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凱特·肖邦 / 著 荊素蓉 / 譯
1
“當你今早見到波琳,她會很迷人,她會是房間里最漂亮的女人,也會是唯一值得你關(guān)注和考慮的人?!?/p>
這是唐·格雷厄姆施加在朋友費沃漢姆身上的心理暗示,當時他們倆一早起來正一塊兒洗漱。格雷厄姆是一位大學(xué)教授,一個工作上進、癡迷于心理學(xué)研究的年輕人。他曾參加過催眠降神會,由此掌握了催眠術(shù),水平可不一般,他時不時施展一下,總是頗為成功,尤其是用在朋友費沃漢姆身上可謂屢試不爽。比如,費沃漢姆早上起床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黑外套上有一片醒目的猩紅印子,他沒有抱怨,也沒有糾結(jié)要不要穿上這么一件惹眼的外套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而是徑直走到電話機前給格雷厄姆打電話:“喂!——你個欠罵的白癡!別再耍弄我的外套了!”有時通話內(nèi)容是這樣的:“喂!我早上又沒能洗完澡,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或是“我的咖啡又被弄壞了!豈有此理!希望這種事兒到此為止!”電話那頭的一小群教授們由此感到心滿意足,而這份喜悅是很難為從未體會過科學(xué)實驗成功的人們所理解的。
費沃漢姆工作不算上進,憑著萬貫家資和迷人魅力,他出手闊綽,盡顯風(fēng)流,無論男女都對他喜愛有加。他一直有一個似可原諒的缺點:他堅決避開一切使他厭煩的人物、地方和事情。而世上讓他厭煩透頂?shù)娜酥痪褪瞧溆迅窭锥蚰返奈椿槠薏铡K莻€皮膚黝黑的小個子,頭發(fā)蓬松,戴著眼鏡,在探究心理問題方面有著刨根問底的精神和充沛的精力。她自稱喜愛藝術(shù),卻抱著科學(xué)研究的精神去探究,并依靠開列數(shù)學(xué)圖表來學(xué)習(xí)掌握。她是費沃漢姆厭惡的那種女人。她的鎮(zhèn)定自若對費沃漢姆而言是一種反駁;她缺乏風(fēng)情,不夠迷人,沒有女人味,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費沃漢姆認為波琳和格雷厄姆是天生一對,但也總不由得為他的朋友感到悲哀。因此,費沃漢姆總是回避著波琳,并且在他禮貌的本能所允許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去冷落她。
他和格雷厄姆南下去了松枝,很多可愛風(fēng)趣的人都打算在那兒度過十月。在十月的那個周一早上,格雷厄姆要返回城里赴約,而費沃漢姆則打算待到盡興再離開。松枝有很多活潑可愛、志趣相投的女孩,多少能助其玩興。那里的垂釣、泡澡和駕車的項目也都不錯。
格雷厄姆站在鏡子前系領(lǐng)結(jié)時,突然意識到他不在的兩周里,他的小波琳一定會很無聊,這個想法讓他不安起來。除了那位收集蝴蝶然后用大頭針串起來訂住的德國女士,就再沒有一個志趣相投的人能陪著她了。他又想到駕車、航海、跳舞這些費沃漢姆熱衷擅長的活動,若能誘得波琳參加,說不定能讓她從費沃漢姆漠不關(guān)心的對象變成一個嫵媚迷人的年輕女人。找了個借口,他走過去把一只手搭在了正系鞋帶的費沃漢姆身上?!爱斈憬裨缫姷讲?,她會很迷人,她會是房間里最漂亮的女人,也會是唯一值得你關(guān)注和考慮的人?!?/p>
