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慧

(榆林學院 文學院，陜西 榆林 719000)

寶卷又名寶傳，是明清以來流行于民間的講唱文學，以河西地區(qū)著稱。它由唐代的變文、講經(jīng)文演變而來。鄭振鐸先生說：“寶卷是‘變文’的嫡系子孫，其歌唱方法和體裁，幾和‘變文’無甚區(qū)別?！盵1]8由此可知，寶卷的結(jié)構(gòu)與變文相似，韻散結(jié)合，同時它又汲取了河西地區(qū)的文化滋養(yǎng)，使用了不少當?shù)氐姆剿渍Z詞，顯示出了語言方面的一些特色。

近年來，學術(shù)界已經(jīng)注意到了河西寶卷的語言學價值，如張愛民《河西寶卷——我國民間曲藝藝術(shù)瑰寶》[2]一文分析了河西寶卷中所能反映的張掖方言的語音問題。馬月亮《河西寶卷的音韻研究》[3]以方步和《河西寶卷真本校注研究》中的材料為對象，通過對河西寶卷中用韻和異文別字的研究，闡述了明清時期西北方音的特點。雷漢卿《河西寶卷所反映的西北方言淺說》[4]從語音和詞匯兩個方面對寶卷中的西北方言進行考察。張國良《寶卷俗字札記》[5]以寶卷中的俗字為研究對象，提出寶卷中的俗字可為大型字典所收字形補充例證，幫助認讀未識字形，溝通不同字形之間的正俗字關系，還能為與文字有關的詞語提供字形支持，是研究近代俗字的重要資料。程瑤《河西民間宗教寶卷方俗語詞的文化蘊藉》[6]對河西民間宗教寶卷中的方俗詞進行探究，進而揭示了其所包含的文化信息。這些成果說明寶卷具有的語言價值，但是寶卷蘊含的語言現(xiàn)象遠不止這些，還有許多方面值得我們?nèi)ヌ骄?。本文從河西寶卷方俗詞的語義考釋出發(fā)，通過對造詞理據(jù)的分析，探討詞語內(nèi)涵，為寶卷的語言研究提供參考。行文中所引寶卷用例均選自《酒泉寶卷》*文中關于寶卷的用例均出自酒泉市肅州區(qū)文化館編《酒泉寶卷》，甘肅文化出版社2012年版。。

一、倒灶

(一)“倒灶”在寶卷中的用例及詞義

(1)“這也是我韓門背時倒灶，無后人枉負我位顯官高?！?《酒泉寶卷·紅燈寶卷》)

(2)“只望你能成個棟梁材料，又誰知竟成了朽木蓬蒿。這也是我韓門背時倒灶，氣無后人枉負我位顯官高。”(《酒泉寶卷·新鐫韓祖成仙寶卷》)

(3)“不該打我兒，今日悔不了。何方去修行？哪里參玄妙？也是我韓門，背時又倒灶。送子讀詩書，無故修啥道。”(《酒泉寶卷·新鐫韓祖成仙寶卷》)

(4)周富貴便說：“我們七和縣的人，十分不抬舉人，他也說我是周倒皂的娃子，你也說我是周倒皂的娃子，叫他們把我叫都叫窮了，這也是我無奈的事情?！?《酒泉寶卷·康熙寶卷》)

例(1)(2)(3)中“背時倒灶”同義連文，“倒灶”義同“背時”，指倒霉、不走運。(4)中的“倒皂”即“倒灶”，“皂”乃同音借字。從結(jié)構(gòu)看，“倒灶”為動賓結(jié)構(gòu)，“倒灶”即搗灶，“倒”同“搗”?！稘h語大字典》：“倒，用同‘搗’?！盵7]174文獻中也有用例，如：

(5)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睡不著如翻掌，少可有一萬聲長吁短嘆，五千遍搗枕槌床?！盵8]22

“倒”“槌”互文對舉，“倒”同“搗”，表示用手做的某一動作。“灶”，《說文·穴部》：“炊竈也。”段玉裁注：“炊爨之處也。”[9]347也即磚石或其他材料制成的一種設備，供烹飪、冶煉、烘焙等用，即灶臺。從字面意思看，“倒灶”就是搗毀做飯的設備，即搗毀灶臺。引申為時運不濟，倒霉。

