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會好嗎？

張涵

《憂郁的熱帶》是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的代表作。它所揭示的世界是一個沒有命運，沒有最終目標，只有殘跡的世界。某些特權社會所欣賞的歷史意識在這里根本沒有市場。這是一部為所有游記敲響喪鐘的游記。這部書過去是一本關于20世紀的書，也是一本否定其它幾個世紀中，西方推行其統(tǒng)治世界不同文化的政治使命?！稇n郁的熱帶》1955年于法國出版發(fā)行，當時社會狀況較為復雜，正值二戰(zhàn)結束，歐洲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況反復變化，保守主義，共產(chǎn)主義，存在主義等思想，你方唱罷我登場。該書根據(jù)列維-斯特勞斯在1934 年至 1950 年的 6 次異國旅行、考察、調(diào)查、工作經(jīng)歷等野外經(jīng)歷為材料基礎集中描述了美洲數(shù)個重要印第安原始部落的生存狀況與文化習俗，并穿插回憶、反思了自身對社會人類學的認識與評價的成長過程，提出每一個種族都是作為普遍性的存在之一，對充滿仇恨與排斥的種族主義進行了深刻的批判?！稇n郁的熱帶》整本書由9部分構成： 1. 結束旅行。這部分是雜感，列維精心選取印象深刻的片段見聞，生動呈現(xiàn)了旅途的艱辛、困難與挑戰(zhàn)、無聊與無知，基于這些體驗，他因而討厭旅行，討厭夸夸其談的旅行家。2. 行腳小注。這部分亦是雜談，目的是交代作者步入人類學領域的背景和關鍵轉(zhuǎn)折點，以及在其學術生涯中的3個“仆婦”，除此之外列維-斯特勞斯還將一篇1934年寫的 “船上所記”加入其中，精湛的白描與舉重若輕的文筆在這篇散文里表現(xiàn)的相當不錯。3. 新世界。列維對新大陸的印象是以 1934 年抵達巴西、1941年抵達美國為基礎，他用極感性的筆觸與理性的思維描述了美洲生態(tài)、美洲城市、美洲人事的特征。4. 地球及其居民。這是 1950 年夏末秋初列維前往印度和巴基斯坦考察數(shù)月的成果。5 - 8. 是列維于 1934 -1939 年執(zhí)教巴西期間，或順便、或?qū)３炭疾斓?個“土著”族群 。9. 歸返。列維-斯特勞斯把在南美、南亞的游歷遭遇整合成全書的尾聲，既反思了人類學的學科意義與學科方法，亦借南亞的佛教宣泄了對世界文明類型的看法，作為全書的結語部分也為全書定下結論。

開篇“我討厭旅行，我恨探險家”，“他們都是騙子，販賣一種早已絕跡的異域風情，或者還有些老掉大牙的故事”，通常，人們都把旅行作為視為空間的轉(zhuǎn)換。這種觀念有欠充足。旅行，不但在空間進行，同時也是時間與社會結構的轉(zhuǎn)變。列維-斯特勞斯作為歐洲的人類學家到殖民地和原始部落旅行，他的社會階層會有變化，即使現(xiàn)在，如果不是作為旅游者到一個陌生國度去旅行，也是對自己社會階層的一種改變。現(xiàn)在的探險不過是跑一堆路，拍一大堆幻燈片，最好都是彩色的，以便吸引一批觀眾。在某個大廳中展示幾天。對觀眾而言，探險者確實跑了兩萬多里路這件事似乎就把他那一大堆其實呆在家里也可抄襲到的老生常談和平淡閑話，都神奇地變成了有重大意義的啟示錄了。旅行與探險逐漸喪失其原有的嚴肅與“史詩般”的光暈，泛化為大眾休閑、消遣、娛樂、炫耀以及追求個性自由化的一種方式，而不是去認識、理解異域文明。列維 - 斯特勞斯質(zhì)疑，“我的探險生涯，并沒有向我展現(xiàn)一個新世界，反而把我?guī)Щ氐皆瓉淼呐f世界去，那個我一直尋找的世界在我的掌握之間消失于無形”。當發(fā)現(xiàn)并研究一個從未被知悉的氏族部落時，人類學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對其進行素描般的描述與記錄，此外的任何行為只能加快這一部落的消失速度。在宇宙洪荒中，人類學家的研究只是在努力地追趕西沉的太陽。對此，列維 - 斯特勞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放棄自身社會之內(nèi)的所有行動，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觀察研究對象，避免做出任何價值判斷。然而有些時候事實卻是：“沒一個人身上都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組成，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的那個世界去?！彼粤芯S-斯特勞斯強調(diào)“遺忘”將遺忘的碎片重新解構，“回憶往事是人類的大快樂之一，但是如果記憶真正照本宣科什么都重新來過的話很少有人愿意去再經(jīng)歷一次他們所津津樂道的疲倦和痛苦。記憶是生命本身，但是是另外一種性質(zhì)的生命?！?/p>