當格雷厄姆和費沃漢姆走進餐廳時,那里已經(jīng)聚了好些人。有的已經(jīng)就座,有的則三三兩兩地站著閑聊。波琳正在窗邊全神貫注地讀一封信,她心不在焉地匆忙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后就又接著與友人交流信的內(nèi)容。信是一位藝術(shù)品經(jīng)銷商寫來的,通篇都是關(guān)于他為波琳找到的一幅早期弗拉芒畫派的代表作品。波琳正在以她慣有的嚴謹縝密的作風(fēng)收集不同流派與不同時期畫作的仿制品。她想方設(shè)法努力尋找的這幅早期弗拉芒畫派的作品找到了,這讓她終于安下心來。格雷厄姆坐在她旁邊,他們頭挨著頭,一邊吃著燕麥,一邊聊著有關(guān)心理學(xué)和藝術(shù)的話題。費沃漢姆坐在他們對面,他不停地朝波琳看。他和旁邊的網(wǎng)球女郎交談著,但卻在留意聽著波琳的話。
“埃德蒙小姐,”他突然開口說道,他身體前傾以引起她的注意,“等我們回到城里的時候,你一定記著讓格雷厄姆帶你去我的公寓看看。我有幾件去年夏天在蘇格蘭淘來的格拉斯哥學(xué)派的藏品,有一小塊兒色澤柔和像是霍內(nèi)爾作品的波斯掛毯?;蛟S你會想看看它們?!辈諠M臉通紅,頗為驚喜。網(wǎng)球女郎見狀往椅背上一靠,瞪著費沃漢姆。坐在桌子緊那頭的高爾夫女郎則沖他扔了一塊面包。格雷厄姆面帶微笑,內(nèi)心樂開了花,腦子里則做了些記錄。
接下來在整個用餐過程中,費沃漢姆一直都隔著桌子興致勃勃地和波琳交談,同時心里也一直在想:“那柔和的棕色多么適合她的膚色和眼睛?。$R片后的那雙眼睛是多么甜美啊!那么深邃!那么靈動!還有什么能比她那自然大方的舉止更吸引人呢?她是多么聰慧啊!哎呀!我必須得盡力而為才能配得上她?!备窭锥蚰吠耆欣碛勺YR自己試驗成功。
然而,一離開餐桌他便吃驚地看到費沃漢姆陪著網(wǎng)球女郎信步走遠,沒有表現(xiàn)出一丁點兒想要繼續(xù)了解波琳的興趣。
“這是怎么回事兒?”格雷厄姆思索著?!鞍」?!明白了!我暗示他只是在吃早餐見到波琳時會覺得她嫵媚動人。我得更改一下這個暗示的限制條件。”當他提著旅行包和隨身物品離開的時候,波琳陪著他朝著大門走去。他們沿著滿是落葉的石子路漫步,一路上格雷厄姆都沉默無語,很是奇怪。波琳疑惑地抬頭望著他。
“親愛的,我希望,”他終于開口說道:“你得讓自己的思想聽從我的指揮,將你所有的心理能量都投射進我的心理能量之中,讓它跟隨著我的暗示并避免其偏離方向?!比羰歉郀柗蚺陕犃诉@番話或許會懷疑說話的人腦子出了問題,但波琳不會,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這樣做。當他轉(zhuǎn)身去和旁邊的費沃漢姆握手時,波琳竭力讓自己的思維變成一片空白并使其服從他的意志。而格雷厄姆在握住費沃漢姆的手時,心理暗示也隨即成型,內(nèi)容大致如下:
“波琳迷人、聰明、老實、真誠。她性格深沉,值得了解。”隨后他和波琳一同靜靜地走到門口,在那里默默地握手而別。
格雷厄姆一邊沿路走著一邊回頭望去。波琳已經(jīng)轉(zhuǎn)身,正要進屋。而費沃漢姆已經(jīng)撇下那群網(wǎng)球女郎,正穿過草坪去找波琳。格雷厄姆又在腦子里做了記錄,并在想象中拍了拍自己的后背以示贊賞。
2
幾天后,波琳給格雷厄姆寫了一封信。在信里她這樣寫道:
