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榮
內(nèi)容提要:鼗鼓本中原之器,雞婁鼓源出西域。在莫高窟中,鼗鼓的繪制始出于北周石窟,雞婁鼓始出于初唐石窟,二鼓本不兼奏。隨著初唐九部樂、十部樂的設置以及大量西域胡樂的進獻,左手播鼗,左臂腕托雞婁鼓,右手拍擊或持杖而擊的兼奏形式在敦煌初唐窟以來得到了大量的表現(xiàn),其出現(xiàn)的背后有一定的歷史原因。二鼓在莫高窟中的兼奏始于初唐,興于盛唐,盛于中唐,終于晚唐,共繪制五十余幅,使莫高窟成為保存有全國乃至全世界鼗鼓與雞婁鼓兼奏最多的地方。本文以圖證史,對莫高窟中出現(xiàn)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從其演奏形態(tài)、莫高窟各時期的表現(xiàn)情況、龜茲樂的影響,以及與克孜爾石窟兼奏情形的比較出發(fā),溯源探流、明本釋末,并結(jié)合相關文獻進行考論。
敦煌莫高窟本佛教石窟,在約492個石窟,四萬五千多平方米的壁畫中繪制了大量反映佛教因緣、本行、經(jīng)變及佛經(jīng)說法的圖像。樂舞在佛經(jīng)中被視為是禮佛的第九類供養(yǎng),①故敦煌壁畫中有大量反映樂舞內(nèi)容的樂器圖像。莫高窟鼗鼓圖像始見于北周290窟東壁上部飛天伎樂中(圖1),直至西夏、宋窟中仍有見于鼗鼓。鼗鼓乃中原漢器,具有悠久的歷史。雞婁鼓乃西域傳來之樂器,非華夏舊器。莫高窟自初唐窟始,見鼗鼓及雞婁鼓的兼奏,亦大量見于有盛大樂器組合及反映唐九部樂、十部樂信息的大型經(jīng)變畫中。以下結(jié)合相關典史文獻記載,將鼗鼓與雞婁鼓兼奏的歷史背景及與莫高窟的圖像印證作詳細的考證。不揣淺陋,求教于方家。
圖1 莫高窟290窟東壁上部北起第二身中的鼗鼓
莫高窟北周前未出現(xiàn)鼗鼓,但鼗鼓在中原漢樂中卻早已興盛,為了全面認識鼗鼓在莫高窟中的表現(xiàn)情況,在此,先對鼗鼓形象在進入莫高窟前的歷史情況加以考釋如下。
鼗鼓本華夏之器,史載早在遠古帝嚳高辛氏時,即有鼗的樂器。如《呂氏春秋·古樂》云:“帝嚳命有倕作為鼙、鼓、鐘、磬……鼗?!雹谇叶嘁悦ゎ瓨穾焷硌葑喙呢?如《周禮·春官·樂師》云:“瞽、矇掌播鼗、柷、敔、塤、簫、管、弦、歌?!雹郾恢艽顬楦桧炆系碌牧笱艠肺柚幸咽褂昧素还摹H鐡?jù)《周禮春官》的記載,《云門》使用了雷鼗,《咸池》使用了靈鼗,《九韶》使用了路鼗。④
鼗亦是宮廷雅樂中較重要的樂器,見于《禮記·月令》載:“仲夏之月……命樂師脩鼗鞞鼓,均琴瑟管簫……自鼗鞞至柷敔皆作曰盛樂?!雹莶⑶抑芴熳映Yn貴爵們以鼗樂,如《禮記·王制》:“天子賜伯、子、男樂,則以鼗將之?!雹?/p>
鼗鼓其器,即是今民間俗稱“撥浪鼓”的前身。唐孔穎達疏“鼗鼓”曰:“鼗如小鼓,長柄,旁有耳,搖之使自擊?!雹哓还膹哪纤螘r已成為貨郎“吟叫百端”⑧的叫賣樂器了。(圖2)
圖2 南宋李嵩《貨郎圖》中的鼗鼓
關于鼗鼓的演奏形式,既可獨奏,也可合奏,但更多的是與其他樂器合而奏之。在先秦雅樂中,鼗鼓常與磬一起演奏,如《儀禮·大射禮第七》載:“鼗倚于頌磬兩纮。鄭玄注:‘鼗,如鼓而小,有柄。賓至搖之,以奏樂也。纮,編磬繩也。設鼗于磬西,倚于纮也。’”⑨這在《詩·周頌·有瞽》所言“應田縣鼓,磬鼗柷圉”⑩中也得到了印證。
鼗樂演奏的重要性一直影響并延續(xù)到后世宮廷雅樂中去,鼗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常常在樂始和樂終演奏。《文獻通考》引陳旸《樂書·雅部》云:“景祐中,太宗詔太常,凡祀天神、地祇、享宗廟,宮架每奏降神四曲,送神一曲:先播鼗……凡樂終,播鼗、戛敔,散鼓相間三擊而止。”?
