,就為憲政創(chuàng)造條件而言,君主制具有共和制無法比擬的優(yōu)越性:(1)君主制是終身制、世襲制,政府雖可更,但君統(tǒng)不輕更。這樣,國家可以有長期的、一貫的規(guī)劃,去為立憲政治準備條件。共和之下,元首有任期,久者不過連任,最多不過終身,難有為國家立百年立憲的雄心壯志,即便有為者有此心,其繼任者能否賡續(xù)其志,亦未可知。(2)中國的共和制度,名義上雖確立,但其落實之途正長,當選的元首或者內閣總理,因其權力已經具備表面上的合法性,其施政的重心必定在維持共和其名而混亂其實的政治現(xiàn)狀,而非以宏大的志向、堅毅的魄力去為立憲創(chuàng)造條件。若規(guī)復君主制,則君主之位非由繼承而來,乃以立憲為號召而獲得,故當政后不能不順應人民要求,實行立憲,以收拾人心,建立其權力的合法性;繼任的君主,為子孫萬世之計,亦不能不落實立憲,以圖君位永續(xù)。(3)以中國的政治傳統(tǒng)與國人的政治觀念而言,續(xù)行共和制,必造成武力競爭元首之位的活劇,難以為政治的立憲轉型提供和平的社會環(huán)境。在混亂的政局中,中央政府即便有逐步落實立憲政治之心,也難有推動政治轉型必需的政治權威。而君主制則可“使一國元首立于絕對不可競爭之地位”,免除因競爭元首而引發(fā)的內亂,可為政治轉型提供和平的環(huán)境,又可利用君主的威靈,使人民服從政府,提高政府執(zhí)行立憲規(guī)劃的能力。對于改君主為共和的負面影響,如共和派的武力反抗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內戰(zhàn),當局為打壓共和派而壓制甚至取消言論、集會、結社自由,取締共和派的政治組織與言論機關,造成政治的大倒退,甚至使國家長期處于軍政狀態(tài)等等,楊度根本不提。他把改共和為君主說得很輕巧,似乎只要改定憲法,恢復君主制就可以了。對于恢復君主制之后的政治體制,他主張:憲法制定采用普魯士的制憲方法而略加變通,即憲法由君主提出,而由議會承認。君主有緊急財政處分、緊急命令之權;憲法上關于人民權利、國會權限,“寧可少與,不可欺民”,“少與權利,尚不足為禍害,若夫視作具文,并無實行之意,則人民以為欺己,即怨毒之所由生”,易引起變亂。若將來人民要求更多的權利,則政府可視人民之程度不妨稍增與之,免成反抗之禍*楊度:《君憲救國論》,《楊度集》(二),第563—581頁。。他提出的元首大權、人民權利有限、國會權力有限的政治架構,是一個威權主義的具有開明專制意味的立憲方案。此種論述與方案,很合袁世凱的胃口,因此得到了袁世凱“曠代逸才”的嘉許。
古德諾(Frank Johnson Goodnow)是美國著名行政法學家。1913年3月,他以年薪1萬2千美元應聘為袁世凱的法律顧問*1914年7月,古德諾因為不能專任中國政府的憲法問題顧問,于是與中國政府重簽合同,改為月薪500美元。,“襄辦憲法編定事宜”。同年5月,他到達北京,開始其顧問生涯。1914年8月,古德諾曾回美國。1915年7月,他返回北京,隨即于8月初拋出《共和與君主論》。文章稱,君主制之下,元首自然繼承,不必選舉;而共和制之元首由選舉產生,若人民“平日未嘗與知政事,絕無政治之智慧”,其元首繼承必不能妥善解決,共和政府易變?yōu)檐娬\娬疄榫S持權力,往往實行高壓統(tǒng)治和愚民政策,此必妨礙人民能力之提高。迨軍政強人老病殂謝,壓制之力弛,攘奪大柄之徒,乃紛紛并起,國家又將陷入武力爭奪權力的亂局。中國的共和政治,已因人民程度不足,而致結果不良,將來更恐釀成武力爭奪政權之禍而陷入軍政時代。中國欲求獨立發(fā)展,必須立憲,而從中國的歷史習慣、社會經濟之狀況,以及中國面臨的國際環(huán)境看,“中國之立憲,以君主制行之為易,以共和制行之則較難也”。與楊度只談改共和為君主的好處不同,古德諾還顧忌一點學者的體面,在談了一通中國目前不宜實行共和政治的高論之外,他還提出了改共和為君主的三個前提:不引起列強與國民之反對,否則會引發(fā)列強之干預與國民之革命;君主之繼承問題必須明定于法律,否則易召亂;政府必須有系統(tǒng)的計劃,以使人民知政府為造福人民之機關,且使人民可以監(jiān)督政府之工作*古德諾:《共和與君主論》,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2),第946—952頁。。若具備這三個條件,改共和為君主,自然可以成為選項之一,但明眼人一看就很清楚,除第二個條件之外,第一個條件與第三個條件,實難期其必。
