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福清
摘 要: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繼承漢代以詩為賦源的觀點,提出其賦學的核心命題:賦“統(tǒng)乎志”,包括“言象”和“理志”兩個層面,其思維方法就是后來他在《易》學中總結的“比事合象”“以象言志”。張惠言試圖消泯賦“統(tǒng)乎志”與魏晉以來“體物”的賦體觀之間的沖突,并建構以楚辭為轉捩的文體源流系譜和以屈原為大宗的賦家系譜,最終達到推重賦體的目的。在批評實踐中,或直陳喻義、追索本事,揭示作者之“志”,或文本互證、勾勒意脈,揭示作者之“志”的呈現方式。既有經學的色彩,也有辭章學的旨趣?!镀呤屹x鈔》將常州派重經世、桐城派重辭章的學術旨趣融為一體,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經術與文章兼茂的追求。
關鍵詞: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統(tǒng)乎志;言象;理志
中圖分類號:1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394(2018)01-0024-08
張惠言在學習時文寫作十余年后轉向《文選》辭賦的研習,其《黃山賦》得到劉大魁門人王灼的贊賞。他接受王灼的建議學習古文,并開始思索學術與文學之關系,認識到體道是人生之終極追求。人以道立,道以文傳,須將文學與政治、治學與經世結合起來。在人生的最后六七年,張惠言最終轉向經學研究,“求天地陰陽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禮樂制度于《禮》鄭氏”[1]118。他在去世前兩年所作《文稿自序》中,對于早年研習時文、辭賦的經歷充滿了悔意。不過,賦的創(chuàng)作基本貫串終生,共計十多篇,只是后期的賦作一般出于應酬、應試,不像早期作品雖為研習但出于感興。張惠言納入言志的還有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32歲時編定《七十家賦鈔》,既是其研習賦作心得的總結,也為后來的經學研究埋下伏筆。該著撰有序言闡述賦論主張,對所選作品進行了注釋、點評,建構起詩、騷、賦等體類的源流系譜及賦家、賦作的源流系譜,將賦詩學傳統(tǒng),強調諷諫功能,以貫徹以文章經世的主張,體現出對于文學與政治、治學與經世關系的思考。
桐城、陽湖等文派的主要作家如方苞、劉大櫆、姚鼐、梅曾亮、惲敬等鮮見賦作,直到晚清時服膺桐城的曾國藩才重視辭賦。張惠言重視賦的創(chuàng)作和選評,其《七十家賦鈔》是清代復古派賦選的代表作。梁啟超對于張惠言的經學成就早有定論,將其與惠棟、焦循并稱為清代易學三家。[2]201-202美國學者艾爾曼指出,張惠言的經學受到常州今文學經世傳統(tǒng)的影響。[3]133-135其實,張惠言經學的旨趣和方法在《七十家賦鈔》的編撰中已經露出端倪,也就是說常州經學對張惠言的文學觀念與文學批評的影響此時已經顯露出來。陳曙雯[4]、馮乾[5]曾指出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的批評方法與其經學存在關聯,并著眼于“比興”進行論述。其實,賦“統(tǒng)乎志”是張惠言賦學的本體論命題,“比興”處于方法論層面,只是批評實踐中踐行這一命題的方法之一。本文試圖以經學為參照來理解賦“統(tǒng)乎志”的邏輯框架,來梳理《七十家賦鈔》的評點,從本體論和方法論兩個層面認識張惠言賦學的內涵、淵源與特質。