圖3 南陽石橋東關漢畫像石中的播鼗吹簫圖
至漢代,鼗鼓常與簫?一起演奏,這是莫高窟中大量表現(xiàn)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前鼗鼓最后一種呈穩(wěn)定的合奏方式。在出土的漢畫像石中,鼗鼓與簫的合奏有大量的體現(xiàn)。如南陽市石橋東關漢墓出土的畫像磚(圖3),圖像中左側(cè)二樂人正擊建鼓而舞,鼓上飾有羽葆,右起第一個和第三個樂伎左手持簫,右手播鼗二鼓。唐河縣湖陽辛店漢墓中也出現(xiàn)了右手播鼗、左手吹簫圖。南陽臥龍崗崔莊漢畫像石中亦有右手播鼗、左手吹簫圖像(圖4)。此外,南陽李相公莊漢墓許阿翟墓志畫像石,以及山東濟寧漢畫像石磚,山東嘉祥、山東梁山、山東鄒城、山東滕州、江蘇沛縣、江蘇徐州、江蘇睢寧、江蘇銅山、河南新野、湖北當陽等,都出現(xiàn)了鼗鼓與簫兼奏的圖像,并以河南南陽和山東最多??梢?鼗鼓與簫及其合奏是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前最常見的一種合奏方式,乃真正漢中原之樂。
圖4 南陽臥龍崗崔莊漢畫像石中的播鼗吹簫圖
圖5 《三才圖會》 中的鼗鼓
莫高窟自北涼272窟起,有大量的西域樂器見于壁畫的繪制中。北周290窟東壁上部北起第一身和第二身中雖出現(xiàn)了鼗鼓,但并不見與漢風式的簫合奏,而是與打擊鼓類樂器合奏。北周290窟的鼗鼓為一柄一枚鼓,這與《三才圖會》中的一柄鼗鼓形制類同(圖5)?!度艌D會·器用三卷》“鼗”條云:“小鼓以木貫之,有兩耳還自擊。鼓以節(jié)之。鼗以兆之八音,兆于革音,則鼗所以兆奏鼓也?!?北周窟的一柄鼗鼓還沒有發(fā)展到與雞婁鼓兼奏的二鼓鼗和三鼓鼗。雖然莫高窟初唐窟前有見鼗鼓的單奏形態(tài),但是,更多的是鼗鼓與其他鼓類樂器的合奏,這體現(xiàn)了一定的西域龜茲風格?!杜f唐書·音樂志》載:“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shù)百曲,多用西涼樂;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
圖6 莫高窟290窟中的鼗鼓
莫高窟自初唐窟始,直至盛唐、中唐、晚唐,鼗鼓不全是獨奏了,而是大量與雞婁鼓兼奏,常見的演奏形態(tài)是左手持鼗而播,左腋下夾或左臂彎夾雞婁鼓體,右手或拍而擊之(如圖7、圖8),或持杖而擊之(如圖9、圖10)。此正是史籍所載“后世教坊奏龜茲曲用雞婁鼓,左手持鼗牢,腋挾此鼓,右手擊之,以為節(jié)焉”?出于敦煌莫高窟的圖像印證。
圖7 中唐112窟南壁東樂池中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
圖8 晚唐85窟北壁東側(cè)思益梵天問經(jīng)變中的兼奏圖
莫高窟中有大量此類雞婁鼓與鼗鼓的兼奏(以下皆簡稱兼奏圖)形態(tài)的表現(xiàn),據(jù)筆者統(tǒng)計,多達五十余幅。(見表1)正因為龜茲樂部中鼗鼓與雞婁鼓通常由一人兼奏,就連盛唐172窟、晚唐9窟壁畫中“不鼓而鳴、自翔于天”的不鼓自鳴樂器中,鼗鼓與雞婁鼓也繪制在一起組合成兼奏的形態(tài)(圖11)。統(tǒng)表如下:
圖9 盛唐45窟北壁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的兼奏圖
圖10 盛唐148窟東壁北側(cè)藥師經(jīng)變南樂池中的兼奏圖
表1
年代 窟號 位置 經(jīng)變 備注中唐 201 主室南壁 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主室南壁 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唐 231主室北壁 藥師經(jīng)變中唐 240 主室北壁 藥師經(jīng)變中唐 258 主室南壁 報恩經(jīng)變中唐 359 主室南壁 阿彌陀經(jīng)變中唐? 386 主室南壁 阿彌陀經(jīng)變晚唐 9 主室窟頂東披 彌勒經(jīng)變 “不鼓自鳴”主室窟頂南披 觀無量壽經(jīng)變晚唐 12主室南壁 觀無量壽經(jīng)變北壁東側(cè) 天請問經(jīng)變晚唐 18 主室南壁 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主室窟頂北披 華嚴經(jīng)變南壁東起 報恩經(jīng)變、阿彌陀經(jīng)變、金剛經(jīng)變各經(jīng)變1幅,共3幅晚唐 85北壁中鋪 藥師經(jīng)變 上下樂池各1幅,共兩幅北壁東起第一鋪 思益梵天問經(jīng)變主室南壁 金剛經(jīng)變晚唐 138北壁西起 金光明經(jīng)變、藥師經(jīng)變各經(jīng)變1幅,共2幅晚唐 147 北壁西起 藥師經(jīng)變、金剛經(jīng)變各經(jīng)變1幅,共2幅晚唐 156 主室南壁西起 思益梵天問經(jīng)變、阿彌陀經(jīng)變各經(jīng)變1幅,共2幅晚唐 161 主室窟頂南披晚唐 177 主室西壁 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主室南壁 阿彌陀經(jīng)變晚唐 192主室北壁 藥師經(jīng)變主室南壁 阿彌陀經(jīng)變晚唐 196主室北壁 藥師經(jīng)變
