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建國
2012年,兩位研究生寫畢業(yè)論文,把陸文夫和汪曾祺,放在一起研究。一位寫,《明麗蘇北與清雋江南——論汪曾祺、陸文夫作品中的地域文化書寫》(李艷敏,山東師范大學(xué)),另一位寫,《社會民情的不同書寫——汪曾祺和陸文夫小說的比較研究》(羅江,沈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研究,將汪曾祺和陸文夫,放在一起比較,這不是個例,許多學(xué)者都有這種思路。比如,王景科、顏水生《新時期鄉(xiāng)土散文的美學(xué)精神》(《山東社會科學(xué)》2010年第10期),吳炫《穿越當(dāng)代“經(jīng)典”——文化尋根文學(xué)熱點作品局限評述》(《江蘇社會科學(xué)》2004年第1期),劉丹《論新時期小說中的“行業(yè)情結(jié)”》(《宿州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8期),陸嫻《淺析江蘇當(dāng)代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長春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16期),張光芒《文化認同與江蘇小說的審美選擇》(《小說評論》2007年第3期),等等,都寫到了陸文夫和汪曾祺。美食文化研究,更習(xí)慣相提并論,因為他們另一個身份,都是美食家。比如,李芳、吳懿曈《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飲食散文文化意蘊淺析》(《中華文化論壇》2015年第10期),張海生、吳玉玉《試論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的四種“吃”法》(《中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S1期),等等。這說明,陸汪二人在文學(xué)上,有共同點;他們的美食人生,也有相似性。所以,二人具有可比性。研究陸文夫,會聯(lián)想汪曾祺。本文從“美食散文的寫作”這一角度,對他們作個比較。
陸文夫與汪曾祺,都愛寫美食散文。這些散文,影響廣泛,受到讀者偏愛。粗讀,大同小異,仔細分析,卻能看出差別。陸文夫美食散文,最大的特點,就是宏觀視角,社會思維,鮮明立場。比如,小說《美食家》,塑造了兩個人物,朱自冶和高小庭;介紹了豐富的蘇州美食,受到讀者贊譽。這部小說在30余年間,能夠長銷世界各國,這是重要因素。陸文夫談《美食家》,卻回避這些東西,而是站在歷史高度,看待小說的美食興衰。他說,“魯迅翻開了封建社會史之后發(fā)現(xiàn)了兩個字:‘吃人’。我看看人類生活史之后也發(fā)現(xiàn)了兩個字:‘吃飯’。同時發(fā)現(xiàn)這吃人和吃飯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歷代的農(nóng)民造反,革命爆發(fā)都和吃飯有關(guān)系。國際歌的第一句就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這是一句很完整的話,它概括了‘吃飯’與‘吃人’,提出了生活和政治兩個方面的問題。百余年間千萬個仁人志士揭竿而起,高唱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去浴血奮戰(zhàn)。