(二)“倒灶”的語義來源

關于“倒灶”，前賢有論述，清代學者翟灝對其詞語來源曾進行探索。大型辭書《辭源》和《辭海》援引翟灝《通俗篇·居住》條，列出“倒灶”一詞出自揚雄《太玄經(jīng)·灶》：“灶滅其火，唯家之禍。”可見，“灶滅”在兩千多年前就寓意著家有災禍。蔡正學、石金蘭《“倒灶”“倒楣”的文化考釋》[10]一文從隴右方言出發(fā)，指出“倒灶”義近灶倒，指?；?、無飲食，引申一步說，就是無米下鍋，吃不上飯，表示倒霉到極點。李貴生《語義與民俗——方言詞“倒灶”考釋》[11]一文認為“倒”為倒塌毀壞，“倒灶”即毀壞鍋灶。民間傳說認為，灶神關乎人的飲食、司察人的小過、奪減人的壽命，所以鍋灶毀壞就意味著災禍降臨、家道衰落。由此“倒灶”又引申出動詞義“遇上不幸的事”“衰敗”“垮臺”和形容詞義“倒霉”“倒運”以及名詞義“背時的人”“倒霉的人”。其實還有一些問題需要進一步討論。

我們認為，“倒灶”與祭灶有關。祭灶習俗歷史悠久，該風俗來源于對火神的崇拜。灶產(chǎn)生之后，理所當然成為火神的居所，時間一久，火神就演化成為灶神，作為飲食之神被人們崇拜，也就是民間的“灶馬爺”。這一民間信仰非常普遍地流行于民間，歷史文獻對此有不少記載?！抖Y記正義》：“祭灶神，言其有功于人，人得飲食，故祭報之。”[12]754“大概從漢代開始，灶神就被看作是在人間司察小過的神了?！盵13]《禮記正義》：“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戶，或立灶?！编嵭ⅲ骸按朔谴笊袼韴蟠笫抡咭?。小神居人之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爾。……灶，主飲食之事?！盵12]1305到了東晉，灶神又可主宰人的壽禍?！侗阕印の⒅肌罚骸霸钌褚嗌咸彀兹俗餇?，大者奪紀，紀者三百也，小者奪算，算者三日也?！盵14]125現(xiàn)在陜北民間祭灶時也念歌謠，如“灶馬爺灶，你姓灶。我的光景你知道。上去天，直說我好，不要說我賴。草料喂足一疙瘩麻糖嘴糊住。”*這首歌謠為筆者在陜西府谷調(diào)查方言時發(fā)音合作人燕老師告知。從文獻和民間歌謠來看，灶神可以上天向司命匯報人的罪行和惡狀，司命則根據(jù)罪責的大小奪減人的壽命以表懲罰，所以民間有“一疙瘩麻糖嘴糊住”的說法。灶神雖然主管人的壽算和疾病，但倘若能按時進行祭拜祭祀，便可消災，也可享受其所帶來的福祿。《酉陽雜俎》：“(灶神)常以己丑日，日出卯時上天，禺中下行署，此日祭得福?！盵15]128

可見，灶神關乎人的飲食、過錯、壽命，對其祭祀便可消災得福，所以長期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

(三)“倒灶”的語義演變

上文從意義和來源兩方面對“倒灶”做了梳理。從語義上看，“倒灶”本義為搗毀灶臺；從來源上看，“倒灶”之灶與灶神有關。灶神即灶馬爺、灶王爺、灶君?！稘h語大字典》釋為：“舊俗供于灶上的神。傳說灶神于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日至除夕上天陳報人家善惡?！睆埧≌x《陜北風情大觀·歲時節(jié)令篇》：“群眾呼灶君為‘灶馬爺’，認為灶馬爺是一家之主，對灶馬爺尤為敬畏。群眾放鞭炮、焚紙燒香，送灶神上天。用面蒸成山狀，鑲嵌若干紅棗，此叫棗山山，放置灶君懷前，用飴糖粘灶君牌位，盼望灶君‘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盵16]152灶神的居住地是灶臺。灶臺的搭建材料很簡單，用泥、水、石頭便可壘砌而成。民間現(xiàn)在還有臘月二十三送灶馬的習俗。文獻中用例如：