古德諾此文發(fā)表后,帝制派置其中論及的條件于不顧,將其奉為至寶。國際上的著名法學權威,都說君主制優(yōu)于共和制,更提振了他們的“理論勇氣”。1915年8月,楊度、孫毓筠等即發(fā)起籌安會,其宣言書即稱中國改君主為共和,是人民激于情感的決定,非深思熟慮的選擇,改政以來,國家經歷種種危險,人民感受種種痛苦,到了重新思考共和國體是否適合中國的時候了。又以古德諾所論的元首繼承問題為據,說程度不足之國家如中南美洲各國,總統(tǒng)更迭,莫不始于黨爭,終成戰(zhàn)禍。中國欲免亂,應改共和為君主。又將古德諾個人看法夸飾為歐美學界的共識,說這不是古德諾個人的看法,乃各國明達之士的共識*楊度:《發(fā)起籌安會宣言書》,《楊度集》(二),第582—583頁。。
帝制派的種種言論與活動,引起共和派的強烈反對。無論是國民黨系的中華革命黨、歐事研究會,還是原進步黨中的民主派與開明專制派,抑或是接受過近代民主思想影響的一般社會人士,都反對帝制復辟。袁世凱的帝制復辟活動,不但促成了中華革命黨與歐事研究會的團結,也促成了原國民黨人與原進步黨人的聯(lián)合。在反對帝制復辟的問題上,民主力量在經過民初的嚴重分歧之后,又重新走到一起。在北洋軍閥內部,因為擔心革命之再起,或不甘再為人臣,也有不少人對反對復辟,但他們的言論,主要并非為了捍衛(wèi)共和國體,而多從帝制復辟會造成動蕩,又違背大總統(tǒng)過往擁護共和的誓言等角度立論。
除了武力斗爭的準備外,共和派還在思想領域反擊帝制復辟論,捍衛(wèi)共和民主的價值。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闡發(fā)了不少有價值的思想。共和派主要從共和政治在保障人民自由權利、發(fā)展人民自治能力、促進社會文化發(fā)展與社會和諧方面的作用的角度,捍衛(wèi)共和政治的價值*這方面的文字可以參閱張東蓀:《中國共和前途之最后裁判》,《正誼》第1卷第3號,1914年3月15日;以及章士釗在《甲寅》上發(fā)表的《調和立國論》、《政本論》、《政力向背論》、《共和平議》等文字。。在許多共和派人士那里,共和政治的價值是不言自明的,也是中國發(fā)展應取的方向。因此,他們在這方面著墨不多,他們對于帝制復辟論的批判,主要是直接針對帝制派提出的相關見解進行辯駁。他們的主要著眼點是以下幾個問題:
第一,中國求立憲當以君主制還是共和制
若脫離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帝制派的一些言論,有其片面的道理。共和制初建,會出現(xiàn)特殊勢力蔑視選票,而以武力競爭元首的局面,共和政府會流為軍政府,在高壓統(tǒng)治下,人民的參政空間受到壓制,人權受到摧殘。這在許多由君主專制改為共和制的國家,都曾出現(xiàn)過。他們的擔憂并非虛構。
共和派承認,無論君主制還是共和制都可以立憲,但明確指出,中國欲求立憲,當以共和制而不當以君主制:
(1)帝制派稱人民程度不高而行共和,將導致武力競爭元首和軍人政府,不利于立憲,若改行君主制則可避免此種局面。共和派指出,共和制或君主制,“皆足以致治,皆足以致亂。治亂之大原,十九恒系于政象,而不系于國體?!?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3頁。南美各國行共和而出現(xiàn)種種混亂,不過政制初更時的偶然現(xiàn)象,且其亂源在當權者違背共和之原理,而非共和制度本身*谷鐘秀等:《共和維持會宣言書》(1915年8月25日);《留美學生聯(lián)合會上袁世凱書》,李希泌、曾業(yè)英、徐輝琪編:《護國運動資料選編》上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4—66、36—40頁。。中國長期行君主制,然數(shù)十年一小亂,百年或二百年一大亂,“皆野心家爭奪帝王之劫殺史也”*《中華革命黨黨務部為駁斥籌安會謬論通告》(1915年9月20日),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2),第1012頁。。君主制可以免亂,而共和制生亂的說法,在道理上、事實上,均不能成立。
