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戀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我這一輩子》發(fā)表于1937年7月1日,是老舍成為專業(yè)寫家之后在抗戰(zhàn)前的壓軸之作。此時的老舍不僅創(chuàng)作時間充裕、思想較為自由,其寫作藝術(shù)也已經(jīng)成熟。目前,學界對這樣一篇優(yōu)秀的中篇小說的闡釋過于粗糙,而小說透露了老舍這一關(guān)鍵階段的虛無主義思想,并呈現(xiàn)出復雜的矛盾性。
虛無主義在不同領(lǐng)域有著不同含義。本文所指的虛無主義是基于尼采“上帝死了”的價值虛無主義,在《我這一輩子》中側(cè)重于人生價值的虛無,但不限于此?!癗起N落”是對類似《駱駝祥子》“三起三落”模式的一個提煉。老舍認定“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wǎng)”[1]208,最終如康拉德小說那樣在“魔咒的勢力圈”中只剩下了“空虛(Nothing)”[2]94一場。老舍筆下的“宿命”以“N起N落”的方式實現(xiàn)了對人生價值的否定。
研究者過去將作品概述為“巡警”的一生,從而局限于巡警職位的“四起四落”。但作品的題目是“我這一輩子”并非“巡警的一輩子”,且篇幅上看,裱糊匠身份在全文占據(jù)四分之一,因此簡單概括為“巡警”的一生必定是有所欠缺的。而老舍不但沒有忽視裱糊匠的部分,反而刻意地反復強調(diào)。作者寫到:
“三年的學藝并非沒有很大的好處,這點好處教我一輩子享用不盡。我可以撂下家伙,干別的營生去;這點好處可是老跟著我。就是我死后,有人談到我的為人如何,他們也必須要記得我少年曾學過三年徒。”注本文所引《我這一輩子》原文均見于老舍:《老舍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下不另注。
因采取回憶性的第一人稱視角,故下文說通過“學規(guī)矩”和“學手藝”所獲得的兩大好處,都是由“現(xiàn)在的我”為學徒三年于“我這一輩子”起到的作用所下的定論,是作者在向讀者明示學徒期于“我這一輩子”的重要性。“學規(guī)矩”為“我”將來“打下了做事任勞任怨的底子……永不曉得鬧脾氣,耍別扭”,說到底就是“忍耐”;而“學手藝”則強調(diào)“我”發(fā)現(xiàn)并學會了如何運用“聰明”。于是裱糊匠時期得來的“忍耐”與“聰明”,注張慧珠注意到裱糊匠時期的重要性,并將兩個核心要素歸納為“聰明”和“聽話”,但論述過于簡單,參見張慧珠:《老舍創(chuàng)作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396頁。作為兩個核心要素為整個小說的展開打好了基礎(chǔ),以交替的形式推動著情節(jié)發(fā)展,才完成了“N起N落”的宿命悲劇。
從人物表層命運來看?!拔摇笔莻€聰明人,聰明也是“我”能夠不斷向上的根本動力。但殘酷的現(xiàn)實常常給“我”打擊,只好拿出“忍耐”的勁兒來應(yīng)付一切,也就是“硬挺”。畢竟經(jīng)受過學徒三年,“天下便沒有什么受不了的事啦”。因此“我”不斷向前,不斷受挫,卻又再次向前,再次受挫……以致“我”的兒子女兒全都掉進巡警陣。最終在這種起起落落、反反復復的掙扎之中,人物命運出現(xiàn)了絕望的輪回。其中,“起”是虛,“落”是實。表面的“起”是為更大的“落”做準備?;蛘哂行┣闆r也可以不要“起”,而一“落”到底。
與《駱駝祥子》相比,《我這一輩子》對第一人稱的使用卻使人物命運的“起落”更直觀地滲透到心理層面。即作品更多時候呈現(xiàn)的已不只是表層命運上的“起落”,更牽扯到“我”對于普遍人事所持的心理應(yīng)對機制。有些事情尚未發(fā)生,或者與“我”并無直接關(guān)系,但于“我”也產(chǎn)生了“起落”的心理變化,最終體現(xiàn)為某種自我排遣乃至于敷衍。例如,剛說完自己應(yīng)去當差,卻做了學徒,于是念著學徒的好處;做巡警明明那么委屈,卻“好吧歹吧”也能混得下去。反正“不管我是真樂還是假樂,我樂!”尤其是作者花了許多篇幅*全文十六節(jié),妻子逃跑和兵變在篇幅上共占五節(jié)半。講述了“我”遭遇妻子逃跑和兵變之后的心理巨變,因此不妨說所謂“N起N落”是直接建構(gòu)在心理層面上的。
