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中國人大概少有人不知道孔乙己的。小說《孔乙己》是魯迅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中小學教材必選的一篇課文。解讀這篇課文大概不會有什么困難——文字上沒有障礙,人物形象、主題思想等方面好像也沒有什么疑難。這是經(jīng)典的作品,似乎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典的、標準的詮釋。起碼孔乙己是科舉制度的受害者,小說憤怒地控訴了科舉制度的罪惡,這是共識,沒有異議。然而,孔乙己不是官二代,也非富二代,讀書求出路之外似乎也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
如果說古希臘的悲劇是命運的悲劇,莎士比亞的悲劇是性格的悲劇,那么,孔乙己的悲劇是社會問題的悲劇??滓壹旱谋г谟凇斑B半個秀才也沒有撈到”。在讀書而出人頭地的丁舉人眼里,孔乙己是一個劣敗者,是一個欺負的對象;在不讀書而辛苦勞碌的短衣幫眼里,孔乙己是一個窩囊廢,是一個嘲笑的對象。連酒店的小伙計也瞧不起他,懶得搭理他??滓壹簺]有謀生的技能,長衫是他自認作為讀書人區(qū)別于短衣幫的標志,以此維持他可憐的一點點自尊。他善良,懦弱,于人無害,然而,卻受盡欺凌與嘲笑。沒有任何的同情、憐憫、關懷,卻充斥著麻木、冷漠和暴力——言語的或肢體的。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社會,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國民性?小說難道只僅僅是抨擊封建科舉制度嗎?
文學研究的前提是對文本的批判性、反思性閱讀,沒有對文本和文字進行仔細多維的深度解讀,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文學研究。孔乙己為什么就不能選擇穿長衫呢?不僅是小說中的人物,甚至多少年來對這篇小說的解讀,解讀者似乎都看著孔乙己的這件長衫不順眼??滓壹壕驮撁撓麻L衫與短衣幫一起去扛活?脫下長衫,加入短衣幫的行列,就能有出路?孔乙己不配活著,更不能有尊嚴地活著,這僅僅是因為讀書讀得迂腐了,讀得無能了?他不讀書,不參加科舉就能有更好一點的命運?對人物形象的分析,切忌簡單化、臉譜化、標準化。胡適《致羅爾綱》告誡說:“凡治史學,一切太整齊的系統(tǒng),都是形跡可疑的,因為人事從來不會如此容易被裝進一個太整齊的系統(tǒng)里去?!?/p>
文學作品的分析需要知人論世。諸如,中國的科舉制度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誕生打破了世族門閥的壟斷地位,促進了社會階層的流動,讓一些出身寒門的優(yōu)秀人才能脫穎而出。儒家為國盡忠、為家盡孝的道德規(guī)范,通過科舉考試的引導得到強化,這對于民族認同、社會穩(wěn)定,并形成中華文化的倫理價值體系有重要意義。但儒學有其保守封閉、禁錮思想的消極一面,儒學主導的科舉制度在歷史的演變過程中越來越世俗化和功利化。至晚清,科場已完全淪為博取功名的獵場,造成士子人格的扭曲,更造成社會道德的敗壞。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科舉制度是罪惡的。
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里曾歸納文學活動的四要素是作者、作品、世界和讀者。魯迅先生參加過科舉考試,感同身受的深切體驗,耳聞目睹的許許多多鮮活的人物的不幸命運,以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憐憫與憂憤,讓他的小說有一種獨到的豐富性與深刻性。讀他的小說讓人有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的感覺。魯迅處在社會動蕩的易代之際,他以戰(zhàn)斗的激情為舊世界的滅亡、為新時代的誕生而吶喊。問世于“五四”時期的《孔乙己》既憤怒抨擊了科舉制度,又包含著社會的批判、對人性的拷問、對改造國民性的期盼。作為文學的經(jīng)典它至今仍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錢鐘書先生《致胡喬木》說:“今之文史家通病,每不知‘詩人為時代之觸須,故哲學思想往往先露頭角于文藝作品,形象思維導邏輯思維之先路。”文本分析要有歷史文化的視角,有唯物辯證的哲學思維。以《孔乙己》為例,透過人物形象向意蘊的深處開掘,才能領會魯迅先生憂憤之深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