這一段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歷史,我們的子孫后代不會、也不應(yīng)該忘記?!保懳姆颉秾懺凇疵朗臣摇抵蟆罚┻@就是《美食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梢婈懳姆?qū)懨朗?,多為印證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古今美食著作,甚多。似這般高遠遼闊的視野,還是第一次。
再比如,當(dāng)今飯店的菜肴口味,常遇到“今不如昔”評論。美食家們,每每扼腕嘆息。但落筆成文,就事論事多。陸文夫能夠跳出表象,結(jié)合社會語境,揭示矛盾本質(zhì)。以蘇州為例,他說,“近年來,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旅游事業(yè)的發(fā)展,經(jīng)濟交往的增多,蘇州的菜館生意興隆,日無虛席。蘇州的各色名菜都有了恢復(fù)與發(fā)展,但也碰到了問題,這問題不是蘇州所特有,而是全國性的。問題的產(chǎn)生也很簡單:吃的人太多。俗話說人多沒好食,特別是蘇州菜,以精細為其長,幾十桌筵席一起開,樓上樓下都坐得滿滿的,吃喜酒的人像趕集似的涌進店堂里。對不起,那烹飪就不得不采取工業(yè)化的方式了,來點兒流水作業(yè)。有一次,我陪幾位朋友上飯館,飯店的經(jīng)理認識我,對我很客氣,問我有什么要求。我說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即要求那菜一只只地下去,一只只地上來。經(jīng)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辦不到?!^一只只地下去,就是不要把幾盆蝦仁之類的菜一起下鍋炒,炒好了每只盆子里分一點,使得小鍋菜成了大鍋菜。大鍋飯好吃,大鍋菜卻并不鮮美,盡管你是炒的蝦仁或鮮貝?!保懳姆颉豆锰K菜藝》)言下之意,菜肴“今不如昔”,不是菜館廚師的錯;而是美食供需,達不到從容與平衡。吃客太多,飯店有限,小鍋菜只能變成大鍋菜。至于口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汪曾祺寫美食散文,與陸文夫最大的不同,就是多寫個人故事,少議社會問題。比如,《吃食和文學(xué)》,本是宏觀議題,落筆卻成了,作家的私人體驗?!坝幸淮钨I牛肉。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個中年婦女,看樣子是個知識分子,南方人。輪到她了,她問賣牛肉的:‘牛肉怎么做?’我很奇怪,問:‘你沒有做過牛肉?’——‘沒有。我們家不吃牛羊肉?!悄I牛肉——?’——‘我的孩子大了,他們會到外地去。我讓他們習(xí)慣習(xí)慣,出去了好適應(yīng)。’這位做母親的用心良苦。我于是盡了一趟義務(wù),把她請到一邊,講了一通牛肉做法,從清燉、紅燒、咖喱牛肉,直到廣東的蠔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絲……”又說,“有人不吃羊肉,我們到內(nèi)蒙古去體驗生活,有一位女同志不吃羊肉——聞到羊肉味都惡心,這可苦了。她只好頓頓用開水泡飯,吃咸菜。看見我吃手抓羊貝子(全羊)吃得那樣香,直生氣!”(汪曾祺《吃食和文學(xué)》)