作為人類學家的列維-斯特勞斯，長途跋涉是他不可避免的生活方式：“為了能花幾天或幾小時的時間去記錄一個仍然未為人知的神話，一條新的婚姻規(guī)則，或者一個完整的氏族名稱表，我們可能必須賠上半年的光陰在旅行、受苦和令人難以忍受的寂寞上?！痹谶@之后，列維-斯特勞斯并不是想告訴我們遠方某個族群的文化多么精巧復雜，他更想尋找的是隱藏在所有文化之下的對稱性，他不是去另一個世界旅行探險，而是試圖把不同的世界之間溝通起來。人類學家是這兩個世界的流亡者，使這兩個世界永遠保持一種對稱的張力，既非老死不相往來，也不是在相互沖突之后走向寂滅。

在沒讀到結尾之前，我感覺《憂郁的熱帶》充滿悲觀主義色彩，列維-斯特勞斯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講是“太喪了”，喪到我覺的這個世界不會好了。“置身于這些廣大而毫無意義的空間之中，我覺得我所要尋找的東西已無法得到?！薄笆澜玳_始時人類并不存在，世界終止時人類亦不存在。”“當有一天人類所有文化所形成的色彩或彩虹終于被我們的熱狂推入一片空無之中，只要我們?nèi)匀淮嬖?，只要世界仍然存在，那條纖細的弧形，那條使我們與無法達到之點聯(lián)系的弧形便會存在，就會展示給我們一條通往奴役之路相反的道路?！惫I(yè)文明的擴張將兩個世界逼向死寂，文化的標準化逐漸取代多樣性，帶來了世界的荒涼。對稱性的消失使文明失去了參照，它意味著災難的開始。列維-斯特勞斯曾不無遺憾地聲稱，自己行將告別的世界“不是我愛的世界”，他所期待的世界需要更多一點野性的思維，而非走向單調(diào)化。 理想主義者的命運真的是難逃荒誕啊。人類的演化也應該是強調(diào)差異，甚至是創(chuàng)造新的差異，從而再被多元性主宰。好在后來還是得到一絲安慰的。但是不管怎么說，在結尾部分看來列維-斯特勞斯還是很溫柔的?！叭ヂ勔宦勔欢渌苫ǖ纳钐幩l(fā)出來的味道，其香味所隱藏的學問比我們所有書本全部加起來還多。”關于“充滿耐心、寧靜與互諒的短暫凝視”，《憂郁的熱帶》最后說，“這種凝視有時候，經(jīng)由某種非自愿的互相了解，會出現(xiàn)于一個人與一只貓短暫的互相注目之中。”在這種凝視下，我們暫時生活在一個不需要情緒的美妙世界。

《憂郁的熱帶》，很喜歡它的體裁和語言，它形式上就要挑戰(zhàn)和反叛形式，比如游記和民族志。這個不是關于結構主義的書，是寫人類文明還有群體間相互關系的書，倫理討論，一本哀歌。我覺得我有一種模糊的倫理觀，像對動物和邊緣的興趣，像一種悲觀的關心?！霸谒枷腴撓拗?，在社會之外之上，我們應當對一塊比人類所有創(chuàng)造物都遠為漂亮的礦石沉思一段時間，去了解一朵水仙花的深處散發(fā)出來的味道，那種香氣勝過人類所有書本的知識，或者是在某種充滿著耐心、寧靜、與互諒的短暫凝視之中，這種凝視有時經(jīng)由一種非自愿的相互了解，會出現(xiàn)在一個人與一只貓短暫的相互注視之中。”最后的最后，這個世界會好嗎？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