一、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統(tǒng)乎志”賦論的邏輯
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序》評論歷代賦家,基本從“物”與“志”兩個層面切入,理想境界是“愉暢輸寫,盡其物,和其志”[6]3。屈原“其志潔,其物芳”,這自然是張惠言心目中的理想境界?!镀呤屹x鈔序》列舉了宋玉、賈誼、司馬相如、張衡、班固、陸機、潘岳等諸多賦家在體物層面取得成就,顯然,張惠言充分認識到體物對于賦的重要性,從其得意之作《游黃山賦》對于黃山景物的鋪寫也可以看到這一點。不過,他還是認為對于物的鋪寫應有所節(jié)制,不能“逐物而不返”[6]3。他指出荀卿、揚雄、班固等賦家在寫志層面取得的成就,也指出孔臧、司馬遷、阮籍、謝莊、鮑照、江淹等賦家“寫志”的特點。顯然,在張惠言的賦論框架里,寫志比體物重要。
張惠言仿效《尚書·堯典》“詩言志”的傳統(tǒng)詩學命題,提出賦“統(tǒng)乎志”的主張:“賦烏乎統(tǒng)?曰:統(tǒng)乎志?!边€進一步指出:“夫民有感于心,有概于事,有達于性,有郁于情,故有不得已者,而假于言?!盵6]3這是從發(fā)生的角度來論證“志”作為賦的本體,與《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表述如出一轍。
張惠言引入“象”概念,以“賦言象”來消泯賦“統(tǒng)乎志”與陸機《文賦》及劉勰《文心雕龍》等“賦體物”的文體觀潛藏的沖突。即:
言,象也。象必有所寓。其在物之變化:天之漻漻,地之囂囂;日出月入,一幽一昭;山川之崔蜀杳伏,畏佳林木,振硪溪谷;風云霧霿,霆震寒暑;雨則為雪,霜則為露;生殺之代,新而嬗故;鳥獸與魚,草木之花,蟲走蟻趨;陵變谷易,震動薄蝕;人事老少,生死傾植;禮樂戰(zhàn)鬬,號令之紀;悲愁勞苦,忠臣孝子;羈士寡婦,愉佚愕駭。有動于中,久而不去,然后形而為言。[6]3
張惠言的“言象”沒有跳出《禮記·樂記》以來的“感物說”,并受到鐘嶸的直接啟發(fā)。不過,其所謂“物”與“感物說”“賦體物”之“物”在各自邏輯鏈條中的地位不同,內涵也顯著有別。其所謂“象”是“物之變化”,不僅包括自然變化、歷史變遷,還包括“忠臣孝子”的“悲愁勞苦”之情、“羈士寡婦”的“愉佚愕駭”之情,等等,涵蓋自然之變化與內心之波動,既是自然的還是社會的,既是外在的還是心靈的,將鐘嶸“感物說”“賦體物”等傳統(tǒng)理論中的“物”“情”都囊括進來,然后綜合、抽象成為更具包容性的“象”,體物與緣情都是“言象”,也就消泯了體物與緣情之間的界限,將以體物為主的大賦和以抒情為主的小賦都納入“統(tǒng)乎志”的理論框架,將陸機、劉勰等賦論中作為賦之本體的“體物”降至次要地位并擱置起來。
張惠言強調賦家需要“錯綜其詞,回互其理,鏗鎗其音,以求理其志”,所謂“理志”,就是表達政治諷諫的創(chuàng)作目的并使之符合一定的標準。張惠言以“正”來規(guī)范“志”,即:“志烏乎歸?曰:歸乎正?!盵6]3什么樣的“志”才符合“正”的標準呢?他列出了兩個典范,荀卿賦和屈原賦,二者之所以“不謀同稱,并名為賦”[6]3,就是因為做到了“述三王之道,以譏切當世”[6]3。所以,賦作只有表達“譏切當世”的政治諷諫之“志”才是正體。張惠言以諷諫為賦之“正”是對揚雄、班固賦論主張的回歸。揚雄稱:“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盵7]49區(qū)分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的標準是什么呢?