在這篇散文中,還有一段文字,專門寫苦瓜,也是把個人體驗,寫得惟妙惟肖。“前天有兩個同鄉(xiāng)因事到北京,來看我。吃飯的時候,有一盤炒苦瓜。同鄉(xiāng)之一問:‘這是什么?’我告訴他是苦瓜。他說:‘我倒要嘗嘗。’夾了一小片入口:‘乖乖!真苦啊!——這個東西能吃?為什么要吃這種東西?’我說:‘酸甜苦辣咸,苦也是五味之一?!f:‘不錯!’我告訴他們這就是癩葡萄。另一同鄉(xiāng)說:‘癩葡萄,那我知道的。癩葡萄能這個吃法?’?!庇终f,“‘苦瓜’之名,我最初是從石濤的畫上知道的……石濤的別號甚多,除石濤外有釋濟、清湘道人、大滌子、瞎尊者和苦瓜和尚。但我不知道苦瓜為何物。到了昆明,一看:哦,原來就是癩葡萄!我的大伯父每年都要在后園里種幾棵癩葡萄,不是為了吃,是為了成熟之后摘下來裝在盤子里看著玩的。有時也剖開一兩個,挖出籽兒來嘗嘗。有一點甜味,并不好吃。而且顏色鮮紅,如同一個一個血餅子,看起來很刺激,也使人不敢吃它。當(dāng)作菜,我還沒吃過。有一個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是個詩人,他整了我一下子。我曾經(jīng)吹牛,說沒有我不吃的東西。他請我到一個小飯館吃飯,要了三個菜:涼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湯!我咬咬牙,全吃了。從此,我就吃苦瓜了?!保ㄍ粼鳌冻允澈臀膶W(xué)》)
留心注意,就能發(fā)現(xiàn),以上表述中,都有“我”字??梢?,都是汪曾祺親歷的事情。這就是汪曾祺的寫作習(xí)慣,即使寫小說,也會用真人真事。他說,“我寫小說,是要有真情實感的,沙上搭建,我沒有這個本事。我的小說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汪曾祺《〈菰蒲深處〉自序》)小說如此,那么他的散文,就更是私人生活地再現(xiàn)了。
散文一般分為三種:抒情散文、敘事散文、議論散文。陸文夫的散文,說理較多,屬于議論散文。所謂理念化,就是注重表達思想,寫文章長于說理。這也是陸文夫,美食散文的特色。比如,闡述“美食”概念。他認為品嘗美食,就是欣賞藝術(shù)?!懊朗澈惋嬍呈莾蓚€概念,飲食是解渴與充饑,美食是以嘴巴為主的藝術(shù)欣賞——品味。”(陸文夫《吃喝之道》)因而,美食不是簡單的吃喝,而是一門藝術(shù)。陸文夫說,“食物一旦上升為美食,那就成了一種藝術(shù),其功效就不僅僅是療饑,而是一種出于生理需要的藝術(shù)欣賞。吃的藝術(shù)是一種多門類的綜合學(xué)科;是自然科學(xué),人文科學(xué),生理學(xué),心理學(xué)的混合體。欣賞美食,就像是欣賞藝術(shù)表演?!保懳姆颉度酥谖丁罚γ朗尺@門藝術(shù),陸文夫認為,“歡喜不歡喜,一是要看藝術(shù)的本身,二是要看各人的欣賞水平,三是要看各人的欣賞習(xí)慣,四是要看在什么場合,什么環(huán)境,什么氣氛,與誰共賞以及欣賞的頻率等等?!保懳姆颉度酥谖丁罚┯终f,“如果承認美食是一種欣賞的話,那是要眼耳鼻舌同時起作用的,何況宴席中菜肴的配制是一個整體,是由淺入深,有序幕,有高潮,有結(jié)尾。葷素搭配,甜咸相間,還要有點心鑲嵌其間?!保懳姆颉冻院戎馈罚⑵肺睹朗常暈樾蕾p藝術(shù),這種理念,陸文夫獨創(chuàng)。不只概念出新,他還將其看成一個系統(tǒng),涉及多種學(xué)科和運作程序。這樣的理論,對中華美食研究,能產(chǎn)生啟迪作用。
