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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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我有幸在收音機里聽到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那是一個午后,大概是夏日,或者是初秋,總之是個炎熱季節(jié)。南方的炎熱是一只大鍋,持續(xù)蒸騰,讓人昏昏欲睡。我在屋檐下的花盆里,摘了幾片金不換葉子,揉碎了,放在鼻孔下面聞了聞,一股清涼沁人心脾,與此同時,我尋思著如何度過這個漫長的下午。這時我聽到鄰居的窗戶里傳來了一個抑揚頓挫的聲音,他在談論殺氣。他說,像小李探花這樣的絕世高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都會散發(fā)出一種殺氣。我那個時候并不知道古龍,也不知道金庸,三千個常用漢字,也還沒有認全。我站在窗臺下,知道了一個叫小李探花的厲害人物,但故事就結束了。
第二天,我準時來到鄰居家,坐在收音機下面,聽完一集潮州講古《小李飛刀》。在潮州,講古就是評書。這個給我講古的人叫林江。我從來沒見過林江先生,在他去世之后,才在網(wǎng)絡上的視頻里見過他的音容笑貌,才知道他是個瘦子,顴骨很高,眉目清秀,手持折扇,很容易就讓我想起《天龍八部》里的書生段譽??粗曨l里的這個人,我感到陌生,我并不認識他;不看視頻,只聽聲音,這聲音如此熟悉,這樣的言說方式如此熟悉。在我們的生命中會遭遇許多人,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人卻是一聽如故,耳朵先于眼睛,讓我們確立了愛恨。
我纏綿病榻的爺爺也喜歡林江先生的講古。我曾和朋友說,如果有一個機會能穿越到過去,我會選擇一個能和爺爺一起坐在收音機前一起聽“射雕三部曲”的下午。那時候,爺爺在悲愴的暮年,貧病交加,常??鹊么贿^氣來。我每天都奔跑于菜市場和藥店之間,在小巷子里施展輕功,跑得飛快。我們爺孫倆住在一間破屋子里,我成為他唯一的寄托。很高興在爺爺最后的人生歲月,有林江先生播講的“射雕三部曲”陪他度過。當然,林江的背后站著金庸,是金庸寫出了好故事,讓爺爺能活在故事里。
這樣說起來有點悲傷。在人生中遭遇生死,跟在故事中遭遇生死,雖然有截然的不同,但卻有類似的悲愴。所以我們爺孫倆常常會為故事里的人物命運而牽掛,在那樣一個殺氣騰騰的世界里,我們能暫時忘記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忘記貧窮和恥辱,獲得繼續(xù)生活的安寧。
2
辦完爺爺?shù)膯适?,我搬到母親家住著。那時候母親又生了三個孩子,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艱難。開始我被派了任務,負責放鵝。放鵝和放牛不同。老牛穩(wěn)重,不會亂跑,但一群鵝管理起來非常麻煩,特別是它們開心地在池塘里游水時,根本就不理我的吆喝。我又不懂鵝語,沒法子跟它們講道理,只能繞著池塘跑,撿起石頭砸出水花,嚇唬嚇唬它們,驅趕它們上岸。一天下來,常常累得要命,如果弄丟了鵝,還要挨打挨罵。然而,放鵝與拔草相比,還是幸福的事。如果趕上需要給甘蔗拔草,那就真是要命:兩行甘蔗中間會留出甘蔗溝,用于施肥和排水,所以溝里都是有水的。給甘蔗拔草的時候,人就不能蹲下去,蹲下去屁股就會碰到溝里的污水,但也不能站起來,因為甘蔗的葉子上會有倒鉤,簡直就是一把把小鋸子,不小心就在臉上劃出一道血痕。在不能直立也不能蹲下的甘蔗溝里拔雜草,加上炎炎盛夏,田野里的蚊子很野,常常殺氣騰騰成群攻來。
對于一個貧困的農村家庭來說,我們以為窮就要多干活,但實際上勤勞并不一定能致富。地里能不能長出東西,還得看老天是否賞飯。有時候一場不請自來的臺風,就能摧毀一個季節(jié)甚至全年的勞動。無休止的農活和家務活,真的讓人苦不堪言。與詩人對田野的抒情不同,在曾經(jīng)少年的我眼中,田野是一個沒有殺氣的世界,不斷的重復讓人倦怠。而唯一的歡樂來自一個偶然獲得的隨身聽,那是以學英語的名義要來的,但我并沒有真的用它來學英語,而是偷偷將英語聽力的磁帶換成BEYOND的搖滾。我穿著運動鞋,腰上掛著隨身聽,耳朵里塞著耳塞的形象,曾一度遭到家里人的嘲笑,他們料定我會像村里人那樣最終選擇向泥土要生計。這不怪他們,在我那個年代,方圓幾十里內都沒有什么傳奇故事,農村子女最好的去處是考上師范學校當教師,端鐵飯碗。所以我的行為當然是異類,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個家伙帶到田地里去,也不明白我為什么對聽古那么癡迷。林江講古是有固定時段的,錯過了,就只能等待晚上再聽,但晚上時間一般很忙,所以就會永遠錯過了。那些電波,都消失在虛空的過去時光,永不再來。