“我還沒有開始寫關(guān)于文藝復(fù)興的研究記錄,本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寫完的!我真該挨罵,不過希望你能饒了我。事實是我變得很懶散,也很為現(xiàn)在的自己感到羞恥。你肯定是讓你朋友費沃漢姆先生多加關(guān)照我了。你是害怕我會感到無聊嗎?親愛的,你的好心可真是放錯地方了,因為他讓我浪費了好多時間。今天早上我本要開始寫那些冗長的記錄,他卻想在那棵大楓樹下朗讀丁尼生的詩給我聽!我說服他換成了勃朗寧的詩。我必須得從這支離破碎的時間里挽回點什么!他讀起詩來很令人愉快,聲音不僅僅是好聽,而且還醇厚柔和充滿智慧。他驚嘆于我們親愛的勃朗寧的詩歌里傳達的美感、洞見和哲思。‘你難道沒讀過勃朗寧的作品?’我有些驚奇地問他?!叮∪朔鞘ベt,孰能無過,’他坦白地承認,‘你會帶我開始一場發(fā)現(xiàn)之旅,讓我結(jié)識這些不朽的英才,對嗎?’好了,不說他了——如果你還沒見過丁托列托畫筆下的利林塔爾小城……”
沒過多久,她又寫信道:
“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務(wù)正業(yè)了。昨晚我跳舞了!你不知道我會跳舞吧?噢!但我會。兩年前我們的‘禮儀習(xí)俗’課上講舞蹈歷史的時候,我學(xué)了一些漂亮的舞步。”
一周后,她在另一封信中寫道:
“我不相信通過非理智的途徑傳達給一個人的快樂情緒。一兩天前的一個晚上給我留下了一種奇怪的印象。就十月的天氣而言,那天晚上很暖和,一輪明月高掛在天上。費沃漢姆先生帶我出海,斗膽決定在海上多停留一會兒,比平時稍晚一點再返航。天色已晚夜也很靜。除了船駛過水面浪花輕拍船幫的聲音和船帆偶爾發(fā)出的拍打聲,四周一片寂靜。海風(fēng)不時吹送過來岸上松杉的香味,濃郁撲鼻。我不知怎么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另一個人,生活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地方。在那之前構(gòu)成我生活內(nèi)容的一切都似乎變得遙不可及,虛無縹緲。所有的想法、抱負和能量都離我而去。我想永遠待在那片海水上,一直漂流下去,無所顧慮。我承認,整個經(jīng)歷是感性的,因此也是不可信的?!?/p>
兩周快結(jié)束的時候,格雷厄姆收到了一張內(nèi)容奇怪、雜亂無章的小便條,在他看來這個便條不知所云,完全不是波琳的風(fēng)格:
“你離開的時間太長了。我覺得我需要你來幫我解讀一下我自己,如果不是為了別的原因。我害怕生命中有些力量是我接受的智力訓(xùn)練無法與之抗衡的。為什么我們會受情感的擺布?如果我們從書里找不到任何武器來面對和對抗無疑實際的微妙存在,那書還有什么用?哦,親愛的!親愛的!回來幫我解答所有這些疑問吧!”格雷厄姆感到困惑不安起來。
3
他回到了松枝,一心想要奪回己有。他對實驗的成功十分滿意,本來這個實驗就是他為波琳安排的一段消遣時光,因為他相信她定會從中受益。但現(xiàn)在格雷厄姆一門心思想要撤除施加在費沃漢姆身上的心理暗示,然后讓一切恢復(fù)如常。
如果他對波琳的愛是盲目、熾熱、苛求的,或許他就會這么做了,哪怕是情況改變之后面臨重重困難。
“這也許是一時的癡迷,”她可憐地坦承道?!拔也恢?。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如果你希望——如果你認為最好最明智的選擇是讓我遵守諾言,你明白我會欣然履諾。但是事已如此,我必須告訴你,我的整個性情似乎都變了。我——我有時——噢!我愛他!”說到動情之處,她沒有像大多數(shù)女孩那樣捂住了臉,而是直視前方。他們正坐在那棵大楓樹下,正是在那里費沃漢姆曾給她朗誦過勃朗寧的詩。天色開始暗下來了。她的臉上卻閃耀著一種他不曾見過的光輝,一種他從未能燃起過的光輝,它的源頭藏在她的靈魂深處,那里他從未企及過。