當然是諷諫與否?!稘h書·藝文志》說得十分清楚:“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宏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盵8]1755-1756張惠言的“譏切當世”就是《漢志》所謂的“風諭之義”!康紹鏞對于賦的認識與張惠言的觀點也是相通的,其《七十家賦鈔序》認為:“蓋賦者,《詩》之諷諫,《書》之反覆,《禮》之博奧,約而精之?!盵6]1當然,張惠言所謂“正”不是對賦的體式的認知,而是對賦的價值的判斷,其正變觀不是以描述文學史實為目的,而是以價值建構為目的,跟《詩大序》之正變觀的邏輯一樣。
“象”如何得以形成,又何以能夠指向“志”呢?也就是說“言象”和“理志”的運行機制是什么?張惠言將其概括為“引詞表恉,譬物連類”,[6]3也就是比興,他認為:“屈原《天問》,六詩之比也;宋玉《招魂》,乃是興也”。[6]8如何理解這個比興機制?張惠言的文學研究與經學研究存在相通之處,這是學界的共識,但學界一般從學緣的層面來理解這一問題,難以進入問題的實質。其實,張惠言的賦“統(tǒng)乎志”已顯現出其后來的經學研究理路,從其《易》學的研究方法返觀其“統(tǒng)乎志”理論有助于理解其比興機制。
張惠言在人生的最后幾年曾致力于易學,《易》之“取象”的思維深契其心?!兑住凡煌夂跆炖怼⑷耸聝蓚€方面,張惠言認為:“夫理者無跡,而象者有依,舍象而言理,雖姬、孔靡所據以辯言正辭……象無所不具,而事著于一端。”[9]1既然“理者無跡”“事著一端”,則需要“無所不具”的“象”作為“理”與“事”的中介才能顯示《易》中彌綸天地的“理”,即“比事合象”“以象言理”。他很重視虞翻的《易》學成就,因為其研究是“依物取類,貫穿比附,……遂于大道”[10]1,這正是“比事合象”、“以象言理”的方法。張惠言《虞氏易事》就是“比事合象”“以象言理”的方法的實踐,此略舉一例可見一斑。《易》坤卦辭曰:“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張惠言如此解讀:
先迷后得主,著其時也。利西南得朋,正亂在得人也。東北喪其朋,安貞吉,未得其人,當安以養(yǎng)德也。堯得舜而后禪,湯得伊尹,文王得太公,而后放伐,皆其事也。[10]3
這里由“西南得朋”的卦辭連類及一系列君臣遇合的史事,聚合成坤卦卦象并導向“正亂在得人”的大道。正如章學誠多次重申《易》之“取象”通于《詩》之“比興”的觀點,“《易》象雖包六藝,與《詩》之比興,尤為表里”[11]19,“《易》象通于《詩》之比興”[11]20。張惠言《易》學的研究方法是“比事合象”“以象言理”,與“言象”“理志”的賦論在思維方法上其實是一致的,《易》學中的“事”“象”“理”與賦學中的“物”“象”“志”是對應關系。
因此,張惠言“統(tǒng)乎志”的賦論涉及物、象、志三個概念,包括“言象”和“理志”兩個邏輯層面。所謂“言象”,即“物”以語言為介質進入賦作,通過“譬物連類”的方式聚合成“象”,也就是“比事合象”;所謂“理志”,即“象”再通過“譬物連類”的方式指向作者的政治諷諫之“志”,也就是以“象”言“志”。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共同構成“引詞表恉”的創(chuàng)作過程。張惠言提出賦“統(tǒng)乎志”是為了強調賦的政治諷諫功能,使文章服從經世的需要,提升了賦的價值。
二、張惠言《七十家賦鈔》文體源流和賦家的系譜