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是鼗鼓與排簫兼奏之后的又一次重要的兼奏形態(tài),莫高窟中保存有全國乃至全世界最多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也成為莫高窟壁畫中最典型的樂器組合。兼奏圖起于初唐,含三窟共有三幅,一窟一幅。盛唐稍興,含五窟共六幅,其中148窟東壁南、北兩側(cè)均有,一窟兩幅。中唐大興,十一窟共十四幅,其中,112窟南壁、北壁,180窟東壁、南壁,231窟南壁、北壁均有,三窟含六幅。且中唐180窟與盛唐148窟皆是觀無量壽經(jīng)變與藥師經(jīng)變。兼奏圖在晚唐走向極盛,十一窟共二十五幅。其中,147窟、156窟、192窟與196窟均一窟兩幅;12窟與138窟一窟三幅;而85窟一窟7幅,為莫高窟中含雞婁鼓與鼗鼓演奏最多的洞窟,除窟頂外,南壁共有報恩經(jīng)變、阿彌陀經(jīng)變、金剛經(jīng)變,三幅經(jīng)變中皆繪有兼奏圖,且北壁藥師經(jīng)變中上下樂池匯有兩幅,為歷窟之最,鼗鼓與雞婁鼓兼奏的興盛令人嘆為觀止。
圖11 盛唐172窟北壁不鼓自鳴鼗鼓與雞婁鼓
兼奏圖在莫高窟中的大量表現(xiàn)有其必然的歷史背景。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為西域胡樂的表現(xiàn)形式,西域音樂大肆集中進入中原朝廷,主要在初唐前的隋代。這與隋室喜好西域胡樂有極大的關系。隋雖歷二世,但王室皆好西域音樂。文帝喜歡胡樂,“今太常雅樂,并用胡聲”?,文帝也?!褒垵摃r,頗好音樂,常倚琵琶作歌二首”?,文帝作歌所倚琵琶其實已為曲項四弦梨形琵琶,此正是史籍所載西域式的胡琵琶,龜茲克孜爾等石窟有大量繪制,莫高窟隋代洞窟中也有大量的西域式曲項四弦梨形琵琶。隋煬帝對西域胡樂更是極度癡迷,可謂窮奢極欲。《隋書·西域傳》載:“煬帝時,遣侍御史韋節(jié)、司隸從事杜行滿使于西蕃諸國?!梅鸾?jīng),史國得十舞女……帝復令聞喜公裴矩于武威、張掖間往來以引致之。”?另外,《隋書·音樂志》載:“(煬帝)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自海內(nèi)凡有奇伎,無不總萃?!?而且“金石匏革之聲,聞數(shù)十里外。彈弦管以上,萬八千人。大列炬火,光燭天地,百戲之盛,振古無比。自是每年以為常焉”?。大業(yè)五年(609年),隋煬帝西巡河西走廊,“西蕃胡二十七國,謁于道左,皆令佩金玉,披綿罽,焚香奏樂,歌舞喧噪,迎候道左”???梢?西域音樂在進入中原隋廷前,在敦煌河西等地已有大量流傳。故此,莫高窟隋窟中有大量的西域樂器,且隋一朝在敦煌修建的七十余個洞窟中,其中與音樂有關的洞窟就有52個之多。隋室開放并蓄,積極接納外族散樂的態(tài)度,使隋代在其短暫的執(zhí)政時間里,音樂文化獲得了巨大的發(fā)展。這也直接導致隋開皇初,始置了“七部樂”?,煬帝增設了“九部樂”?,至此,龜茲、疏勒等西域音樂大演于中原隋廷。
隋七部樂、九部樂之龜茲、疏勒樂的演奏中,已出現(xiàn)了雞婁鼓,且隋七部樂中始設龜茲樂,疏勒樂為七部樂之外的雜樂。至隋大業(yè)年間,疏勒樂正式成為隋九部樂中的一部,不再是雜樂?!端鍟ひ魳分尽份d:“龜茲……其樂器有豎箜篌……雞婁鼓、銅鈸、貝等十五種?!?并且,在“開皇中,其器大盛于閭闬”?。
在隋九部樂中的疏勒樂中也出現(xiàn)了雞婁鼓?!端鍟ひ魳分尽份d:“疏勒……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雞婁鼓等十種,為一部,工十二人?!?疏勒樂中除笙、毛員鼓、都曇鼓、銅拔、貝樂器外,其余與龜茲樂皆同。
唐初,樂承隋制,至開元中,太宗增設十部樂,西域之高昌樂始設其中?!杜f唐書·音樂志》載:“高昌樂……樂用答臘鼓一,腰鼓一,雞婁鼓一……”?可以看出,在初唐始設入宮廷伎部的高昌樂中,亦使用雞婁鼓。至此,史籍所載凡使用雞婁鼓者,只見于西域來樂,且是龜茲、疏勒與高昌三樂,非為它樂所有?!段墨I通考·樂考九》恰有云:“雞婁鼓,其形正而圓,首尾所擊之處,平可數(shù)寸,龜茲、疏勒、高昌之器也?!?并且,《文獻通考》是將雞婁鼓列于“革之屬胡部”樂器之下??梢?雞婁鼓其鼓面平小,形器規(guī)整,乃圓而正之小鼓,專用于龜茲、疏勒、高昌之胡樂。
圖12 初唐321窟北壁不鼓自鳴鼗鼓
圖13 初唐341窟南壁西側(cè)不鼓自鳴雞婁鼓
不為兼奏的雞婁鼓單只圖像多見于不鼓自鳴樂器的表現(xiàn)中,如初唐71窟、初唐321窟(圖12)、初唐335窟、初唐341窟(圖13)、盛唐103窟、盛唐117窟、盛唐172窟、盛唐217窟、盛唐225窟、中唐236窟、晚唐9窟、晚唐85窟、晚唐156窟等。其中,除321窟、172窟與9窟雞婁鼓與鼗鼓共同出現(xiàn)外,其余多為單只雞婁鼓的不鼓自鳴。敦煌壁畫中,單只雞婁鼓在樂隊中的實際演奏中則極不多見。換言之,敦煌壁畫雞婁鼓或以不鼓自鳴樂器形式表現(xiàn),或以實際演奏中與鼗鼓的兼奏來表現(xiàn)。龜茲石窟的單只雞婁鼓演奏也多見不鼓自鳴中,如阿艾石窟正壁有不鼓自鳴的雞婁鼓,庫木吐拉石窟68窟主室券頂有不鼓自鳴的雞婁鼓,單只雞婁鼓的實際演奏在龜茲石窟中亦不多見。
圖14 初唐321窟北壁不鼓自鳴鼗牢
