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錫琛

摘要：

周敦頤深化了唐代以來儒釋道合流的趨勢，在《通書》中進一步沿著《太極圖說》的思路，在自然、社會和個人修養(yǎng)等多個層面對道家道教思想進行吸收和融會。其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的內(nèi)容：氣生萬物的生成論；順化、至公的治國論；無欲主靜的修養(yǎng)論。周敦頤突破了韓愈排佛非道的狹隘陋見，正是這種兼收并蓄的廣闊胸襟，成就了他開創(chuàng)理學(xué)的一代偉業(yè)。在中華民族走向世界，開拓創(chuàng)新的今天，這種博采眾長的精神，彰顯出非同尋常的現(xiàn)代意義和深刻啟示。

關(guān)鍵詞：周敦頤；通書；道家；兼收融通

周敦頤積極適應(yīng)唐代以來儒釋道合流的趨勢，在更高的理論層面上融通儒釋道諸家，開創(chuàng)了理學(xué)這一儒學(xué)的新形態(tài)?！短珮O圖說》和《通書》是他創(chuàng)建理學(xué)的奠基之作。前輩學(xué)者張豈之、侯外廬、陳鼓應(yīng)等先生曾論述《太極圖說》與道教內(nèi)丹學(xué)者陳摶所著《先天圖》的淵源關(guān)系①，但對《通書》的相關(guān)思想?yún)s鮮有討論，甚至有人認(rèn)為，《通書》主要闡發(fā)了儒家以誠為本、仁義中正等思想，已經(jīng)脫離了道家和道教的影響。

但愚意以為，周敦頤的道學(xué)情懷是全方位的，這不僅在《太極圖說》中有所體現(xiàn)，而且從他直抒胸臆的詩作中流露出來。例如，在《題酆都觀》這組詩中的《仙都觀》《讀英真君丹訣》等詩中，他高唱“欽想真風(fēng)杳何在，偃松喬柏共蕭森”、“始觀丹訣信希夷，蓋得陰陽造化機”，明白地表達出對道教“真風(fēng)”和陳摶丹道之學(xué)的崇尚和研習(xí)；在道教圣地羅浮山，他又吟詩《題惠州羅浮山》，留下了“關(guān)上羅浮間送目，浩然心意復(fù)吾真”的詩句，仙風(fēng)道骨之氣象躍然紙上。

在他論及宇宙論、心性論、修養(yǎng)論和倫理思想的《通書》中，更是折射出道家思想的影響。以下主要就《通書》的內(nèi)容討論周敦頤對道家道教思想的吸收與融會。

一、氣生萬物——對道家生成論的吸收

眾所周知，周子在《太極圖說》中提出了一個由無極-太極-陰陽-五行-萬物和人類的宇宙生成圖式，這與陳摶的《先天圖》和《老子》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生成圖式有明顯的繼承關(guān)系。而這種繼承關(guān)系亦延續(xù)到《通書》中。在《通書·理性命》中，他對宇宙萬物的生成過程作了更具體的論述：“二氣五行，化生萬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萬為一，一實萬分。萬一各正，小大有定。”即是說，天地萬物乃是陰陽二氣和金木水火土五行化生而成，五行與陰陽二氣各有其不同的質(zhì)，但二氣的本源是“一”，一生二氣，二氣又化生出萬物。也就是說，萬物皆源于“一”，“一”分而為萬物，而由一分化出來的萬物又各有其小大不一的確定本性。周子的這一宇宙生成論不僅與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的宇宙生成圖式相一致，而且在諸多道家作品中亦可找到相似的論述。

例如，漢代黃老道家的代表作《淮南子》對宇宙生成過程的描述就與《通書》的論述多有相似。該書《天文訓(xùn)》中說：“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天地之襲精為陰陽，陰陽之專精為四時，時之散精為萬物?！雹凇侗窘?jīng)訓(xùn)》中亦說：“天地之合和，陰陽之陶化，萬物皆乘一氣者也?！雹圩髡哒J(rèn)為，“道”始生于無形的“虛廓”，“虛廓”進而產(chǎn)生出宇宙和氣，由“道”產(chǎn)生的“氣”具有清陽重濁等性質(zhì)上的差別，故可分為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剛?cè)嵯喑?，由此而化生出天地萬物，人與天地皆統(tǒng)一于陰陽之氣。顯然，周敦頤“二氣五行、化生萬物”和“是萬為一、一實萬分”的宇宙生成模式正是對《淮南子》上述理論更為簡要的概括。