(2)帝制派稱中國人久受君主統(tǒng)治,信從君主權威,改共和為君主,可以利用君主的威權維系人心,恢復秩序。共和派指出,行君主制而能有權威,能定天下人心,有賴于歷史、習俗形成的對于君主似魔非魔的君主神圣的觀念,但經過思想界對于君主制度的批判,以及革命之后官方文告、學校教科書、報章言論對于君主制的否定,君主神圣的魔念已經祛除,“尊神而入溷牏之日久矣”,欲借君主權威定天下人心,不過癡人說夢*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三》,第94、90—91、90、94—95、87頁。。
第二層,共和派肯定共和虛殼的價值。章士釗說,今日之共和雖徒有其名,但“餼羊猶存,禮終可復”;又說,“夫政治變遷之最合于理想者,亦舍其新之必要,而存其舊之不必改作者耳。若徹底推翻之,則非常之原,其不大傷國本,甚且亡國者幾希?!使埠碗m失其實,而尚能保存中華民國之名義,則他日革新,其因或出于今之政局中人,或有異軍蒼頭特起,亦就原體而損益之已耳?!币簿褪钦f,存共和虛殼,一方面可以避免大亂,另一方面也為此后人民循名責實,落實共和,提供法律與制度的依據。張東蓀對這一層闡述最為明確。他說,共和民主的實踐雖遭遇挫折,但業(yè)已確立的共和民主體制會留下一個分權制衡(Check and Balance)的制度架構?!按藶閷V茋鶡o,亦立憲國所以超卓者也。”這個制度架構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他說:
此制限與平衡(Check and Balance)之發(fā)生,源于法者半,源于人者亦半。無論人與法,必其國先有基礎的機關,分權之胚胎,然后始得使制限與平衡逐漸而生也。英之國會在今日視之,孰不知其操無上之大權,然在昔日(亨利第三之朝)不過為咨詢之機關,由王召集,由王解散,不啻前清之資政院,民國之政治會議也。顧何由一躍而躋于立憲乎?應之曰,無他,有機關分權之基礎,運以人民真實之能力,則得之矣。詳言之,利用機關分權之外形,而內部附以充足之能力優(yōu)秀之人才,于是無往而不敵,況區(qū)區(qū)一專制帝王哉?故機關分權,法也,充足之能力,人也。法與人相合,則事舉矣。吾請以此理驗諸中國之現(xiàn)狀。當局者既不能全滅此機關分權之胚胎,惟有立五光十色世界未有之條規(guī)以防閑之,以杜絕之,而未嘗一翻閱英國之歷史,又安知今日無自主性之參政院,不變?yōu)橛⒅显?,非代表民意之立法院不變?yōu)橛⒅略汉酰恳?,能力與權限不必相應也。有能力者欲限之而不能減其能力,無能力者欲張之而亦不能增其能力。普魯士之內閣本無權也,俾斯麥入之,則有權,非惟有權而已,德皇乃為其左右之。英吉利之國會本有權也,而克倫威爾蹂躪之。當華盛頓之在位,行政部之信用深于立法部,近則自杰費遜以來,立法部之權乃漸張矣。凡此皆能力足以自然變更權限者也。吾敢正告政府曰,參政院所以為無自主性者,以能力不充足耳,他日立法院所以非代表民意者,亦以能力不充足,非有所畏于五光十色之法律也。
張東蓀強調,在分權制衡的基本架構的基礎上,人們可以通過逐步發(fā)達社會,養(yǎng)成能力,養(yǎng)成優(yōu)容異己之政治道德,以逐步落實共和民主*圣心:《三年中政治經驗之大暗示》,《中華雜志》第1卷第11號,1914年11月1日。。這是很實際,也很有見解的看法。蓋所謂共和民主政治,首先是形式的政治,沒有形式,民主精神即無所寄。通過流血犧牲換來的“偽共和”也有其重要的價值。以“偽共和”為借口,而拋棄共和民主的形式,是很愚蠢的。
第二,關于國情與歷史
