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童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北京 100872)
何謂悼亡?顧名思義,是悼念亡故去的人。在中國文學史上,悼亡被賦予了特定的含義,即悼念已故的妻妾。悼亡詩《詩經》中就已出現(xiàn),經西晉潘岳之《悼亡詩》而確立其體制,后代大家頻出。縱覽歷代悼亡詩作,深刻的哀傷之美是其最主要的特征,因而大多集中在悲傷體驗最為深痛之時。而梅堯臣的悼亡詩作則從妻子新喪的錐心泣血,延續(xù)到建立新的家庭、喪妻之痛漸漸平復之時,呈現(xiàn)出了一個完整的悲傷歷程。其中所涉及的傷痛的平復、續(xù)弦在中國古代悼亡詩詞中十分罕見。本文通過與眾家悼亡詩詞的比較,著重分析梅堯臣悼亡詩的獨特風格,結合心理學悲傷階段論,試分析這種風格的成因。
悼亡即是永別,死亡所帶來的死者永逝、生者永傷的體驗可以說是人世間最為深重的痛苦。人往往在最為痛苦時會產生傾訴的愿望,因而悼亡詩大多創(chuàng)作于喪妻之痛最為酷烈的時段,專注于表達對亡妻種種美好的刻骨情感,具有別樣的哀傷之美和悲劇力量。
從悼亡詩創(chuàng)作的時間上來看,妻亡之初最多,周年祭后漸少,只是偶因觸媒而引發(fā)回憶。
妻亡之初,往往是丈夫最為痛苦的時刻,創(chuàng)作于妻子新喪這一年時間里的悼亡作品數量最多,大多錐心泣血,極為慘烈。如趙翼在《悼亡(其二)》中回憶妻子臨終時的一些細節(jié),尤其慘痛,摧人心肝:“塞垣于役苦分離,奔赴仍憐片刻遲。生不并頭頻遠別,死留一面作長辭。亟呼不應君真逝,欲語無窮我未知。最是彌留情更慘,一聲聲問客歸期?!膘鑿脑谕獾内w翼聽到妻子病重的消息,星夜驅馳,然而終究是遲了片刻:當他趕到妻子面前時她剛剛停止呼吸。在妻子生前,夫妻不得長相聚首,殘酷的命運竟讓他們連死別也未曾實現(xiàn)。當趙翼發(fā)瘋般地呼喚妻子名字時,她卻已經逝去。最令趙翼痛徹心扉的是,妻子在彌留之際一次又一次、一聲又一聲地問著丈夫何時能回來,她還有好多話要對他說,而這些話趙翼卻再也無法聽到。在這段時間,作者常常回憶妻子的一生、恩愛的夫妻生活、喪禮前后的細節(jié),表達自己的劇痛深悲,描寫夢中的重逢。很大比例的悼亡詩都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段。
周年祭是悼亡詩創(chuàng)作集中的又一個時間點。古制夫為妻服喪,應齊缞杖周,即妻喪后,夫應為妻守制一年,結束后方繼續(xù)履行公職。西晉孫楚的《除婦服詩》首開妻子去世周年寫詩悼亡的先例,經過潘岳《悼亡詩》三首的繼承與發(fā)展,逐漸形成一種“妻亡周年始賦悼亡”的習俗。后世悼亡之人,幾乎必有作品作于周年祭時,其中自然有真情流露,但遵循規(guī)范的因素也不容忽視。這更像是讓人們宣泄情緒、放下過去的傷痛、迎接新生的一個契機。[1]
周年祭后悼亡詩詞的創(chuàng)作數量銳減或者再無作品,或者時間間隔動輒數年、數十年,多因某些觸媒的偶然觸發(fā)。如“洛京十載別,東林訪舊扉。山河不可望,存歿意多違”(韋應物《同德精舍舊居傷懷》)的觸媒是舊時居所;“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賀鑄《鷓鴣天·半死桐》)的觸媒是同游之處;“花陰晝坐閑金剪,竹里春游冷翠裙。留得舊時殘錦在,傷心不忍讀回文”(傅若金《憶內》)的觸媒是亡妻遺物;“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觸媒是亡妻入夢。納蘭性德的《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作于忌日,王十朋的《令人生日哭以小詩》作于生日,曹武亮的《摸魚兒(其三)》作于新年,這里的觸媒是紀念日或節(jié)日。
從悼亡表達的情感來看,專一地表達對亡妻種種刻骨銘心的美好情感居多。按常理推論,喪妻之痛固然酷烈,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新家庭的穩(wěn)定而或多或少平復,而在大多數的悼亡詩詞中卻無法看到。[2]
如上文所提,悼亡作品也有作于喪偶多年之后而哀痛如初的。陸游晚年為唐氏作過許多悼亡詩,其中多首以沈園為題材,那是曾經同游又曾經訣別的地方,如“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一直持續(xù)到他85歲,辭世的最后一年,念念不忘將近60載。這些詩作都是著力于表達作者對亡妻經年不變的思念與深情,數十年光陰似乎沒有一點痕跡,他的喪妻之痛永遠定格在最刻骨銘心的時刻,從中看不到隨著時間的流逝傷痛逐漸平復的過程。通過時間的流逝,作者想要強調的是感情的不變,而不是悲傷的平復。