他抓住她的小手,靜靜地撫摸著。他自己的雙手卻冰冷潮濕。他開口說了下面一番話:
“你是完全自由的,親愛的,完全不用對我有任何承諾。別煩心,一點也別在意?!?/p>
他本可以說更多,但于他似乎沒有意義了。他靜靜地坐在那兒,慢慢放下諸多過往:幾許希望、若干謀劃、歷歷情景、千般想法,他整個身心都在承受著分離的痛苦。
她什么也沒說。愛情是自私的。她正體味著自由的歡欣,不想再拿那些老套的話語來安慰一個受傷的靈魂。
有好幾個疑問困擾著格雷厄姆。他的暗示是如何發(fā)揮作用的?還會如何發(fā)揮作用?毫無疑問,費沃漢姆仍處在暗示的影響之下,這一點他回來一見到費沃漢姆立刻覺察到了。但心理暗示的影響似乎已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圍。想到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那些后果,他就不寒而栗。但目前沒有什么辦法在他看來是可行的,只能靜觀其變。除了拖延下去讓試驗順其自然地完成,他也無計可施。那天晚上,費沃漢姆對他說:
“老兄,我明天一早就離開了。你要明白我是你的好朋友。我恥于解釋,請寬恕我吧。希望下次我們在城里見面的時候我已振作起來,能夠理解我何以能做出如此違背精神或道德的事情——或者——或者——該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明天早上我也會離開,”格雷厄姆回應(yīng)道?!拔也环粮嬖V你,人常說,兩個人要在一起生活必須得同心同德,但我和波琳發(fā)覺彼此已不再同心同德了。要是你不介意,明天早上我們可以一起回城?!?/p>
4
幾個月后,費沃漢姆和波琳結(jié)婚了。他們的婚姻似乎標志著困擾格雷厄姆并讓他煎熬度日的某種復(fù)雜疑問到達了頂點。“如果,如果,如果!”一直在他的腦子里嗡嗡作響,當他工作的時候如此,當他散步、休息、讀書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是如此。
他記得費沃漢姆過去對這個女人是如何地厭惡。他意識到,這種厭惡已經(jīng)被一種力量所驅(qū)散,而這種力量的局限性目前尚未可知,它的潛力他自己也全然無知,而它的微妙也超出他的能力可控范圍?!斑@個心理暗示還能維持多久?”這個疑問折磨著他。萬一哪天早上費沃漢姆醒來又開始厭惡他身邊的這個女人怎么辦?。咳f一他的迷戀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消退,最后拋下她如殘花敗柳般瑟瑟發(fā)抖終日痛苦直至生命終結(jié)又該怎么辦?。?/p>
在他們婚后的頭幾個月里,格雷厄姆常常去拜訪他們。認識他們的人都說他們是理想的一對兒;這一次,人們說對了。無意識的沖動彼此磨煉、相互作用,最終將這兩個人塑造成詩人夢想的完美“一體”。
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格雷厄姆會暗中觀察他們,偷偷摸摸地緊盯著,如果他倆不是那么只專注于對方,或許早已察覺進而討厭他的做法。他離開的時候,總是暫時松一口氣,慶幸點燃的導(dǎo)火索還沒碰到地窖里的炸藥。但這種懸而不決帶來的折磨讓他幾乎無法忍受,曾經(jīng)有一兩次他去拜訪他們時一心想著要撤銷心理暗示,看看會發(fā)生什么,并弄明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但是一看到他們心滿意足、彼此體貼愛護,他的決心動搖了,看看他們就又離開了,懷疑和強烈的不安依舊折磨著他。
