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璐
(哈爾濱商業(yè)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76)
身體地理作為思維范式的轉型研究方法,給當代人文社會科學帶來的不僅是局部震蕩,更是整體學術范型的轉換。國外身體地理研究可追溯至1989年,首先以女性主義地理學為視角。2000年后,開始出現身體和關懷地理學關聯(lián)研究,主要研究身體界限、邊界和能力等。國內研究也于此時開展,主要在人文地理領域研究身體與情感地理及旅游地理間關系。目前,許多批判地理學家,女性主義、反殖民主義地理學家認為,身體研究可成為改善社會、文化和經濟關系的有效途徑。身體地理學與其他學科領域不斷交叉發(fā)展和相互拓展,為相關研究提供新思路。本文通過追溯身體地理與中國文學味覺地理關聯(lián)建構興起與形成的社會歷史及知識譜系的學術背景,闡釋身體空間作為地理學理論與中國現當代文學在城鄉(xiāng)空間轉換中味覺變遷的內在關聯(lián),同類型研究并不多見。研究立足于現代性帶來的中國城鄉(xiāng)空間結構轉換問題,反思中國現代性城鄉(xiāng)空間轉換中身體地理與味覺變遷關系,及其中蘊含的國家、民族與自我身份認同建構的深層次意義。
以陸文夫《美食家》中20世紀中國地理空間震蕩重組中味覺變遷的歷史敘事為例,探討中國現當代文學城鄉(xiāng)轉換中味覺變遷蘊含的民族及自我身份認同問題。一是在古代中國身體地理空間中,闡釋古代文學中味覺變化蘊含的個體和國家倫理身份確立;二是在現代中國身體地理空間裂變重組中,闡釋中國現代文學城鄉(xiāng)轉換中味覺懷鄉(xiāng)蘊含的民族歸屬性意識建立;三是審視陸文夫中篇小說《美食家》中身體地理與味覺變遷間的交織互動關系,特別是以味覺地理為中心的歷史敘事模式蘊含的自我身份認同。
巴尼·沃夫(Barney Warf)編著的《人文地理學百科全書》闡釋地理學家對身體和空間關系的理解,指出“身體是社會空間關系、表征、認同的重要節(jié)點”[1]。身體地理形成有三個空間形態(tài):實體空間中,身體被視為個體占有的場域、位置;隱喻空間中,身體成為社會關系和身份認同節(jié)點;情感空間中,身體又是包括迷茫、愁苦等各種情感建構的場所。筆者認為,身體地理導致的文學思維范式轉型,使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飲食味覺研究更趨向身體地理兩個空間形態(tài),即關注隱喻空間中因實體空間裂變產生的民族及自我身份認同和情感空間中的味覺鄉(xiāng)愁、迷茫研究。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一場尋求中國現代化的思想啟蒙運動。文化啟蒙與中國現代化進程及現代性表現的矛盾沖突幾乎同步??v觀中國現代性發(fā)展,始終伴隨大規(guī)?,F代化時空重組。在空間裂變與重組中,城鄉(xiāng)空間裂變和重組最具標識性。在現當代文學城鄉(xiāng)二元空間結構書寫中,中國文學家開始以現代眼光觀望世界,考量個體自我身份認同危機意識產生的地理根源。以味覺在空間轉換中的變遷思考中國社會城鄉(xiāng)分化和變異,不僅使問題更具現實性,也可避免歷史敘事的宏大模式,直接進入個人和時代的味覺記憶體驗場域,體驗中國現代社會文化變遷。
中國古代文學對味覺的追求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呂氏春秋·本味篇》記載伊尹以“至味”諷諫商王湯。思想家晏子由調和五味說明君臣協(xié)調,以此比喻社會和諧,進而推渲至天人合一,陰陽燮理思想。由調和五味的湯文化衍生出中國古代哲學“中和”思想。形而上的食物話語完成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飲食由物質層面到精神層面的升華”[2]。在“中和”思想指導下,人們開始重視飲食與人際交往間的親和性,宴會、聚餐成為身體地理酬酢、交往的必要形式。