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鷗
人們常說,《赤壁賦》的情感脈絡(luò)可以概括為:先是“樂”,然后“樂”極而生“悲”,最后又轉(zhuǎn)“悲”為“喜”。下面這段文字被視為由“樂”轉(zhuǎn)“悲”的樞紐。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笨陀写刀春嵳撸懈瓒椭?,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這兩句緊承水月美景的描寫,暫且不論歌詞的內(nèi)容如何,“蘇子”的“扣舷而歌”,顯然是他“樂甚”之時的一種表現(xiàn);“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對“客”的洞簫聲,無論是借助比喻正面描摹,還是通過“潛蛟”、“嫠婦”側(cè)面烘托,給人的感覺顯然都是滿滿的悲傷。
“客”為何忽然“樂”極而生“悲”?這是閱讀者必然會提出的一個問題,“蘇子”似乎也有同樣的納悶,于是逗引出下面這段主客之間的問答: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且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
蘇教版《教學(xué)參考書》“專題內(nèi)容解析”如是說:“‘客舉曹操之例,表述英雄人物不能與天地共存,并發(fā)出‘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深切感慨。這些感慨為下文蘇子心志的表白作了鋪墊?!保ㄌK教版《教學(xué)參考書》(語文必修一)186頁)
簡而言之,蘇教版編者認為,“客”之所以悲傷,無非是因為突然想到了曹操,并由此感慨起人生的短暫來。筆者以為,這種分析雖不能說完全錯誤,至少表達得很不全面。
人生短暫,確實是人類共同的宿命,除非“一死生”、“齊彭殤”的高人,對此都難免傷悲。這種傷悲代表著對生命的眷戀,因此也有積極的因素在里面。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人生短暫之悲常常會變得更為強烈?!冻啾谫x》中的“客”顯然也跟我們一樣都是凡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在寥廓的天地之間,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生命何其渺??!人生又何其短暫!“客”有此人生短暫之悲既合乎情理,也是顯而易見的。
人生短暫適用于任何一個人,也就包括了曹操,“而今安在哉”,“客”對曹操確實也有感嘆人生短暫的意味。不過,曹操最后活到了六十五歲,這即便稱不上長壽,也至少超過了當時的平均壽命。這樣想來,曹操所引發(fā)的“客”的傷感,主要不是感嘆人生的短暫?!翱汀毕然仡櫜懿佼斈甑妮x煌業(yè)績,一句“固一世之雄也”包含了無限的追慕之意,然后“而今安在哉”一轉(zhuǎn)。如此行文,固然也有不論人生是否輝煌,生命同樣短暫的意味在里頭,但總也有一些其他的東西吧?譬如,感嘆世事無常,或者向往建功立業(yè)。
“且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如果拋開上下文,或者假設(shè)它出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之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王維筆下,這未必不是一種快意的人生。不過,它如今卻從“客”的口中說出,又緊跟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感慨而來,顯然又有另外一層悲傷在里面。在“且”字前后去尋找關(guān)聯(lián),應(yīng)該是兩種人生方式的對立:一種是像曹操那樣,成為“一世之雄也”,另一種則如“客”口中的“吾與子”那樣,“漁樵于江渚之上”。顯然,后者并沒有帶給“客”任何的幸福感,想起曹操的不世功業(yè),對比自己的現(xiàn)狀,反而引發(fā)了懷才不遇、無所作為的傷感。
由此看來,“客”在回答中應(yīng)該表達了三重悲哀:一是嘆世事無常,二是恨無所作為,三是痛人生短暫。正是因為這種種悲哀充溢心中,客的洞簫聲才能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感染力,“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這樣的分析是否合理,我們可以通過上下文來進一步加以檢驗。大家知道,“客”最后又轉(zhuǎn)“悲”為“喜”,文章也似乎在一片喜悅聲中結(jié)束。這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原來是蘇子對“客”做了這樣一番勸解: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山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p>
