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爾
納博科夫是一個擁有多重身份的人:首先從種族身份來說,他是一個1899年出生于圣彼得堡的俄羅斯人,但他十九歲就離開了(永久地)俄羅斯——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他人生的頭一個二十年;二十歲之后他浪跡于英國、德國和法國——這是他的第二個二十年;1941至1961年,即他的第三個二十年,他移居到了美國,此后他以英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并以一部長篇小說《洛麗塔》使自己蜚聲天下,并使得他此前用俄語創(chuàng)作的其他作品也都進入了文學研究界和讀者的視野;他的最后十七年的生命過程是在瑞士蒙特勒完成的,他和妻子住在那里的一家著名的酒店里,直至1977年去世。這就是為什么他的作品的漢譯本有的標明他為俄國作家,有的卻標示他為美國作家的原因所在。
有關(guān)他的最權(quán)威的傳記是新西蘭傳記作家布賴恩·博伊德撰寫的《納博科夫傳:俄羅斯時期》(上下)和《納博科夫傳:美國時期》(上下)共四大冊。其他為他寫傳和試圖為他作傳的還大有人在,但一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私生活一向守口如瓶,二是因為他活著時對他的傳記作家的要求像對他自身的創(chuàng)作要求一樣嚴苛,所以達到博伊德傳記水平的并不多。他的自傳叫做《說吧,記憶》,這本書至少有四種漢譯本,我讀過其中的兩種。《說吧,記憶》中的各章都是獨立撰寫和發(fā)表的單篇文章,寫的時候也并沒有遵守時間的順序,只是到了成書時才按時間順序進行了編排。這在他自己是極尋常的一個方法,他聲稱他的小說都是以卡片式寫作來完成的,即一種真正的拼圖式寫作。這使人聯(lián)想到他自小即喜歡做的,后來在僑居德國期間還曾用來填充報紙版面的一種或兩種游戲方式:填字和拼圖游戲。
然后我們來看看納博科夫的其他各種身份:首先他是一個小說家,他寫有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數(shù)十種——這是他最重要的一個身份;他是一個詩人,15歲即完成了第一部詩集,晚年仍以俄語寫詩,同時他對詩歌一向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如他認為艾略特不是一個一流的詩人,而龐德則肯定是二流的;他是一個散文作家,他的自傳《說吧,記憶》無疑開創(chuàng)了同類作品的一種新風格,并影響到后來的寫作者;他是一個劇作家,他寫有話劇,并親自為庫布里克執(zhí)導的由他的小說《洛麗塔》改編的同名電影撰寫了電影劇本;他是一個獨具特點的文學教授,由他的教案編輯成的《文學講稿》等著作中充滿了對他所中意的各種文學名著的獨特的講解,他尤其注重指引學生認識小說中細節(jié)的意義,比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乘坐的那列火車的諸多細節(jié),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中的格利高爾變成了一只甲蟲,那到底是一只蟑螂還是甲蟲?如果是甲蟲又是一只什么樣的甲蟲?以上各種,即小說家、詩人、散文家、劇作家和教授可以統(tǒng)稱為是納博科夫的文學身份。
然后是他的并不一定遜于第一種的第二種身份。他是一個一流的鱗翅目專家,具體說是一個蝴蝶專家,更具體說是蝴蝶中的一種即眼灰蝶專家。范圍擴大一些,這個領(lǐng)域是博物學或分類學領(lǐng)域。在這一領(lǐng)域中,他絕非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上面說他是一個“一流的鱗翅目專家”,這一結(jié)論是由非常慎重的博物學家們作出的。他在這一領(lǐng)域的成果是在他死后才得到承認的。他在這一領(lǐng)域的成果(對蝴蝶分類群的描述)有數(shù)十種,他的這些成果有的以他本人的名字來命名,有的以他作品中的人物來命名。(來自《納博科夫的蝴蝶: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非常有意思的一個事情是,在寫出《洛麗塔》之前,納博科夫只是一個普通的生活并不十分充裕的文學教授,有一次為了外出看蝴蝶他求助于他的一個學生,讓她開車載著他們夫妻二人一同前往,結(jié)果那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蝴蝶新種,為了感謝這位學生,這個蝴蝶新種就命名為她的名字了。
對蝴蝶的愛好,或者大而言之,一種博物學的愛好,對我們來說是太稀罕,甚至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博物學并非一種嚴格意義上的科學,或至多是一種準科學,它當然也并非一種藝術(shù),亦非智力游戲或體育運動,一個人(此人有著納博科夫般的高超的智力)終其一生,矢志不移,探索,沉迷,或沉醉于此,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這極有可能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如果沒有這些人,沒有這樣的博物學的熱情,自然(宇宙)在人類眼中的構(gòu)成、色彩和細節(jié)不是就會全然不同嗎?沒有法布爾,成人和兒童眼中形形色色的昆蟲會是今天的樣子嗎?況且,納博科夫?qū)膼?,如他對文學的愛一樣,是始自童年的,他的童年之愛貫穿了他的一生,這樣他的生命的完整性和連續(xù)性就勝過了其他人。他從十九歲橫遭社會歷史之變亂,整個家庭一夜之間被剝奪盡凈,從一個延續(xù)多代的貴族溫柔之家被拋入流亡生活,他終其一生沒有再回到過祖國,他可以攜帶在流亡途中的東西有:童年之愛,語言,文學。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其他財產(chǎn),而且他自小就培養(yǎng)起了蔑視物質(zhì)財富的觀念——離開俄國之后不論在歐洲還是美國,他和他的家庭從未有過固定居所;他的父親在他22歲時即被暗殺身亡。