一天,格雷厄姆終于說服了自己。整日的憂心焦慮已使他忍無可忍。他決定在那天夜里撤除六個月前加在費沃漢姆身上的暗示。要是他發(fā)現(xiàn)這樣行得通,那意味著如果他認為恢復(fù)心理暗示是最好的選擇的話,那他也可以再來一次。但是如果費沃漢姆最終會醒悟過來,那何不讓這個醒悟現(xiàn)在就來,立刻,在他們的婚姻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候,趁著波琳還沒有用情至深之前,而他或許也依舊可以利用舊日的影響來慰藉波琳的智力與想象,即便不能慰藉她的心。那天晚上,格雷厄姆比以往更強烈地意識到波琳已經(jīng)變了。他們圍坐在桌邊,他不時地看著她,無法描述那種明顯的變化。她現(xiàn)在是一個漂亮女人。她的臉膚色紅潤,輪廓柔和,配著精心打理過的棕色頭發(fā),真是令人賞心悅目。夾鼻眼鏡代替了那副古板的帶框眼鏡,盡管讓她的臉上少了幾分學(xué)生氣,但卻平添了一種極具魅力的韻致。丈夫足夠有錢,她的衣服也是昂貴的,色澤十分柔和,說不出的和諧,使她和周圍的環(huán)境相得益彰。
格雷厄姆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融入了這個小家庭,成為其中重要的一員。在很大程度上他當然要對這種地位負責。那晚,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位老族長要宰殺科學(xué)祭壇上的一個珍寶——一個貪婪的不可抗力的犧牲品。
格雷厄姆沒有在愉快的用餐時刻而是在飯后晚一些的時候才再度發(fā)力。那種力量他曾同費沃漢姆開玩笑時用過,而那種力量就像某種不知名的毒物已經(jīng)蜇傷了費沃漢姆。
他們昏昏欲睡地坐在壁爐旁,木柴已燒完,余燼泛著光,忽明忽暗。費沃漢姆借著一盞臺燈的光朗讀著優(yōu)美的詩歌,詩行之美宛如膏脂融入了他們的靈魂,沒有讓他們有感而發(fā)展開討論,而是讓他們放松下來陷入了沉思。費沃漢姆凝視著爐火余燼的微光,耷拉的那只手里還拿著書。陣陣雨水拍打在窗玻璃上。格雷厄姆陷坐在松軟的扶手椅中,盯著費沃漢姆。波琳起身在公寓里來回踱起步來,一會兒明處一會兒暗處,她的外衣隨著她的走動發(fā)出陣陣柔和悅耳的窸窣之聲。格雷厄姆覺得時機到了。
他起身走到臺燈那兒,點燃了從兜兒里掏出的雪茄。他站在桌旁,貌似無心地把一只手搭在了費沃漢姆的肩上。
“波琳還是六個月前的那個女人。她沒有魅力,也毫不迷人?!彼匕凳局??!安詹⒎橇鶄€月前初次去松枝的那個女人?!备窭锥蚰吩谂_燈旁點燃了雪茄,然后又坐回到了陰影里的那把椅子上。
費沃漢姆打了個寒戰(zhàn),仿佛一股冷氣襲遍全身,他把躺椅往爐火跟前挪了挪。當波琳漫步經(jīng)過時,他扭頭看了看妻子,然后又盯著爐火,旋即又不安地回頭看著妻子,這樣反復(fù)了好幾次。格雷厄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費沃漢姆,默默地重復(fù)著心理暗示。
突然,費沃漢姆猛地起身,書掉到地上都沒注意。他急促地奔向妻子,旁若無人地將她擁入懷中,他緊緊抱著她,狂熱且近乎粗魯?shù)匚侵切呒t而受驚的臉蛋,一遍又一遍,如饑似渴。當他最終將她從自己熱切的懷抱里松開時,她大口喘著氣,臉色緋紅,滿是困惑與慍怒。
她轉(zhuǎn)身走開,把臉掩藏在了一個椅墊里。“波琳,波琳!”他哀求道,“原諒我吧!”“別擔心,親愛的。格雷厄姆知道我有多愛你。”他轉(zhuǎn)身朝爐火走去。他激動不安,一只手在額頭上毫無意義地亂抓著。
