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句頂一萬句》借楊百順和牛愛國尋找“說得著”的故事和“喊喪”“社火”“噴空”等帶有地方色彩活動展現(xiàn)國民“說不著”的困境和對“說得著”的尋找,描畫了國人孤獨的精神狀態(tài)和生存困境。通過中西文化的對比,發(fā)現(xiàn)這種“孤獨”是中國傳統(tǒng)世俗文化的產(chǎn)物,源自民族文化的底層,因此被稱為“中國式孤獨”。
關鍵詞:說得著 說不著 尋找 中國式孤獨
劉震云長于寫世俗人情和生活中的瑣屑,作品多描寫底層群眾的世俗生活,如早年的《單位》《一地雞毛》等。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以河南延津為故事背景,以社會底層小人物為主角,劉震云一反將其定位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愚昧麻木的傳統(tǒng),走進這群小人物,挖掘他們的精神及生存狀態(tài)。
一
小說人物繁多,職業(yè)五花八門,如賣豆腐的、打鐵的、殺豬的、剃頭的……他們被稱為三教九流。劉震云通過刻意模糊時代背景和剝離重大歷史事件,將表面的時間抹掉,從而使這群小人物成為故事的絕對主角,探討他們細碎瑣屑的世俗生活背后孤獨的精神困境。
作品分上、下兩部。上部以“出走”為主題,楊百順(也就是吳摩西)的妻子吳香香給他戴“綠帽子”,與老高私奔。他其實與妻子“說不著”,不想去找,但為了面子,只能帶著唯一“說得著”的養(yǎng)女巧玲假裝尋找。在尋找的過程中,巧玲被人拐走,他從最初的假裝找私奔的妻子變?yōu)檎嬲ふ茵B(yǎng)女巧玲,走出了故鄉(xiāng)延津。下部以“回歸”為主題,曹青娥(被人拐賣的巧玲)的兒子牛愛國與楊百順經(jīng)歷相似。他與妻子龐麗娟也“說不著”,但卻一直拖著不離婚,因為怕離婚后連“說”都不得。而后妻子與人私奔,他在假裝找妻子的過程中,為擺脫孤獨,回到了祖父楊百順當年出發(fā)的地方——延津,尋找他留下的那句話,并受到啟示:“日子是過以后,不是過以前,”最終明白自己真正尋找的是什么,決定回鄉(xiāng)找回“說得著”的情婦章楚紅,踏上了真正的尋找之路。
楊百順和牛愛國都是為尋找“說得著”的人奔走在路上,飽受尋找之苦。小說通過祖孫兩代橫跨近百年的尋找,實現(xiàn)了“出走”與“回歸”的輪回。貫穿這一輪回始終的是“說不著”的苦悶和對“說得著”的苦苦追尋。
剝離紛繁瑣屑的故事表象,發(fā)現(xiàn)推動人物命運的決定性因素正是“說得著”。遭遇妻子背叛的原因是夫妻之間“說不著”,沒法交流,而偷情者和私奔者恰恰“說得著”。作品在偷情和私奔這里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兩人說了一夜還不停歇,一個說:“咱再說點別的?”另一個說:“再說點別的就說點別的?!边@樣的場景不止一次出現(xiàn),如牛愛國與章楚紅、吳香香與老高、龐麗娜與小蔣。
研讀文本,發(fā)現(xiàn)作品中每一個人都處于“想說”但“說不著”的困頓之中,都處于“說”與“聽”的不對稱語境下,楊百順和牛愛國只是這一孤獨群像中的兩個代表,在他們現(xiàn)有的生存語境下找不到“說得著”的人。這種孤獨感裹挾著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無論是延津本地人楊百順、牛愛國、曹青娥、老楊、老馬、老曾還是外來者老胡、老史、小韓,他們想說但都“說不著”,為了對抗令人絕望的“說不著”的孤獨,每個個體都以自己的方式與“說不著”進行抗爭。
楊百順和牛愛國的抗爭方式是漂泊在尋找的路上。書中還有一類特殊的存在——偷情和私奔者。對待這類人,作品充滿了寬容。究其原因主要是在裹挾著每一個人的孤獨中,“說得著”成為判斷遠近親疏的唯一標準,也是精神歸宿的唯一標準。牛愛國在與章楚紅的私情中才開始明白妻子的私奔,作品最后受到啟示決定回鄉(xiāng)找回章楚紅。楊百順(即吳摩西)在尋找巧玲時,在鄭州火車站看到了私奔的吳香香和老高,本想要殺了他們,但看到“為吃一個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依然是吳香香拿著,在喂老高。老高說了一句什么,吳香香笑著打了一下老高的臉,接著又笑彎了腰。[1]”之后拔出的刀又放了回去。他突然意識到所謂的綠帽子只是一種表象,問題的關鍵是他跟自己的老婆沒話“說不著”,而老婆與給自己戴綠帽子的人倒能“說得著”。從“說得著”的角度來看,私奔者倒是正確的。所以綠帽子不是別人給自己戴的,而正是自己親自戴上去的。