周敦頤對道家宇宙觀的吸收，為“罕言天道”的傳統(tǒng)儒學(xué)開拓了新的視野，輸入了新鮮血液，從哲學(xué)的高度為理學(xué)的創(chuàng)建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

二、順化、至公——對道家治國論的吸收

周敦頤在治國理論上亦融合了道家的思想主張。作為理學(xué)的開山祖師，周敦頤當(dāng)然首先要強調(diào)以仁義之道治天下的重要性，但他心目中的理想政治局面又頗有道家無為而治的色彩。例如，他在《通書·順化》中說：“圣人在上，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天道行而萬物順，圣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故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shù)豈多乎哉？”

在這段話中，“以仁育萬物，以義正萬民”是儒家的政治理想，而“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之謂神”的藍圖則凸顯出濃厚的道家政治主張的神韻。

我們知道，因順自然、無為而治是道家社會治理的基本原則，《老子》認(rèn)為，純?nèi)巫匀坏墓芾矸绞绞亲罡呙鞯模骸疤希恢兄?。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雹芤虼?，君主如能“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則可在政治行政生活中收到顯著的效果：“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雹?黃老道家《淮南子》亦發(fā)展了《老子》的政治主張，極力推崇以“不道之道”治理天下。如，該書的《原道》中說：“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法度刑罰何足以致之也？是故圣人內(nèi)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⑥ 以上主張體現(xiàn)出以下幾大要點：第一，管理者做好自我道德修養(yǎng)，無為無事，恬靜無欲，民眾必能從而化之，風(fēng)俗純正，豐衣足食；第二，不著痕跡，潤物無聲，順應(yīng)民心民性而治，這才是高明的管理。對照周敦頤“圣德修而萬民化”、“大順大化、不見其跡、莫知其然”等主張，人們不難感受到道家無為而治政治理想之韻味。

對于“公”的追求亦是周敦頤的道德理想和政治訴求。他認(rèn)為，“圣人之道”就是要踐行“至公”的美德，在《通書·公》一文中，他說：“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文中進一步闡釋說，這種“至公”精神是天地的特性：“天地至公而已矣?！痹谶@里，周氏將他心目中“至公”的道德理想向外投射，將其移附于無意志、無目的的自然天地，希圖人類效法天地至公的精神。這種將人類的道德理想與天地自然相比附的推理形式正是“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傳統(tǒng)致思方式，而對于“公”的追求亦是儒道諸家共同向往的社會訴求和道德理想。如《禮記·孔子閑居》中說：“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 日月無私照”；該書《禮運》中描畫的“天下為公”理想藍圖，更是激勵著歷代中華兒女前赴后繼為之奮斗；《老子》亦告誡為政者收斂私欲，效法天地自然那種“不自生”的無私精神；《呂氏春秋》更是專門撰著《貴公》等篇，強調(diào)“天無私覆也，地?zé)o私載也”，圣王應(yīng)當(dāng)效法天地之道，“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于公”⑦。endprint

周敦頤“至公”的道德理想和政治訴求既是對前賢思想資源的繼承，又不僅限于思想理論層面的闡發(fā)，亦不再停留于效法天地這一致思方式，而是進一步從具體的修養(yǎng)之道入手，探尋培養(yǎng)和踐行“公”的途徑，以求能夠臻于“至公”的“圣人之道”。而他所指出的這一修養(yǎng)之道又與道家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以下我們對此展開討論。