中國最早詩歌總集《詩經》記載很多人際交往的“飲食宴樂”,及宗教祭祀后的宴飲。在賓客滿朋的宴席空間,身體地理蘊含的身份地位及尊卑等級等社會屬性在早期宴飲中顯現。如《禮記·少儀》記載,就餐先奉尊長食,并小口咀嚼,“燕侍食于君子,則先飯而后己;毋放飯,毋流歠。小飯而亟之,數噍毋為口容”;《禮記·曲禮上》要求在宴飲空間中,身體座次方向排位遵從身份等級,“席南鄉(xiāng)(向)北鄉(xiāng),以西方為上;東鄉(xiāng)西鄉(xiāng),以南方為上”[3]。先秦飲食禮儀繁瑣旨在培養(yǎng)“尊讓契敬”精神,要求社會不同階層均遵循禮的秩序。身體座位排序與身份五倫關系、味覺的先涼后熱及視覺的先簡后繁等禮儀順序,均體現中國古代“禮之初,始諸飲食”(《禮記·禮運》)的內在倫理精神。
進入漢代,與民休息的農業(yè)政策促進糧食產量提升,充滿“以樂侑食”的味覺審美精神需求,且確立“禮”和“道”結合的漢代士大夫身份?!岸Y”主張嚴謹有序,“道”崇尚樂觀豁達。“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司馬遷認為身體享樂意味著生活質量提高,既符合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又利于國家政治安定。司馬遷還積極倡導飲食貿易,認為其“上可富國,下可富家”,由此推動中國古代味覺地理初步形成。飲食貿易打破身體地理的封閉場域,促進多味覺融合,由味覺開啟的身體享樂促成地理空間轉換,封建社會商品經濟得到積極發(fā)展。
唐宋是中國古代身體地理空間加速開放并建立與味覺地理關聯(lián)的重要時期,亦是大城市味覺形成期和市民身份建立期。大唐盛世聲譽遠及海外,與南亞、西亞和歐洲國家均有往來,為中外飲食交流提供便利空間。通過開放味覺地理,人們逐漸認識到身體地理的重要性,開始重視人與環(huán)境關系。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提出人地關系對于飲食至關重要。玄奘將飲食作為了解地域、國家、民族最重要的切入點。此時,身體地理成為考查味覺文化變遷的重要維度。正是身體地理的分延拓展,促進味覺空間結構性變遷。唐宋是中國古代大城市集聚發(fā)展時期,國家空間敞開進一步加速城市市民生活空間建立。大城市人們不再滿足于自烹自食的飲食行為,更多人進入飲食市場開展商品交易。唐代城市逐漸興起食店飯館,揚州、長安等城市可見“街店之內,百種飲食,異常珍滿”[2]。至北宋,異族商人和移民進入中國,種族和數量均遠超唐朝,城市間味覺交流異常活躍。宋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汴梁城飲食之繁華,全天下異味聚集于此,“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南宋建立后,北方飲食習慣隨身體地理方向南流,“東都遺風”促成中國歷史上味覺習俗與烹飪技法交流,完成味覺地理變遷。敞開的味覺空間,不僅貫通南北地理空間,同時促使中國城市味覺空間建立,并開啟世界視閾,在世界空間中確立中國的中心身份認同。
隨著先進地理技術的開發(fā),明清時期南北味覺地理進一步交融擴大。元朝時南北大運河全線溝通,將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四大流域連在一起,為南北空間貫通和全國物資尤其是味覺地理交流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中國近代地理學創(chuàng)建人徐霞客從探險者、旅行者飲食問題窺視社會資源分布及各地風俗,成為中國從身體地理視角探究空間轉換中味覺變遷第一人?!督鹌棵贰贰都t樓夢》等長篇小說則從微觀生活空間記錄一個時代的味覺景觀及味覺身份在城鄉(xiāng)轉換中的變遷。施耐庵的《水滸傳》從鄉(xiāng)間食宿、市井食貌,到皇家御宴、官府菜肴的味覺地理空間描寫,顯示元明社會階層身份建構,形成一幅味覺身份全景圖。