要注意的是,作者在講述妻子逃跑和兵變之后還提到兩次“空兒”意象?!翱諆骸钡漠a(chǎn)生在于事件對“我”傳統(tǒng)倫理價值觀產(chǎn)生的沖擊,給“我”帶來的是不得不順從現(xiàn)實的無奈,也有價值失落的渺茫[3]62。這種心態(tài)的起落反映的就更在于人精神價值的滑坡了。就筆者來看,小說講“我”從招募警升到三等警,從六塊錢漲到七塊錢,或者當上巡長之后又被踢等等,都只是虛筆。*張慧珠甚至認為其實“裱糊匠”和“巡警”身份等都只是象征手法,其中包含的是一種虛幻的神韻,因而應(yīng)當作為“一首長篇的敘事和象征相結(jié)合的詩章”來看,參見張慧珠:《老舍創(chuàng)作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397頁。尤其到最后一節(jié),職業(yè)變動越來越快,敘述節(jié)奏也越來越快,顯出“我”對一切的麻木、疲憊?!拔蚁搿?!我又想了!”但這里的“想”不只是對個人命運起落的“想”,更在于對價值重塑的心理期待。
凱倫·L.卡爾認為,價值論(存在主義)虛無主義是從認識論、倫理道德虛無主義等層面落實到生活本身所產(chǎn)生的“對虛無和無意義的感受,它追隨的口號是‘生活沒有意義’”。[4]27時代巨變之下,底層的小人物們不能用過去的一套生存哲學自保,呈現(xiàn)出迷茫困頓之景。正所謂“事情要是逼著一個人走上哪條道兒,他就非去不可,就像火車一樣,軌道已擺好,照著走就是了,一出花樣準得翻車!”“人就是別入了轍,入到哪條轍上便一輩子拔不出腿來?!币磺卸际撬廾磺袙暝硷@得荒謬。生活沒了意義,人的生命價值也顯得可笑?!吧喼本褪亲约汉妥约洪_玩笑,一點不假!”老舍通過作品中人物之口,無情地嘲笑了這個世界的荒誕和個人生命本身的荒誕,也顯示了他自身對人生價值的懷疑和否定。因此從故事內(nèi)容來看,小說以“N起N落”的宿命悲劇體現(xiàn)了對人生價值的否定,從而呈現(xiàn)出濃郁的虛無主義色彩。
虛無主義還體現(xiàn)在許多具體情節(jié)之中,且在不同層面上使作品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敘事特點。為進一步探究作品的虛無特征,我們不妨從“妻子逃跑”的情節(jié)設(shè)置切入。為什么一定要寫妻子逃跑的事呢?當小說行至第三節(jié),說到“誰也能看出來,我不能老靠著裱糊的手藝掙飯吃”,因為“裱糊這一行……不會再有抬頭的一日了”。早在第一節(jié)的結(jié)尾處也埋下了“年頭”“大改良”的伏筆。如果只是為了展現(xiàn)大時代背景下的小人物不可逃脫的悲慘命運,寫至此處就可以轉(zhuǎn)向巡警身份的敘述。但老舍不僅沒有那樣做,反而“畫蛇添足”地設(shè)置了妻子逃跑這一情節(jié),更在其中生出許多枝蔓。
原文在引出“妻子逃跑”事件時提到“個人獨有的事”,突然從宏大的歷史邏輯中跳出來,轉(zhuǎn)向個體敘事。也就是說,“我”前面的故事或許可以看做是裱糊匠們所共有的,是一個職業(yè)階層因時代變革所面臨的共同困境;但后面“妻子逃跑”的故事卻是“我”個人專屬的了。這里的個體敘事指:老舍在處理歷史與個人矛盾關(guān)系的時候,更側(cè)重表現(xiàn)大時代中的個人命運,而非以人物命運去反映時代的變遷。正如夏志清所言,“老舍代表北方和個人主義……對于個人命運比社會力量更要關(guān)心”,創(chuàng)作的也是“個人主義的一派小說”[5]141。于是在他的筆下,“平常人家每時每刻都會遭遇的失意、誤解、離散乃至顛覆,卻一點也不比國家大事來得遜色”[6]35。而《我這一輩子》中的“我”認為妻子跑了比“年頭兒的改變”“來得更厲害”,也表明了個體敘事以絕對的優(yōu)勢取勝。如果僅僅以時代悲劇來理解小說,將必然出現(xiàn)偏差。
那么《我這一輩子》中的個體敘事是怎樣體現(xiàn)虛無主義的?或者說體現(xiàn)了虛無主義的哪些方面呢?