張惠言以“賦”命名其著述,并于馬融《廣成頌》題下注中云“賦,通名也”[6]86,其《七十家賦鈔》所錄作品有“楚辭”體、“七”體、“頌”體以及“賦”體(狹義)等??梢?,其作為通名的“賦”包括“楚辭”體(包含“七”體)、“頌”體以及“賦”體(狹義)等。潘務正已指出,《七十家賦鈔》“選賦宗旨受《文選》的影響”[12]?!镀呤屹x鈔》基本照錄《文選》“騷”體、“七”體及“賦”體所選作品,但將《文選》所謂“騷”體、“七”體合并為“楚辭”體?!段倪x》錄賦36家共69篇賦作,這些作品張惠言基本照錄,只是刪減了曹大家及其《東征賦》和潘岳的《西征賦》。張惠言再在《文選》的基礎上進行了大幅度增補:其一,“楚辭”體選篇幾乎達到洪興祖《楚辭補注》的規(guī)模。其二,“賦”體選篇除增補《文選》成書后的南朝陳、北周賦家2人外,還增補周代到南朝梁共32家。其中,周代增加荀況1家,增錄作品6篇;漢代增加19家,增錄作品29篇,減少1家,減錄作品1篇;魏增加4家,增錄作品7篇;晉增加2家,增錄作品4篇;宋齊梁三朝增加5家,增錄作品13篇。從《七十家賦鈔》的《目錄序》、作品選錄及編排,可以看出張惠言對于體類源流、作家系譜等的思考,以及對于賦史的建構。
(一)凸現“楚辭”在由詩至賦的體類源流系譜中的轉捩作用
《七十家賦鈔》卷一收錄“楚辭十二家八十二篇”,包括屈原、宋玉、景差、賈誼、淮南小山、東方朔、莊忌、劉向和揚雄等“騷”體作品,比洪興祖《楚辭補注》僅少王褒《九懷》和王逸《九思》2篇作品,然后就是枚乘、曹植、張協(xié)等的“七”體作品,收錄作品數量較大?!镀呤屹x鈔》“楚辭”卷末所錄枚乘、曹植、張協(xié)等的3篇作品正是《文選》“七”體所錄,他將《文選》“騷”體和“七”體合并為“楚辭”。其實,《七十家賦鈔》手稿本并未錄入這3篇“七”體作品,張惠言看到了二者的差別,但最終進行了模糊處理。與《文選》的辨體不同,張惠言側重于淵源的追溯,便將賦一分為二,即“楚辭”體(包含“七體”)和“賦”體(狹義);同時,將“楚辭”單列一卷,置于最前,所錄作品從周代至晉代,并以體式標注卷名,區(qū)別于后五卷以時代標注卷名。張惠言通過以上技法處理強調了“楚辭”在由詩至賦的體類源流中的轉捩地位。歷代學者一般認可“楚辭”在詩至賦的體類流變所起的關捩作用。清代章學誠指出:“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盵11]1064顯然,他認為,“文章承變之次第”[11]1065應該是詩、騷、賦。張惠言本人也持此觀點。即:“周澤衰,禮樂缺,《詩》終三百,文學之終熄。古圣人之美言,規(guī)矩之奧趣,郁而不發(fā),則有趙人荀卿、楚人屈原,引詞表旨,譬物連類,述三王之道,以譏切當世;振塵滓之澤,發(fā)芳香之鬯,不謀同稱,并名為賦。”[6]3然而,張惠言的意圖是:既然“賦”體上接“楚辭”體,“楚辭”體又上接“詩”,“賦”與“詩”的淵源關系也就得以確立?!霸姟币浴爸尽睘楸倔w,“賦”自然也應以“志”為本體,張惠言將“詩言志”置換成賦“統(tǒng)乎志”,并將“言”換為“統(tǒng)”,意在表明:賦的各次類體雖有差異,但以“志”為本體這一點是相同的。
(二)建立以屈原、荀卿為祖的賦家系譜并置屈原為大宗地位