作品借對偷情和私奔的諒解實現(xiàn)了主題的升華,揭示了“說得著”的終極意義。“說得著”隱喻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找到“說得著”的人就是找到朋友和知己,而現(xiàn)實生活中朋友和知己多是缺位的,人人“說不著”,正因如此,“說得著”才愈發(fā)彌足珍貴。因“說不著”而背叛,因“說得著”而私奔,所以吳香香、章楚紅、龐麗娜都不是所謂的潘金蓮,盡管他們拋夫棄子,依然能夠得到寬容和諒解,因為私奔是他們對現(xiàn)有孤獨的生存困境的一種反抗。
關于孤獨,劉震云做了這樣的解釋:“一個人的孤獨不叫孤獨,一個人尋找另一個人,一句話尋找另一句話才叫孤獨?!币赃@樣的標準判斷,書中每個人都處于孤獨中,有人為了“尋找另一個人”奔波在背井離鄉(xiāng)的路上,有人為“尋找另一句話”踏上私奔之路。
小說開頭借私塾先生老汪之口對《論語》“有朋自遠方來”的解讀揭示了作品“孤獨”的主題——“高興個啥呀,恰恰是圣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里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有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2]如果身邊有朋友,有“說得著”的人,那么楊百順等人不用苦苦追尋,吳香香等人也不用私奔。通過這一解讀,作品展現(xiàn)了以楊百順為代表的普通大眾對交流和傾訴生生不息的渴望,同時以“尋找”來反襯彌漫作品中渴望交流而不得的孤獨。
二
細讀文本發(fā)現(xiàn)文中“喊喪、社火、噴空”等一系列帶有地方色彩活動的背后也體現(xiàn)了國民“說不著”的困境。
楊百順少年時期喜歡聽羅長禮“喊喪”,并夢想成為像羅長禮一樣的“喊喪”者。因為“喊喪”能夠“讓誰上前誰上前,讓誰退后就退后”。楊百順的這個夢想源自現(xiàn)實生活中“說不著”的交流困境。在現(xiàn)有的生存環(huán)境中,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的對象,一個愿意聽的對象。因為生活中“說不著”,所以才會癡迷“喊喪”。他將“喊喪”視為“說”,既然無處“說”,那就“喊”出來吧。在這種極端訴說形式中,雖然“喊”出的也不是所謂的“知己話”,但也是一種表達,能夠收獲一定的回應。對“喊喪”的癡迷是對現(xiàn)有生存狀態(tài)的反叛和宣泄,這種宣泄的背后隱藏的是無處訴說的苦悶和無處不在的孤獨。endprint
“社火”是楊百順的另一個愛好。所謂的“社火”即一個人扮成另一個人,類似一種化妝舞會。在這類活動中,個體的身份得到了超越,他們超越了世俗生活。在集體的喧嘩中,個體孤獨得到消解,瑣碎生活中淤積的孤獨感得到一次性的釋放?!皣娍铡笔茄咏蛟?,意思是有影的事,沒影的事,一個人無意中提起一個話頭,另一個接上,你一言我一語,把整個事情搭起來。楊百利喜歡“噴空”,因為“噴空”與牛興國成為朋友。在外人看來不可思議,兩個人說的都是虛妄之言,說得激情澎湃,在外人看來卻都是無關緊要、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干脆就是“一腔廢話”。而正是這種“廢話”成為連接人與人之間的終極密碼,使兩人成為“說得著”的知己。透過“噴空”這種帶有荒誕色彩的“說”,發(fā)現(xiàn)其實重要的不是說什么,而是“說得著”。即使“噴”的都是“空”也無關緊要,因為他們“說得著”,因為他們在“說”,在傾訴中不孤獨?!昂皢省薄吧缁稹焙汀皣娍铡背蔀樽髌啡宋锵狻罢f不著”的孤獨感的利器。分析發(fā)現(xiàn),這些民俗活動有兩個共同之處:一、“虛”(延津話)?!昂皢省闭f的不是“知己話”,甚至不是一種表達,因為這種“虛”能收到表達所期待的“聽”和“回應”,因此,不管形式多么荒誕,楊百順都將其視為“說”?!吧缁稹北旧砭褪且环N角色扮演,更是一種虛無。“噴空”說的本身都是一種“空”。第二個共同之處是“短暫”?!昂皢省敝挥袉适掳l(fā)生時才會舉行,不能當成一種營生。“社火”更是一年一次。所以人們在社火和“喊喪”中獲得的釋放其實是短暫的,儀式結(jié)束后,不得不回歸到原來的生活軌跡。