在近代中國政治變革的過程中,一直存在歷史派與邏輯派的爭論。前者以中國國情特殊、國際環(huán)境惡劣為言,強調秩序優(yōu)先,強調必須尊重中國的特殊國情,反對移植西方民主制度。后者則強調近代西方民主的普世價值,認為立憲為世界潮流,非改行立憲,不能存立于今日之世界。在民國初年思想界中,革命派的共和建設主義,屬于邏輯派;帝制派、復古派則屬于歷史派;立于其間的原立憲派,一面主張效法列強,建立憲政,一面又以為中國國情特殊,需要以開明專制引領國家逐步向憲政過渡。
1913年11月國民黨被解散后,望風承旨之士大唱國情特殊論,“所謂國情說,大昌于民國二年十一月四日政變之后?!?谷鐘秀:《救亡論》,《正誼》第1卷第9號,1915年4月15日。約法會議給袁世凱的咨文即稱,“夫國法者,社會心理之所胚胎,而社會公同之心理,又純由一國之歷史地理風俗習慣所鑄造而成,制定國法而與一國之歷史地理風俗習慣過相違反,則華雨箕風之未協(xié),勢將南轅北轍而無功?!?白蕉:《袁世凱與中華民國》,《近代稗?!?3),第93頁。約法會議即以國情特殊,給予總統(tǒng)專制君主一般的權力。1914年11月,古德諾在紐約法政學會發(fā)表演說,否定近代西方民主的普適性。他稱,18世紀末為近代民主制度確定的時代,主權在民說、三權分立說、天賦人權說等,曾被看做構建善良政府的必備條件,到處皆可適用。經過法國大革命,從19世紀初起,近代民主思想與制度的普適性引起歐洲思想界的懷疑,所謂歷史學派興起,影響逐漸擴大。又稱,以他在中國的經歷以及他對中國民主試驗的觀察,政治原理確非隨處適用,而必須與一定國家的經濟狀況、社會狀況以及歷史習慣相適應。民國建立之初,《臨時約法》的制定者偏于理想,無審察與實驗之功夫,“于中國人民所不習之國會,則與以大權;于中國人民所熟習之政府,則限制其權”,根本不適合中國國情,“蓋中國數(shù)千年來集權于天子一人,天子依慣例以為治,而人民無立法之習慣,亦無國會議事之經驗。其自然結果,則成一不競之國會,國會能力薄弱,遂不能舉其舊約法所規(guī)定之國家重任。”中國現(xiàn)當存亡一發(fā)之際,需要強大的行政權力,絕不可以將大權集中于國會,從這個角度看,《臨時約法》是一部惡法;而袁世凱制定的約法,將總統(tǒng)變成政權的中心,其地位類似于前朝天子,而立法部之職權,“則為顧問性質,非主轄性質,處于被商地位,非處于自由建議地位”,更加符合中國之歷史、國情*古德諾:《中國新約法》,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2),第939—945頁。。袁世凱收到講演的中譯本后,如獲至寶,立即批示分送各報館、各部院、兩會議員、各省官員學習領會。此后,楊度的《君憲救國論》,古德諾的《共和與君主論》等鼓吹帝制復辟的文字,無不以中國國情特殊,只宜于威權統(tǒng)治,不宜于共和民主為詞。
這樣,中國的歷史、國情若何,近代民主制度及其學說是否具有普適性,以中國的歷史與國情是否可以行共和民主之制,就成了思想界必須回答的問題。
民初思想爭論中的所謂國情問題,主要有三個問題,一是歷史,二是人民程度,三是地理。其中,又以前兩個問題為主,因為盧梭所稱的地域廣大,不能行共和民主的說法,早已經被美國、法國的共和民主實踐否定,沒有辯駁的價值。
帝制派所說的歷史問題,是說中國有悠久的君主專制歷史,人民習慣于服從威權統(tǒng)治,無代議制的傳統(tǒng)與習慣,一旦國體變更,反乎數(shù)千年政治之習慣,將見中央統(tǒng)治無術,全國瓦解,為今之計,只有順應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恢復君主制,才可重建秩序,逐步實現(xiàn)立憲。于此,共和派主要從以下幾點來闡述其主張:
其一,所謂國情,固然包括歷史,但更重要的是現(xiàn)實?,F(xiàn)實主要包括兩部分,一是一定國家面對的歷史趨勢與世界潮流,二是一定國家新近發(fā)生的重大變動,尤其是人們思想所發(fā)生的變動。漠視現(xiàn)實,必生內亂,甚至有亡國之禍。還在二次革命之前,藍公武即指出,國體變遷乃時勢所逼,不得不變,無所謂適與不適。法國由王政而共和,何嘗有歷史根據?一國國體變革后會出現(xiàn)動蕩,這是各國國體變革的常態(tài),并非中國獨有。時勢才是最重要的國情,明智者當順應時勢,努力完成變革,不可畏難而走回頭路*藍公武:《中國之將來》,《庸言》第1卷第5號,1913年2月1日。。