《七十家賦鈔目錄序》以屈原、荀卿為祖,建立起一個賦家系譜,共涉及22家,幾乎占《七十家賦鈔》所選七十賦家的三分之一。即:其一以荀況為祖,下及孔臧、司馬遷等;其二以屈原為祖,下及宋玉、景差、賈誼、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王延壽、張融、曹植、左思、陸機、潘岳、謝莊、鮑照、江淹直至庾信;另外,莊周對賦有影響,下及阮籍,只是一個外緣因素。以荀況、屈原為賦家之祖,清人不乏這種見解,如王芑孫認為:“別子為祖,荀況、屈平是也;……下此則兩家歧出:有由屈子分支者,有自荀卿別派者?!盵13]2綜觀漢代賦史,體物賦應是主體,晉陸機對賦的定性是“體物而瀏亮”,南朝劉勰對賦的界定是“體物寫志”,都是針對賦史的實際而言的。體物賦是發(fā)軔于荀況還是屈原?荀子《賦篇》、屈原《橘頌》均為體物之作,看來二者無法從此層面分出不同。論者往往從詩流變至于賦的過程中所起的關鍵作用立論,《漢書·藝文志》云:“春秋之后,周道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8]1756此把荀卿和屈原都作為詩至于賦流變的關鍵人物。魏晉人依然持此看法,如晉皇甫謐《三都賦序》指出:“至于戰(zhàn)國,王道陵遲,風雅浸頓,于是賢人失志,詞賦作焉。”[14]64屈原賦當然是“賢人失志之賦”,荀卿《賦篇》也不宜排除在外。晉摯虞《文章流別論》也把荀卿、屈原之賦都視為詩賦流變的關鍵:“前世為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盵15]1905但是,時至南朝,劉勰認為,荀況、宋玉才是由詩至賦流變過程中的關鍵人物,未及屈原,即:“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16]134蕭統(tǒng)也說:“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來?!盵14]1這也是以荀況、宋玉為祖。即使同樣以荀、屈為祖,對二者地位的看法也有分歧。王芑孫認為“荀正而屈變”[13]2,張惠言雖未明言荀、屈孰正孰變,但其建構的賦家系譜中,屈原一派顯然比荀況一派更枝繁葉茂,儼然正統(tǒng),重要的賦家特別是漢大賦的代表賦家都被歸入此列,如王芑孫認為,“(司馬)相如之徒,敷典摛文,乃從荀法”[13]2,而張惠言將司馬相如上接宋玉,而宋玉又上接屈原。
(三)構建退化的賦史并將隋唐以后賦家賦作逐出
張惠言《七十家賦鈔》所錄作品起于先秦屈原,訖于南北朝庾信,隋唐及以后作品未錄。當初,他“好《文選》辭賦”[1]117,“學為古辭賦”[1]69,自然對隋唐以后的賦作不愿置喙,認為賦體至六朝“其體之變則窮矣”[6]3。其實康紹鏞說出了真正的原因:“后之作者,志益寡而辭益俳,逐物而不返,難可復理?!盵6]1此所謂“志”正是張惠言作為賦之本體的“志”。在張惠言看來,隋唐以后的律賦丟掉了作為賦之本體的政治諷諫之“志”,自然沒有選錄的必要。歷代不乏持賦止于六朝觀點的,但出發(fā)點往往不一。明胡應麟說:“唐以前作史者專精于史,以文為史之余波。唐以后能文者泛濫于文,以史為文之一體。惟賦與詩亦然,故賦迄于左思,史窮于陳壽,皆漢之余也。故曹、劉、李、杜、韓、柳氏出,而宇宙耳目又一觀矣?!盵17]131這都是從文體角度立論,以唐前賦為正體。清姚鼐稱“獨辭賦,則晉宋人猶有古人韻格存焉;惟齊梁以下,則辭益俳而氣益卑,故不錄耳”[18]22,不過,《古文辭類纂》“辭賦類”纂錄11卷,齊梁以下的唐宋兩代還是收錄了一卷,包括韓愈作品4篇、蘇軾作品2篇。桐城后期作家范當世談及《七十家賦鈔》與《古文辭類纂》在這一點上的差異:“姚氏之意,以謂自《高唐》《神女》至于蘇氏之《赤壁》皆一物也,此則非先生之所及知,故其為《七十家賦鈔》于六朝而止矣?!盵19]504《七十家賦鈔》主要排斥律賦、駢賦,《古文辭類纂》選賦雖至于唐宋,所選作品為韓愈的《訟風伯》《進學解》《送窮文》《釋言》,蘇軾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都不是律賦、駢賦,二者在排斥駢賦、律賦上是一致的,也代表復古派的賦論主張。