另外,莫高窟初唐321窟北壁繪制了14種樂器,為莫高窟單幅壁畫中繪制樂器最多的洞窟,表達了盛大的天宮不鼓自鳴伎樂。14種樂器僅西來樂器就有8種之多。這14種樂器分別是豎箜篌、五弦琵琶、笙、橫笛、簫、篳篥、毛圓鼓、都曇鼓、答臘鼓、雞婁鼓、銅鈸、鼗牢、箏、豎笛。與《舊唐書·音樂志二》載“龜茲樂……樂用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橫笛一、簫一、篳篥一、毛圓鼓一、都曇鼓一,答臘鼓一,羯鼓一,雞婁鼓一,銅鈸一,貝一”?的史籍所載相印證??梢?明顯為西域龜茲樂的樂器。另外該窟出現(xiàn)了莫高窟不多見的以不鼓自鳴形式表現(xiàn)的鼗牢(圖14)。該鼗牢一柄疊二枚,且畫師非常細致的是繪制的鼗牢上鼓槌正在擊奏鼓面,音樂動態(tài)十足。該窟北壁大型的不鼓自鳴天樂正是《阿彌陀經(jīng)變》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唐窺基撰《阿彌陀經(jīng)疏》云:“無量樂器常懸在天,不鼓自鳴。又隨物有處,或舍或林皆懸樂器,悉自和鳴,隨眾生意,皆奏法音無非法聲。人天聞者,俱發(fā)道意?!?再如,初唐335窟南壁共繪制13件樂器,西域答蠟鼓5件,雞婁鼓2件,印證了初唐兼容并蓄,積極接納西域音樂的史實。
龜茲、疏勒、高昌之樂進入漢地及中原皇廷多是由西域通向敦煌河西等地,即雞婁鼓等西域音樂在敦煌河西繁衍興盛并吸納本土音樂后,再進入中原。故莫高窟中多有西域胡樂器的繪制。且多起自五涼、魏周占統(tǒng)河西時,其使有來供其器伎,?或征伐得其藝伎,?;遂獲其樂。再如《通典》載:“又有新聲自河西至者,號《胡音聲》,與《龜茲樂》《散樂》俱為時重,諸樂咸為之少寢?!?且“開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后又詔道調(diào)、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另外,唐邊塞詩也記載了河西胡樂的繁盛。如李頎《聽安萬善吹觱篥歌》云:“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zhuǎn)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云:“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胡笳一曲斷人腸,座上相看淚如雨。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云:“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笨梢?雞婁鼓等胡樂在敦煌河西的興盛。
雞婁鼓一詞稱語明顯是漢語對西域樂器的音譯詞,龜茲老維吾爾語中音有與雞婁極似者,是為朱砂顏色之意,雞婁鼓很有可能為以朱砂漆于鼓體而命名??俗螤?窟、184窟及186窟中雞婁鼓鼓體的繪制皆呈朱紅狀?!段墨I通考》“革之屬胡部”對西域胡鼓常據(jù)“漆”字來命名,如“檐鼓”條云:“狀如甕而小,先冒以革而漆之,是其制也?!?“齊鼓”條云:“狀如漆桶,一頭差大?!?“羯鼓”條云:“其狀如漆桶,下承以牙床?!?莫高窟雞婁鼓雕漆彩繪,也以紅色居多。近世依存的形似雞婁鼓的腰鼓,鼓體常漆以紅色。
鼗鼓乃中原舊器,雞婁鼓于初唐進入莫高窟,然鼗鼓與雞婁鼓兼奏的演奏形態(tài)系西域雞婁鼓傳入漢地與鼗鼓的合奏呢?還是西域本已有與鼗鼓的合奏?換言之,鼗鼓與雞婁鼓之兼奏的演奏形式是西域固有風格還是漢化之后的風格,亦即所謂胡風還是漢風?細考如下。
其一,從龜茲樂、疏勒樂、高昌樂僅三樂含雞婁鼓的演奏以及宮廷始設樂部來看,自隋七部樂起有龜茲樂,隋九部樂起有疏勒樂,初唐十部樂起有高昌樂,含有西域胡風的雞婁鼓遂進入河西、中原及漢樂的領地。且隋唐時期,龜茲樂尤其是龜茲鼓樂在中原漢地極為流行?!短茣ぱ鐦贰份d:“武德初,未暇改作,每宴享,因隋舊制……自長壽以下,皆用龜茲樂?!?《舊唐書·音樂志》亦載:“自破陣舞以下,皆雷大鼓,雜以龜茲之樂?!?《太平御覽·樂部》載:“自安樂以后,皆雷大鼓,雜以龜茲樂,聲震百里,并立奏之。”?《文獻通考·樂考十八》云:“唐安樂、太平、破陣、慶善、大定、上元、圣壽、光圣等舞皆雷大鼓,雜以龜茲之樂……皆立奏之,樂府謂之立部伎也。自長壽、天授、鳥歌萬歲、龍池、小破陣等舞皆同龜茲樂。”?據(jù)《新唐書》所載,唐立部有八伎,?皆奏之以龜茲樂。唐坐部伎有六,?除燕樂外,自第二伎長壽樂下,五伎皆以奏龜茲樂。而含有雞婁鼓的龜茲樂,“自周、隋以來……鼓舞曲多用龜茲樂。其曲度皆時俗所知也”。?并且,唐樂未暇修改,多襲隋制??梢?含雞婁鼓演奏的龜茲樂影響極廣。這在唐德宗時,云南王弟朝賀朝廷后,朝廷遣使復號“南詔”時,云南王以玄宗曾賜其“龜茲樂”以款享滋等來使?可以印證??梢?玄宗時曾以國禮遣南詔以龜茲樂,龜茲樂的風靡可窺一斑。亦可看出,包含雞婁鼓在內(nèi)的龜茲鼓樂進入漢地后在漢樂中的流行及對漢樂的影響。
其二,鼗鼓乃中原之器,鼗鼓自中原傳入西域極有可能在漢代。漢代之前,中原與西域鮮有往來。再如前文所述,漢代鼗鼓極為流行,從出土的大量漢畫像石上可見一斑。鼗鼓由中原傳入西域或即在漢宣帝時期。宣帝元康元年(前65年)龜茲王絳賓攜烏孫公主第史去長安拜賀,漢宣帝賜其鼓吹樂伎數(shù)十人?!稘h書·西域傳》是云:“元康元年,遂來朝賀。王及夫人皆賜印綬。夫人號稱公主,賜以車騎旗鼓,歌吹數(shù)十人,綺繡雜增琦珍凡數(shù)千萬。留且一年,厚贈送之。后數(shù)來朝賀,樂漢衣服制度,歸其國,治宮室,作激道周衛(wèi),出入傳呼,撞鐘鼓,如漢家儀?!?清徐松撰《漢書·西域傳補注》中引劉昭《續(xù)漢書·百官志注》云:“大將軍賜官騎三十人,在鼓吹……鼓吹者,橫吹也?!?橫吹為馬上軍樂,鼗鼓亦用為馬上之樂。如《陣紀·技用》有云:“軍中響器,則有銅鼓、橈鼓、鼙鼓、杖鼓、鼛鼓、鼗鼓、鼉鼓之類,用雖不同,大抵壯逢隆之勢,彰震天之威?!?