民國時期味覺變遷與中國身體地理空間的現代性嵌入關聯(lián)密切。中國社會步入現代進程以來,伴隨大規(guī)?,F代化身體地理的裂變與重組,身體生存體驗和文化感受方式相應發(fā)生變化。現代性植入使傳統(tǒng)中國城鄉(xiāng)地理發(fā)生巨變,如李鴻章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描述:“時至今日,地球諸國通行無阻,實為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盵4]資本主義空間技術征服世界,中國古代身體地理意識被打破,被迫置身于殖民化全球性空間意識的接受與認同中。以商業(yè)經濟為本位的全新空間形態(tài),即現代性城市孕育而生。在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西方殖民者身體地理大量侵入,奶油、蛋糕、牛排、啤酒等西式味覺涌入,促成近代中西味覺地理大融合,加速味覺結構向科學化轉變。孫中山從中西味覺比較視角提出中國味覺變遷是社會進化結果,是文明程度的重要標志,提出“是烹飪之術本于文明而生,非孕乎文明之種族,則辨味不精;辨味不精,則烹調之術不妙。中國烹調之妙,亦只是表明進化之深也。”[2]
現代性身體地理殖民給近現代中國帶來生存危機,直接導致國土淪喪、城鄉(xiāng)分割。在跨國界、跨民族全球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在味覺懷鄉(xiāng)主題中探求民族身份認同,重組民族文化之路。新城市空間誕生并不意味著舊鄉(xiāng)村圖景消逝,“水稻田和村莊,可從市區(qū)任何一座高樓大廈上瞧得清清楚楚,這是世界上最輪廓鮮明,最富于戲劇性的世界之一?!盵5]此時期,城鄉(xiāng)以巨大落差為前提戲劇化并置存在,為中國文人味覺懷鄉(xiāng)提供了夢回故里的情感地理空間。中國文人希望通過味覺懷鄉(xiāng)追尋傳統(tǒng)文化蹤跡,在味覺鄉(xiāng)愁中消除由民族認同、國家認同和身份認同危機產生的焦灼感、抑郁感。黃子平認為,周作人談《故鄉(xiāng)的野菜》時,不僅引用《西湖游覽志》和《清嘉錄》,甚至涉及《本草綱目》;梁實秋《雅舍談吃》引用古籍超過二十種[6]。引經據典的味覺書寫表現現代性身體地理殖民消解了宏大歷史敘事方式,帶給文人現代焦慮??v觀中國現代文學史,味覺懷鄉(xiāng)與民族國家重構的文化空間想象貫穿于文學生產、傳播與接受過程。城市是人類歷史進入現代性的重要標識,19世紀末20世紀初,席卷全球的城市化突破歐洲大陸地理場域進入中國,打破封閉保守、寧靜和諧的中國鄉(xiāng)村地理空間?,F代城市陌生感、傳統(tǒng)鄉(xiāng)村疏離感,伴隨著家國淪喪的焦灼感,中國文人將味覺懷鄉(xiāng)作為消解身體地理被侵入的敘事途徑,消解城市味覺即祛除身體地理的殖民嵌入,回到身體地理原初之點,以找尋自我身份和民族身份認同。魯迅筆下魯鎮(zhèn)的臭豆腐干、梅干菜;蕭紅文中呼蘭河畔的黃米年糕、拌黃瓜絲;沈從文書中的鯉魚豆腐、炒魷魚絲,記憶體驗的味覺懷鄉(xiāng)疊加著眷戀與決絕、悲涼與哀憫、沉思與反諷等多重情感和思緒,滲透著身體地理在裂變與重組中的身份認同。
周作人作為此時期味覺懷鄉(xiāng)文人代表,將文化構想滲透到對故鄉(xiāng)食物的闡述中,使身體地理從繁華都市走進故鄉(xiāng)小鎮(zhèn)。其味覺記憶中,野菜、臭豆腐、薺菜、燒鵝甚至蘿卜與白薯皆為珍貴。帶有故鄉(xiāng)情懷的野味,是樸素自然之味,城市空間無法滿足其回歸古典的趣味指向,談及北京茶食的缺陷時,其言:
我們于日用必需品的東西之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7]。
在“五四”之后的迷茫中,周作人熱衷經營“自己的園地”,在風云激蕩的時空,投身于味覺懷鄉(xiāng)的身體地理中,尋求士大夫身份認同及民族身份認同。