首先從內(nèi)容來看,個體敘事關(guān)注個人命運,傾向于對特殊性、多元化的展現(xiàn),缺乏一個明確的權(quán)威價值體系,往往導向?qū)Ω鞣N價值的懷疑和否定,在小說中具體表現(xiàn)為對歷史、宗教、政治等多重價值的反叛。例如妻子逃跑情節(jié)的設(shè)置,就以“個人”推翻了“歷史是人物命運的決定性因素”這一宏大命題。而“我”之前輕易入了理門,后來又因妻子逃跑破戒,并說“再沒有比不測的禍患更能掃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對什么神仙都不敢得罪;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信,連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來,是盼望得點意外的好處;趕到遇上意外的難處,你就什么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了……人若是不可靠,神仙就更沒準兒了。”宗教信仰不過是為“得點意外的好處”,趕到?jīng)]得到好處,反而倒了霉,信仰可以馬上丟棄。宗教價值在此受到質(zhì)疑。又如兵變之后,“我聽人家說,這次的兵變是有什么政治作用,所以打槍的兵在事后還出來彈壓地面……什么政治作用?咱不懂!咱只想再罵街?!弊髡呦饬吮兊恼我饬x,而最直接地落實到對個人的影響,體現(xiàn)出對政治話語的反叛。
其次從特點來看,個體敘事對人物命運多元化的關(guān)注,導致對必然性的反動,具體表現(xiàn)為命運的不可知。于是作者在否認歷史決定論的同時,自然而然地走向?qū)ε既?、巧合的敘事。例如妻子逃跑使“我”人生中第一次強烈地感到命運之不可捉摸。因為“我”連兵變這種大事也尚能看出個意思,但妻子跑了卻至死不能明白。小說第四節(jié)寫“我”回憶起當初“我”的妻子跟“我”的師哥跑了一事,竟然有“不能明白”“還不能明白”“不會明白”“真盼望……專為明白明白……還是在個葫蘆里”“永遠猜不透”“這個夢沒法兒明白”共六處表達??梢娮髡邔τ谄拮犹优艿那楣?jié)設(shè)置顯示出偶然事件的不可捉摸。論及此處,不妨將老舍1933年和1934年的幾部短篇小說(如《抓藥》《眼鏡》等)作為參照。它們都講述了偶然事件引發(fā)的命運改變。當然,這里的“偶然”與前文“N起N落”中命運圈套的“必然”并不矛盾。前者否定的是人生之“必然性”,而后者否定的是“人生價值”。正是失去了明確價值(必然性),從而落入命運的輪回圈,導致了人生價值的消亡。而文中說“人是多么小的玩藝兒”,并不僅僅是哀嘆時代浪潮中的無歸宿,也涉及個人平凡人生中對未知的恐懼。
最后從采用的手段以及呈現(xiàn)的感受來看,老舍常常將人物置身于孤立的環(huán)境,并因失去絕對的精神依靠而惶惶無所獲,最終被無盡的孤獨感包圍?!段疫@一輩子》里,老舍不僅讓妻子和師哥離“我”而去,還讓周圍的人都將“我”孤立起來。因為妻子逃跑,“我”被大家叫“王八”,“連屋門也不肯出”,最后“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連我的師傅師母都懶得去看,我仿佛是要由這個世界一腳跳到另一個世界去。”于是,“我”內(nèi)心也封閉起來?!啊@些,都是我心里頭的變動,我自己要是不說……大概別人無從猜到?!鄙钌系墓铝⒀由斓骄裆系墓铝?,而“我”的孤獨感也不只是寂寞,更在于因價值散漫、精神無歸宿而產(chǎn)生的不安全感。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價值既已遭到瓦解,新的體系又尚未建立,在一盤散沙式的精神混亂之中,孤立的個人失去了集體價值的統(tǒng)籌而表現(xiàn)得無所適從。作者也有意讓“我”的“老人們”缺席,因此讀者常感到“我”總是一個人在奮斗。
