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我最鐘愛的過年,似乎并不是過年本身,而是過年之前的一個月。
寒假作業(yè)一頁也沒做,躲在外婆的被窩里,看每個寒假都在播放的《還珠格格》,太陽在外婆的寧式大床上斜斜照著,一路沉下去,這時候,你的心里會略微發(fā)抖——午睡睡到這時候,可能會被打。
幸好這時候,我的外婆正在廚房的角落,收拾那一堆神秘的鍋鍋鏟鏟壇壇罐罐,莊嚴肅穆,默不作聲。
在這堆武器里,我最愛的是一把鐵勺。長長的柄,生了銹,每年擦一次。奇怪的是,生銹的只有勺柄。勺子本身,油光锃亮。
別看貌不驚人,卻是我們?nèi)业膶氊?。有點類似于倚天劍屠龍刀,沒有了它,年夜飯是無法開席的。
這是一把蛋餃勺。攤蛋餃,講究的是耐心。外婆家燒一只煤球爐子,風(fēng)門須關(guān)得很小,爐口只見一點點暗紅。外婆有時候,會用鐵板半壓著爐口,有一次,舅媽東施效顰,一下子把火弄熄滅了,我眼見外婆奔過去,連聲讓舅媽不要管,去找火媒生火,一轉(zhuǎn)身,白眼翻上天?;鹕茫贸龅帮溕衿?,取一塊帶皮肥肉,在勺子上狠狠一擦,鐵勺導(dǎo)熱快,很快呲啦一響,而后舀了蛋液,輕輕轉(zhuǎn)動手腕,像打太極拳。那過程,也像極了鍛造黃金,眼見黃澄澄的蛋皮,一點點浮現(xiàn)。豬肉需要事先剁好調(diào)味好,我不愛吃肥肉,外婆會單獨給我做精肉的蛋餃,放豬肉的時機很重要,要乘蛋液將凝未結(jié)的時候,把肉糜放上,而后,用筷子尖小心挑起一側(cè)蛋皮,慢慢揭起,蓋住肉糜,稍稍壓緊,而后,外婆會展示她的絕技——顛勺。這一招純屬花拳繡腿,但極有儀式感,似乎若沒有經(jīng)過那么一下,蛋餃也許就不稱其為蛋餃啦。
我最喜歡坐在煤球爐邊,幫外婆望望火,等待著外婆偶爾失手,弄破了的蛋皮——全部歸我,在太陽下發(fā)著光,冒著熱氣,舍不得吃,覺得手里拿著的,是黃金。那時候,真希望外婆攤蛋皮,只只是破的。
蛋餃做完,總是一大盆,疊得高高的,真像是元寶。我們家總是從大年夜一直吃到正月十五。除夕晚上,有一客什錦雜燴湯,是壓軸菜。我總懷疑這是一個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傳統(tǒng)菜,之前寫《民國太太的廚房》,研究胡適家的燒雜燴,一只口徑二尺的大鐵鍋,熱騰騰地端了上桌,里面還在滾沸,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點綴著一些蛋餃,底下是蘿卜白菜——據(jù)說這是徽州人待客人的上品。我的朋友項斯微也曾經(jīng)說起過,她的家鄉(xiāng)成都,年夜飯里的雜燴,要由酥肉、油炸圓子、豬心、豬舌、豬肚、青萵筍、胡蘿卜、玉蘭片、海參等各類食材堆砌而成,聽著就十分繁榮昌盛。我們家的雜燴湯,沒有這么豐盛,不過是肉圓蹄筋肉皮粉絲蛋餃冬筍塔菜黃芽菜。有時候碰上我爸心情好,發(fā)一點海參放進去,也是量少需找,猶如大海撈針,吃到的時候便特別興奮。
做好了蛋餃,搓好了湯圓,就來到了我最喜愛的買年貨環(huán)節(jié)。沒有淘寶的時代,買年貨絕對是一場大冒險。
穿著毛衣疊毛衣、毛褲疊棉毛褲的我,幾乎無法動彈,但仍舊掙扎著,要參與到這場冒險中去。
原因太簡單了,你以為你不參加,就能獲得自己喜歡的浪味仙旺旺大禮包雞味圈嗎?
每年此時,平時頗為暴躁的我媽,會忽然變得溫柔指數(shù)一百。她會先去熟悉的炒貨店買花生瓜子,那對安徽的夫婦見到我媽,總是同樣的一句話:“一直等你來,我們明天就回家了。”炒瓜子的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焦香,大約是風(fēng)爐和柴爿的焦火氣味。我總是遠遠躲著,那口大鐵鍋明明看起來臟兮兮的,可是回了家,我媽總是柔情萬種地對我爸指鹿為馬:“這家炒得很干凈,我盯著他們炒的?!?/p>
買完炒貨,要去買送給外婆奶奶長輩們的年禮。奶奶多年來并不待見母親,奇怪的是,買年貨的時候,媽媽總給奶奶多買兩樣,雖然拿東西的時候,是氣乎乎的。買給外婆的,多半是一雙新鞋,或是羊絨衫。我媽比對著羊絨衫的樣式,總是對我說:“知道嗎?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你長大了,也要孝順?gòu)寢?,給媽媽買衣服?!?/p>
“哦,好的?!保ㄐ睦锏胗浿业碾u味圈)
我媽一眼看穿我的心不在焉,用她那幼兒園老師的腔調(diào)再三重復(fù):“你能不能做到???”
“能的能的。媽媽?!?/p>
“什么?”
“你能不能換個顏色啊,外婆說你去年就買這個,太老氣了,不時髦?!?/p>
一記暴栗。
媽媽在服裝區(qū)待的時間,大大超過了食品區(qū)。一開始,為了我的雞味圈,我會極盡諂媚,說一些諸如“媽媽你穿這件真漂亮”“媽媽你穿什么都漂亮”之類的話。但說著說著,我媽在鏡子面前停留的時間,簡直超出了我的想象,這會讓我特別焦慮。焦慮的時候,我會用各種方法暗示和催促她,諸如我要上廁所,我真的忍不了了要上廁所等等等等。
等到我佯裝受不了開始往地上蹲的時候,我媽才會罵罵咧咧,拖著我離開服裝區(qū),前往年貨專場。
我從小就顯露出吃貨的本性,看著梁上懸著的一條條暗紅色的火腿臘腸臘鴨臘雞,柜臺里一片片干扁的魷魚對蝦干貝,大罐子里的黃泥螺醉蝦醉蟹,我會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我滿心懸心的,是自己的零食,但又擔(dān)心此時開口,要遭到媽媽的暴栗攻擊,只好閉嘴,先讓她買好清單上的物品,到了最后,總算到了小朋友喜歡的零食柜臺。
人很多,里三層外三層,多半都是小朋友和爸媽在一起的組合。這時,媽媽會假裝沒有看見,預(yù)備睥睨四方,披荊斬棘,就要開跑。我心里發(fā)慌,幾乎是帶著哭腔,扯住我媽的衣角:
“媽媽,我們看一看。那么熱鬧,是賣什么的呀?”
媽媽不響。
“媽媽,我就看看,不買?!?/p>
二十分鐘之后,我媽再次披荊斬棘,從人群中殺將出來,眼尖如我,一眼看到袋子里,有墨綠的影子——啊,那是我最愛的雞味圈!
真奇怪,這場景,一直到二十年之后,仍然縈繞在我心里,而年夜飯吃什么,我似乎已經(jīng)忘了,可我真愛那時候,等著蛋餃皮攤破的我,跟著媽媽披荊斬棘的我,拿到雞味圈激動得語無倫次的我,那是我最喜歡的過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