類似的理念化表達,在陸文夫散文中,比比皆是。再比如,《你吃過了嗎?》。陸文夫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中國人見面,總會問一聲,“你吃過了嗎?”他解釋說,“人們觀念的形成,都和客觀的存在有關(guān)系,吃是如此的重要,而饑餓又像幽靈似的伴隨著中國人,這就使得中國人的許多習(xí)俗、觀念都和吃有關(guān)系,人們把吃從物質(zhì)的需求,提升為精神的象征,弄得超出了療饑的范圍,成了問候、禮節(jié)、尊敬、誠意、大方、財富、權(quán)勢的表現(xiàn)?!痹谶@方面,農(nóng)民更勝一籌。由于“中國經(jīng)常吃不飽的大多是農(nóng)民,歷來如此。古詩里就寫過‘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赞r(nóng)民總是把吃當(dāng)作禮節(jié),當(dāng)作慶典,當(dāng)作財富的表現(xiàn),用吃喝來示富。中國又是個農(nóng)業(yè)國家,大家都用吃來示富,來表示誠意,當(dāng)作禮節(jié),一旦缸壇稍滿時,怎么能不形成吃喝之風(fēng)呢?大吃大喝的根源是來自于沒吃少喝,是一種低水平的反彈和文明程度不高的表現(xiàn)?!保懳姆颉赌愠赃^了嗎?》)在這種表述中,陸文夫很少講故事。所以,他的美食散文,基本屬于“議論文”。即汪曾祺寫美食,恰好相反。道理少,故事多,具有情節(jié)化和小說化特點。汪曾祺的美食散文,之所以一再重印,奧妙就在這里:好看,娛樂性大于思想性。舉個例子,《〈吃的自由〉序》。通篇觀點,都用生動故事來表述。比如,“中國的和尚為什么不吃肉,有的和尚是吃肉的。比如《金瓶梅》送給西門慶春藥的胡僧,‘貧僧酒肉皆行’。他是‘胡僧’,自然可以‘胡來’,有名的吃肉的中國和尚是魯智深。我在小說《受戒》中寫和尚在佛殿上殺豬,吃肉,是我親眼目睹。并非造謠。但是大部分和尚是不吃肉的,至少在人前是這樣。和尚為什么不吃肉?我一直沒有查考過??戳朔壬奈恼?,才知道這出于蕭衍的禁令。蕭衍這個人我略有所知,而且‘見’過。蘇州甪直的一個廟里有一壁泥塑,羅漢皆參差趺坐,正中一僧,著赭衣、風(fēng)帽,據(jù)說即蕭衍,梁武帝,魯迅小說中的‘梁五弟’,也看不出有什么特點。蕭衍虔信佛律,曾三次舍身入寺為僧,這我是知道的,但他由戒殺生引伸至不許和尚吃肉,法令極嚴(yán),我以前卻不知道。蕭衍是個怪人,他對農(nóng)民殘酷壓迫,多次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卻又瘋狂地信佛,不許和尚吃肉,性格很復(fù)雜,值得研究?!保ㄍ粼鳌丁闯缘淖杂伞敌颉罚┖茱@然,這是用故事,來印證自己的觀點。
再比如,《昆明的果品》。寫到梨、石榴、桃、楊梅、木瓜、地瓜、胡蘿卜、核桃糖、糖炒栗子。寫木瓜的時候,汪曾祺說,“木瓜我是很熟悉的,我的家鄉(xiāng)有。每當(dāng)炎暑才退,菊綻蟹肥之際,即有木瓜上市。但是在我的家鄉(xiāng),木瓜只是用來聞香的?;蚍旁诖杀P里,作為書齋清供;或取其體小形正者于手中把玩,沒有吃的。且不論其味酸澀,就是那皮肉也是硬得咬不動的。至于木瓜可以入藥,那我是知道的。我到昆明,才第一次知道木瓜可以吃。昆明人把木瓜切成薄片,浸泡在水里(水里不知加了什么東西),用一個桶形的玻璃罐子裝著,于水果店的柜臺上出賣。我吃過,微酸,香脆爽口,別有風(fēng)味。”寫胡蘿卜,“聯(lián)大的女同學(xué)吃胡蘿卜成風(fēng)。這是因為女同學(xué)也窮,而且饞。昆明的胡蘿卜也很好吃。昆明的胡蘿卜是淺黃色的,長至一尺以上,脆嫩多汁而有甜味,胡蘿卜味兒也不是很重。胡蘿卜有胡蘿卜素,含維生素C,對身體有益,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知道是誰提出,胡蘿卜還含有微量的砒,吃了可以駐顏。這一來,女同學(xué)吃胡蘿卜的就更多了。她們常常一把一把地買來吃。一把有十多根。她們一邊談著克列斯丁娜·羅賽蒂的詩、布朗底的小說,一邊咯吱咯吱地咬胡蘿卜。”(汪曾祺《昆明的果品》)這樣的書寫,人們不僅讀到故事,還看到色彩,聽到聲音,甚至能嗅到胡蘿卜的芳香,感覺到“咯吱咯吱地咬胡蘿卜”的女同學(xué)的神態(tài)與表情。
