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曦云
內容摘要:眾所周知,博伊斯和白南準因“激浪派”而結緣。嚴格意義上說,1962年加入“激浪派”的白南準,一直是“激浪派”的領軍人物之一;博伊斯則和“激浪派”始終是若即若離的關系。但激浪派本身也很難進行確切的定義,因為激浪派更像是一種傾向、一種態(tài)度、一種生活方式,而非一個藝術團體或一種藝術形式。“激浪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沒人知道它是什么。至少有一些東西,專家是不明白的。我看激浪是走到哪兒看到哪兒?!雹俦疚闹饕筒┮了购桶啄蠝手g的藝術活動的交集展開論述。
關鍵詞:博伊斯、白南準、“激浪派”
“激浪派”的難于定義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反對確定的定義”——就是“激浪派”的本意。“激浪派”最早的領導者馬修納斯(George Maciunas)在當年起草的《在音樂、戲劇、詩歌和藝術中的新達達》中宣稱:“激浪藝術摒棄藝術和非藝術的區(qū)別,摒棄絕對必要性、排他性、個性、雄心壯志,摒棄一切關于意義、多樣性、靈感、技巧、復雜性、深奧、偉大、慣例和商品價值的要求。為一種簡單的、自然的事件,一個物件、一盤游戲、一個謎語或者非結構的、非戲劇化的、非巴洛克式的和非個人的本質而斗爭。過去的藝術太過于專業(yè),太過于程式化和寓意化,如今我們要去掉這些巧束,讓藝術變成簡單的、易行的、生活的,甚至就是生活本身。反藝術就是回到生活,回到自然,全心關注和體會具體的現實。總之,反藝術的范疇極其廣闊:下雨是反藝術,烏叫是反藝術,打噴嚏是反藝術,所有這些為何不能作為藝術?”②
了解當代藝術史的人,對這段絮絮叨叨的囈語不會愕然,它們顯而易見是從“達達主義”那里溯源而來,并從“一戰(zhàn)”后的絕望破壞轉向“二戰(zhàn)”后的積極建設,讓“達達”的精神和方法在亟待重建的歐洲大陸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斑_達主義”是當代藝術的源頭,它以非藝術、反藝術的方式,終結了“藝術”的軀殼,卻不斷激活著“藝術”的實質:生活就是藝術,人人都是藝術家,把自己的生活做成藝術,把自己做成藝術品。從這根主線來看,杜尚、沃霍爾、博伊斯、白南準……這些對當代藝術的精神心領神會的集大成者,一脈相承叉各擅勝場,作為一個個里程碑開辟著當代藝術的路徑,讓藝術的精神(敏感、自由、創(chuàng)造性等)以“反藝術”“非藝術”的名義,向生活的方方面面開放和滲透著。
1940年自愿加入德國武裝部隊的博伊斯、1950年因為朝鮮戰(zhàn)爭遷往日本的白南準,經歷過分崩離析的動蕩年代后,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博伊斯和納粹的關系、籠罩在白南準身上的“黃禍”陰影,驅動著他們的劇痛與狂喜。薩滿、巫師、靈媒、先知等身份,都指向神秘主義。“藝術”又是人類分工中給極少數被稱為“藝術家”的人保留的一塊自由的飛地。以“藝術”的名義和理由,以薩滿、巫師、靈媒、先知等的姿態(tài)和方法,這兩位狂人釋放著過多的激情和意志,在闖入一塊塊無人涉足的藝術領地后,他們用痛苦撞擊出狂軎的火花,發(fā)掘和激活人的原始本能力量。一個曾被視為瘋子,一個曾被看作闖入白人世界的“文化恐怖分子”。
博伊斯曾說:“藝術要生存下去,也只有向上和神和天使,向下和動物和土地連結為一體時,才可能有出路?!卑啄蠝试f:“媒體(media)以中世紀神學的概念來看,意味著和神交流的手段和媒介。因為巫術的語源是蒙古語的精神(精神本體),所以巫術和媒體幾乎是同樣的意思?!庇幸鉄o意之間,他們把各種神秘主義思想引入各自的藝術中,獲取無限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來更加順暢地進入未知、拓展邊界。于博伊斯而言,是把歐洲大陸傳統文化中的神秘主義傳統在當代藝術的底色上激活。白南準這個黃皮膚的東亞人,則把禪宗、道教的無為觀念、亞洲哲學中陰陽關系下人類和自然的共生狀態(tài)等引入。當然,從新石器時代游牧民族開始,橫穿歐亞大陸的薩滿文化,是兩人共同的文化資源?!斑_達主義”以來對無限開放狀態(tài)的鼓勵,和薩滿文化串聯起來,讓他們可以在精心安排中肆無忌憚,于冷靜的瘋狂里刷新肉身和精神的極限。這些文化資源和表達方式,既可以拓展他們的視野,從那些未被記錄的歷史和考古學中獲得靈感;也讓他們認識到各自民族文化遺產的價值和潛力,在文化叢林里獲得自信和身份。