然而,老舍雖然執(zhí)著地塑造孤立個體,卻終究以其命運的無出路表現(xiàn)了他對個體的不信任,正所謂“個人的事雖然很小,可是一加在個人身上便受不住”。這似乎也反映了他對某種集體力量的期待。而我們也的確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虛無思想在某些地方遭到了“反虛無”的積極對抗,具體表現(xiàn)為不經(jīng)意透露出的對人生價值的肯定。
“反虛無”,即與虛無主義相對抗,承認并擁護絕對價值,傾向于普遍性、確定性、合法性、一元性等。《我這一輩子》中的虛無主義的確處處可見,但“人味兒”一詞,卻暗中表現(xiàn)了作者對人生價值的肯定。雖然該詞在全文中只出現(xiàn)了兩次,但其內(nèi)涵卻輻射到了整部作品的各個角落,從而以不同的表述方式、從不同的側(cè)面共同肯定著人生價值。原文如下:
“假若我多讀上幾年書,只抱著書本死啃,像那些秀才與學堂畢業(yè)的人們那樣,我也許一輩子就糊糊涂涂的下去,而什么也不曉得呢!裱糊的手藝沒有給我?guī)砉俾毢拓敭a(chǎn),可是它讓我活的很有趣;窮,但是有趣,有點人味兒?!?第二節(jié))
“我的口閉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們倆的影兒和一片血。不用教我見著他們,見著就是一刀,別的無須乎再說了。在當時,我只想拼上這條命,才覺得有點人味兒?!?第四節(jié))
“人味兒”即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也就是人生價值。但兩處“人味兒”側(cè)重點有所不同,因而有著不同內(nèi)涵。
第一個“人味兒”說“裱糊的手藝”使“我”知道并善于利用聰明,從而“活得很有趣”,因此不妨同“有趣”“體面”結(jié)合起來。“我”是一個漂亮小伙子,既聰明又體面,因此老要“穿上帶灰鼠領(lǐng)子的緞子坎肩”;喜歡做燒活,因為比白活更“有趣而干凈”;找老婆也要找個“俏式利落”的姑娘;從裱糊匠轉(zhuǎn)行到巡警卻不愿當仆人,也是覺得更“體面”一些。即使落到悲慘的最后,“我”拼了命什么活都干,也不去拉洋車,只因為那是“我”的底線。哪怕是“我”萬分不情愿地讓兒子當了巡警,女兒也嫁了巡警之后,不過留下胡子,捻上關(guān)東煙,也能“覺得挺夠味兒”。所謂“有趣”“體面”“漂亮”“味兒”等等,都是超越基本生存需求的東西,甚至表現(xiàn)出了一種“美”的自覺?!坝腥ぁ笔侨俗陨韺κ挛锏木裣硎埽罱K落腳于某種積極的內(nèi)在情緒;而“體面”則通過一種外在形象或行為的賞心悅目,在群體中建立起自我認同并獲得心理滿足。故此處的“人味兒”是人在平和穩(wěn)定的正面環(huán)境下的自給自足,不涉及他者。
第二個“人味兒”是“我”在妻子和師哥跑了之后感到非常憤怒,想要以死相拼,強調(diào)的是在負面環(huán)境中,人要具有反抗的暴力精神,涉及到他者。前文說過宿命悲劇中的兩大核心特質(zhì):聰明與忍耐。但“忍耐”是并不純粹的。因為“我”每次遭遇挫折之后,雖然依舊以表面的“笑”和“樂”保持住自己的“活潑”,但內(nèi)心總有著許多波瀾起伏,具體表現(xiàn)為冷嘲熱諷甚至罵街。例如“我”被宅門里白使喚了一年半載,臨走了也沒得到好臉色,只感到“這就是他媽的差事,這就是他媽的人情!”故這里的“人味兒”也可以與“我”所有不平的吶喊相聯(lián)系。