可見,鼗鼓極大可能在漢地傳入西域龜茲等地。龜茲克孜爾石窟第8窟券頂(圖15)和第184窟、186窟正壁菱格圖中繪有一柄疊二枚的鼗鼓,表現(xiàn)的是“小兒播鼗踴戲”的因緣故事?!靶翰ヘ慧x戲”原出自《六度集經(jīng)》,《六度集經(jīng)》本由三國時吳康居國沙門康僧會譯出,時為公元3世紀中下葉。據(jù)湯用彤先生考證:“僧會譯經(jīng)中,現(xiàn)存有《六度集經(jīng)》。文辭典雅、頗援引中國理論……審其內(nèi)容,決為會所自制,非譯自胡本……深受華化。譯經(jīng)尚文雅,遂常掇拾中華名辭與理論,羼入譯本。”?可見,康僧會對漢文漢事頗有精通,以致漢之鼗鼓撰入經(jīng)中。并且,也可以看出,龜茲地區(qū)《六度集經(jīng)》也極為流行,根據(jù)三國時譯經(jīng)的《六度集經(jīng)》因緣本事故事而繪于龜茲克孜爾石窟中的鼗鼓,亦可能在三國前的漢代在龜茲等地亦已為流行。
圖15 克孜爾石窟第8窟券頂鼗鼓與雞婁鼓兼奏
其三,鼗鼓雖本漢來樂器,然一柄疊二枚或疊三枚的鼗鼓則在西域加工完成,并與雞婁鼓合于兼奏?!段墨I通考》有“鞉(鼗)牢,龜茲部樂也,形如路鞉,而一柄疊三枚焉。古人嘗謂左手播鞉牢,右手擊雞婁鼓是也”之云。敦煌,既是龜茲樂的傳播之地,同時也是中原漢樂的盛演之地。鼗鼓雖是中原漢族傳來的樂器之一,然莫高窟中的漢風鼗鼓多是一柄一鼓,如290窟的鼗鼓。鼗鼓自漢傳自龜茲后,多是一柄二鼓或一柄三鼓。故在莫高窟及克孜爾石窟中看到的一柄疊二枚或一柄疊三枚的鼗鼓多系龜茲之風,且多與雞婁鼓兼而奏之。中原傳入西域的樂器,不斷進行改造和新制,變成了西域的樂器,這并不鮮見。如同是鼗鼓,由中原傳入西域后,在鼗鼓上張弦,即所謂的弦鼗而鼓之,并且在兩弦之間軋以竹片而奏之,遂成了奚琴,號為胡樂。如陳旸《樂書》有言:“奚琴本胡樂也,出于弦鼗,形制亦類焉?!?/p>
圖16 庫車蘇巴什出土舍利盒
圖17 蘇巴什出土舍利盒中的鼗鼓雞婁鼓兼奏圖
圖18 庫木吐拉46窟所見舍利盒
其四,雞婁鼓與鼗鼓的兼奏在龜茲形成,是以整體形式由龜茲傳入漢地。雞婁鼓與鼗鼓的兼奏在龜茲的形成不完于5世紀,傳入漢地不晚于7世紀。20世紀初,日本大谷探險隊在庫車蘇巴什古寺遺址出土有一件舍利盒(圖16),在該盒盒身上繪有搖鼗鼓兼奏雞婁鼓的圖形(圖17),表達了龜茲樂舞的場面。據(jù)日本學者熊谷宣夫的研究,這只舍利盒的時間“是5世紀以后至7世紀的產(chǎn)物”。無獨有偶,中國最早記載的建塔供奉佛舍利,亦于三國時的康僧會有關。庫木吐拉第46窟后甬道正壁“八王分舍利圖”中有一王所奉舍利盒與庫車蘇巴什出土舍利盒極為相似(圖18)。并且在該窟主室正壁龕上方聽法菩薩亦手持排簫、琵琶等樂器,其樂器種類及形制與蘇巴什出土舍利盒樂舞演奏情形極為相似??梢?一則由于庫車蘇巴什舍利盒在20世紀出土,庫木吐拉46窟所見舍利盒乃約5世紀所繪,不存在庫木吐拉舍利盒圖襲仿蘇巴什出土舍利盒之模狀,說明這種圓錐形舍利形器在龜茲地區(qū)曾極為流行;二則,庫木吐拉第46窟,有龜茲姓名的供養(yǎng)人題記,供養(yǎng)人均著龜茲裝束,系庫木吐拉龜茲風石窟,并且與舍利盒圖同在的后甬道正壁中。該窟“與克孜爾石窟第三、四階段的特征十分相近”,壁畫中有“一武士裝人,身穿盔甲,手舉狼纛對騎馬爭戰(zhàn)……這種狼纛圖像的出現(xiàn)時間應與突厥人活動在古龜茲國有著直接的關系”。46窟中壁畫所見樂器亦也說明,突厥人進獻樂器于長安宮廷亦含有龜茲樂器。這在史籍中亦能得到證明,《隋書·音樂志》載:“周武帝時,有龜茲人曰蘇祗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贝她斊澥降暮迷?6窟中亦有繪制??梢?繪有雞婁鼓與鼗鼓兼奏圖的龜茲舍利盒,時間可能在5世紀左右。如以舍利盒5世紀算,有明確紀年的含有雞婁鼓與鼗鼓兼奏的220窟為貞觀十六年(642年)算起,從時間來看,兼奏形態(tài)乃西域龜茲傳入內(nèi)地。霍旭初先生對雞婁鼓與鼗鼓兼奏情況亦有考證,其認為“此種形式的形成,似在西域或即龜茲……鼗鼓與雞婁鼓合為一起形成之始,可能在5-6世紀”。正因為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故在周、隋及唐宮廷樂部里,龜茲樂一直居西域諸樂部之首。說明鼗鼓雞婁鼓兼奏乃本為龜茲地區(qū)所先有,后傳至敦煌及中原地區(qū)。作為最早傳入漢地的敦煌初唐窟才見雞婁鼓與鼗鼓的結(jié)合。
其五,龜茲樂中雞婁鼓與鼗鼓兼奏情形,亦最先見于龜茲克孜爾石窟第8窟、184窟及186窟。三窟中在佛身側(cè)旁均繪有一小兒一手撥弄鼗鼓,一手擊打腋下雞婁鼓。在位于谷西區(qū)的第8窟主室右側(cè)券腹菱格因緣中,因是表現(xiàn)小兒的播鼗踴戲,故小兒身材矮小,以半蹲狀,左手持一柄疊二枚的路鼗,柄端上部小鼓顏色呈紅色,下部呈白色,鼓面各為相反,呈兩個“十字”方向鏈接。且右手拍擊夾于左腋下和右腿上的雞婁鼓,雞婁鼓鼓體橢圓,呈紅色,鼓面顯白色,與鼗體小鼓鼓體顏色相同,小兒面向佛陀聽其說法。位于谷東區(qū)的184窟主室東壁龕外及186窟主室東壁龕外的“小兒播鼗踴戲”,均在佛左側(cè),小兒形象繪制較大,右腿稍抬,出胯站立,左腋下亦夾雞婁鼓,兩只雞婁鼓形體一致,繪制均同,首尾鼓面均呈白色,鼓體呈黑褐色(或因紅色顏體蛻化而致),左手所持鼗亦均為一柄疊二枚的路鼗,柄端上部小鼓顏色呈黑褐色,下部呈白色。二窟小兒播鼗拍鼓形態(tài)繪制略似。以上三窟所見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正是《文獻通考》載“鞉(鼗)牢,龜茲部樂也,形如路鞉,而一柄疊三枚焉。古人嘗謂左手播鞉牢,右手擊雞婁鼓是也”之云的印證。