他的確出生于一個真正的貴族之家。他的祖父曾任沙皇的司法大臣,父親是法學家和政治家,曾任克里米亞的司法部長。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家中的仆人多達50多人。他的家庭是俄國最早擁有汽車的家庭。負責他和弟妹們教育的家庭教師走馬燈般輪換,為的是讓他們學習多種語言并接觸多樣的文化背景,這些家庭教師中有著名詩人和各類專家。納博科夫自始即接受英法俄三種語言的教育,在能夠熟練地說俄語之前他就能夠熟練地說英語了。他的蝴蝶愛好開始于五歲左右,使這一愛好成長為一種科學興趣的一個最早的緣由,是他發(fā)現(xiàn)了家中眾多藏書中有一箱子關(guān)于蝴蝶的書。九歲的納博科夫認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蝴蝶種群,于是寫信給當時俄國的一個著名鱗翅目專家,要求他的確認,他得到專家的一封過于簡潔的否定性的回信之后,他又發(fā)現(xiàn)專家在某篇文章中嘲笑了這一“小學生的發(fā)現(xiàn)”,這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并因此而被大大地激發(fā)起來。他九歲時在自家莊園里產(chǎn)生的雄心在四十多年后的美國的一座大山上得以實現(xiàn)。他自身也幻變成為一只人所未見的文學蝴蝶,被以著名的美國文學評論家威爾遜和著名作家厄普代克為代表的美國文學界發(fā)現(xiàn)和認可。這個高傲的貴族作為一個追逐蝴蝶的作家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而且還被公認為是一個獨特的文體家。
納博科夫作為一個作家的起源和他作為鱗翅目專家的起源是一樣的,都起自他的安逸幸福,充滿母愛,文化資源異常豐富,自由放任和驕傲的童年時代。
在十到十五歲期間,在圣彼得堡,我讀的小說和詩歌——英語、俄語和法語的——肯定比我一生中其他任何五年讀的都要多。我尤其喜歡威爾斯、坡、勃朗寧、濟慈、福樓拜、魏爾倫、蘭波、契訶夫、托爾斯泰和亞歷山大.布洛克的作品。在另一層面上我的英雄是……
這是納博科夫在他的訪談錄《獨抒己見》中回答某個訪談?wù)邥r說的話,他指“另一層面上我的英雄”是一些科幻小說和偵探小說中的主人公,如福爾摩斯一類。但他又說過,另一層面上的英雄后來有所褪色,而上述的作家在他心中則始終如一。這里可以看出他的文學起源的兩個源頭。加上蝴蝶,就是三個主要的源頭了。
貴族之家的不可思議的閱讀情景還有:
童年時期,我是一個酷愛讀書的孩子。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用俄語讀了或重讀了全部的托爾斯泰作品、用英語讀了全部的莎士比亞作品、用法語讀了全部的福樓拜作品——還有數(shù)以百計的其他作品。(《獨抒己見》)
注意,這是二十世紀初期俄國貴族家庭(具體說是自由派或西歐派貴族家庭)內(nèi)部的一種日常的文化現(xiàn)象,這個時間點過后,此類文化現(xiàn)象便再無復(fù)現(xiàn)的可能。
蝴蝶的翅膀在此時扇動了,便不能在彼時扇動。
蝴蝶飛走了。蝴蝶的每一次飛動都帶來不同的時空。1941年納博科夫移居美國之后,他決定改用英語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盡管英語是他最早學會和使用的語言,但它不是母語,與母語分離帶來的撕裂的痛苦,使得如納博科夫這樣超然的人也對此無法釋懷。
我從俄語寫作徹底轉(zhuǎn)向了英語寫作,這一轉(zhuǎn)向是極為痛苦的——就像在爆炸中失去了七八根手指,要重新學習拿東西一樣。(《獨抒己見》)
他這樣的表述不止見于一處。這是這個絕不妥協(xié)的精神貴族向世界作出的極少數(shù)的妥協(xié)之一。他的絕不妥協(xié)的表現(xiàn)之一,是他對已經(jīng)被公認的經(jīng)典作家們的看法始終不被這個世界所左右。在他的口頭和筆下,包括托馬斯·曼、??思{、海明威、康拉德、艾略特,甚至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內(nèi)的許多人們眼中的偉大作家,都被他貶為了二流作家。他心目中二十世紀的偉大的文學寥寥可數(shù),其中確定可數(shù)的有: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變形記》,安德列·別雷的《彼得堡》和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的前半部分。
另外,他與這個世界達成的另一妥協(xié)是,他終于放棄只做一個鱗翅目專家或某個大博物館中的鱗翅目部主任的理想,而同時也做了一名小說家,使得我們可以讀他。
2018年1月29日凌晨4時寫畢于蘭煜花園
注釋:
1,《納博科夫傳:俄羅斯時期》,布賴恩.博伊德著,劉佳林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2,《納博科夫傳:美國時期》,作者譯者同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3,《說吧,記憶》,納博科夫著,王家湘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
4,《納博科夫的蝴蝶: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美)爾特.約翰遜和史蒂夫.科茨著,丁亮、李穎超、王志良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5,《獨抒己見》,納博科夫著,唐建清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