可見,從《目錄序》、作品選錄、編排及分卷等來看,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基本上建構了以“楚辭”體(包含“七”體)為源,以“賦”體(狹義)為流的賦之源流系譜而將律賦、駢賦逐出,并突出“楚辭”體在以“詩”為源的文學源流系譜中的關鍵地位,建構了以屈原、荀況為祖,特別是以屈原為大宗的賦家系譜,以貫徹其賦“統(tǒng)乎志”的主張,張揚“譏切當世”的政治諷諫功能。
三、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的批評實踐
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對收錄作品進行了大量注評,包括夾注和題注兩種形式。卷一“楚辭”《九歌》各篇,《九章》《九辯》《招魂》《大招》都有題注,計16條;從第二卷始,只出題注,約占三分之一的作品,計44條,二者共約60條。夾注最多的是卷一“楚辭”的《天問》,達106條;其次是《離騷》,有16條。其他作品則較少。這些構成了張惠言《七十家賦鈔》的批評實踐,其方法大致如下。
(一)直陳喻義
張惠言認為,“屈原《天問》,六詩之比也。宋玉《招魂》,乃是興也”[6]8,他對《招魂》沒作過多注評,無從得知其所謂“興”該如何解讀,然而在花了大量功夫清理《天問》中,他認為是“比”的物象、事象?!短靻枴烦鲎⒂仍?,釋字詞本義主要引王逸、洪興祖。另有一些字詞意思顯豁,張惠言出注,意在揭示喻義,如解讀“日月安屬”至“顧菟在腹”一節(jié)時稱:“日,陽德,君道也。懷襄偷惰,非健行也。月,陰德,婦道臣道也。鄭袖、子蘭包藏奸偽,則顧菟也?!盵6]8張惠言認為,《天問》開頭部分針對自然現象的發(fā)問是“舉造物端委,權輿人事”[6]8,又將《天問》中的神話傳說與楚國歷史、屈原經歷對應,他認為:“羿焉射日,鳥焉解羽”以上一節(jié)是“明治亂之道”[6]9;“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四方”以下一節(jié)是“比楚事切言之”[6]9;寒浞利用后羿的信任竊其國并與其妻純狐氏私通喻指秦國欺騙楚懷王:“傷秦紿也。楚懷王二十四年,秦來迎婦,武關之行,子蘭勸懷王曰:奈何絕秦歡由此也。故本而言之,以羿妻洛濱況也。秦之厚賂王,何故順之?!盵6]10張惠言對于比興的認定與解讀沒有論證,過于武斷,往往陷于膠柱鼓瑟的尷尬而頗受詬病,如評注宋玉《神女賦并序》時以神女喻指屈原,認為“交希恩疏”指屈原“在遷江南之前”的經歷,“褰余而請御兮”是表達屈原對楚王的“睠顧系心之誠”,“似逝未行,中若相首”意即“《離騷》一篇三致意之心”。文廷式反駁并批評道:“凡讀古人文字,心通比興足矣,不必字字主張道學也。固矣夫,皋文之論賦也?!盵20]90文廷式大致認同以比興論賦的方法,但認為張惠言的運用過于拘泥。的確,屈原對神話傳說、上古史事的發(fā)問應該寄托了作者的現實感憤,但將其與楚國的政治事件、詩人的政治遭際一一對應就有過度詮釋的嫌疑,并開啟了王闿運以索隱的方法解釋《楚辭》的先河。
(二)追索本事