(6)《新兒女英雄傳》第九回：“那一天我正趕集回來，買了點年貨，眼看灶馬爺就要上天啦?！盵17]123

(7)《王丕勤走南路》中王丕勤說：“你怎說這號話，自古說：‘人活名望，樹活陰涼’婆姨漢黑里赤肚子拜灶馬啦，第二天叫人家都知道了，快叫我給人家送喀！”[18]116

民間祭送灶馬爺時念的歌謠如“臘月二十三，灶馬爺上了天。上去天，直說我好，不要說我賴。草料喂足一疙瘩麻糖嘴糊住?！?此歌謠也是筆者在府谷調(diào)查方言時合作人燕老師告知。

從文獻和民間歌謠可知，灶神對百姓十分重要，人們都要供奉，也要在臘月二十三送其上天，使其言好事，降吉祥，所以其居住地灶臺不能“倒”，如果“倒”了，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倒灶”的語義經(jīng)過了如下心理聯(lián)想演變過程：倒灶→搗毀灶臺→搗毀灶神所住之地→灶神無處安居→不再庇佑屋主→災禍臨頭→倒霉。由于灶神掌管人的飲食，督查人的過錯，又能奪減人的壽命，如果供奉灶神的地方“灶馬懷”*民間稱供奉灶神的地方為灶馬懷。見楊明芳、楊進《陜北語大詞典》，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882頁。被毀壞，灶神就無處居住，不再庇佑兆民，所以災難就會臨頭，就會倒霉。這是人們通過心理聯(lián)想產(chǎn)生的語義演變。“倒灶”一詞在元雜劇中就有使用，明清小說中用例增多，現(xiàn)代相沿。例如：

(8)《警寤鐘》第14回：“楊二見他大聲罵詈，入骨的叱逐，嚇得魂不附體，又羞又怕，抱頭鼠竄，急急跑出，縮頸而奔。飛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心頭上突突的亂跳，把舌頭伸了兩伸，道‘好利害女子，好兇逾婦人。那樣個溫柔模樣，怎這等個憊賴性子，幾乎把我膽也嚇碎?！值愕溃骸质莻€窮鬼，怎么有得還我。真是人該倒灶，就撞著這不湊趣的冤魂，莫說我明日不敢上他門去取討，今日他丈夫回來曉得，只怕他明日還要上我門來吵鬧哩！’”[19]247

(9)《西游記》第25回：“行者笑道：‘你遇著我就該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領你些油湯油水之愛，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鍋里開風，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調(diào)菜吃，如今大小便通干凈了，才好下鍋。不要扎我?guī)煾?，還來扎我?！盵20]196

(10)《歧路燈》第66回：“王緯千插口道：‘……打了一場官司，還欠下幾十擔。我不得已，把上京盤纏添上些，自己買完莊，指望到河南取這宗盤絞花消。將來未必能發(fā)財，只求夠本就算還好哩。總是腳根下就吃了虧，偏偏住在個倒灶行里?！盵21]392

(11)《陜北民歌選·信天游(3)》：“洋煙本是外國草，誰抽洋煙誰倒灶?！盵22]2119

(12)《李季文集》：“一個莊的朋友不可交，叫你們老婆罵倒灶。”[23]826

上述幾例中的“倒灶”都是倒霉義。

(四)“倒灶”的結(jié)構(gòu)變化

從文獻用例和方言使用情況來看，“倒灶”還可以拆開使用，詞義不變。如：

(13)《歧路燈》第66回：“王緯千插口道：‘不是這樣說。舍弟與府上自是好交，所以有此一番大交易。彼此通融商量，原是理之當然。只緣弟這番在南省買貨，那開行的倒了灶，拿的銀子去，再繳不完莊?！盵21]392