中國現代文學產生于地理空間劇烈震蕩時,為重建國家、民族空間,李大釗、魯迅等先鋒文人將市井空間、日常生活空間排斥在社會歷史生活空間外。之后的“十七年”及“文化大革命”十年間,市井與日常生活均被視為貪圖享樂、背離革命的隱喻符號。1982年中共十二大后,農村相繼實行聯(lián)產計酬和承包責任制,城市經濟改革也同步加快。城鄉(xiāng)改革浪潮促使文學作品聚焦于城鄉(xiāng)轉換的社會環(huán)境?!拔逅摹毙挛膶W的另一個傳統(tǒng),即以建構現代審美原則為宗旨的“文學啟蒙”悄然興起,“旨在文學自身審美價值的不斷開掘,筆觸穿透社會歷史發(fā)展的表面浮云,深入到天南地北的民間社會。”[8]新文學史上,以周作人紹興味覺、沈從文湘西味覺、老舍北京味覺等為傳統(tǒng)味覺地理書寫代表。1980年后,以汪曾祺、林斤瀾、陸文夫等為后繼。鄉(xiāng)土和市井是文學啟蒙者常借以書寫味覺敘事的地理空間;鄉(xiāng)土和市井小人物身體味覺追求建構了鄉(xiāng)村與市井的感性空間,在城鄉(xiāng)空間轉換中形成味覺“民族性”“鄉(xiāng)土性”審美內涵,并找尋各自身份歸依。他們依托鄉(xiāng)土、市井風土人情表達情感,回歸平常生活空間,找到適合生存的合理身份。
陸文夫關注與審視蘇州飲食文化即為實現此理想?!睹朗臣摇吠ㄟ^一個吃客經歷全景再現中國現代社會味覺觀念變遷的地理景觀,及尋找自我身份認同的心理結構。陸文夫祖父是道地的江北農民,靠辛勞置辦起家業(yè),其父在江南做生意。陸文夫對蘇州食物的關注來自童年記憶。雖在蘇州生活五十年,但其故鄉(xiāng)并非蘇州,衣胞之地是長江邊上的小村莊?!吧倌陼r代在蘇州讀書,青年時代去蘇北革命,又打回蘇州城,從此長住蘇州,在此工作,在此勞動,在此寫作,在此觸霉頭,在此挨批斗,也在此獲得了榮譽。”[9]伴隨中國現當代社會歷史滄桑巨變,陸文夫在身體地理變換中自我身份也經歷多次轉換,反映在《美食家》中,兩位主人公人生軌跡因20世紀中國社會巨變,如國共內戰(zhàn)、新中國成立、“大躍進”“文革”及改革開放等重大歷史事件交織,造成身份認同困境。小說中陸文夫詳細描述蘇州美食味覺來源于“鴛鴦蝴蝶派”作家對市井風味的書寫。五六十年代,他與周瘦鵑、范煙橋、程小青等交往甚密,隨之領略蘇州的精致生活,包括美食、古董、園藝,感悟蘇州市井文化。尤其是在周瘦鵑熏染下,陸文夫對蘇幫菜精致微妙處展開實質性體驗,“周先生每月要召集兩次小組會議,名為學習,實際上是聚餐,到松鶴樓去吃一頓?!盵10]此番經歷使陸文夫了解蘇州味覺從剔除傳統(tǒng)味覺,到迎合大眾菜味,再到恢復蘇幫菜精致味覺變遷,由此促使其確立不是故鄉(xiāng)勝似故鄉(xiāng)的蘇州市井饕客身份。
陸文夫《美食家》以蘇州市井空間為背景,通過“我”與“美食家”朱自治身體地理不同生存空間彰顯對食物味覺截然不同的追求,是對中國20世紀社會城鄉(xiāng)轉換中身體地理對味覺變遷建構的真實寫照。小說中的身體地理經歷三段空間轉換,從而完成建構味覺人生的身份認同:第一段是解放前,借助房屋空間形成靠收房租生存的朱自治和寄人籬下的租客“我”的身份不平等關系。在身體寄存空間中,朱自治身體地理游走在吃晚飯后睡覺的家空間、睡醒了吃朱鴻興頭湯面的面館、吃飽了喝茶的茶樓、吃過中飯去的澡堂。相較而言,“我”的身體地理停留在靠幫朱自治干家務活而寄居其家的出租屋、等朱自治賞錢的酒店門口、為朱自治跑腿買吃食的各種店鋪。朱自治身體地理的一天從吃開始,到吃結束,形成完整的味覺儀式。“我”從等朱自治賞錢到為他跑腿買吃食,完成由貧困到失掉尊嚴再到恨吃而參加革命的生存過程。在身體地理轉換中,朱自治身體地理味覺體驗展現為享受,“我”的身體地理味覺體驗則彰顯壓抑。個體身體地理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敘事,成為驅動國家空間重組,進而改變現有不平等身份的心理初始地?!拔摇睕Q心離家到解放區(qū),打破身體被囚禁的空間,參與國家空間解放重組革命中,獲得革命身份,實現身體地理空間的重構。在《美食家》中,國家空間重組體現為改變身體地理不平等,進而改變不平等空間中身份認同關系的合法性。