光升則指出,所謂國情,不只是歷史,而且包括一國所面對世界潮流以及現(xiàn)實中人民的思想觀念。他說,政治制度之優(yōu)劣,并無絕對的標準,能與當時一般人民相安,能適應當時人民生活需要與其知識思想之程度,得大部分人之承認或默認,即為適宜之政治。若社會思想漸進,人們欲望遞增,而當政者不隨社會思想之變遷而變其施政,則沖突必起。今日的時代,已非各國家各民族孤陋自安,不相融通的時代,而是一個萬國棣通,大有洪大冶而鑄于一爐之勢的時代。當此時代,為政設制必須明確兩點:(1)一國之存亡取決于其政制能否與世界萬國共進退。(2)人類富于模仿性,中西交接勢不可免,國人見各國以立憲、共和而興,必摒棄傳統(tǒng)的政治體制,而思改從近代列強之制以求國家之興。危機愈深,變革欲求愈烈,若當權者“惟欲擴張鞏固其威權地位”,不順應世界潮流與人民追逐世界進步潮流之意愿,則人民必“日激于世界進步之潮流,挾持其不可必達之目的與現(xiàn)政府積不相安,馴至內亂相尋,未有寧日,而國之危亡隨之”*光升:《政治與民意》,《評決今日政治上之大疑問》,《中華雜志》第1卷第5號、第8號,1914年6月16日、8月1日。。李大釗也指出,歷史是發(fā)展的,對于政治構建來說,過往已久的歷史固然必須重視,但是新近造成的變動,既是現(xiàn)實,也是對當前影響最重要的歷史。不顧中國政治與人們思想已經發(fā)生的重大變動,欲以過往已久的歷史否定新近發(fā)生的變革,試圖開歷史倒車,是完全錯誤的*李大釗:《國情》,《甲寅》第1卷第4號,1914年11月10日。。
其二,歷史傳統(tǒng)固然要尊重,但人在歷史進程中不是木偶,而是可以有所作為的。近代中國思想界長期存在特殊主義與普遍主義的爭論,前者強調變革必須尊重中國的特殊國情與歷史,后者強調歷史發(fā)展的應然(邏輯),強調人在歷史變革中可以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民初的帝制派屬于前者,共和派則屬于后者。在歷史與邏輯之間,光升大體上持一種折中于“理想學派”(普遍主義)與“歷史學派”(特殊主義)之間,而傾向于普遍主義的“穩(wěn)和之立憲主義”的立場。他認為,法國大革命到1848年歐洲革命的六七十年,“為人智與歷史激戰(zhàn)之時代”,“徇人智者,欲掃蕩歷史陳跡,而咸與維新,如法國革命后急進民權主義之流演各國是也。守歷史者,欲撲滅人智潮流而萬事復舊,如歐羅巴大同盟征討法之民黨及神圣同盟之干涉策是也。卒之,兩敗俱傷?!苯涍^兩派思潮的反復較量,既肯定“人智”在歷史發(fā)展中的作用,又尊重各國歷史的“穩(wěn)和之立憲主義”逐步形成,世界各國政治乃形成大本相同,細目與形式有別的形態(tài)。所謂大本相同,即為政設制必以謀大多數(shù)人利益為前提,必符合世界趨勢,符合一般人民的現(xiàn)實需要與知識思想程度。所謂細目及形式有別,是指主治者及民意機構是否全由民選,以及政制之集權分權,政策之放任與干涉略有差別。就中國而言,他既反對當局以國情特殊為由,排斥世界潮流,事事復古,也反對激進派之欲“舉吾固有之典章法度風俗習慣而掃蕩之”的理想主義。他相信,人類運用理性可以從眾多的經驗事實中抽象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科學學理,這種學理在人類歷史進程中有其獨特作用:
科學之定義曰,凡人對于宇宙間燦列之現(xiàn)象而憬然有所悟解,是為知識。就各種所得之知識,求其原理、原則、因果關系,而一以貫之,是為科學??茖W者,即有統(tǒng)系之知識也?!R由經驗而得,科學由學理而成。古之人非有社會之種種經驗,則一切制度設備何由而立?然使無學問之理想以運用之,又何能發(fā)明改進,以有今日哉!歐洲當十七八世紀之交,所謂理想學派,類以個人自由意思取萬事萬物而武斷之,其理想所極,往往迂遠而闊于事情。自歷史學派興,排去一切空想,臚列事實,求其貫通之點,以期適用,謂之歸納學派,或徑稱之曰經驗學派。故今日進步之學理,未有不包括經驗以成立者。一物也,必求其原因結果,一事也,必求其過去現(xiàn)在未來。理所難通,證之以例,體所既具,推之于用。所謂閉門造車,不能出而合轍者,豈今之實用科學而猶有此?