汪曾祺寫美食散文,為什么頻繁講故事?因為不喜歡“抒情”。汪曾祺把散文,分成抒情和非抒情兩種。他說,“散文的天地本來很寬,因為強調(diào)抒情,反而把散文的范圍弄得狹窄了……我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稽c的……”所以,他坦言,“我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間發(fā)議論,也是夾敘夾議。”(汪曾祺《〈蒲橋集〉自序》)汪曾祺一生,經(jīng)歷過民國以來,兩種社會形態(tài),又輾轉(zhuǎn)高郵、昆明、上海、北京、張家口若干地方,學(xué)習(xí)、生活和工作。豐富的人生閱歷,積累的生活故事,就是偌大一筆文學(xué)財富。這是“家?!鄙⑽?,最好的寫作素材。
一個作家,被說成美食家,要有條件。起碼會寫美食,字里行間,有油煙味兒。美食文學(xué),一般分兩種:一種是虛構(gòu)美食,比如《紅樓夢》筆法;一種是現(xiàn)實美食,比如作者在現(xiàn)實中,吃什么就寫什么。陸文夫?qū)儆谇耙环N,小說《美食家》就是例子。即使在散文中,寫到真實美食,陸文夫也只是,為了論證觀點。所以,他很少用細膩筆調(diào),去鋪陳繁瑣的美食細節(jié)。比如,寫《姑蘇菜藝》,論證蘇幫菜三大特點,“精細、新鮮、時令”。陸文夫說,“這三大特點是由蘇州的天、地、人決定的。蘇州人的性格溫和,辦事精細,所以他的菜也就精致,清淡中偏甜,沒有強烈的刺激。聽說蘇州菜中有一只綠豆芽,是把雞絲嵌在綠豆芽里,其精的程度可以和蘇州的刺繡媲美。蘇州是魚米之鄉(xiāng),地處水網(wǎng)與湖泊之間,過去,在自家的水碼頭上可以撈魚摸蝦,不新鮮的魚蝦是無人問津的。從前,蘇州市有兩大蔬菜基地,南園和北園,這兩個菜園子都在城里面。菜農(nóng)黎明起菜,天不亮就可以挑到小菜場,挑到巷子口,那菜葉上還沾著夜來的露水。七年前,我有一位朋友千方百計地從北京調(diào)回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是為了回到蘇州來吃蘇州的青菜。這位朋友不是因莼鱸之思而歸故里,竟然是為了吃青菜而回來的。雖然不是惟一的原因,但也可見蘇州人對新鮮食物是嗜之如命的。頭刀(或二刀)韭菜、青蠶豆、鮮筍、菜花甲魚、太湖莼菜、馬蘭頭……四時八節(jié)都有時菜,如果有哪種時菜沒有吃上,那老太太或老先生便要嘆息,好像今年的日子過得有點不舒暢,總是缺了點什么東西?!保懳姆颉豆锰K菜藝》)貌似寫到真實生活,實際上,都是“聽說……”的故事、“從前……”的故事,而非親歷。故事本身,可能并不假,但描寫起來,卻是粗線條,落筆從簡,泛泛而談??梢姡懳姆蚬P下的美食,雖非虛構(gòu),但與真正的“寫實”,還有一定差距。