這一點,對白南準這位在1956年闖入歐洲的亞裔來說,更為重要。對他有重大啟發(fā)的約翰.凱奇(John Cage)試圖將禪宗思想引入音樂創(chuàng)作的想法,也催動著白南準從對西方古典音樂的頂禮膜拜到頻頻回首亞洲。當白南準日后長居紐約,成為歐美文化的主流藝術家后,他可以輕松笑談:“萬一有誰可以從精神性的方面來談論—下的話,波醬藝術和激浪派,是讓已經啟蒙的人再次醒悟的大乘佛教的種類?!?/p>
當然,無論是博伊斯還是白南準,他們汲取、借鑒、挪用的薩滿、禪等,都是和他們自身稟賦相契合的部分。1964年,白南準在日本的一所禪宗寺廟里體驗過三天,非常不適應那種靜寂的禪:幾十人面壁靜坐,幫助他們修行的和尚,偶爾會用長木棍敲擊某個人,難以平心靜氣的白南準屢被敲擊。白南準的藝術行為更像是“狂禪”,在躁動、緊張、戲謔、玩鬧中觸碰臨界,激發(fā)靈感,這時,已很難辨別是撣、是佛、是薩滿還是基督文化了,但覺悟并表達出來的精神能量卻可以其譴、其享。白南準的這種氣質和方法,不但貫穿于“激浪派”時期,而且恣肆汪洋地體現在他20世紀60年代以后以電子工學和量子力學為基礎的藝術作品中。對他來說,“不只是膠卷和電視(軟信息),文書編輯器(硬信息)也是覺悟的技術”。
從薩滿文化中,博伊斯再次確認人類和自然的共生關系。歐洲白人男性博伊斯,既是向上和神、向下和動植物開放的,也是非常“德國”的,歐洲是他生于此、長于此的母體,他精神上從來離開。這種情結,從《我愛美國、美國爰我》中可見一斑。那只和他共處三天的草原狼,是人類文明無法沾染的大自然的一員;而美國,在他設置的作品實施程序里有意視而不見。黃皮膚的東亞人白南準,則從薩滿文化中感悟到“游牧”的合法性和快感。1949年移居香港,1950年遷往日本,1956年到達德國,1964年移民美國……以他的意志和才華,白南準加速開放地融入全球化、信息化的多元文化洪流中,如魚得水。1984年,白南準和博伊斯在日本的革月堂(SogetSLI Hall)共同表演《鋼琴二重奏》時,整個大廳內座無虛席,這是兩人的最后一次合作,白南準演奏日本歌曲和肖邦名曲,博伊斯則像荒原狼一樣鳴嘯。
博伊斯繼承了歐洲大陸的人文主義傳統和形而上色彩,作為藝術家加社會活動家,把愛與救贖的精神用狂熱的言行表達出來。和白南準相比,博伊斯偏于晦澀和悲憫,白南準則充滿過剩的樂觀和熱情,把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造性和性感幽默的娛樂性結合起來。但他們都深深扎根在人性關懷的慕礎上展開工作。白南準雖然是最早將電子意識帶入到當代藝術領域的“錄像藝術之父”,但他也和博伊斯一樣反對空洞冷漠的形式主義:“科技與藝術結合的中心目標不是制造另一個科學,而是在于如何將急速發(fā)展的科技與電子媒介人性化?!?/p>
他們對無限開放的向往,驅動他們在構想和行動中推出一個個跨界合作的項目,和不同領域、學科的人聯動起來,影響深廣。博伊斯的《7000裸橡樹》和白南準的《早上好,奧威爾先生》,都是這方面的經典范例。在1984年1月1日現場直播的《早上好,奧威爾先生》,是世界上第一件跨國衛(wèi)星直播藝術作品,把音樂、美術、詩歌、喜劇、時尚等領域聯動起來,長達30分鐘,超過2500萬人觀看。博伊斯存突破體制禁忌、整合各界資源、鼓舞眾人一起改造社會方面的勇氣和能力,早已作為楷模被頌揚;許多人把白南準當作富有魅力的引領者,是因為他具有旺盛的激情和清晰的條理來調動資金、媒體、科技力量等。博伊斯習慣于在驚世駭俗中成為媒體的寵兒,白南準這方面也毫不遜色,直至晚年——1998年,66歲的白南準受邀參加白宮舉行的國家晚宴,盡管在迎賓隊列中,他的褲子滑落(他那天沒穿內褲),但是白南準仍然大方地向總統比爾-克林頓(當時正陷入和萊溫斯基的性丑聞)微笑著揮手示意:“這是個意外。”這一場面被全球的媒體記錄下來,并被贊譽為最有“激浪色彩”的事件。