《七十家賦鈔》自第二卷開始,張惠言為許多賦作撰寫的題注中往往是追索、考證作品本事,包括作者經歷、創(chuàng)作背景等內容,意在揭示創(chuàng)作動機。這些創(chuàng)作本事有自撰的,如向秀《思舊賦并序》的題注:“子期以嵇呂之誅,危懼入洛,返役作此悼嵇呂,實自感也?!盵6]100而且,張惠言在撰寫本事還偶有辯駁,如張華《鷦鷯賦并序》的題注:“華初未知名,著《鷦鷯賦》以自寄其詞曰。藏榮緒《晉書》云:華為太常博士,轉兼中書郎,雖處云閣,慨然有感,作《鷦鷯賦》。于文意為合,今《晉書》非也?!盵6]100不過,這些創(chuàng)作本事材料轉引的較多,班彪《北征賦》、張衡《思玄賦》、鮑昭《蕪城賦》、曹植《洛神賦》等的題注中的本事材料轉引自《文選》李善、何焯等的注釋,如張衡《思玄賦》的題注引《文選》李善注:“順和二帝之時,國政稍微,專恣內豎,平子欲言正事,又為奄豎所讒蔽,意不得志,欲游六合之外,勢既不能,義又不可,但思其元遠之道而賦之以申其志耳?!盵6]81崔篆《慰志賦》、杜篤《論都賦》、梁竦《悼騷賦》等的題注中的本事材料則引自正史《后漢書》,如梁竦《悼騷賦》的題注引《后漢書》:“竦坐兄松事與弟恭俱徙九真,既徂南土,歷江湖,濟沅湘,感悼子胥、屈原以非辜沉身,乃作《悼騷賦》系元石而沉之?!盵6]66張惠言還直接為所選賦作綴補賦序,也是追索作品本事,以揭示創(chuàng)作動機。如馬融《廣成頌》補《后漢書》材料為序,潘岳《射雉賦》補《文選》李善注補為序,劉歆《遂初賦》的序可能是后人綴補,《七十家賦鈔》沿襲。
(三)文本互證
即聯系作者的不同作品,使其相互闡發(fā)。張惠言將《九歌》與屈原其他作品聯系起來,認為《湘君》的主旨即“《離騷》所謂哲王不悟也”[6]7,《湘夫人》的主旨即“《離騷》所謂閨中邃遠也”[6]7,《大司命》的主旨即“《惜往日》之曾信也”[6]7,《河伯》的主旨即“決《懷沙》之志”[6]8;認為《天問》以武王伐紂之事意在“震醒頃襄”,并指出《九歌》“竦長劎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爲民正”,《招魂》“朱明承夜兮時不可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大招》“執(zhí)矢挾弓,揖辭讓只”等“亦皆此意”;認為《天問》所述鯀、禹治水或敗或成的原因在于“順欲”與否,并提醒讀者,屈原曾于《離騷》中以鯀婞直以亡身自況,又引《離騷》語句來證明“順欲”意即“順眾人之欲”,并將“順欲”上升至治亂的高度:“承上言天地之事,故舉鯀禹治水以為人事發(fā)端。鯀婞直以亡身,《離騷》用以自況,是不以為小人也。蓋言鯀亦有治水之才,禹亦只纂鯀之緒,而成敗相反,則順欲與違道異耳?!灾?,所以亂,何耶?《離騷》云‘彼堯舜之耿介兮,旣遵道而得路;夫何桀紂之猖披兮,夫惟捷徑以窘步,即順欲之意也。”[6]97方苞《離騷正義》就多次采用互證的方法,如“邅吾道夫昆侖兮,路修遠以周流。揚云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注曰:“以下則與《遠游》同義?!盵21]8979又如“朝發(fā)軔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至“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注曰:“日薄西山,萬物歸暝,故讬言出游于此,《九章》指嶓冢之西隈,與纁黃而為期,亦此意也?!盵21]8981倒是姚鼐《古文辭類纂》鮮見采用,只是《離騷》“女嬃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注云:“此段即《漁父篇》之義?!盵22]752張惠言屢屢采用文本互證的方法,多達十幾處,不免流于牽強,也不乏洞見。如以《離騷》“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來解釋《天問》“梅伯受醢,箕子詳狂”,以《惜往日》“甯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來解釋《天問》“伯林雉經”,將梅伯、箕子、申生之死與屈原之死并舉,充分揭示他們的“忠臣決死”之志,也豐富了《離騷》“從彭咸之所居”、《惜往日》“寧溘死而流亡”等的內涵。因為重視文本的互證,張惠言往往將作家的不同作品視為整體,指出《九歌》“十一篇連讀”[6]7,“《九章》皆遷江南作”[6]12,“《招魂》《大招》,諷頃襄也”[6]19;后來,張惠言《詞選》解讀聯章作品也貫徹了文本互證的方法,如將溫庭筠十四首《菩薩蠻》中各章聯系起來。