光升并且相信,隨著科學的發(fā)展,科學學理對于人類的指導作用也會越來越大,將來“一切政治漸受學問之支配而莫能外”。世界大勢不可違,科學之學理不可漠視。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體制既已破壞,政治變革業(yè)已起步,就應當因時變遷,繼續(xù)前行,萬不可重回老路。對于傳統(tǒng)的因革,只能為“資料之采掇”,而不能為“根柢之因循”*光升:《評決今日政治上之大疑問》,《中華雜志》第1卷第8號,1914年8月1日。。
章士釗也說,政治革新固然不能離開歷史,但也“不可過為歷史見象所縛”?!捌堃娛樱瑒t惟有始皇再世,明祖復興,然后足以解決中國之政治問題?!彼J為,“歷史者,人類思想之表征也。思想不進步,即歷史不進步?!薄八枷胍挥凶冞w,茍善用之以形諸政治,則新社會之于舊歷史,猶蛾之于蛹焉,由之脫體而出,非能以之自縛而死也?!敝袊鴼v史上治亂相循,無有進步,就是因為思想未有變遷。近代民主的形成與近代西方的思想變遷密切相關,無論是英國的政黨內閣,還是美國的三權分立、司法獨立之制,皆非自然生成、不可移植之物,而是生于匠心,充滿人類智慧的創(chuàng)制。今國人思想已有巨變,此正創(chuàng)建新制,革政治新的良機;若罔顧人們思想已經發(fā)生的變化,罔顧國體已經變革的現(xiàn)實,以歷史否定現(xiàn)實,實為不智*《甲寅》第1卷第2號(1914年6月10日)“通信”所附章士釗對陳蘧白來信的回復。。
人民程度問題是中國近代政治改革中常被提及的問題。與清末的立憲派一樣,民初的帝制派認為,行共和政治,需要全體國民或者說至少多數(shù)國民,具備自治能力、法律意識,略曉共和民主的基本規(guī)則。共和派則指出,所謂共和民主,首先是為少數(shù)精英建構一個參與政治,運用民主規(guī)則運作政治的平臺,不能一開始就以高調的民主觀去要求初建的民主。基于這種認識,他們強調,民主是隨時隨地可以開始的,民主范圍與程度的擴大提高,只有在民主政治生活的過程中才能逐步實現(xiàn)。
近代以來,因為中國國際地位的低落,中國人的國際形象也逐漸滑落,一些歐美學者懷疑中國人的政治能力,認為中國人是政治上的劣等民族。比如民初人士經常提到的美國學者柏哲士(John Williams Burgess)即稱,世界各民族,或以宗教見長,或以技藝、藝術、學術、哲理見長,或以政治法律見長,其中條頓民族是以政治法律見長的政治民族,而希臘人、斯拉夫人、凱爾特人則非政治的民族,亞細亞民族也不是政治的民族。按照他的說法,非政治的民族必為政治的民族所支配*⑦見光升:《讀柏哲士論民族所有政治上之性質并討究中國人之政治特性》,《中華雜志》第1卷第10號,1914年10月1日。。辛亥革命以后,對于中國人能否行共和政治,國際上頗有些悲觀的意見,這曾給中國知識界以很大刺激。古德諾以美國學者的身份言中國國民程度不足,不能行共和民主制度,也激發(fā)了中國知識界的不滿,認為是一種種族歧視。黃遠庸說,所謂中國國情特殊,當用特別之法治之,其真實含義是惟文明人能自治,中國人決不能自治,惟文明人能受文明教化,中國人決不能受文明教化;惟文明人能受法治,中國人非撲作教刑不可耳。此為中國人之大恥。若信而從之,甚且津津樂道,以為專斷政治之根據,則中國在天演上當永劫為奴*遠生:《論衡》(一),《庸言》第2卷第5號,1914年5月5日。。黃尊三說,所謂中國國民性與法治相反對,其實是說中國國民永無法治之希望,將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長為專制君主之奴隸而供文明國民之驅遣*黃尊三:《法治與復古》,《中華雜志》第1卷第7號,1914年7月16日。。這種說法,頗帶一些民族主義的情緒在內。歐美人士懷疑中國人建立共和政治的能力,有些是從其經驗與學識做出判斷的,也有些是從白種優(yōu)越論出發(fā),將民主政治看做白種人的專利品。國內的特殊主義者,拾人牙慧,以中國國情特殊,不能建共和民主政治,為其固守權勢之借口,實是自甘墮落,自居于劣等民族。