平心而論,小說中的一些諷刺、嘲罵似乎超越了老舍一貫的幽默,而顯得鋒芒畢露,頗有了戰(zhàn)斗精神。而對命運的反抗,正是對人生意義的堅持。“我”羨慕兒子死了,可以少受罪,但拼了命去勞動也沒有選擇自殺。這種執(zhí)著于生命本身的信念在表達上很含糊,卻是明確存在的。從小說結(jié)尾來看,雖然“我”終于認識到了不要講什么良心,因為“良心在這年月并不值錢”,于是“別人要私錢,我也要”。這似乎顯示了“我”的墮落。然而幾個自然段之后,“我”因兒子死了回到家鄉(xiāng),再不能出去做事。這時候的“我”除了拉洋車,什么活都干,并且是“賣著最大的力氣,留著十分的小心”?!拔也磺笕税捉o點什么,還講仗著力氣與本事掙飯吃,豪橫了一輩子,到死我還不能輸這口氣。”因此前面的“墮落”只是迷惑,實際上“我”并沒有完全屈服于這個社會。所謂“不能輸這口氣”,其實也就是“我”向社會、向命運示威的最好例證。因此,只要撐著“這口氣”,“我”往下多活一天,就是多一分勝利。這完全不同于《駱駝祥子》里祥子的墮落了。
要注意的是,“反虛無”的關(guān)鍵在于“我”對反抗精神的認知——將其看作人生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認為這種反抗行為本身是有價值的,并不關(guān)注結(jié)果是否成功。畢竟虛無主義“不是指一個意志,而是一種反動……不再是借更高價值的名義來貶低生命,而是對更高價值本身的貶低。這種貶低不再指生命具有虛無的價值,而是指價值的虛無,指更高價值的虛無?!盵7]217因此虛無主義與人生態(tài)度的消極和積極無直接關(guān)系,而“虛無”和“反虛無”也不等于對命運的絕望與反抗。即使如凱倫·L.卡爾所言,被認定為表現(xiàn)虛無主義的文學形象常常從外在給人一種“冷酷的、憤世嫉俗的”[4]29的感覺,但歸根結(jié)底,其核心仍在于“現(xiàn)實存在于意義、價值上的虛無”[8]41。
總之,兩個不同的“人味兒”都顯示出人的主體精神的可貴。老舍并不是絕對的虛無主義者,而在人生觀上顯示出自我矛盾。因為老舍將崇高價值的隕落歸結(jié)于時代背景和社會本身,即“我”身處的社會所感受到的不是“常態(tài)”,而是“變態(tài)”,所以還在呼吁世界變個樣兒。因此作者在懷疑人生的同時,又是寄希望于社會變革的。
而老舍人生觀的矛盾進一步影響到文學創(chuàng)作。一方面,老舍因長時間處于旁觀者姿態(tài),以“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偏安一隅,其作品處處顯露人生荒誕的虛無之感(尤以1935、1936年為盛);另一方面,隨著國家局勢的逼緊,他又在愛國精神的驅(qū)使下感受到集體價值的必要性,而逐漸遠離虛無思想*老舍在1959年針對國外有人批評自己是“應(yīng)聲蟲”而反駁道,“應(yīng)聲嗎?應(yīng)黨之聲,應(yīng)人民之聲,有什么不好呢?糊涂蟲不肯如此應(yīng)聲,因為糊涂,不辨好歹啊?!惫P者認為,或許可以將此維護行為理解為老舍“反虛無”思想最極端的外在表現(xiàn)。而所謂“糊涂蟲”與“應(yīng)聲蟲”也實可互為參照。參見老舍:《〈老舍劇作選〉序》,《老舍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44-45頁。。反映在其創(chuàng)作上的變化是,他的幽默已經(jīng)不能像之前那樣輕松,而是更加悲郁,因為幽默內(nèi)核中的“丑”已經(jīng)不再是“無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