悼亡詩人中,寫出情真意切的悼亡詩作后另娶新妻者,不在少數;續(xù)弦后仍能創(chuàng)作出感情激烈專一的悼亡作品者,也屬常見。他們在抒發(fā)對亡妻懷念時很少提及再婚的事實,故人和新人不會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篇詩作中。蘇軾的那篇膾炙人口的悼亡名作《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作于熙寧八年(1075),而這時他已續(xù)娶第二任妻子王閏之7年之久,并添了兩個兒子。對于家庭來說,王閏之的意義是無可取代的,她與蘇軾共同生活26年,陪他經歷烏臺詩案、黃州貶謫,“三子如一,愛出于天”(《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在3個妻妾當中,蘇軾明確表示要與之同穴的只有王閏之,可見他們夫妻感情篤厚。由此推想,對于熙寧八年的蘇軾來說,新的家庭生活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溫暖與幸福,應該多少能夠撫慰原配早逝的悲傷。然而在《江城子》中,他專注于表述對亡妻的深情眷戀、刻骨思念和斷腸之悲,感情抒發(fā)純潔真摯,絲毫不提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安慰,似乎他的傷痛未曾稍減。他們在哀悼時有意把心思筆力集中于被哀悼者,暫時屏蔽與其無關的一切。[3]
悼亡詩集中呈現(xiàn)的多是悲傷最強烈的片段,而不是悲傷的整個歷時過程。那些詩人生命中的悲傷體驗定格為強烈的悲傷符號,他們的傷痛似乎永遠無法平復。一方面是因為哀悼文學的體制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作者刻意營造的抒情效果。
梅堯臣于天圣五年(1027)娶名臣謝濤之女為妻,慶歷四年(1044)七月七日,在梅堯臣自吳興返回汴京的途中,謝氏病卒,年三十七,二人共同生活17年。謝氏品貌端正,性情溫和,是家教良好的大家閨秀,二人婚后生活十分幸福?!拔岣F于世久矣,其出而幸與賢士大夫游而樂,入則見吾妻之怡怡而忘其憂。使吾不以富貴貧賤累其心者,抑吾妻之助也。(《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謝氏為梅堯臣提供了一個溫暖的家庭環(huán)境。這位與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賢德夫人盛年而卒,讓詩人深受打擊。[4]
梅堯臣為謝氏寫作30多首悼亡詩。從寫作時間上來看,慶歷四年到六年,妻子新喪,悼亡之作較多。以慶歷六年續(xù)娶刁氏之后所作的《新婚》為轉折點,此后的悼念亡妻的詩作減少,只有慶歷八年的5首。從內容情感上來看,梅堯臣的悼亡詩真實地呈現(xiàn)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新家庭的穩(wěn)定,喪妻的悲傷由酷烈到逐漸平復的完整歷程。按時間順序可將梅堯臣悼念亡妻的詩作分為悲傷爆發(fā)、悲傷沉淀、悲傷平復三個時期。[5]
第一個階段是悲傷爆發(fā)期。這些是喪妻之初的泣血之作,主要是慶歷四年(1044)秋冬所作。從作品編年中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悼亡作品最為密集,幾首悼亡詩接連出現(xiàn),中間很少穿插其他詩作。慶歷四年的8首悼亡詩中,從《悼亡三首》到《書哀》六首,悼亡詩中間沒有其他詩作,《書哀》后隔四首詩寫《書謝師厚至》,之后隔一首又寫《新冬傷逝呈李殿承》。這一時期最典型的作品是《悼亡三首》:
結發(fā)為夫婦,于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終當與同穴,未死淚漣漣。
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世間無最苦,精爽此銷磨。
從來有修短,豈敢問蒼天?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譬令愚者壽,何不假其年?忍此連城寶,沉埋向九泉!