還有一點,歸罪共和,主張復辟帝制的人,好以中南美洲共和為例,說明人民程度不足而行共和政治,往往共和其名,專制其實,帶來的并非和平幸福,而是戰(zhàn)亂頻仍。他們堅稱,在人民程度不足的國家,與其行共和而得偽共和與內亂,不如行真專制而得和平安定?!痘I安會宣言》即稱:“近者南美中美二洲共和各國,如巴西、阿根廷、秘魯、智利、猶魯衛(wèi)、芬尼什拉等,莫不始于黨爭,終成戰(zhàn)禍。其最擾攘者,莫如墨西哥,自爹亞士遜位之后,干戈迄無寧歲,各黨黨魁,擁兵互競,勝則據土,劫掠屠戮,無所不至,卒之五總統(tǒng)并立,陷國家于無政府之慘象。我國亦東方新造之共和國家,以彼例我,豈非前車之鑒乎!”*《籌安會宣言書》,章伯鋒、李宗一主編:《北洋軍閥(2),第969頁。這種說法流傳頗廣,頗能迷惑不明實情的人們。章士釗指出,此乃“國人不學,以道聽途說自安,而淫邪無恥之政治家,遂敢利用其弱點,妄設似是而非、常識莫究之外國政例,以欺惑邦人諸友”。他以普徠斯(Bryce)所著《南美》為據指出,南美各國獨立后行共和政治,表面上看,“一世復一世,共和之花,仍委頓而不開,所見惟革命相續(xù),狄克鐵特相承而已”,其情其景頗令人恐懼。實際上,“南美之共和國凡十一,綜其全而論之,其政況遠良于六十年以前,斷無疑義。凡諸國者,大都軍政之原素益益減,憲政之原素益益增”。中南美洲之共和,決非盡惡,只是其品級有優(yōu)劣,然即便其最劣者,也遠非今日中國所號共和可比。“而乃罵倒全體,指為殷鑒,借作推到共和之資,斯誠妄人之談?!?秋桐:《帝政駁義》,《甲寅》第1卷第9號,1915年9月10日。有力地揭破了帝制論者的謊言。
第三,關于民初民主政治的試驗
民初共和民主的試驗中出現(xiàn)的諸多問題,是帝制派非難共和、鼓吹復辟的重要口實。那么,究竟應如何看待民初共和民主的試驗呢?
共和派指出,相對于專制政治,共和民主具備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共和民主包括形式與精神兩個方面,共和政治的形式容易確立,而其精神之涵養(yǎng)必需假以歲月。張東蓀說,國家初由人治向法治過渡,因為缺乏法治的習慣與傳統(tǒng),容易出現(xiàn)造法者為秉持法治理念的法治派人物,而執(zhí)法者為崇奉人治理念的人治派的情況,而當法治派與人治派發(fā)生沖突時,一般國人對于人治派之違犯法律往往熟視無睹,這就會造成民主政治的挫折。他強調,“夫法者民族之精神之結晶也,必有數(shù)十年之蓄養(yǎng),使之漸成固定之習慣,父母以此訓其子弟,朋友以此誡其儔侶,于是幼焉者習于斯,長焉者履于斯,其制裁深入乎人心而不可拔,雖有奸人不敢畔,雖有梟雄亦不敢玩弄也?!?圣心:《三年中政治經驗之大暗示》,《中華雜志》第1卷第11號,1914年11月1日。但這需要很長時間的涵養(yǎng)。與民國元年、二年社會上存在的樂觀主義情緒相比,張東蓀對于共和民主的政治信條涵養(yǎng)成熟的長期性與民主政治出現(xiàn)挫折的可能性,有著清楚的認識。
章士釗指出,辛亥革命之后,中國只是確立了共和的形式,但是共和之精神還遠沒有確立。即便是共和政治之精神已經確立,人們也不能指望共和政治就立刻能發(fā)揮挽救民族危機的功效。以在專制勢力壓迫之下的國會不能在短時間內發(fā)揮作用,從而說共和不適合中國,國會不應該存在,“天下不平之事,寧復過茲?”他強調即便國會再開,而效果與民國二年召開的國會相同,也不能以此為推倒國會、否定共和的理由。因為立憲政治是富于生機的,有了這一制度,政治才有進步的希望,而實行專制政治則政治永無進步之望*秋桐:《政治與社會》,《甲寅》第1卷第6號,1915年6月10日。。他強調,任何一種制度都會有弊端,重要的是在實行中精心防止弊端的發(fā)生,并逐步積累經驗,逐步完善制度。中國的共和試驗出現(xiàn)了種種問題,人們可以對此進行總結,使國人不再犯類似的錯誤,但不可因此說共和不適合中國。對于當時人們批評最多的作為共和之象征的國會,章士釗說:
叫囂隳突者,國會之恒態(tài)也。英之巴厘門,可謂高矣,愚曾觀之,而其爭不已。日本之帝國議會,亦經訓練二十余年矣,今年開會猶幾不免于揮拳。吾開第一次國會,相持之激,所傳者亦不過拍案擲墨盒而止。則一翻各國議會史,此類之事,豈得云無?一在吾邦則仿若已犯天下之大不韙,為五洲萬國之所無者然。何師心自用之為害一至于斯是也?歲費六千,即為議員應受死罪之證,內外攻詰,使無完膚,而今之參政(指參政院之參政——引者)所受實同,不聞其非,轉嫌其少,情實相瞀,竟乃若斯,不可謂非古今之所希聞也。議員品性之不齊,此寧可諱,然當彼賄賂遍地兵威四逼之時,天壇憲法草案猶能從容就稿,主張不變;總統(tǒng)選舉困議員于一室而饑渴之,刃露于墻,兵噪于外,而自朝至暮票僅足焉。其事之是非曲直不論,而國會能有此節(jié)操以上,決不得謂其絕無存立之價值*秋桐:《共和平議》,《甲寅》第1卷第7號,1915年7月10日。。