人們在“喊喪”“社火”和“噴空”這些活動中獲得釋放和短暫的“交流”。通過“交流”的短暫和“虛”更反襯了現(xiàn)實世界孤獨的漫長和“實”??此菩鷩W的活動展現(xiàn)普通群體的生存困境和對“說得著”的渴望,透著一股生命的悲涼。
三
作品展現(xiàn)了一個個“說”的困境,同時為擺脫無處訴說的孤獨而不斷找尋精神歸宿。在眾多孤獨者的身影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特殊的存在——意大利傳教士老詹。
傳教士老詹26歲時來到延津傳教,在長達五十多年的傳教生涯中,僅發(fā)展九名信徒。傳教事業(yè)失敗,在中國無依無靠(本來有一個叔父,但叔父后來去世了),與上級教會教義分歧而導致關系緊張,教堂被多任縣官長期霸占。與楊百順等一眾相比,他更有理由孤獨。但在作品中我們并沒有看到他的孤獨。這是因為老詹與延津百姓有本質(zhì)的不同,他是西方文化的一個載體。
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是世俗的,不依賴于彼岸世界,現(xiàn)實世界是唯一的存在。對于普通的中國人而言,人與世界存在三種關系:人與物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身的關系。人類的所有問題只能在這個世界解決,我們只能依靠自己,交流和傾訴的對象只能是人,如果找不到“說得著”的人,個體必然會陷入孤獨。
而與神對話的西方文化因為神的無處不在而多了說話和傾訴的對象。神是寬容的,被視為永恒的絕對傾聽者,他無處無時不在,關照著自己的子民。因此西方人的精神世界傾聽者永遠在位。即便人和人之間來往不多,“說得著”的個體缺位,因為有神的存在,他們并不孤獨。
西方宗教文化中傾聽者是神,中國文化傾聽者是人。而人神的最大區(qū)別在于,“神的嘴是嚴的”,不會將人的罪孽或抱怨訴諸他處,所有的一切在他那里終止和消解。而人則不同,只有找到一個“說得著”的人,才能放心大膽地吐露心聲,否則“說話”是會帶來困境和災難的。
楊百順跟著老曾學殺豬,后來獨立殺豬后依然只分到三個豬下水,在賀家莊抱怨了師娘幾句。后來這話轉(zhuǎn)了幾道彎傳到老曾那里,竟然變成了他對師傅的抱怨,楊百順與老曾的師徒緣分也到此為止。牛愛國和馮文修從兒時開始便是好朋友,但因為馮文修喝醉后和清醒時完全兩樣,牛愛國不敢向他傾訴,怕說出去的話被他醉酒后傳出去,越來越“說不著”,后來反目成仇。傾訴對象的不安全性造成的“說”的嚴重后果不言而喻。
中西文化的另一個不同是,與絕對存在的神相比,人則是相對且處于不斷變動中的。楊百順本來有一個“說得著”的人——養(yǎng)女巧玲,但是后來巧玲被拐賣,“說得著”的人發(fā)生了變動,不得不踏上尋找之路。牛愛國認為自己在三十五歲之前有三個朋友:馮文修、杜青海、陳奎一,但是由于種種原因而最終全部淪為陌路。為此,他不得不重新尋找“說得著”的人。
通過中西文化比較發(fā)現(xiàn),“說不著”的孤獨和對“說得著”的尋找是中國特有的,是中國世俗文化孕育的產(chǎn)物,“說不著”的孤獨是民族宿命,所以我們把這種孤獨稱為“中國式孤獨”。就像曹青娥說的“世上別的東西都能挑挑,就是日子沒法挑”。對于中國普通大眾來說,孤獨又在孤獨中不斷地尋找,就是“日子”,就是“命”。因為這種孤獨源于我們民族文化的最深層,這一生存狀態(tài)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命”。
注釋:
[1]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10月版,第198頁。
[2]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10月版,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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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培培 江蘇昆山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外訓系 2350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