第一首寫夫妻間的深厚感情;第二首寫喪妻后詩人自己的孤獨痛苦;第三首寫對妻子逝世的無限憾恨。
第二個階段是悲傷沉淀期。這類作品集中在喪妻后兩三年,即慶歷五年、六年,這一階段的悼亡作品數量最多。隨著時間的流逝,梅堯臣已經開始接受妻子故去的事實,能夠平靜下來,系統(tǒng)地書寫對妻子的懷念。他對妻子的悼亡不再完全是血淚的呼喚,更多的是追憶與懷想。[6]
以記夢之作為例?!秮韷簟肥堑谝黄泬糁鳎骸昂鰜韷粑?,于水之左,不語而坐。忽來夢余,于山之隅,不語而居。水果水乎,不見其逝。山果山乎,不見其途。爾果爾乎,不見其徂。覺而無物,泣涕漣如,是歟非歟?!睂ν銎薜乃寄畎l(fā)而為夢,此夢甚是怪異,妻子出現(xiàn),不言不笑,水不周流,山無徑途。這個奇怪的夢境在暗示做夢人,愛妻已逝,她再也不可能以生前的方式存在于生者的生命中,從而讓做夢人逐步接受現(xiàn)實。當所愛的人去世時,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否定:不愿承認、難以置信。這樣的夢境,可以從側面讓做夢人承認這種喪失,接受與逝者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詩人醒來,夢中場景皆化為虛無,感到十分不安,淚如雨下,因為他在潛意識里一定已經明白,自己真的失去她了。[7]
隨后的《椹間晝夢》和《靈樹鋪夕夢》則和《來夢》有不同作用:“誰謂死無知,每出輒來夢。豈其憂在途,似亦會相送。初看不異昔,及寤始悲痛。人間轉面非,清魂歿猶共?!薄皶儔敉?,夕夢立我左。自置五色絲,色透縑囊過。意在留補綴,恐衣或綻破。歿仍憂我身,使存心得墮?!眽糁械钠拮忧樯盍x重,給予詩人無異于生時的溫暖關懷。晝夢中亡妻會在他出門遠行時入夢相送,夕夢里亡妻時刻準備著為他補衣的絲線。這些夢境讓做夢人反思死者對自己究竟意味著什么,死亡并不會讓她留下來的特質消失,就如梅堯臣夢中亡妻的關懷正是妻子生前溫柔情意的延續(xù),她雖已逝去,但在梅堯臣心中留下的印記仍然存在,這樣他們就仍以某種形式保持著聯(lián)系。這一系列的夢境是梅堯臣對亡妻的一再尋找,這種尋找的意義大概是找到自己身上由于同她的關系而產生的特質,這些是獨一無二、死亡也無法帶走的,會一直陪著他,妻子也就不會完全消失。[8]
在此之后,梅堯臣的悼亡詩只有慶歷八年的5首,都是因特殊觸媒的偶然觸發(fā)。一首因亡妻入夢、兩首因重過妻子病故之地、兩首因目睹妻子手植的麥門冬。《戊子正月二十六日夜夢》:“自我再婚來,二年不入夢。昨宵見顏色,中夕生悲痛。”自從詩人再婚以來,夢見亡妻的次數明顯減少,一朝入夢,不禁百感交集。《五月二十四日過高郵三溝》:“戊子夏再過,感昔涕交流??謧氯诵?,強制揩雙眸?!备哙]三溝是謝氏去世的地方,是承載了慘痛回憶的傷心地。詩人路過此地不可避免地陷入對亡妻的懷念中。然而今非昔比,身邊陪伴著的是再娶的新人。為顧及她的感受,梅堯臣只得強忍悲傷。這兩首悼念亡妻的詩中都提及了再婚的事實,再婚后兩年,亡妻不再入夢,因顧及新人的感受,不敢放任悲傷。這時失去妻子的悲傷已經逐漸平復,詩人不再日日思念、夜夜夢見,而且詩人可以理性地控制情緒,壓抑住悲傷不向外渲露。[9]
梅堯臣的悼亡詩作不僅表現(xiàn)悲傷最強烈的片段,而且呈現(xiàn)了悲傷從爆發(fā)到沉淀、再到平復的完整歷程。他沒有刻意表現(xiàn)悲傷最集中的時刻,以突出不變的癡情,而是真實自然地記錄了悲傷慢慢平復的心路歷程。梅堯臣并不回避再婚的事實,也不回避時間流逝和家庭生活重新穩(wěn)定后,喪妻之痛的逐漸平復。其實,這才是最真實的感情,我們不可能在失去親人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剛失去他(或她)時那樣痛苦,經歷時間或長或短,悲傷會逐漸平復。大多數人都會在痛失所愛后繼續(xù)新的生活,只不過重情者會把對故人的懷念持續(xù)到永遠。梅堯臣的再婚、喪妻傷痛逐漸平復、對亡妻永難忘卻的懷念、對續(xù)弦妻子的顧念,恰恰體現(xiàn)了詩人溫柔的心靈、真實的心路歷程。這一系列細膩真摯的感情,真實自然、合乎人之常情,因而格外引人共鳴,動人心腸。[10]