從“達達主義”以來,在沒有邊界的盡情開放中把各種“材料”信手拈來、化腐朽為神奇,如今已是當代藝術的常識性語法。博伊斯對“藝術”的開放式理解和持久的狂熱言行,激活和調動一切材料的機智,把本來只在小眾范圍內傳播的行為藝術,推進到家喻戶曉的地步。白南準也對科技革新和藝術裂變間的微妙關系心領神會,在20世紀60年代率先讓電子媒介相當代藝術結合,在影像藝術發(fā)展史上,很多方面他都是第一位開拓者,成為當時國際上最具創(chuàng)新意識和超前眼光的藝術家。語言上追求極大自由的同時,博伊斯和白南準緊密持守著當代藝術的批判功能:無論冠以達達、新達達、激浪派、先鋒藝術之名,還是貼上如今通用的“當代藝術”這個標簽,只有在求真的基礎上求自由,才是這樣的藝術作品、藝術家、藝術狀態(tài)具有不可替代價值的根本所在。開放的語言和批判的觀念,讓他們在20世紀的當代藝術史中影響深遠,波及二戰(zhàn)后當代藝術中的各個流派、思潮。
博伊斯如同闖入陳腐迷宮的悍將,不斷沖垮他認為不臺理的文化和制度,哪怕長期飽受非議和被驅趕也在所不惜。自稱為“一個憤世嫉俗的觀察者“的白南準,則極力反對文化霸權,利用當時最先進的電子信息技術,表達他對單向洗腦的電視和其他新興媒體的嘲諷式批判。在他的大量作品中,家用電視既是材料,也是文化符號。他通過高度個人化的電視機作品,挑戰(zhàn)已經建立的“單向”電視傳播秩序,打破人們對精心炮制出的大眾文化的認識和依賴?!拔覠o法像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那樣樂觀,因為在電子化時代的交流互動發(fā)生在‘有影響力的群體和‘沒有影響力的群體之間時……仍然可能只是單向信息的交流。”③在他創(chuàng)造出的很多令人眼花繚亂的、充滿想象力的項目中,聲音/圖像/視頻、音樂/繪畫,行為藝術/裝置、娛樂/批判等被雜糅起來,通過最新的科技手段傳播著他的文化政治批判觀念。
如今,博伊斯早已是歐洲的文化英雄。他參與其中的德國綠黨,1998年成為聯邦議會第四大黨,與德圖社會民主黨結為執(zhí)政聯盟,組建聯臺政府。他當年所爭取的“自由國際大學”等,如今已基本成為事實。白南準是“錄像藝術之父”,電子媒體藝術在當下已經是主流。白南準的影像拼貼等手法,對MTV的拍攝和制作影響巨大。他也曾預言了移動電話、萬維網、YouTube等。
在博伊斯之后,德國再沒出現過如此震撼的、有范式性革命的藝術家。如今居住在柏林的艾未未,在2016年和筆者談起博伊斯:“歐洲已經進入了極度的知識化、平面化的社會,很廣泛的,無論是信息或情感的交流方式,都非常多樣。他們的設計和其他行業(yè),甚至是現代生活的這種語言都很發(fā)達,不需要那種作為先知存在的藝術家?!钡珶o論如何,當代人是汲取先知先覺者的思想成果來繼續(xù)拓荒的,尤其是先行者們那種對未來無限開放的態(tài)度。在這方面,博伊斯和白南準都是人類的優(yōu)秀表率,以藝術的名義和方式。比爾·維奧拉(Bill Viola)如此回想白南準:“他對我說,要觀察世界上有價值和有用的一切東西并加以使用。我希望我仍舊繼續(xù)踐行著他的思想,他向我展示如何更加開放并認識周圍的環(huán)境。”④
注釋:
①Robert Watts, Fluxus and Fluxism In Berlin 1964-1976, NewYork: Museum of Mordern Art. 1987, p.66
②H·H.阿納森著,鄒德儂等譯,《西方現代藝術史》,天津美術出版社,1986年,第659貞
③Nam June Paik, “Expand Education for Paper-Less Soaeiy”unpaged.
④John G. Hanhardt, Nam June Paik: Global Visionary,GILES,2013,p.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