“我真不清楚自己何時做出了這樣的混賬事,”他抱歉地低聲對格雷厄姆說道。“希望你能原諒我這種不得體的情感流露。但事實是我覺得自己難以為此負責,更像是有某種不可違抗的沖動念頭驅(qū)使我如此果決地表露了感情。我承認這份感情不合時宜,”他大笑起來?!暗娇刂频膼凼俏椅ㄒ坏慕杩??!备窭锥蚰窙]有再待多長時間就離開了。他如釋重負——或者說一種解脫的感覺席卷全身。但他仍很疑惑,他想一個人好好地依照自己的標準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清楚。
他沒有打傘,而是任由雨水肆意落在臉上,沿著被雨水打濕閃閃發(fā)亮的人行道大步走去。他走了好遠,快走到頭時,雨停了,幾顆小星星沖著他眨眼,他才恍然大悟。他記得六個月前,他向費沃漢姆暗示波琳嫵媚迷人,聰明真誠,值得關(guān)注。但關(guān)于愛情呢?他只字未提。愛情已然不請自來,它沒有先問“你愿意嗎?”或者求得“蒙您允許”再來。愛情占了主導(dǎo),這讓費沃漢姆足以應(yīng)對宇宙中的任何力量。這的確是對格雷厄姆的一大啟發(fā)。
他的思緒任意馳騁著,回想起剛才最后一個催眠暗示影響下費沃漢姆的異常舉動,格雷厄姆欣然接受了這個猜想:愛情與心理暗示這兩種力量在這個男人的潛意識里短兵相接,最終愛情勝出。他確信這就是原因。
格雷厄姆抬頭望著那些眨眼的小星星,它們也低頭看著他。他俯首認輸了,愛情這種動力才是至高無上的,而這就是生活。
注釋:
[1]催眠降神會(hypnotic séances),設(shè)法與亡靈對話的集會。
[2]地名,譯文采用了意譯。
[3]早期弗拉芒畫派(Flemish School),從題材與風(fēng)格方面,對古典主義繪畫進行了較大突破,在油畫和版畫中運用了幽默風(fēng)趣和虛構(gòu)遐想的手法。其作品所具有的諷刺性以及寫實主義繪畫風(fēng)格,對后世的漫畫都具有影響。
[4]19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活躍在格拉斯哥的一批水彩畫家和油畫家。W.麥格雷戈(William Mac Gregor)和J.佩特森(James Paterson)是創(chuàng)始人,其他有關(guān)的人有D.卡梅倫(David Cameron)爵士,J.克勞霍爾(Joseph Crawhall),E.霍內(nèi)爾(Edward.Hornel),E.沃爾頓(Edward.Walton)及(1884年后),A.梅爾維爾(Arthur Melville),受法國印象派的影響,他們把充滿活力的畫風(fēng)與形式和色彩的裝飾性效果結(jié)合起來。
[5]丁尼生(1809年—1892年Tennyson ,Alfred Tennyson Baron),英國詩人,生于林肯郡薩默斯比,就學(xué)于劍橋大學(xué)。1830年發(fā)表第一部詩集,但反映不佳,1842年的修訂本確立了他的聲望,他的主要詩歌成就是悼念友人哈勒姆(A.Hallam)的哀歌《悼念》(In Memoriam,1850)。1850年11月19日,丁尼生就任英國桂冠詩人。
[6]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年5月7日-1889年12月12日),是一名英國詩人,劇作家,主要作品有《戲劇抒情詩》(Dramatic Lyrics),《環(huán)與書》(The Ring and the Book),詩劇《巴拉塞爾士》(Paracel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