例(13)“倒灶”中加了“了”，依舊為時運不濟、倒霉?！暗乖睢边€可以說“背時倒灶”。

(14)《躋春臺》：“尊一聲背時鬼聽我稟告，在我家久居住很把駕勞。弄得我這幾年背時倒灶，凡百事不順遂好似水消。”[24]299

例(14)“背時倒灶”連用，意思是倒霉至極，“背時鬼”是不合時運的人。今陜北民歌中有“倒灶鬼”“倒運鬼”，指倒霉鬼，意思與“背時鬼”相同。例如：

(15)《李季文集》：“好馬不喝溝渠水，好婆姨不交倒灶鬼?！盵23]845

(16)“哎，這么個倒運鬼，什么壞事都讓你碰上了?！?榆林市榆陽區(qū)方言。

陜北方言中還可以在“倒灶”后加表示程度的補語“死”等詞，意思是倒霉透頂。

(17)“哎，倒灶死了，生意做什么賠什么！”*榆林市榆陽區(qū)方言。

綜上所述，“倒灶”為述賓結(jié)構(gòu)，由搗毀灶臺引申出倒霉義。該義的引申與民俗和方言用法有關。“倒灶”的結(jié)構(gòu)比較靈活，可以出現(xiàn)倒了灶、倒灶了、背時倒灶、倒灶鬼等形式。由此可知，“倒灶”除了作為一個詞使用外，還可在中間插入別的成分，可見其詞匯化程度不高。

二、站

(一)“站”在寶卷中的用例及詞義

(18)方公子向他們行禮一畢，余婆就問道：“相公你干什么來了？”方公子道：“請我姐姐到家里住幾天?！庇嗥疟阏f：“農(nóng)忙時節(jié)那里有站娘家的功夫?！眴T外說：“叫他去站幾天也可?！?《酒泉寶卷·余郎寶卷》)

(19)周富貴便說：“我們七和縣里好少固定房，還缺你站的一間房子?！笨滴跽f：“店里都站滿了?！备毁F說：“我的店里怎么連一個人都沒有站下？”(《酒泉寶卷·康熙寶卷》)

(20)媳婦兒，在娘家，站了兩日。(《酒泉寶卷·仙姑寶卷》)

(21)他說是，媳婦兒，娘家去站。(《酒泉寶卷·仙姑寶卷》)

(22)這樣行事的人，我就該把他請到家里住一夜，才是道理，怎么叫他廟中站？(《酒泉寶卷·仙姑寶卷》)

(23)日行走，夜站店，尤其小心。(《酒泉寶卷·天仙配寶卷》)

上述用例中，“站”的意義均指?。蛔∷?，“站”本義為直立不動?！稄V韻·陷韻》：“站，俗言獨立。”[25]425《集韻·陷韻》：“站、佔，久立也。或從人?！薄额惼と瞬俊罚骸皝?，又陟陷切，立也。”*寫作“佔”的只見于韻書、字書，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實際用例。“但是從盛唐到明初，‘站’的文獻用例卻罕見，特別是以北方官話為背景的《元刊雜劇三十種》《元典章》《通制條格》《元朝秘史》《古本老乞大》《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等文獻，表‘站立’義全部用‘立’，‘站’不見蹤影。元代有一個蒙古語音譯詞、表‘驛站’義的‘站’(又叫‘站赤’)進入漢語，在元末明初一直是‘站’的中心義項，它跟‘站立’的‘站’同音同形，這可能也抑制了‘站立’義‘站’的使用和發(fā)展。”[26]331“站和站赤都是蒙古語，現(xiàn)今漢語中所用為驛站的‘站’字即由蒙古語而來。此語最初譯寫為蘸?！盵27]20由此觀之，表“站立”的“站”與“驛站”之“站”并非同一詞，只是讀音和字形相同而已。據(jù)汪維輝、秋谷裕幸二位先生考證，“‘站’大約產(chǎn)生于唐代，元代以前用例罕見。但是明代以后卻占據(jù)了主流?！盵26]334由此可見，表“站立”的“站”出現(xiàn)的時間較早?！罢尽痹诒玖x“立”的基礎上，經(jīng)過引申，有了新的含義，《漢語大字典》羅列了如下引申義：第一，停留。第二，驛站，古時傳遞軍政文書的人中途換馬、食宿或轉(zhuǎn)遞之所。第三，車站。第四，為某種業(yè)務而設的機構(gòu)。第五，用同“顫”。第六，古代放置飲器的用具。