其六,含雞婁鼓演奏的龜茲樂、疏勒樂及高昌樂三樂中,龜茲樂為最早的影響?!杜f唐書·音樂志二》載:“后魏有曹婆羅門,受龜茲琵琶于商人,世傳其業(yè),至孫妙達,尤為北齊高洋所重,常自擊胡鼓以和之。”北齊龜茲樂成了龜茲樂中的“齊朝龜茲”?!端鍟ひ魳分尽份d:北齊“雜樂有西涼舞,清樂、龜茲等”?!侗饼R書》亦載“西域丑胡,龜茲雜伎,封王者接武,開府者比肩……其帝家諸奴及胡人樂工叩竊貴幸,今亦出焉?!痹诤幽习碴柡楹油痛灏l(fā)現(xiàn)的北齊驃騎大將軍墓中黃釉瓷扁壺中有龜茲樂舞表演的場面。河北響堂山北齊第七窟中亦有西域胡樂的表現(xiàn)。另《酉陽雜俎》有云:“玄宗常伺家諸王。寧王嘗夏中揮汗鼓,所讀書乃龜茲樂譜也。上知之,喜曰:‘天子兄弟,當極醉樂耳?!绷硗?與雞婁鼓常一起在壁畫中出現(xiàn)的篳篥,同出龜茲樂?!段墨I通考》將其歸為“竹之屬胡部”,其云:“篳篥,一名悲第、一名茄管,羌胡龜茲之樂也?!笨俗螤?8窟及庫姆土拉13、16、24、46窟中都有篳篥的繪制。再且,同書卷一百三十一有云:“周文帝時,有龜茲人,曰蘇袛婆,從突厥皇后入國,善胡琵琶?!饼斊澣颂K袛婆在周、隋之期,其帶來的西域樂調(diào)體系對漢族音樂影響極大。
其七,有雞婁鼓演奏的高昌樂與疏勒樂中皆含龜茲因素?!端鍟ひ魳分尽份d:“太祖輔魏之時,高昌款附,乃得其伎,教習以備饗宴之禮。及天和六年,武帝罷掖庭四夷樂,其后帝娉皇后于北狄,得其所獲康國、龜茲等樂,更雜以高昌之舊。”由此可見,高昌伎本有龜茲之風,再且,從此樂伎所穿服飾看,“皂絲布頭巾……錦袖,緋布袴,紅抹額”,正是龜茲樂舞伎員所穿服飾。也可看出,龜茲樂對高昌樂的影響至大。另外,《新唐書》記錄唐代龜茲樂樂器18種,記錄高昌樂樂器11種,龜茲樂器大大多于高昌樂,且凡高昌樂器所有者,除銅角與羯鼓外,龜茲樂器皆有??梢?龜茲樂對高昌樂的影響很大。另外,雞婁鼓乃龜茲地區(qū)所始有,并非自印度而來。唐天竺樂,據(jù)《新唐書》記載,樂器共10種,明顯看出雞婁鼓等不為天竺樂所有,鼓類樂器遠遠少于龜茲樂。另外,唐仍隨隋制,雖高昌樂已進,然隋樂部里并不奏高昌樂,隋時,龜茲樂已經(jīng)影響到了高昌樂。高昌早期石窟亦受龜茲藝術的影響。
高昌樂中使用的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見于原出土于吐峪溝石窟現(xiàn)藏于日本西本愿寺中的絹畫(圖19),與高昌吐峪溝絹畫兼奏圖一起出土的化生童子樂伎圖與龜茲蘇巴什出土舍利盒盒頂人物極為相似,可見,雞婁鼓是為源出龜茲。
圖19 高昌吐峪溝出土絹畫中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
疏勒樂中所奏雞婁鼓,至今疏勒地區(qū)考古不見其遺跡或遺存?!端鍟ひ魳分尽匪d疏勒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笛、簫、篳篥、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等十種”,除羯鼓外,其余樂器均與龜茲樂同?!端鍟窡o載疏勒樂樂伎服飾所用情況,《舊唐書·音樂志》載:“疏勒樂,工人皂絲布頭巾,白絲布袴,錦襟褾。舞二人,白襖,錦袖,赤皮靴,赤皮帶?!迸c龜茲樂樂伎所穿服飾類同,但舞曲《疏勒鹽》并不為疏勒樂所有,而為龜茲樂所有。并且,隋始設七部伎時,龜茲伎正式為七部伎之一,然疏勒伎仍為雜伎。亦見,雞婁鼓源出龜茲屬確鑿。
總之,宮廷教坊中演奏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所用龜茲樂為多。因為疏勒樂、高昌樂影響較小,隋七部樂中未列疏勒樂,而是排在雜樂之中。隋七部樂、九部樂亦不見高昌樂,而龜茲樂夾中含高昌舊樂。唐貞觀初才始設高昌樂。況且自周隋以來,而鼓舞曲多用龜茲樂。鼗鼓、雞婁鼓皆革鼓樂器。自隋七部樂始設龜茲,至隋九部樂、唐九部樂和唐十部樂中,皆備龜茲樂。正如《文獻通考》所云:“后世教坊奏龜茲曲用雞婁鼓,左手持鼗牢,腋挾此鼓,右手擊之,以為節(jié)焉?!贝蟾拧昂笫澜谭弧敝惺枥諛放c高昌樂已少見,而龜茲樂獨興之使然??梢钥隙ǖ氖悄呖咧械募孀鄨D乃真正的龜茲樂所屬,其兼奏之風系西域龜茲之地所傳來。
由前文可知,自初唐開始,含雞婁鼓演奏的龜茲樂、疏勒樂、高昌樂皆作為宮廷之樂部,大興于教坊及長安、中原漢地。所以,敦煌莫高窟自初唐窟始,至盛唐逐漸出現(xiàn)大量的合奏圖。到中唐、晚唐時達到極盛。這種合奏圖多出現(xiàn)于能表現(xiàn)唐十部樂大型樂隊組合的經(jīng)變畫中,正是大唐氣勢所至。晚唐后,莫高窟不再有鼗鼓與雞婁鼓合奏圖,西域風格的大型樂隊組合逐漸減少。如榆林第3窟中的西夏窟,在其南壁的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樂伎并不像唐窟一樣出現(xiàn)在說法圖下的樂池中,而是出現(xiàn)在如天宮伎樂般的閣廊中,樂隊人員大幅減少,令人意外的是其東側(cè)西起第一樂人左右手各持一枚鼗鼓,每枚疊三個小鼓,持鼗鼓者并不見與雞婁鼓的兼奏,似乎所見大唐盛氣已盡,另類民族特色的西夏之風異起。在莫高窟西夏353窟窟頂北坡及榆林窟宋15窟窟頂南坡中,也出現(xiàn)了飛天持鼗鼓的圖像,鼗鼓均一枚疊二,花紋相同,且鼗鼓鼓面較大,西夏353窟更是左手持杖而擊,與大唐風氣截然不同。
宋元之后,莫高窟的興建漸趨衰落,龜茲樂在莫高窟中的演奏繪制亦稀奇零落,然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在他地仍有記錄,可見,龜茲樂及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并沒有隨著元后莫高窟的冷落而沉寂蕭條。
莫高窟之外的五代前蜀國開國皇帝王建(847─918年)的陵墓中亦可見龜茲樂的強烈影響。在王建墓棺床石刻東側(cè)南起第八人就有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圖20)。我們從圖可看,左手播一柄疊三枚的靈鼗,左腋夾雞婁鼓,右手持杖演奏。此演奏狀態(tài),正是《文獻通考》中所云的龜茲部使用的一柄疊三枚的“鞉牢”。再且,王建墓中出現(xiàn)樂器圖像以毛員鼓、齊鼓、答臘鼓、雞婁鼓等西域鼓類樂器為主,可以看出,其所含龜茲樂因素十分突出。
圖20 五代前蜀王建墓棺床石刻中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