現(xiàn)實實在太苦,所以需要故事。有那么一陣子,我在家?guī)缀趺刻於及ご?,被打得手腳都是淤青,都因為各種事情沒有做好,更重要的是因為窮,父母的情緒會因為貧窮而變得很壞。我還能記得某個除夕之夜,我甚至因為挨打而不能回家,怕回家被揍得更慘。我想過去爺爺?shù)膲炆峡奁?,但夜太黑,山路遙遠,我怕鬼。我也想過去死,但捏捏自己的手臂,又怕痛。只能依靠在墻角默默垂淚。這時,不知誰家的收音機里突然響起:“金庸原著,長篇小說《倚天屠龍記》,林江播講……”我的耳朵就自然被帶過去了,魂魄仿佛也不在了,跟隨著那個熟悉的聲音來到了光明頂,去往一個有殺氣的世界。
3
所以我一度認為,能如此熟練操縱一門語言的人,一定是神。在視頻里看到這樣的一個弱書生,有點失望,顯然,這是一個人,不是神。但關上畫面,那個神又一直在那里。
潮汕話在中國的諸多方言里,是一個非常孤單的存在。在很多講普通話的場合,潮汕話幾乎成為一種密碼,別人都聽不懂,可能還會以為是一門外語。潮汕地區(qū)有很多華僑,有一年我去了泰國,也見了我們家的華僑。他們曾經(jīng)在我爺爺最困難的時候用僑批寄錢過來,接濟家里人免受饑荒之苦。但我去見他們的時候,老一輩人多數(shù)已經(jīng)去世,我的上一輩,以及與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都已經(jīng)不太會說潮汕話。他們用蹩腳的潮汕話表達了他們的疑惑,他們說曾經(jīng)來過北京,但發(fā)現(xiàn)潮汕話并不能跟北京人溝通。我就笑了,說中國的方言太多了,很多方言之間彼此都不能溝通,潮汕話只能算是其中一種。他們聽了,多少有點失望。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千辛萬苦學會的語言,卻不是通行的標準語,只能算是方言中的一個特定小方言。這樣的沮喪還是可以理解的。
其實使用潮汕方言的人,從老人到現(xiàn)在的年輕人,在一個普通話和英語并行的世界里,已經(jīng)明顯會帶來不便,而且影響到在一些場合發(fā)言的自信。潮汕話成為一種俚語,更因為年輕一代的普通話教育而沒有得到正面的更新升級。我們會唱粵語歌曲,但潮汕歌曲要么比較粗魯直白,要不就文縐縐而讓人不太習慣。甚至,我一度認為年輕人是無法用潮汕話向戀人表白的,最后的情話,都會用普通話說出來。
然而許多潮汕人依然會非常固執(zhí)地使用潮汕話,珍視潮汕話,自己用潮汕話思維,也會教自己的孩子優(yōu)先學習潮汕話,都是因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在影響著我們。很多潮汕人的普通話,都是先在腦子里說一遍潮汕話,再翻譯成普通話。講普通話對他們來說就如同說外語,不是語言層面的問題,而是思維方式的問題。
那么,潮汕人的固執(zhí),以及這種固執(zhí)的逐步失守,我們究竟是守護什么呢?我認為是以潮汕方言為基礎的思維習慣和文化傳統(tǒng),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是需要每個潮汕人都站出來誓死捍衛(wèi)的優(yōu)雅的部分。更具體說,這種語言方式的差異,會影響一個人的思維方式,而潮汕語言的獨特性也就決定了潮汕人思維的獨特和活力。我這樣說并非說潮汕人就很獨特或者很有活力,潮汕方言為基礎的思維方式,里面有太多太多的糟粕,有太多太多值得反思摒棄的東西。我身在其中,深受其害,也一直在和潮汕文化中黏糊糊的部分保持距離。但我誓死捍衛(wèi)其中優(yōu)雅的部分,如果要說哪一部分是優(yōu)雅的,以潮汕話為例,我認為最優(yōu)雅和最有活力的語言,不在潮劇里,不在潮州歌謠,而在于以林江先生為代表的潮汕講古人那里。他們保留了潮汕話最為典雅和曉暢的部分,他們對潮汕話音韻的把握達到了驚人的地步。
如果要說我的語言有什么師承,我想,我語言中的節(jié)奏藝術就來自于林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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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是我的一廂情愿,我顯然不是一個說書人,我只是一個寫小說的。