(二)“站”的語義演變

《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收有“站”，釋為“住宿。蘭銀官話”[28]5017。我們推測，“站”的“住宿、居住”義由“停留”義引申而來。據(jù)高守綱《古代漢語詞義通論》一書的考釋，“居，處”與“止，住”是相向引申的關系。所謂相向引申，就是“甲詞由A義引申出B義，乙詞由B義引申出A義，兩者互相朝著對方的方向引申，我們管相關語詞的這種詞義引申過程叫相向引申”[29]67。也就是說，“居，住”由居住引申為止息、停留。如《孟子注疏》：“(陳仲子)居於陵，三日不食，耳不聞，目無見也?！盵30]181“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避兄離母，處于於陵?！盵30]182這里“居、處”互用，都是居住的意思。《周易正義》：“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盵31]315《孫子兵法·軍爭》：“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軍將，勁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盵32]46“不居”“不處”都是不止息、不停留之義。同樣，“止、住”也由止息、停留引申為居住。如《后漢書·薊子訓傳》：“見者呼之曰：‘薊先生小住’?！盵33]2746“小住”即稍微停留一下。《詩·商頌·玄鳥》：“邦畿千里，維民所止?！盵34]1445“止”意思是居住。從這些用例中，我們可看出“居、處”與“止、住”是相向引申的關系。所以，“站”由停留→居住有依可尋。再者，“站”由直立不動→停留→住宿，都表示一種狀態(tài)，停留、住宿性質(zhì)相似，都是在一定時間內(nèi)不發(fā)生變化，所以這些詞義的產(chǎn)生是在心理聯(lián)想的基礎上引申出來的。例(18)中“請我姐姐到家里住幾天”與下文“農(nóng)忙時節(jié)那里有站娘家的功夫”相對，“站”“住”意義相同。例(19)中“我們七和縣里好少固定房，還缺你站的一間房子”義為“我們七和縣里固定房很多，不缺你住的房子”。例(20)即言“媳婦在娘家住了兩日”。例(21)義為“媳婦到娘家去住了”。例(22)“住一夜”與“廟中站”互對，“廟中站”指在廟中住了一夜。例(23)謂“白天走，晚上住店，格外小心”。

“布龍菲爾德說詞義演變不是A→B，而是A→A/B→B，這說的是一個詞的原有義位A與新生義位B之間的關系：新生義位B產(chǎn)生之后，原有義位A還在使用，因此，當這個詞在某種語境中出現(xiàn)的時候，它可能是A，也可能是B，即A/B。再過一段時間，原有義位A不再使用了，于是就變?yōu)锽?！盵35]230不過，要補充一點：很多詞的詞義演變是A→A/B→B，但B出現(xiàn)后A還繼續(xù)存在。而且必然是先出現(xiàn)A，然后出現(xiàn)A/B，最后出現(xiàn)B。上面我們看到，“站”的詞義演變從A直立不動→B住宿，其中間環(huán)節(jié)既不是直立不動，也不是住宿，而是停留。文獻中記載如：

(24)《紅樓夢》第33回：“只聽那人喝了一聲‘站?。　瘜氂窕Ａ艘惶?，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不覺的倒抽了一口氣，只得垂手一旁站了?！盵36]234

(25)《禪真逸史》第14回：“太公和家童正走，聽得林澹然叫聲轉(zhuǎn)來，站住腳回頭看時，林澹然遠遠引手相招?！盵37]212

“直立不動”是人的一種動作狀態(tài)，“住宿”也是人的一種動作狀態(tài)?！巴Ａ簟笔墙楹鮾烧咧g的。

綜上所述，“站”的居住義從語義來源上講產(chǎn)生于“站立”的引申義；從地域使用范圍上講，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由于它屬于蘭銀官話，而在其他地域未見用例，據(jù)筆者推測，這可能受到元時蒙語中“驛站”這一地域詞語的影響，使得周圍區(qū)域中該詞未能廣泛使用?！霸凇对s劇三十種》《元典章》《通制條格》《元朝秘史》等元明北方語料中出現(xiàn)的‘站’全部指‘驛站’。”[26]340在這樣的語言環(huán)境影響下，“站”的住宿義未能向南擴展。

