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正萍
一七四四年夏天,時年三十三歲的大衛(wèi)·休謨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有穩(wěn)定收入的就業(yè)機會——愛丁堡大學的倫理學和圣靈哲學教授席位可能空缺。之所以“可能”,是因為在這個教席位置上的約翰·普林格爾曾在給時任愛丁堡市長的約翰·庫茨大人的書信中流露出兩個重要信息:一、一七四四年六月二十日,他被任命為弗蘭德斯地區(qū)軍隊的軍醫(yī)長,而戰(zhàn)爭暫時無結束之可能,故他不能回學校履職;二、出于本市福祉考慮,請市長大人裁奪,若有必要,將立即遞交正式辭呈。這是一封語焉不詳?shù)膩硇?,庫茨市長理解成“辭職”的禮節(jié)。作為休謨的忘年交,他詢問休謨是否有興趣候選。
休謨自然是有興趣的。一則,大學教授的地位和收入相對體面;二則,對于休謨的文學寫作來說,大學的圖書資源也是很吸引人的。此時的休謨小有文名。二十八歲時,他出版了《人性論》。這部著作“死在印刷機”上的命運對他打擊不小。好在他生性樂觀,且頭腦靈活,馬上從哲學轉到小品文的寫作上來。一七四一年,休謨出版了《道德和政治論文集》,其中,《論出版自由》等時政小品文為他贏得了“蘇格蘭的艾迪生”的美譽。不過,休謨決意不做“蘇格蘭的艾迪生”。他寫那些小品文,或是為了努力證明自己作為一個文人也能成功,也能贏得讀者,進而在心底為《人性論》的失敗找一點慰藉。所有這些寫作,在休謨《我的一生》中被視為不成功,但實際上還是為他攢下了不小的文名,也讓他結識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便是休謨心中一直仰慕的大學者——格拉斯哥大學的道德哲學教授,弗朗西斯·哈奇森。
哈奇森的學養(yǎng)配得上休謨的仰慕。休謨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時,哈奇森就已奠定了他在學術上的地位?!缎χ此肌罚ㄒ黄叨模?、《美與德兩種觀念的起源探究》(一七二五)、《論激情與感受的本質與表現(xiàn),以及對道德感的闡明》(一七二八),這些論文的發(fā)表,成為哈奇森贏得格拉斯哥大學道德哲學教職的有力助攻。在思想脈絡上,哈奇森繼承并發(fā)揚了沙夫茨伯里的道德哲學,認為人具有一種本能的仁愛之心,對霍布斯和曼德維爾的“人性自私論”進行“炮轟”。雖然霍布斯、曼德維爾也注重人類的情感,但哈奇森對人類情感的分析更為系統(tǒng),他強調人類的“情感”(比如passions、affections、emotion、sentiments)在道德評判和審美批評中的重要作用。在《論激情與感受的本質與表現(xiàn),以及對道德感的闡明》一文中,哈奇森寫道:“如果不考察感受(affections)和激情(passions),不考察感受和激情的變體,不考察隨著心靈對某一對象或事件的善惡的一般構想而產生的心靈行為,那么,人類各種行為的本質將無法得到充分理解?!保‵rancisHutcheson:An Essay on the Nature and Conduct of Passions and Affections,withIllustrations on the Moral Sense,Liberty Fund,2002,p.15)因此,當哈奇森讀到《人性論》中相似的論證時,他對這位作者的欣賞之情溢于言表,并在給友人的通信中表示“迫不及待想見到作者”。
實際上,在處理情感與理性在道德評判中的作用方面,休謨的確有模仿哈奇森之嫌。在《人性論》第三卷中,休謨指出,真?zhèn)斡衫硇园l(fā)現(xiàn),善惡由激情感知,道德判分源于道德感。休謨采用了哈奇森的術語,批判地繼承了他對道德感(moral sense)的闡釋,在反對克拉克、沃勒斯頓等劍橋學派的理性主義時與后者站在了同一戰(zhàn)線。理性主義者將理性看成道德行為的“標準”,凡符合理性的,便是道德,應當贊成,反之則應當反對。但哈奇森認為理性主義者并沒有區(qū)分“激發(fā)性理性”(exciting reason)與“判斷性理性”(justifyingreason)(Francis Hutcheson:An Essay on the Nature and Conducf of Passions andAffections,with Illustrations on the Moral Sense,Introduction,p.14)。