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2095-8854(2018)01-0021-01
早聞陳凱歌此片斬獲1993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但一直畏其艱深晦澀與沉郁哀慟,加之高中絕緣網絡,未能睹其真容。在一個蟬鳴噪起的夏日,我終于打開電腦,在逼狹的熒幕前得見此曠世絕片。初看時只知涕泗橫流而不知所以然。到北大后,四度觀影,方才悟出一點名堂。愿在此試析一二,以表虔敬。
血肉的點染:光、影、色的希聲表述
整部影片對于光、影、色的表述,可以用“血肉的點染”來總括。血肉,在文學表述上常常被作為“內容”的別名。(如“這篇小說血肉豐盈”)因此,“血肉的點染”意在說明光、影、色充當了電影內容表述的媒介。同時,“血肉”是猩紅的、是有關屠戮的,“點染”是漸次敷上色彩的,“血肉的點染”指代影片畫面飽和度的漸高,也暗喻此片對創(chuàng)痛揭示的漸深。
影片開端,“虞姬”“霸王”并列步入一個漆黑、闃靜、密閉的未知空間。影片行進至此尚未有任何關于時間及地點的明述或暗示。而在接下來二人(以及一匿身在暗中不可見的場務)充滿京味兒的對話中,觀眾得以悉知這一場景的時間(“四人幫”被粉碎后)及地點(北京某劇場)。暗中人撥開開關,刺眼的射燈白慘慘地向空曠的舞臺和鏡頭重擊。
這一強光、背光的應用直擊靈魂:一方面,畫面光線的“陡”亮與戲曲聲的“漸”入可看作電影的“啟幕”,刺激觀眾的儀式感和精力投注;另一方面以陰慘的強光給觀眾烙上不明所以的肅穆和引而不發(fā)的沉痛。
相似的強光還出現(xiàn)在日本車燈晃得程蝶衣睜不開眼、段小樓坐在空舞臺上受審問時。毫無例外地,強光(強權與暴力)都射向“人”(任人魚肉的弱者)。程唱堂會救段反被段唾棄、段被自己施過恩的四兒和那爺出賣,在強光的刺射下,“人”無法睜眼,更無處遁形,只能緊閉雙眼接受精神的凌遲。
至于“色”,從艷紅“棄”子的黑白畫面開始,畫面的飽和度不斷提高。一方面暗示時間的線性發(fā)展,另一方面,斑斕的色彩是視覺的沖擊,尤其是臉譜的夸張模糊虛實的界限、程被虐吻糊開的唇紅艷烈而赤裸、菊仙上吊時嫁衣血紅如新……無不是對時代屠戮血肉的漸次揭發(fā)。
神經的彈撥:社會閹割與自矯自毀
《霸王別姬》中的社會是一面人皮鼓,然而電影唯美的手法更像是一把古琴,拿活人的神經繃成弦,尚沾著濕漉漉的血色。彈奏者自名為何?無人可道。罪惡之手,是無聲無息的社會閹割和無怨無悔的自矯自毀。
主角“虞姬”是被閹割、被凌遲的典型。在天寒地凍中被生母宰去了他的六指,他嚎哭且竄逃;被張公公凌辱,他失魂落魄;被小石頭用煙桿搗破口腔鮮血直流,他卻終于在受辱之后端莊優(yōu)雅地起身,吊著嘴角淌出的血,透著一種堅定、沉醉甚至享受的神情,款款念出“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為何……”不是悲慘地認命,而是心甘情愿地自行“矯正”、甘之如飴地接受他人對其性別的改寫。社會閹割的至高境界,是讓閹割客體選擇自矯。
社會的暴力壓制下,自矯茍活之外的選擇是自毀——以自毀斷絕繼續(xù)受難的可能。小癩子在驚恐地目睹了小豆子被毒打之后,選擇吞下冰糖葫蘆上了吊。在自矯中自欺的程蝶衣,也因創(chuàng)痛酷烈嘗試著用鴉片自痹、最后用真劍自刎在了慘白的聚光燈下。以摧毀受難者來拒絕施難,哪怕受難者是自己。
觀眾在虞姬自刎后會怎樣?拍手叫好。在整個社會“看戲”的語境下,個人的悲劇因其戲劇性永世得不到重視和恤憫。他們將永遠在觀眾含笑的注視中、在社會柔媚的彈撥下、在神經帶血的震顫中,疼痛地歌著。
重現(xiàn)的刃:意象的復現(xiàn)與加厲
影片中視覺意象和聽覺意象的典型都會反復出現(xiàn),以加重電影內含的痛苦。這些意象正是reminder,恰似刃,是一種對瘡疤的揭開,一種對原有傷口變本加厲的再割。
有些復現(xiàn)的意象起遞進的作用?!澳ゼ糇余希瑧瓴说丁钡倪汉嚷暤谝淮纬霈F(xiàn),正是艷紅斬去小豆子第六指、將之“棄”于戲班子之時;第二次出現(xiàn)卻是小豆子執(zhí)意收養(yǎng)“棄”嬰之時。一是成為被棄者,一是拯救被棄者,提醒觀眾注意“拋棄”這一話語。相似的還有“冰糖葫蘆”的吆喝聲、煙桿搗嘴、“從一而終”。
“四兒罰跪”也出現(xiàn)了兩次,但為對比。第一次是師傅死后戲班散了小四兒仍跪著堅持不走,一臉嚴肅和堅定:“師傅罰我七天都跪,還沒到日子呢!”第二次卻是四兒猛然將木板和水盆向前一摔:“罰我跪?你犯法!師傅,永沒那日子啦!”
而最富有象征性意義的劍出現(xiàn)了七次。從小豆子到程蝶衣,“師哥,我準送你這把劍”的諾言從來都扎根在“虞姬”腦海;劍從張公公到袁四爺,最后到兩位角兒手里,也暗示人物矛盾的轉移。最后程蝶衣假戲成真引劍自刎,也算是“從一而終”,不負霸王。
總結:矛盾中震顫的挽歌
影片譜寫了一曲挽歌,祭奠碾死在時代車輪下的生靈,祭奠絞殺在多重矛盾中的個體。這曲挽歌以從民國十一年到“文革”后的歷史演進為經,以小人物的生老病死為緯,以戲曲《霸王別姬》板眼有節(jié)的、激昂的、悲愴的配樂為色,通經斷緯染色,織就了一幅脆弱凄美的社會圖景。
影片蒙太奇的倒敘手法增強情節(jié)張力,音樂的抑揚頓挫渲染悲壯凄美的氛圍,光線的明暗交替形成強烈的心理對比。影片以小人物承載大歷史,將個人的體驗置于民族前進的沉甸甸包袱下,哀悼了虛實撕扯中的迷失者、忠奸易變中的背(被)叛者、新陳代序中的保守者、獨眾交逆中的自毀者,這曲挽歌可看作第五代導演在新時期到來之際對“歷史”的一次富有深沉感懷的臨淵回眸,一首時間背景無比明確的個人化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