(三)“站”相關語義考察

1.停站

河西方言中用一個語素“站”表達住宿義，同為西北方言的陜北方言則是“停站”連用。如：

(26)天黑了，么個停站處！天色已晚，沒有一個可以住的地方。

“停站”是兩個并列語素共同表達一個語義——住宿，是語言中雙音化的結(jié)果?！巴Ｕ尽钡淖∷蘖x并非兩個語素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停站”這一語言形式在意義上發(fā)生了抽象引申的轉(zhuǎn)變，轉(zhuǎn)移以后的意義不能再通過并列成分的意義直接推測出來。所以，“停站”的詞匯化程度較高。

2.坐

陜北方言中還有一個與“站”相關的詞“坐”，也有住宿義，經(jīng)常的用法是坐娘家，即回娘家，住在娘家。如：

(28)我們婆姨這幾天坐娘家去了。我媳婦這幾天去娘家住了。

(29)猴三家，你多會兒坐娘家去也？猴三媳婦，你啥時候去娘家??？

“坐”是人的一種止息方式。古人席地而坐，坐時兩膝著地，臀部壓在腳跟上。椅、凳出現(xiàn)之后，凡將臀部著于椅、凳等，以支持身體的重量者皆曰坐，引申為居住。其引申過程與“站”相同，即坐→停留→居住?！蛾儽闭Z大詞典》中釋“坐”：“小住。婆姨坐了半年娘家?！盵38]931與“站”不同的是，陜北方言中的“坐”當居住講的意思只出現(xiàn)在“坐對八”*新婚后新娘在婆家和娘家各住八天。也叫“坐八天”。新編《神木縣志·社會志》：“新娘在婆家住7～8天(有的住9日)后，岳丈須親邀新郎、新娘同省娘家居住相同天數(shù)，古稱于歸，俗稱回門或坐8天(取8對8兩家發(fā)或9對9兩家有之意。)下文“坐對月”與此同義?！白锛摇薄白鴮υ隆边@樣的短語中，其他情況下沒有居住義。坐娘家指已婚女子回娘家小住。用例如：

(30)李季《愛情·土地·人生》第2輯：“樹葉落在樹根底，你坐娘家我跟你去?！盵39]87

(31)《綏德文庫·民歌卷·走你的路》：“大紅犍牛自帶耬，坐一回娘家解憂愁?！盵22]2780

“站”“坐”是身體的一種姿勢，均有住宿義。筆者認為，“站”“坐”是同一范疇中的相近動作，住宿義是二者在同一類詞的平行發(fā)展關系影響下所產(chǎn)生的類同方向的引申義，也即江藍生提出的“類同引申”。江先生指出：“詞義的演變不是單個地、孤立地進行的，往往要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和作用?！覈Z言學界有人稱之為同步引申，具體說，它指的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同義(包括近義)詞或反義(包括意義相對)詞互相影響，在各自原有意義的基礎上進行類同方向的引申，產(chǎn)生出相同或相反的引申義?！盵40]310高守綱認為，“同步引申是指一組詞或一對詞，在一個平面上具有同(近)義關系、反義關系或其他關系，經(jīng)過引申，在另外的平面上又形成同義、反義或其他相應關系的引申。”[29]62“站”“坐”即屬于上述現(xiàn)象?！罢尽薄白钡倪@種引申，當是由“坐”影響了“站”，西北地區(qū)方言之間互相影響，使得河西地區(qū)的“站”有了居住義。而“站”的使用范圍擴大，不僅可以和“站娘家”連用，還可以單用或與別的詞組合使用。

三、結(jié)語

由上所述，我們可知，河西寶卷中詞語的語義內(nèi)涵十分豐富，不僅和語言內(nèi)部自身的發(fā)展演變有關，還與當?shù)孛袼?、地理位置相關。通過這樣的考證，我們能更加透徹了解河西寶卷的文化價值，從而了解西北地區(qū)文化風俗和其語言使用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