他認為恰是人們的激情、情感激發(fā)了人們的行為(action),這些情感在激發(fā)性理性之前成為動機;而最終的道德評判才是與判斷性理性有關的,這種理性指人們判斷道德善惡、贊同與否的能力。雖然哈奇森創(chuàng)造了這兩種“理性”,并強調情感之于行動的重要性,但他的區(qū)分并沒有徹底解決理性的問題。相比哈奇森,休謨在理性的限度這個問題上更為激進。他提出,“理性是,而且應該是激情的奴隸”。最終,休謨將所有的道德判分都歸因于人類的苦樂情感?!靶撵`的任何性質,在單純的觀察之下就能給人以快樂的,都被稱為是善的;而凡產生痛苦的每一種性質,也都被人稱為是惡的。”(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商務印書館一九八0年版,第633頁)而產生苦樂的四種根源是:對他人有用,對自己有用;令他人愉快。令自己愉快;其中無一來自理性。理性在道德評判中無能為力;單獨的理性不足以產生任何行為,不能制止意志(will)的作用,甚至不能與激情搶奪優(yōu)先權。由此,休謨降低了理性的作用,抬高了“激情”的位置,在情感主義的道德哲學中深耕細作。
當然,哈奇森并不完全贊同《人性論》中的觀點,對休謨的懷疑主義或許還會反感,但他的胸襟是寬廣的,并在通信中與休謨進行了平等的討論,對此書的出版事宜也有過師長般的指導。這種情誼令休謨大受鼓舞。自休謨最初踏上文人生涯時,他便期待哈奇森能在文學和職業(yè)發(fā)展中給予惠助。有了這份情誼,休謨認為,哈奇森至少不會成為他職業(yè)生涯的反對者?,F(xiàn)在,休謨有凱姆斯等老朋友的支持、有哈奇森教授的青睞,還有市長的舉薦,他盲目地認為自己謀求愛丁堡大學教職“根本沒有對手”。但實際上,休謨并不知道前方荊棘遍布,他既不了解政治與學術,也不了解敵人與友誼,他更不清楚《人性論》以及他的懷疑主義在其求職生涯中究竟會帶來多少阻力。
俟愛丁堡大學教席真正空缺已是一七四五年三月二十七日。九個月的時間帶給休謨的不是高漲的呼聲,反而是眾多強勁的對手。此時,代替普林格爾上課達三年之久的威廉·克萊格霍恩是有權執(zhí)教的人選。除此之外,哈奇森、一七四三年由哈奇森支持獲得格拉斯哥大學神學教授的李奇曼,以及愛丁堡大學校長威廉·魏肖特都成為候選人。面對如此勁敵,休謨苦惱萬分。他曾寄望于哈奇森的友誼和舉薦,然而庫茨市長透露給他的風聲卻是哈奇森實為敵人而非朋友,因為哈奇森可能認為,執(zhí)掌該教席的人“有義務調和道德哲學和神學”,而且“每周一都要‘宣教基督教的真理”,休謨并不適合這一職位。這無異于宣稱休謨“不宜教育青年”。而愛丁堡的牧師會更是極力反對,將休謨當作“異端、自然神論者、懷疑論者”,甚至“無神論者”。魏肖特校長將《人性論》斥為“異端學說”,列出六條“罪證”,如“普遍的懷疑主義”“無神論”“否定上帝”“關于上帝創(chuàng)世的謬論”“否定靈魂的非物質性”“顛覆道德體系”等,而這些被愛丁堡牧師會拿來肆意發(fā)揮。為此,休謨匆匆草擬了一封答復信,即《一封紳士的信》,首次為《人性論》第三篇的道德哲學體系辯護。
這次辯護并不成功。在休謨自己的時代以及我們的時代,他一直都被貼著“道德懷疑主義”的標簽。在沙夫茨伯里和哈奇森那里,道德懷疑主義的作者以霍布斯和曼德維爾為代表,因為他們都堅持自愛這種激情或者說對私利的關懷是道德學的出發(fā)點。這種對人性的主張相當于否認道德評判的“實在性”,因為如果只有一種動機,亦即“自愛”,那就沒有必要做出道德判分,也就沒有“實在的”道德區(qū)別了,這無疑是“道德懷疑主義”。休謨把自己當作哈奇森的追隨者,并不認為自己是道德懷疑主義者。在《人性論》第三篇中,他很少討論“自愛”(self-love),或者“自利”(self-interest)。即便是在談論正義這種“人為之德”時,他也只是表示,自私或有限慷慨是社會行為的基礎。在后來改寫的《道德原理探究》中,休謨明確拋棄了這種道德懷疑主義,并突出《人性論》中對“利益”激情的論述:“我們發(fā)現(xiàn)個人利益獨立于公眾利益,甚至與之相反,即便有這些分裂,但道德情感仍然延續(xù)不斷。而且,凡是在這些截然不同的利益并存的情形下,我們總能發(fā)現(xiàn)道德情感明顯增強,發(fā)現(xiàn)一種對德的強烈熱愛,和對惡的強烈憎惡,或者,我們恰當?shù)胤Q之為感激和報復。迫于這些原則,我們必須放棄以自愛秉性解釋道德情感的理論?!保≒hilosophical Works of DavidHume,vol.Ⅳ,Thoemmes Press,1996,p.282)如果聯(lián)系《人性論》的第二篇“論激情”,讀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休謨的道德情感主義與心理分析。他希望在對人的情感/激情的分析中向世人證明:道德判分是如何起源于情感的。