對于這一段,蘇教版《教學(xué)參考書》是這樣分析的:“作者借用江水、明月、清風(fēng)這些自然意象,闡述了事物皆具‘變與‘不變的二重性。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由‘變者觀之還是由‘不變者觀之。作者由此得出結(jié)論:水月是不值得人類羨慕的。他辯證地認識萬物,找到了克服個體生命短暫而引起的恐懼心理的靈丹妙藥?!保?86頁)蘇子的一番勸解,僅僅只是“找到了克服個體生命短暫而引起的恐懼心理的靈丹妙藥”嗎?這與前面分析“客”之所悲僅僅在于人生短暫一樣,都是不完整的。
筆者以為,這段文字以“且夫”為界,可以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面利用“變與不變”的理論,說明“物我無盡”的道理,化解的正是“客”心中的人生短暫之悲,這是毋庸置疑的。后面則借助“物各有主”的思想,誘導(dǎo)“客”拋棄一切原本得不到的東西,只管去“盡享風(fēng)月”?!捌埛俏嶂校m一毫而莫取”,所指的又是什么呢?我想,除了“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之外,應(yīng)該還有像曹操那樣,建功立業(yè),成為“一世之雄”的理想吧。既然修短隨化,世事無常,成敗有數(shù),人們正確的態(tài)度也應(yīng)該是隨緣自適,投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之中。
其實不光是“客”,在一個勁兒勸人的“蘇子”心中,何嘗沒有“無所作為”的悲傷呢?筆者這樣講,可以在文章中找到確實的根據(jù)。首先就是蘇子“扣舷而歌”時的那段歌詞:“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蔽覀儾灰凰枘〉拿利惥爸旅曰笞?,而忽略了隱藏在其中的悲傷。清人李扶九認為,歌詞之中惟“美人”二字才是蘇軾的真意所在,此言不無道理。“望美人兮天一方”,就是欲為賢臣而不能,表達的正是無所作為的痛苦。其次,我們也不要忘記了緊接著歌詞的是這樣兩句話:“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边@說明什么呢?說明“客”之洞簫,并非獨奏,它“和”的是“蘇子”的“扣舷而歌”。既然是“和”,不光要求節(jié)奏同步,也應(yīng)該情調(diào)和諧,至少不能大相徑庭。如果“蘇子”的“扣舷而歌”洋溢著快樂,那么“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洞簫又怎能伴奏得了呢?
大家也都知道,主客問答對于賦而言,是常用的寫作手法。于是有人說,在《赤壁賦》中,主是蘇子,客也是蘇子,作者一人扮演了兩個角色,這樣做,能夠更好地滿足情感表達的需要。筆者以為,這一觀點存在很大的合理性,即便當時在“蘇子”身邊,確實存在一個善吹洞簫的“客”,“蘇子”與“客”之間也應(yīng)該遭際相似,情感相通。因此,閱讀《赤壁賦》一文,解讀人物的情感,把握文章的主旨,不能將“蘇子”與“客”割裂開來。而蘇教版對《赤壁賦》的分析呢,只點到了人生短暫之悲,不光與“客”的回答內(nèi)容有很大出入,更遺漏了“蘇子”歌詞中“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意思,顯然是不夠全面的。
筆者以為,無論是“客”也好,“蘇子”也罷,不應(yīng)該一味地為不能長生不老而悲傷。因為建功立業(yè)無望,“漁樵于江渚之上”,“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才特別關(guān)注起人生的長短來,感慨“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其實,任何人都應(yīng)該明白,“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原本就是奢望,無論是君王,還是庶民,上蒼在這一點上并無厚薄。蘇軾深諳佛道,又怎么會過分糾纏于此呢?
聯(lián)系蘇軾的遭遇,人生短暫也不應(yīng)該成為他內(nèi)心最大的傷痛,世事無常的感慨,無所作為的痛苦,應(yīng)該遠遠超過人生短暫所帶來的悲傷。大家知道,蘇軾的《赤壁賦》創(chuàng)作于黃州團練副使任上,那時的他剛剛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正處于人生的低谷。烏臺詩案,是北宋一場有名的文字獄。蘇軾的詩文中,確實存在少量譏刺新法的內(nèi)容,也多半只是出于關(guān)心民生,如實反映變法中存在的問題而已。但由于“新進”、“生事”等語刺痛了某些人,他們羅織罪名,于是,蘇軾在湖州任上,以謗訕新政的罪名遭到逮捕,投入御史臺(即烏臺)獄。在獄中,遭到嚴刑拷打,晝夜逼供,真是“詬辱通宵不忍聞”。李定等人還強加罪名,請求神宗處死蘇軾。由于各方營救和輿論壓力,蘇軾才得以獲得輕判,以“蒙恩責(zé)授黃州團練副使”結(jié)案,保全了性命。
《赤壁賦》真實地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心態(tài)。世事無常,無所作為,人生短暫,蘇軾心中有這樣三重悲哀,符合真實的人性。難能可貴的是,蘇軾能從自然中感悟人生,化解這種種悲傷,悟透而喜,物我兩忘,隨緣自適,這種曠達的胸懷,高遠的情志,非凡夫俗子所能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