在后晉,龜茲樂同樣繁盛。《文獻通考》卷一百二十九云:“禮畢,高祖大悅,賜棁金帛,群臣左右睹者皆嗟嘆。然禮樂廢久,而制作簡繆,又繼以龜茲部《霓裳法曲》,參亂雅音。其樂工舞郎,多教坊伶人?!焙髸x用龜茲樂,雖無圖像可存,然透過史籍記載,不難看出在禮樂廢陋的后晉時期,諸樂不存,唯龜茲樂以其影響而獨興,能擔當習奏之。
另外,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在宋代仍存,宋沈遼有詩名曰《龜茲舞》,其云:“龜茲舞……衣冠盡得畫圖看,樂器多因西域取。紅綠裀結(jié)坐后部,長笛短簫形制古。雞婁楷鼓舊所識,饒貝流蘇分白羽?!笨梢?宋史龜茲樂中雞婁鼓仍在奏響。見于北宋初的開封繁塔伎樂磚中有鼗鼓與雞婁鼓兼奏的情形。(圖21)。在該繁塔二層內(nèi)壁中嵌有20塊刻有伎樂演奏的方磚,其中有兩伎左手持鼗,左臂夾有雞婁鼓,右手持杖在演奏,其左臂間夾奏雞婁鼓,與莫高窟極為相似。在繁塔其他的刻磚中,樂器種類多見拍板、橫笛、篳篥、排簫、笙等樂器,亦呈現(xiàn)了明顯的龜茲樂舞場面??梢婟斊潣肺柙谒未矘O為流行。這和史書記載亦相符?!杜f五代史》卷一百四十四有云:“自唐季之亂,禮樂制度亡失已久……高祖會朝崇元殿,廷設宮懸,二舞在北,登歌在上……又繼以龜茲部、霓裳法曲。”可見,在禮樂已廢的唐末五代,龜茲樂部仍由舊時教坊伶人在傳習著,充分說明其在唐時的盛行。
圖21 開封繁塔伎樂磚中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
圖22 西安何家村出土唐代碾伎樂獅紋白玉帶中的雞婁鼓鼗鼓兼奏
在唐代莫高窟壁畫記錄之外,雞婁鼓與鼗鼓的兼奏亦不乏所見。位于西安何家村出土的唐代碾伎樂獅紋白玉帶,玉帶中九件刻有胡伎奏樂圖,其中一件可見胡人樂伎席地坐于毯上,左腿起立,雞婁鼓置于左膝與左臂間,左手播一柄二枚的路鼗,右手持杖正在敲擊(圖22),其演奏情形與莫高窟極似。在其余方上出現(xiàn)有篳篥、橫笛、排簫、琵琶、羯鼓、答臘鼓、毛員鼓,表現(xiàn)的正是西域龜茲胡樂的演奏情形,恐為使朝進貢所獻。
龍門石窟龍華寺洞窟開鑿于唐代,其北壁有鼗鼓與雞婁鼓兼奏的形象(圖23)。樂伎左手持鼗,腋夾雞婁鼓,右手持杖欲擊。
圖23 龍門石窟龍華寺洞窟鼗鼓與雞婁鼓
另外,原出土于克孜爾石窟,今藏于柏林印度藝術博物館(Museum für Indische Kunst)編號為“MIKⅢ8136”的一件木雕,也正是表現(xiàn)了左腋夾雞婁鼓,盤腿而居的演奏狀態(tài),雖然右臂已殘,但其生動可人的擊雞婁鼓表演狀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在云岡石窟2窟、6窟、12窟前室北壁上部窗楣中、內(nèi)蒙古敖漢旗薩力巴鄉(xiāng)水泉一號遼墓出土的玉帶中、西安西郊關廟小學出土有唐玉帶中,龍門石窟唐代石刻及大足北山唐代石刻中皆可見雞婁鼓與鼗鼓的兼奏情形。正如清乾隆年間王芑孫記述西域風土人情的《西陬牧唱詞》,對雞婁鼓描寫的那樣,“小雅詩傳考牧篇,僸偶有唱譜新編,阿誰慣打雞婁鼓,與我同縐馬尾弦?!笨梢?莫高窟外,隨著龜茲樂的興盛及佛教在全國各地的發(fā)展,云岡等佛教壁畫樂舞禮佛供養(yǎng)的繪制中雞婁鼓與鼗鼓兼奏的情形頻頻出現(xiàn)。有龜茲樂影響的地方,方物及墓葬中亦多見雞婁鼓與鼗鼓兼奏的情形。以上可為莫高窟外鼗鼓與雞婁鼓兼奏情形的延拓。
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在莫高窟中自初唐窟始,終于晚唐窟。初唐窟前北周窟中有單奏的鼗鼓形象,晚唐窟后,直至西夏、宋窟中仍有單奏的鼗鼓,初唐窟前及晚唐窟后不見兼奏情形。
鼗鼓與雞婁鼓兼奏圖多出于經(jīng)變畫說法圖下樂池中能表現(xiàn)大唐風氣的九部樂、十部樂樂器使用中。從處在樂隊中的位置看,兼奏者多有領奏或擔當樂隊指揮的用意所在。
鼗鼓本華夏舊器,雞婁鼓出于西域,鼗鼓與雞婁鼓兼奏源起于西域龜茲,克孜爾即見證。莫高窟中的鼗鼓與雞婁鼓兼奏明顯受西域龜茲之風的影響,亦是唐代嗜迷于龜茲樂,龜茲樂對中原漢樂影響的見證。
雞婁鼓始見于初唐石窟中,龜茲樂、疏勒樂皆隨胡女唐時進獻中原,高昌樂雖在隋時有訪,也進獻樂器,然在隋時并未進入宮廷樂部伎,故隋窟中仍不見雞婁鼓。且雞婁鼓與鼗鼓合奏多出現(xiàn)在能表現(xiàn)唐七部九部樂、十部樂及立部、坐部等的大型經(jīng)變樂器組合中。且初唐有表現(xiàn)經(jīng)變的樂器組合,如322窟,雖在出現(xiàn)雞婁鼓與鼗鼓合奏的初唐,然是表現(xiàn)粟特安國樂,故不出現(xiàn)雞婁鼓。貞觀十四年唐王朝起大兵平高昌,建安西都護府于交河,敦煌成為西域與中原銜接的重要驛站。河西及往來西域的道路復歸通暢,西域文化陸續(xù)東傳。故高昌文化介乎于龜茲與中原之間,但是,鼗鼓與雞婁鼓的兼奏有可能是貞觀十四年平頂高昌之后,陸續(xù)大規(guī)模在莫高窟中表現(xiàn)。我們發(fā)現(xiàn),莫高窟大量圖像亦能證實,莫高窟中的所有雞婁鼓與鼗鼓兼奏圖都是在貞觀十四年之后出現(xiàn)的?;蛟S與大唐貞觀十四年平頂高昌一事有關。貞觀十四年之后,隨著大唐向西域征討的逐漸平靜,西域及長安風氣藝術隨之在莫高窟中極度凸顯盛行起來,如建于貞觀十六年藝術水平至高的220窟帶有強烈的大唐中原風氣,亦見雞婁鼓的演奏。這可以看作是平高昌及唐重控西域后,唐西域音樂藝術首度在莫高窟中的精彩綻放。換言之,西域藝術繼北朝以來再次在莫高窟中的進入,標志著唐的實力再次控制西域,亦即從另一個層面證實了唐王朝的高昌用兵,西域各權力的歸附及絲綢之路的暢通繁榮。
注釋:
①如《法華經(jīng)·序品第一》有云:“諸天龍神,人及非人,香華伎樂,常以供養(yǎng)?!薄斗ㄈA經(jīng)·法師品第十》記述的其他九種供養(yǎng)是“花、香、瓔珞、末香、涂香、燒香、繒蓋幢幡、衣服及合掌”。原云:“若善男子、善女人,于法華經(jīng)乃至一句,受持、讀誦、解說、書寫,種種供養(yǎng)經(jīng)卷,華、香、瓔珞,末香、涂香、燒香,繒蓋、幢幡,衣服、伎樂,合掌恭敬,是人、一切世間所應瞻奉,應以如來供養(yǎng)而供養(yǎng)之。”另《法華經(jīng)·見寶塔品第十一》有云:“千萬億眾,以一切華、香、瓔珞、幡蓋、伎樂,供養(yǎng)寶塔,恭敬、尊重、贊嘆?!薄斗ㄈA經(jīng)·分別功德品第十七》有云:“懸諸幡蓋及眾寶鈴,華、香、瓔珞,末香、涂香、燒香,眾鼓、伎樂,簫、笛、箜篌,種種舞戲,以妙音聲、歌唄贊頌,則為于無量千萬億劫、作是供養(yǎng)已?!?/p>