三、無欲主靜——對道家修養(yǎng)論的吸收

周敦頤將“靜”視為人類社會的最高原則和人生最高境界，這就是他在《太極圖說》中所提出的“主靜立人極”命題。為何周子對“靜”賦予如此重要的地位呢？在《太極圖說》這一言簡意賅的作品中他未作具體論述，但我們可以在《通書》中找到答案。在《通書·圣學(xué)》篇中，周敦頤討論了如何學(xué)圣，學(xué)圣之要等問題。其文曰：“‘圣可學(xué)乎？ 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在周子看來，學(xué)圣的邏輯過程是這樣的：學(xué)圣之要在于“一”，而所謂“一”即是“無欲”。周子闡釋說，成為圣人的關(guān)鍵在于努力進行道德修養(yǎng)，達到“無欲”的境界，“無欲”才能保持心理層面的“靜虛”和行為層面的“動直”。如此，就能擁有杰出的認(rèn)知能力，對于萬事萬物明了通達——“靜虛則明”；做事行為正直，公正、公平——“動直則公”。也就是說，在周敦頤這里，“靜”與“無欲”是密不可分的?！盁o欲”才能達到靜虛動直，才能做到“明通公溥”，通往“至公”這一“圣人之道”。關(guān)于這一點，清儒竇克勤亦曾指出：“主靜以立人極，《太極圖說》之大旨也；無欲以學(xué)圣，《通書》之大旨也”，此兩者“其實一而已矣”，這就道出了靜、虛、無欲這些心性道德修養(yǎng)活動的密切相聯(lián)。

周敦頤上面這段問答的文字雖然簡潔，但卻內(nèi)涵頗深，體現(xiàn)出他對于實現(xiàn)儒道兩家“公”之理想的獨到探討。在文中，他關(guān)于如何才能培養(yǎng)且踐行“公”這一道德原則的思考，可謂是對《老子》致虛守靜一章內(nèi)容的提煉。⑧

《老子》：“致虛極，守靜篤?！瓪w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 ，沒身不殆。 ”致虛守靜正是要人們排除物欲誘惑，達到無欲的狀態(tài)，回歸到虛靜的本性。而回歸到虛靜之性，則是復(fù)歸生命，才能把握常道，明白通達。懂得了常道就能寬容，寬容就會坦然公正，公正就能周全不偏，周全不偏才能符合自然，才能順道而為，保持長久，終身平安。由此看來，這與周敦頤“無欲——靜虛動直——明通公溥”的圣人修養(yǎng)之道簡直可說是如出一轍。

靜、虛、無欲這些在周敦頤思想中處于“大旨”地位的主張正是對《老子》“不欲以靜”、清靜寡欲以及道教清靜修行方法的繼承和發(fā)揮。

虛靜寡欲是道家道教的一貫宗旨?！独献印窂娬{(diào)“致虛守靜”，“滌除玄鑒”，要求在修煉時應(yīng)擺脫外物的干擾，進入高度虛靜的狀態(tài)，通過“心”這面特殊的鏡子（“玄覽”、“玄鑒”），以達到主觀和客觀的溝通，進而才能體道、得道。如何才能虛靜呢，老子認(rèn)為，清心寡欲是實現(xiàn)虛靜的重要途徑，提出“不欲以靜”的觀點。這一觀點為后代的道家、道教學(xué)者所發(fā)揮。漢代問世的《老子河上公章句》一書中闡發(fā)說：“得道之人，捐情去欲，五內(nèi)清靜，至于虛極?！雹嵴J(rèn)為需要摒棄后天的感性認(rèn)識和理性認(rèn)識，使心靈處于無知無欲的純凈狀態(tài)，就可實現(xiàn)認(rèn)識主體與客體的合一，感知外界事物：“心居玄冥之處，覽知萬事。”⑩ 唐代道教學(xué)者司馬承禎強調(diào)“收心”、“守靜”，摒見聞，絕欲望，進入虛靜狀態(tài)，認(rèn)為心是道的處所，心能夠“虛靜至極，則道居而慧生”，“靜則生慧，動則成昏”B11，心靜則生智慧，提升修煉主體的認(rèn)知能力。