民初共和派與帝制派的思想論爭不是純粹的思想論爭,而是嚴重的政治斗爭。帝制派憑借對于政治權力的壟斷,肆意抨擊民初共和政治的試驗,片面解釋中國國情,罔顧世界潮流,罔顧中國政治與國民思想已經發(fā)生的巨變,鼓吹帝制復辟,以圖重建政治秩序,并以君主立憲的前景誘騙國人,而其根本目的并非君主立憲,不過是袁世凱個人的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在論爭中,共和派揭破了帝制派偽立憲真專制的面目,提高了自身對于共和政治的認識。他們對于共和的認識比從前更加務實,不再持一種高調的共和政治觀。他們肯定共和虛殼的價值,不因共和政治試驗中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而否定共和政治本身的價值,對于中國初行共和政治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也能理解。這是他們思想認識上值得肯定的進步。帝制派的主要干將如楊度等人的言論,雖主要出于攀龍附鳳的心理,但他們提出的種種問題,比如共和制是否適合中國,如何看待中國的歷史與國情,如何看待共和制與君主制,如何重建政治權威等等,也不能不引發(fā)共和派的思考。從共和派與帝制派的言說看,雙方對于政體當取立憲并無爭論,所爭者共和與帝制哪一種國體更有利于立憲??梢?,立憲已然是共識,帝制派亦不敢否定立憲政治的取向。
OntheControversybetweentheRepublicansandtheMonarchistsintheEarlyRepublicofChina
ZOU Xiao-zhan
(Insitute of Modern Histor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006,China)
·Due to the immaturity of social conditions,the republican regime established after the Revolution of 1911 emerged a variety of chaos,which led to criticism.Making advantages of this criticism,Yuan Shi-kai and his supporters argued that the republican regime which could easily lead to civil strifes,was not suitable for China,while the monarchy which was in line with Chinese history and reality,was conducive to the restoration of order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constitutional politics.A controversy between the republicans and the monarchists was thus triggered.Unveiling the fake constitutionalism and the true despotism of the monarchists,the republicans defended the values of the republican regime and also raised their own understanding of the republican politics.The republicans was no longer surprised to the chaos that arised in the republican political experiment and was clearly aware that the Chinese need to pay long-term and arduous efforts to build China into a democractic state.
the chaos caused by repbulican regime;monarchy;repubilcan system;Chinese national conditions;world trends
K258
A
1005-605X(2017)05-0005-13
鄒小站(1967- ),男,湖南邵陽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方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