中國古代悼亡詩大多只表現(xiàn)悲傷最強烈的片段,而梅堯臣在悼亡詩中則呈現(xiàn)了完整的悲傷歷程。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差異呢?是否因為大部分悼亡詩人的悲傷體驗都是停留在最強烈的時刻,喪妻之痛從未得到平復?只有梅堯臣等少數人經歷了完整的悲傷歷程呢?這不符合人之常情。其實,絕大多數悼亡詩人都經歷了悲傷平復的過程,只不過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來。[11]
哀悼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一般情況下,它會有終結之時。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斯(ElisabethKubler·Ross)將哀傷分為五個階段:Denial(否認)、Anger(憤怒)、Bargaining(討價還價)、Depression(消沉)、Acceptance(接受)。即生者首先否認至親至愛之人死去的事實;然后是因“失去”而怨天尤人;此后會與天與人討價還價,期望把“失去”降至最低;當生者知道“失去”已是不能逆轉的事實后,他會陷入各種負面情緒中,如憂郁、后悔、茫然、恐懼等;最后的階段是“接納”,即生者接納了“失去”的現(xiàn)實,且重投人生。[12]
悲傷是個人的體驗,沒有辦法以一概之,但總體來看,雖然期間會遇到各種困難痛苦,喪親的創(chuàng)痛還是會逐漸平復的。所謂平復,并不是指此后就不再痛苦,而是指接受親人已不在人世的事實。我們不可能永遠喜歡或不在乎這件事,但終究會接受,學會繼續(xù)走下去,適應新的生活狀態(tài)。
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不論失去所愛的痛苦多么強烈,最終都會在合適的時間里找到心靈的平靜。歷代悼亡詩人也不例外,那么,為什么在他們的作品中無法看到悲傷平復的歷程呢?一般認為,除了哀悼文學的體裁要求之外,也與哀悼者的特殊心理有關。
死亡這種永遠的失去,使得逝者被理想化,哀悼者對逝者的感情也在表述的過程中被理想化。悼亡詩人極力表達的是對亡妻的愛和對她去世的悲痛,而不會去描寫這種愛和悲傷的變化。親人去世后,人們往往會改變事實來遷就幻想,人們一向被教導不可批判逝者,人們下意識地通過美化逝者,美化自己與逝者的關系來確認自己失去了何等珍貴的東西。有的悼亡詩中的夫妻情感經過美化,甚至不合實情。比如顧炎武為原配夫人王氏所做的《悼亡》五首,著重表達自己的悲痛和歉意。然而實際上在王氏去世前的20年里,他們夫妻并不在一起,王氏在昆山老家,顧炎武在北方從事抗清事業(yè)。顧炎武多次納妾,在夫妻分離期間,他并不孤單。他對王氏的感情并沒有多么深厚。即便如此,他在詩中也是對夫妻關系盡力美化,以表達喪妻之痛。