即使在現(xiàn)在的潮汕,潮州講古藝術也已然沒落了。在林江、陳四文等老一輩講古大師之后,我再也沒聽說過有什么年輕的講古師。再也沒有人將一個充滿殺氣的世界用一種優(yōu)雅而幽默的方式演繹出來了。
而在當下,我們的殺氣也從文字的世界直接移植到游戲里。比如在游戲《王者榮耀》里,殺氣就被直接渲染為砍殺,劈死野怪和對方的英雄。在《絕地求生》之類的游戲里,則直接變成槍殺。我玩過幾次這種跳傘吃雞的游戲,唯一殺掉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其他時候我笨手笨腳,都是直接被人兩槍干掉,死了連殺氣都感覺不到。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在這種殺氣騰騰的游戲里,古典的殺氣并沒有被演繹出來,而是直接被生產(chǎn)為戾氣,并不具備任何美感。對于參與到這樣的虛擬世界中的玩家來說,殺人的快感比美感重要。這讓我意識到,虛擬現(xiàn)實的到來,在直接的感官對接的背后,其實是對中間轉換表達所需要的美感進行“降維打擊”的過程。未來的許多文化產(chǎn)品,可能都直接跳過語言優(yōu)雅之美,呈現(xiàn)為可視的、可直接感知的東西。
如果再往后看過去,就能看到一條清晰的線索:我們從對神的崇拜,通過文藝復興,回歸到對人自身的崇拜,明白人性之美的重要,然后工業(yè)革命又讓我們感受到機器的力量,從人的崇拜到機器的崇拜,我們需要的時間越來越短。而現(xiàn)在,人工智能將會替代機器,成為我們下一個崇拜的對象。這幾乎成為一種不證自明的必然,不需要什么深邃的思想就可以預見。我們的科幻作品早就預言了我們必將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明所遺棄,眼看許多科幻作品也慢慢在變成現(xiàn)實主義作品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那個有殺氣的世界,竟然是我們的古典時代,而不是最先進最新奇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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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大概會成為最后的麥田守望者。
這些頑固信任語言表達之美有其價值的人,必將會用最殘酷最徹底的方式對抗科技野蠻的改變。也或者,一個轉身,成為與人工智能結合最為順暢的工種之一。被消滅或者被馴服,這必然是一個問題。我常常在想,我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的那些切膚之痛,我手持竹竿趕著鵝群的那個時刻,難道會在虛無的技術革命之后成為機器人的素材嗎?
只能相信藝術創(chuàng)造是人工智能最后無法征服的領地。因為如果剝奪了藝術感覺,剝奪了美的創(chuàng)造,剝奪了生存感覺中的愛與痛,那么,人何以為人就會成為一個懸案。如果那樣,則人和機器人也就合而為一,人類也將生活在一個殺氣騰騰的世界:“前面是人類管理區(qū)域,沒有機器人,請走安全通道?!?/p>
據(jù)說兩個智能機器人隨機交流,居然能產(chǎn)生一門屬于機器人自己的語言。這種語言更為便捷和高效,按人類的分類方式,也必然屬于方言之一。我不知道如果有更多機器人參與聊天,他們會聊成一種統(tǒng)一的語言,還是一專而多能,普通話與方言多元并存。機器人也會有語言美感上的焦慮嗎?還是假設有吧,因為畢竟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
如果可以,希望他們能創(chuàng)造一個像林江先生一樣會講古的機器人,最好能長出一張林江先生那樣的書生臉。當然,林江先生的臉長什么樣其實也不太重要,只需要保留他那獨特的聲音,保留他那精妙絕倫的語言才華,能夠講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潮汕古。
謹以此文獻給2014年8月去世的林江先生。聽他講古的這段隱秘往事一直是我內心深處最為美好和隱痛的部分。記憶里站著我的爺爺,那個民國少爺,拄著拐杖。他喜歡養(yǎng)玫瑰,他還喜歡古怪的山石。此刻,一個冬夜,您的孫子在遠方想您。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