反觀小說中的美食,卻大相徑庭。《美食家》的菜肴,雖為虛構(gòu),卻寫得活靈活現(xiàn)。比如,朱自冶講烹飪課,說明“放鹽”的重要性,能夠讓人讀出,朱自冶的話語節(jié)奏與神態(tài)表情。朱自冶說,“東酸西辣,南甜北咸,人家只知道蘇州菜都是甜的,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蘇州菜除掉甜菜之外,最講究的便是放鹽。鹽能吊百味,如果在鲃肺湯中忘記了放鹽,那就是淡而無味,即什么味道也沒有。鹽一放,來了,鲃肺鮮、火腿香、莼菜滑、筍片脆。鹽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隱而不見,從來也沒有人在咸淡適中的菜里吃出鹽味,除非你是把鹽多放了,這時候只有一種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選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費!”朱自冶又說,“這放鹽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要因人、因時而變。一桌酒席擺開,開頭的幾個菜要偏咸,淡了就要失敗。為啥,因為人們剛剛開始吃,嘴巴淡,體內(nèi)需要鹽。以后的一只只菜上來,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這桌酒席有四十個菜的話,那最后的一只湯簡直就不能放鹽,大家一喝,照樣喊鮮。因為那么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夕身體內(nèi)的鹽分已經(jīng)達到了飽和點,這時候最需的是水,水里還放了味精,當(dāng)然鮮!”朱自冶還舉一個例子,“那最后的一只湯簡直不能放鹽,是一個有名的廚師在失手中發(fā)現(xiàn)的。那一頓飯從晚上六點吃到十二點,廚師做湯的時候打瞌睡,忘了放鹽,等他發(fā)覺以后拿了鹽奔進店堂時,人們已經(jīng)把湯喝的,一致稱贊:在所有的菜中湯是第一!”(《美食家》第十章“吃客傳經(jīng)”)這一段內(nèi)容,堪稱烹飪經(jīng)典,飽含哲理性。日常燒菜,百姓都會放鹽;從專業(yè)上講,最難的技術(shù),可能也是放鹽。朱自冶的“放鹽”理論,完全是虛構(gòu)的,卻如烹飪大師,在傳道授業(yè),能夠抓住讀者的心。這一段文字,細節(jié)生動,鋪陳詳盡;虛構(gòu)的故事,恍若現(xiàn)實中發(fā)生,讓你不得不欽佩,陸文夫筆力的老到,對烹飪的理解深度。這樣的虛構(gòu)故事,在《美食家》中,還有不少。因為小說寫的美食,實在太“真實”,陸文夫才被冠以,“美食家”頭銜。大凡美食家,都是“吃”成的;陸文夫成為美食家,是“寫”成的。這是中外美食史上的特例。
汪曾祺在散文中寫美食,與陸文夫不同。求真務(wù)實,細節(jié)生動,不吝筆墨,娓娓道來。所以他的散文,可當(dāng)回憶錄來讀。比如《蘿卜》,我們讀幾段。
例一:“揚花蘿卜即北京的小水蘿卜。因為是揚花飛舞時上市賣的,我的家鄉(xiāng)名之曰:‘揚花蘿卜’。這個名稱很富于季節(jié)感。我家不遠處的街口一家茶食店的屋下有一歲數(shù)大的女人擺一個小攤子,賣供孩子食用的便宜的零吃。揚花蘿卜下來的時候,賣蘿卜。蘿卜一把一把地碼著。她不時用炊帚灑一點水,蘿卜總是鮮紅的。給她一個銅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蘿卜。蘿卜極鮮嫩,有甜味,富水分。自離家鄉(xiāng)后,我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蛘卟蝗缯f自我長大后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小時候吃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p>