(四)勾勒意脈
張惠言指出:“愿俟時乎吾將刈、延佇乎吾將反、吾將上下而求索、吾將遠逝以自疏、吾將從彭咸之所居,五句為層次?!盵6]6這是對作品情感脈絡把握極為精辟的觀點。對意脈的關注進一步表現為對作品結構的揭示,有時直接點明文本不同單元的意義關聯,如解釋《離騷》“往觀四荒”:“‘往觀四荒即下文‘上下求索?!盵6]5有時指出不同單元之間的關聯方式,如注評《天問》常用“蒙上”“承上”“終上”“總上”和“起下”“開下”等術語標明文本前后之間的關聯方式。張惠言后來編撰《詞選》屢用“提”“起”“結”“應”等揭示意脈,其“提”“起”相當于《七十家賦鈔》的“啟下”“開下”,“應”則相當于“蒙上”“承上”,“結”與《七十家賦鈔》相同。張惠言對文本不同單元關聯方式的關注進一步發(fā)展為對文本結構層次的把握,將《離騷》《天問》等長篇巨制進行章節(jié)的劃分,劃分《離騷》為九章,概括了前八章的章旨;劃分《天問》為八章,概括了除第四章外其他各章的章旨。由于對作品意脈的關注進而重視揭示作品的章法,使其評注具有了辭章學的旨趣。盡管張惠言注評《七十家賦鈔》沒有明確使用“章法”一語,但后來編撰《詞選》時也注重勾勒作品意脈并多次以“章法絕妙”為評。
綜觀張惠言的批評實踐,前二者是直接揭示作者之“志”,后二者是揭示作者之“志”的呈現方式。既有經學的色彩,也有辭章學的旨趣;后者正是《七十家賦鈔》得到服膺桐城的曾國藩、徐樹錚等人認可甚至贊賞的原因所在。當然,張惠言是以揭示作者之“志”為主要目的,是貫徹其賦“統(tǒng)乎志”的主張,與其《易》學“窺微言奧義,以究本原”[1]118的旨趣又是相通的。
四、小結
張惠言是常州今文經學的代表人物,也是源于桐城派的陽湖文派的代表人物,又是常州詞派的先驅。“常州派有兩個源頭,一是經學,二是文學,后來漸合為一。他們的經學是公羊家經說——用特別眼光去研究孔子的《春秋》,由莊方耕(存與)、劉申受(逢祿)開派。他們的文學是陽湖古文——從桐城派轉手而加以解放,由張皋文(惠言)、李申耆(兆洛)開派。兩派合一來產生出一種新精神,就是想在乾、嘉間考證學的基礎上建設順、康間經世致用之學。代表這種精神的人是龔定庵(自珍)和魏默深(源)”[2]27。盡管張惠言所處時代如方東樹之語“言漢學者,詆毀程朱,欲使有宋不得為代,程朱不得為人”[23]371,但也不乏主張調和漢、宋,主張考證、義理、辭章三者會通的聲音,章學誠指出:“訓詁章句,疏解義理,考求名物,皆不足以言道也。取三者而兼用之,則以萃聚之力,補遙溯之功,或可庶幾耳。”[11]138常州學派兼融漢、宋,張惠言“早年雖講漢學,而仍不薄程、朱”[24]31,可以說,《七十家賦鈔》融合了桐城派重辭章和常州派重經世的學術旨趣。張惠言《七十家賦鈔》提出“統(tǒng)乎志”,五年(1897)后編選《詞選》提出“意內言外”,背后的邏輯與方法都是其《易》學中總結的“比事合象”、以“象”言“理”?!镀呤屹x鈔》注評以揭示作品的“微言奧義”為目的,《詞選》選篇有限,注評很少,但仍然走的同樣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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