梅堯臣真實坦率地記錄了自己喪妻之后的整個心路歷程。從一開始的萬念俱灰,對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都失去了興趣。到后來在夢中一再尋找亡妻,慢慢意識到了這種分離無法更改,只好接受現(xiàn)實,他認識到和妻子共度的時光不會消失,死亡并不能帶走妻子過去給予他的影響。到慶歷六年,梅堯臣已經接受了妻子死亡的現(xiàn)實,基本完成了哀悼。慶歷六年的最后一首有悼亡之意的《新婚》,既可以說是自言自語,也可以說是對亡妻的傾訴。當生者接受了親人離去的事實,并把二人關系中獨一無二的感受剔出、保留在記憶里時,生者與死者雖然分離,但以一種新的方式又重新走到了一起,他們的關系完全改變,死者成為了生者的一部分,這樣,生者就可以與逝去的親人共存。《新婚》就大致達到了共存的狀態(tài),亡妻已經成為梅堯臣的一部分,這時與亡妻的關系已經不會束縛他,接受新的關系成為可能,所以,他能夠自然地在悼亡時敘述新婚。若說梅堯臣的哀悼是在慶歷六年完成,那么,他創(chuàng)傷的平復則是在走進一段新的關系后。再婚后梅堯臣的悼亡之作明顯減少,既因為他已經接受了悲傷,也是因為亡妻的角色有人替代了。謝氏在家庭中是賢妻良母,是梅堯臣和孩子的照顧者,她撒手而去,造成妻子、母親角色的空缺。鰥夫孤獨,兒女失恃,幼子夭折,家庭生活難以維系。后來,新人代替了謝氏離去所空缺的角色,也填補了梅堯臣家庭生活的缺失。
總之,梅堯臣一改悼亡詩只表現(xiàn)最強烈的悲傷階段的傳統(tǒng),呈現(xiàn)了悲傷“爆發(fā)——沉淀——平復”的完整歷程,其中涉及到的創(chuàng)傷的平復、續(xù)弦再娶,在中國歷代悼亡詩詞中極為罕見。梅堯臣在悼亡詩中所呈現(xiàn)的悲傷歷程,符合喪親者的普遍心理過程,他真實坦率地抒發(fā)與亡妻相關的一切感情,沒有因為哀悼者的特殊心理而回避創(chuàng)傷的平復,豐富了悼亡作品的情感,填補了中國悼亡題材作品歷時呈現(xiàn)的空白。這既是梅堯臣悼亡詩的獨特風格,也是其價值所在。
[1] (宋)梅堯臣撰,朱東潤編年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中、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 朱東潤.梅堯臣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 周義敢,周雷.梅堯臣資料匯編[C].北京:中華書局,2007.
[4] 朱東潤.梅堯臣詩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5] 潘岳撰,董志廣校注.潘岳集校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6] 孔凡禮.蘇軾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1988.
[7] (宋)陸游.陸游集[C].北京:中華書局,1976.
[8] (清)顧炎武著,華忱之校.顧亭林詩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
[9] 王立.永恒的眷戀——悼祭文學的主題史研究[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10] 尚永亮,高暉.十年生死兩茫?!客鲈姲偈鬃g析[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
[11] 胡旭.悼亡詩史[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
[12] [美]庫伯勒·羅斯,凱思樂.當綠葉緩緩落下:與生死學大師的最后對話[M].張美惠譯.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