例二:“燒小蘿卜,來北京前我沒有吃過(我的家鄉(xiāng)揚花蘿卜沒有熟吃的),很好。有一位臺灣女作家來北京,要我親自做一頓飯請她吃。我給她做了幾個菜,其中一個是燒小蘿卜。她吃了贊不絕口。那當(dāng)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吃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很嫩,不糠;而且是用干貝燒的。她說臺灣沒有這種水蘿卜?!?/p>
例三:“我們家鄉(xiāng)有一種穿心紅蘿卜,粗如黃酒盞,長可三四寸,外皮深紫紅色,里面的肉有放射形的紫紅紋,紫白相間,若是橫切開來,正如中藥里的檳榔片(賣時都是直切),當(dāng)中一線貫通,色極深,故名穿心紅。賣穿心紅蘿卜的挑擔(dān),與山芋(番薯)同賣,山芋切厚片。都是生吃。紫蘿卜不大,大的如一個大衣口子,扁圓形,皮色烏紫。據(jù)說這是五倍子染的??磥聿皇潜旧?。因為它掉色,吃了,嘴唇牙肉也是烏紫烏紫的。里面的肉卻是嫩白的。這種蘿卜非本地所產(chǎn),產(chǎn)在泰州。每年秋末,就有泰州人來賣紫蘿卜,都是女的,挎一個柳條籃子,沿街吆喝:‘紫蘿——卜!’我在淮安第一回吃到青蘿卜。曾在淮安中學(xué)借讀過一個學(xué)期,一到星期日,就買了七八個青蘿卜,一堆花生,幾個同學(xué),盡情吃一頓。后來我到天津吃過青蘿卜,覺得淮安青蘿卜比天津的好。大抵一種東西第一回吃,總是最好的?!保ㄍ粼鳌短}卜》)文字鮮活生動,細節(jié)具有質(zhì)感。汪曾祺這樣的真實描述,類似陸文夫小說的情節(jié)描寫??梢妰晌蛔骷遥记刹幌嗌舷?。只是創(chuàng)作理念,各有側(cè)重。因而他們的美食文章,才會有差異。
論證兩位作家,美食散文的不同,并不代表二者沒有共性。陸汪這一代文人,都有情懷,責(zé)任感強,敢于直面社會。既追求真善美,也抨擊假丑惡,義利觀十分相似。舉兩個例子——
之一:中國大陸,近年烹飪菜肴,熱衷搞視覺造型。兩位先生一致認為,這是形式主義作祟。陸文夫說,“中國的菜本來講究色、香、味,后來有人加了個型,即菜的外形、造型。這一加就有文章了,全國各地大搞形式主義。冷盆里擺出一條金魚、一只蝴蝶,用蘿卜雕成玫瑰,用南瓜雕成鳳凰等等。廚師如果不會雕刻,那就上不了等級。某次有人請我吃飯,席面上擺著一只用南瓜雕成的鳳凰,那南瓜是生的(當(dāng)然是生的),不能吃。我問大廚師,雕這么一只鳳凰要花多少時間,他說大概要三個小時。我聽了覺得十分可惜,有三個小時,不,不需要三個小時,你可以把那只鯽魚湯多燒燒,把湯煮得像牛奶似的,這是我們蘇州菜的拿手戲,何必那么匆匆忙忙,把魚湯燒得像清水?”(陸文夫《吃空氣》)汪曾祺也說,“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新菜卻多在形上做文章。有一類菜叫做‘工藝菜’。這本來是古已有之的。晉人雕卵而食,可以算是工藝菜。宋朝有一位廚娘能用菜肴在盤子里擺出‘輞川小景’,這可真是工藝。不過就是雕卵、‘輞川小景’,也沒有多大意思。雞蛋上雕有花,吃起來還不是雞蛋的味道么?‘輞川小景’沒法吃。王維死后有知,一定會搖頭:輞川怎么能吃呢?現(xiàn)在常見的工藝菜,是用雞片、腰片、黃瓜、山楂糕、小櫻桃、罐頭豌豆……擺弄出來的龍、鳳、鶴,華而不實。用雞茸捏出一個一個橢圓的球球,安上尾巴,是金魚,實在叫人惡心。有的工藝菜在大盤子里裝成一座架空的橋,真是匪夷所思。還有在工藝菜上裝上彩色小燈泡的,閃閃爍爍,這簡直是:胡鬧!”(汪曾祺《作家談吃第一集——〈知味集〉后記》)