第二段身體地理味覺身份建構更為復雜。首先是新中國成立之初,“我”作為反吃之人被派到蘇州名菜館指導如何建構新味覺,“我”獲得領導吃的新身份。名菜館的公共領域成為施展“我”打破不平等空間關系的場域:將高貴菜譜換成大眾家常菜單,將帶有隔斷的包房拆成大食堂?!拔摇边\用革命理性至上手段順應時代需求,讓人們獲得味覺上平等的身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發(fā)動的味覺革命卻因大眾反對以失敗告終。原因在于看似平等的味覺身份被剝奪了差異(精致與大眾差異),“我”剝奪了大眾享受精致蘇幫菜的味覺權利,形成新味覺身份不平等。而朱自治卻在精致味覺引領下,身體地理進入國民黨政客姨太太孔碧霞的女性味覺空間中,她引領朱自治過上優(yōu)雅生活。
一個會吃,一個會燒;一個會買,一個有錢。兩人由同吃而同居,由同居而宣布結婚,事情順理成章,水到渠成[11]。
陸文夫讓邊緣女性孔碧霞的味覺空間中保留純粹蘇幫菜味覺。女性味覺既代表作家對傳統(tǒng)味覺的留意,亦隱喻宏大革命空間無法祛除文人對日常生活空間的追求?!拔摇睘橛洗蟊娚眢w需求革命掉傳統(tǒng)味覺,朱自治為滿足個人身體享受深入到傳統(tǒng)味覺中,強烈對比敘述強化日常生活空間之于生命存在的價值維度。超越宏大空間的敘事策略,展現出市井生活空間平庸與神奇的兩面性。陸文夫運用身體味覺之刃批判味覺革命,揭示中國城鄉(xiāng)轉換中糧食經濟偏狹問題:
大躍進的時候人人都顧不上吃飯,困難年人人都想吃飯了,卻又沒有什么東西可吃的;醬油都要計劃供應了,誰還會對大眾菜有意見?連菜湯都一搶而空,盡管那菜湯是少放油,多放鹽。凡是能吃的東西人們都能下肚,還管它什么滋味不滋味[11]。
困難年代與文革時期,被剝奪味覺之后,“我”與朱自治的身體地理被安排在同一地理空間。陸文夫通過不停轉換身體地理空間的敘事策略,將反對味覺享受的“我”與貪圖味蕾滿足的朱自治形成強烈對照,既展現人性對味覺追求的兩面性,又流露出身份認同矛盾?!拔摇迸[脫朱自治,但他卻伴隨并折磨“我”四十年,陸文夫借助二人在不同時空中的身份糾結,透露其對蘇州傳統(tǒng)味覺的記憶與懷念,及自我身份在歷史空間動蕩中的認同矛盾。
第三階段是味覺地理的當代期。在復雜人生糾葛中,“我”與朱自治在新時期味覺空間中暫時和解?!拔摇毖堉熳灾蔚矫损^講座,朱自治邀請“我”去家中赴宴。在朱自治家宴中,老領導風派人物包坤年和三位市儈氣人物,同朱自治商談所謂“烹飪學會”大事。陸文夫細致描述家宴中精致菜系和味蕾體驗,及蘇州園林般的就餐環(huán)境,把一眾人物聚集到味覺空間中。陸文夫描述的蘇州美食味覺眷戀不已的饕客身份,及其對“美食家”富有諷刺性的用詞,還原了一個游離在味覺饕客之外的革命青年身份。通過對味覺地理空間的社會改造,《美食家》構筑對中國現當代歷史空間的反諷式點評,也展現出對多重身份認同的困擾。此為陸文夫之糾結,更是社會歷史之糾結。囿于歷史時空限制,自我身體地理只能在實體空間中占一席之地,“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身體存在方式讓每個個體均無法獲得超越空間羈絆的身份認同。因此,才有身體地理的隱喻空間和情感空間試圖掙脫囿限,獲得心之所往的身份認同,此為身體尋找安全之地的最終旨歸。陸文夫在《美食家》中以蘇州美食的味覺滄桑變化評點中國現當代歷史,特別是以食物話語重構中國歷史空間轉換中的民族和自我身份認同。
身體地理在味覺歷史期待中匆匆前行,而心靈記憶卻要時時回溯過去,希望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發(fā)現某種關系。身體地理在味覺變遷的歷史時空中遺留下無數文明痕跡,而心靈回望則成就一部飲食文明史。不同時代背景、知識結構、歷史意識,促成不同身體地理對中國城鄉(xiāng)時空轉換中的味覺身份關照,帶有明顯時代痕跡和特殊意味的味覺空間,為文學敘事提供一種既有歷史感又頗具感性的味覺記憶。
身體地理在城鄉(xiāng)轉換中所到之地,通過飲食空間的味覺體驗,折射出社會機制與主體能動性間的互動關系。在此互動關系中,城鄉(xiāng)所謂二元關系被消解在味覺地理的感性體驗中,變成歷史記憶及個體生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