②呂不韋等:《呂氏春秋·古樂》,載《諸子集成之六》,上海書店,1996,第52頁。
③《周禮注疏》卷二十三,載《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3,第797頁。
④《周禮·春官》載:“凡樂,圜鐘為宮,黃鐘為角,大蔟為征,姑洗為羽,雷鼓、雷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門之舞。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凡樂,函鐘為宮,大簇為角,姑洗為征,南呂為羽,靈鼓、靈鼗,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於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凡樂,黃鐘為宮,大呂為角,大蔟為征,應鐘為羽,路鼓、路鼗,陰竹之管,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蓖?第789-790頁。
⑤《禮記正義》卷十六,載《十三經(jīng)注疏》之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第327頁。
⑥陳戍國點校:《周禮·儀禮·禮記》,岳麓書社,2006,第282頁。
⑦同⑤,第234頁。
⑧[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三“天曉諸入出市”,商務印書館,1939,第115頁。
⑨《儀禮注疏》卷十六,載《十三經(jīng)注疏之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第189頁。
⑩袁梅:《詩經(jīng)譯注》,齊魯書社,1982,第5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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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第1208頁。
? 386窟為初唐窟,主室南壁阿彌陀經(jīng)變?yōu)橹刑扑L,故南壁兼奏圖歸為中唐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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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書·音樂志》載:“始開皇初定令,置七部樂:一曰國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伎,六曰龜茲伎,七曰文康伎。”同?,第376頁。
?《隋書·音樂志》載:“及大業(yè)中,煬帝乃定清樂、西涼、龜茲、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禮畢,以為九部。樂器工衣創(chuàng)造既成,大備于茲矣?!蓖?,第377頁。
?同?,第378-37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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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高昌樂:“太祖(宇文泰)輔魏之時,高昌款附,乃得其伎,教習以備饗宴之禮。”《隋書》卷十四《音樂志中》,中華書局,1973,第342頁;“西魏與高昌通,始有高昌伎。我太宗平高昌,盡受其樂?!蓖?,第1069頁。
?;如龜茲樂:“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蓖?,第378頁。如疏勒樂:“疏勒……起自后魏平馮氏及通西域,因得其伎?!蓖?,第3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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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書》卷二十二云:“坐部伎六:一燕樂,二長壽樂,三天授樂,四鳥歌萬歲樂,五龍池樂,六小破陣樂?!蓖?,第4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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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五有載:“云南王異牟尋遣其弟湊羅楝獻地圖、土貢及吐蕃所給金印,請復號南詔。癸丑,以祠部郎中袁滋為冊南詔使……滋至其國,異牟尋北面跪受冊印,稽百再拜,因與使者宴,出玄宗所賜銀平脫馬頭盤二以示滋。又指老笛工、歌女曰:‘皇帝所賜龜茲樂,唯二人在耳?!薄顿Y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五《唐紀五十一·德宗貞元十年(甲戌,公元794)》,1956,第7561—75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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