但是,如果道德評判的來源是人們的激情,那么,道德學便不再是神學的附屬物了。善惡獎罰不再是上帝的權力,而是由人自己決定。這對于宗教神學來說,無異于“異端”。數(shù)年之前,哈奇森和魏肖特也被視為“異端”:前者在教課時說“道德善的標準是促進其他人的幸?!?,還說人類可以“不知道上帝。并且在知道上帝之前,就能夠知道善與惡”,后者沒有強調原罪的重要性。幸運的是,他們都借助各種力量成功地捍衛(wèi)了他們的學說;但休謨就沒有這種好運氣了。他被打敗了。同時被打敗的還有他的舉薦者庫茨市長。實際上,庫茨并沒有自始至終支持休謨,他不斷扶持新的候選者,最后選擇了魏肖特校長。但后者也沒有勝出。愛丁堡大學的教席最終落到威廉·克萊格霍恩頭上。
休謨說:“對于失之交臂的那個教職,我并不是特別感興趣,因為不難預見,這樣的一份教職勢必會讓我束手束腳。”“一種酸葡萄心理”,休謨的傳記作者歐內斯特·C.莫斯納如此揣度。此次競選風波對休謨的另一個重要的影響,或許是他“下定決心,絕不答復任何人”。在十八世紀蘇格蘭的宗教氛圍中,休謨的辯護不僅無濟于事,反而可能坐實“懷疑主義”“無神論”“否定上帝”等各項“指控”。
然而,休謨并沒有從中汲取更多的教訓。一七五一年,休謨全然忘了上一次大學求職的慘痛經歷,又去競選格拉斯哥大學的邏輯學教席。對于休謨來說,這次的情形除了經濟狀況比一七四五年好很多之外,其他因素并不見得好。經濟上,一七四五年競選失敗之后,休謨被舉薦為安南戴爾侯爵的家庭教師,隨后作為軍法官隨軍征戰(zhàn),后一份工作結束時讓休謨擁有了近一千英鎊的資產。在文人圈中,應該說,一七五二年《政治論文集》的發(fā)表讓休謨在英法兩地聲名遠揚。但在格拉斯哥的競選中,休謨的支持者無法抵擋“公眾”的反對之聲。威廉·卡倫、吉爾伯特·埃利奧特、赫拉克勒斯·林德賽,都是休謨的鐵桿支持者。休謨的好友威廉·穆爾一七五二年還當選為格拉斯哥大學的校長。但一七四五年愛丁堡大學教職的競爭者、格拉斯哥大學的神學教授李奇曼自然是不愿意與休謨成為同事的。“大學理事會”的其他成員對休謨態(tài)度冷淡。連斯密都表態(tài)說:“我當然希望與大衛(wèi)·休謨而非其他的任何人一道共事,但恐怕公眾并不這么想。為社會利益計,我不得不顧及公眾的意見。”斯密說的“公眾意見”很大一部分來自牧師群體。這個群體中,雖有極少數(shù)溫和派成了休謨的朋友,但大多數(shù)極力反對休謨去教導青年。另外,休謨還遭到政界的抵制。當時格拉斯哥大權在握的人物是阿蓋爾公爵,休謨曾贈書“求其好感”,但結果凄然。阿蓋爾公爵曾向其他人表示,“不能將大衛(wèi)·霍姆先生(即休謨)推舉為格拉斯哥大學的教授”。總之,蘇格蘭乃至整個歐洲最偉大的文人,休謨先生,再次無緣大學的教職。
在休謨的文人生涯中,他注定是蘇格蘭啟蒙思想家這個群體中的“異端”。在休謨有生之年,他發(fā)表了《宗教的自然史》《論神跡》等“挑釁宗教神學”的論文。臨終之際,休謨念念不忘他的《自然宗教對話錄》,央求好友斯密在合適的機會發(fā)表。但謹慎的斯密拒絕了這個請求。在十八世紀的蘇格蘭,人們總是如此謹慎,盡管溫和派主張宗教寬容,但這并不表示像休謨這樣的“懷疑主義者”可以“大放厥詞”,更不用說讓他站在大學席位上“誤人子弟”了。終其一生,休謨在“教導青年”上都沒有進展,這可能是其懷疑主義的惡果之一。
對于成名之后的休謨來說,或許更適合他的城市不是愛丁堡和格拉斯哥,而是倫敦和巴黎。但休謨最終還是選擇在愛丁堡度過余生,這是否意味著他在潛意識里要與蘇格蘭的神學家們對抗到底?休謨從不承認他的懷疑主義,這或許是為了獲取大學教職而不得不立下的旗幟,但這絕迷惑不了稍有眼力的讀者。如今,如果要從博大精深的休謨思想遺產中選出最重要的一筆,筆者以為,啟蒙的懷疑主義當之無愧。
(《大衛(wèi)·休謨傳》,歐內斯特·C.莫斯納著,周保巍譯,浙江大學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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