在周敦頤的一些詩作中，我們同樣也看到了類似的體悟。他常居于道觀進行靜修，而靜修活動的確讓他收獲甚多。如，在前面提到的《題酆都觀·讀英真君丹訣》一詩中，就透露出他對致虛守靜修養(yǎng)之道的體悟：“蓋得陰陽造化機”，“精神合后更知微” 。 也就是說，通過致虛守靜的修煉工夫，他達到了心與道合的境界，獲得了“知微”、“體察陰陽造化機”的獨特認(rèn)知能力。

在世俗社會中，要保持虛靜寡欲的心態(tài)，必須擺脫外物的誘惑和干擾，對人們趨之若鶩的名利富貴有一個清醒的認(rèn)識。周敦頤對富貴觀念進行了重新詮釋，他在《通書·富貴》中說：“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銖視軒冕，塵視金玉，其重?zé)o加焉爾?！痹谥茏舆@里，“道”指的是崇高的道德，“道充為貴”即是將擁有崇高的道德視為珍貴。這就徹底顛覆了世俗的富貴觀念，而以擁有崇高的道德和身心的安和視為真正的富貴。

周敦頤心目中這種以“道充為貴”的理想人格形象正是眾多道學(xué)人士所推崇的。請聽晉代著名道教學(xué)者抱樸子葛洪的心聲：“得之者貴，不待黃鉞之威；體之者富，不須難得之貨……動息知止，無往不足。棄赫奕之朝華，避僨車之險路……泰爾有余歡于無為之場?！盉12葛洪這里所說的“得之者”、“體之者”是指得道、體道之人，上述話語描述出體悟大道者那種超越物外、怡然自得的風(fēng)骨，而這才是最為尊貴而又充實富有的，體悟大道的人生追求遠比世俗的榮華富貴更有價值，若能認(rèn)識到這一點，就不屑于與俗人爭名于朝，爭利于市，就能以恬淡平和的態(tài)度對待外在的榮華富貴，在各種不同的人生境遇中均能保持良好的心理狀態(tài)。

葛洪說的“道”與周敦頤所說的“道”雖然在內(nèi)涵上有所區(qū)別，但皆是強調(diào)對于精神世界的向往和對于物質(zhì)利益、感官欲望的超越。葛洪所謂“不待黃鉞之威、不須難得之貨、泰爾有余歡于無為之場”的得道者風(fēng)姿，不正是周敦頤筆下的“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泰無不足”的君子氣象嗎？

從以上的分析來看，周敦頤的《通書》并未脫離道家和道教的影響，而是以開放的胸襟，進一步沿著《太極圖說》的思路，從宇宙生成論、治國主張和道德理想、個人修養(yǎng)等多個層面對道家道教思想進行吸收和融會，從而突破了韓愈排佛非道的儒家道統(tǒng)之狹隘陋見，集思廣益，成為理學(xué)的開山祖師。在中華民族走向世界，開拓創(chuàng)新的今天，周敦頤這種兼收并蓄、廣采眾長的精神，彰顯出非同尋常的現(xiàn)代意義和深刻啟示。

【 注 釋 】

①詳見張豈之、邱漢生、侯外廬主編：《宋明理學(xué)史》上卷，第二章第二節(jié)，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陳鼓應(yīng)：《論周敦頤〈太極圖說〉的道家學(xué)脈關(guān)系——兼論濂溪的道家生活情趣》，《哲學(xué)研究》 ，2012年第2期。

②③⑥《淮南子》，《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215、1238、1207頁。

④《老子》第十七章。

⑤《老子》第五十七章。

⑦《呂氏春秋·貴公》，《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31頁。

⑧在中國思想史上，《孟子·盡心下》中雖然提出了“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的命題，但老子才真正地突出了“無欲”“靜虛”這些概念并將其提升到認(rèn)識論的層面。

⑨⑩河上公：《老子章句》， “歸根”第十六、“能為”第十，中華書局2006年版。

B11司馬承楨：《坐忘論》，載胡道靜、陳蓮笙、陳耀庭輯：《道藏要籍選刊》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45頁。

B12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暢玄》，載胡道靜、陳蓮笙、陳耀庭輯：《道藏要籍選刊》第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78頁。

（編校：黃淵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