之二:近年的飯店菜肴,質(zhì)量直線下降。兩位作家在散文中,也聲討過這種現(xiàn)象。陸文夫直截了當(dāng)說,現(xiàn)在的菜肴,“今不如昔”。他認為,“菜的質(zhì)量如何,原料是決定性的,不能靠采購員的批量采購,許多名菜對原料還有特殊的要求。就說這叫化雞吧,是公雞還是母雞,是活殺雞還是冰凍雞,是飼養(yǎng)場里出來的雞,還是農(nóng)家的散養(yǎng)雞?如果是一只冰凍的、飼養(yǎng)場里出來的雞,完了,再高明的廚師也做不出高質(zhì)量的叫化雞。要知道,當(dāng)年創(chuàng)造了‘叫花雞’的那個叫花子,他用的雞是偷了老太婆的一只下蛋雞,絕不是飼養(yǎng)場里出來的冰凍雞。中國的名菜大多是有地方性的,大都和地方的物產(chǎn)有關(guān)系,物產(chǎn)又和季節(jié)有關(guān)系,所以說采購原料是很復(fù)雜的,有時候是可遇而不可求?!保懳姆颉队啦坏蛄愕乃囆g(shù)——吃》)汪曾祺說起此事,更是中氣十足,鏗鏘有力。他說,現(xiàn)在走進飯店,“菜不是從前那個味兒了。原因何在?很多。一是沒有以前的材料。前幾年,我到昆明,吃了汽鍋雞,索然無味;吃過橋米線,也一樣。一問,才知道以前的汽鍋雞用的是武定壯雞(武定特產(chǎn),閹了的母雞),現(xiàn)在買不到。過橋米線本來也應(yīng)該是武定壯雞的湯。我到武定,吃汽鍋雞,也不是‘壯雞’!北京現(xiàn)在的‘光雞’只有人工飼養(yǎng)的‘西裝雞’和‘華都肉雞’,怎么做也是不好吃的。二是賠不起那功夫。過去北京的譚家菜要幾天前預(yù)定,因為譚家菜是火候菜,不能嗟咄立辦。張大千做一碗清燉呂宋黃翅,要用十四天。吃安徽菜,要能等?,F(xiàn)在大家都等不及。鎮(zhèn)江的肴肉過去精肉肥肉都是實在的,現(xiàn)在的肴肉是軟趴趴的,切不成片,我看是鹵漬和石壓的時間不夠?;磽P一帶的獅子頭,過去講究‘細切粗斬’,先把肥瘦各半的硬肋肉切成石榴米大,再略剁幾刀。現(xiàn)在是一塌刮子放進絞肉機里一絞,求其鮮嫩,勢不可能。”(汪曾祺《作家談吃第一集——〈知味集〉后記》)汪曾祺是個溫和的作家,落筆的文字,也寫得簡潔幽默。如此義憤填膺,在其散文中,難以見到??梢娪行┦虑椋遣荒苋萑痰?。作為一個真正的美食家,他要捍衛(wèi)美食文化的純潔性。
中國的美食家,有很多,陳曉卿(《舌尖上的中國》1、2季總導(dǎo)演)只推薦三位:梁實秋、陸文夫和汪曾祺。鑒別美食家,陳曉卿有標(biāo)準(zhǔn)。他說,“我心目中的美食家,不僅要見識多,味覺敏銳,有好奇心;更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流暢的表達能力和深厚的人文情懷。自梁實秋、陸文夫和汪曾祺死后,國內(nèi)這種人就沒有了?!保▽O雅蘭《陳曉卿:最好吃的是能慰藉心靈的食物》)陳曉卿本人,也是美食達人,對美食文化體察較深。從上面分析看出,他給三位美食家的定位,是準(zhǔn)確的。梁實秋生活在臺灣,離我們稍遠。陸文夫和汪曾祺,都是大陸江蘇人。一條長江,把江蘇切成兩半,陸文夫在江南(蘇州),汪曾祺在江北(高郵,后定居北京),人稱中國食壇的“南陸北汪”。他們的存在,很有現(xiàn)實意義。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是沿著中國人民“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這樣一個歷史軌跡推進的。下一步,中國人還會“美起來”,崇尚生活之美,追求生存藝術(shù),美食家自然也會更多。到了那一天,請不要忘記陸文夫、汪曾祺他們曾經(jīng)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