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維
《光明日報》近期刊登了劉煒評教授關(guān)于《舊體詩的現(xiàn)代性問題》的文章,讀后深有感觸。該文基本上說清楚了舊體詩使用新詞語的必要性與可能性。煒評教授認為:“現(xiàn)代性是在與古代性的比照中呈現(xiàn)自身質(zhì)性的,其要義在于物質(zhì)和精神的持續(xù)融舊出新,即對于時代生活動態(tài),尤其精神文化動態(tài)的熱誠反映與介入。這樣的現(xiàn)代性,并非今世才有而是自古有之。變風變雅、屈宋楚騷、‘建安風骨’、陶謝田園山水詩、‘四杰新體’、‘盛唐氣象’、南渡詞等的與時而出,皆為明證。”的確,近現(xiàn)當代詩家黃遵憲、于右任、吳芳吉、郁達夫、聶紺弩、夏承燾、唐玉虬、錢仲聯(lián)、趙樸初、啟功等人的諸多名篇更能啟示今人:擁抱火熱現(xiàn)實生活并與時代精神聲應氣求,舊體詩不僅可以做到,還可以做得氣韻飽滿。當然,舊體詩使用新詞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只是一種理論界定,而如何在一首詩中具體運用,則是一個更具體、更棘手的問題。
2017年10月下旬,在一次活動中我與著名詩人魏新河先生再次相遇。新河兄知道我在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不怎么回避新詞語,就問我怎么看待這個問題。因為平時只是運用,并沒有專門從理性的角度去整體思考,所以回答只是停留于感性層面和某個“點”上。這次讀了劉煒評教授關(guān)于《舊體詩的現(xiàn)代性問題》后,催發(fā)了我寫點文字來探討一下舊體詩到底應該怎樣使用新詞語的想法。
嵌入的主要含義是指牢固地或深深地固定或樹立,緊緊地埋入、鑲?cè)?。不管選取何意,留下的“痕跡”是明顯的。這也是目前舊體詩使用新詞語的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舉相關(guān)實例很容易得罪人,所以我選擇舉自己的一首詩和已經(jīng)作古的啟功先生的一首詩來簡要說明。
青年詩人辜學超在《九州詩詞》發(fā)表《段維時政七律小議》一文,其中專門分析了拙詩中“現(xiàn)代詞匯的運用”。在給出了諸多肯定之后,他也指出:“不過,在現(xiàn)代詞匯的遴選方面,還需注意一些基本的原則,這里提出來與段維先生商榷。首先是新詞本身應該具有一定的韻味,具有多元化審美闡釋的可能性。如其《對某市水利局長于問政現(xiàn)場喝下村民帶來的污染水之漫想》一詩中有‘敬佛香緣雞的屁,等閑民以食為天?!渲小u的屁’為‘GDP’的音譯,雖然此處‘雞的屁’與下句‘食為天’對仗頗具匠心,但是詞語頗俗,或許會有損于整首詩的詩意?!睘榱俗尨蠹依斫庠姷娜?,我這里不避丑陋將這首詩完整地貼出來:
對某市水利局長于問政現(xiàn)場喝下村民帶來的污染水之漫想
問政風來熱眼觀,時掀一角小冰山。
污侵地肺溪通敵,病入膏肓錢犯難。
敬佛香緣雞的屁,等閑民以食為天。
臨危急智真威武,一飲長教豹膽寒。
學超兄提到的問題是如何產(chǎn)生的,應該怎樣避免等問題,先按下不表,留在后面分析。
再看啟功先生的一首絕句:
飛行旅途口占
華岳齊天躋者稀,如今俯瞰有飛機。
一拳不過兒孫樣,萬仞高崗也振衣。
魏新河先生經(jīng)常提到這首絕句,認為,這首整體上很雅致的一首詩,因為硬生生地嵌入“飛機”一詞,破壞了美好的意境。
至于一些初學者在這方面的毛病更是不勝枚舉,因之也就干脆不舉了,正可以節(jié)約好些文字。
渾融,指的是渾合、融合,亦即融會不顯露。宋代羅大經(jīng)的《鶴林玉露》卷六云:“其立意措辭,貴渾融有味。”明代胡應麟的《詩藪·古體上》曰:“取樂府之格于兩漢,取樂府之材于三曹,以三曹語入兩漢調(diào),而渾融無跡,會于《騷》《雅》。”這自然是很高的要求,所以我們也就暫且將其當做一種理想目標。
探索新詞語入舊體詩,黃遵憲算是實踐得最早的。從《由輪舟抵天津作》首次提及“輪船”之后,在《海行雜感》《今別離》等眾 多 詩 篇 中 ,“ 火 車 ”“ 飛 艇 ”“ 電 報 ”“ 照 相 ”等亙古未見的事物紛然雜入。此外另有“地球”“南北極”(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亞細亞”“印度?!钡痊F(xiàn)代地理學概念,以及“總統(tǒng)”“共和”等現(xiàn)代政治學概念作為前人不曾使用過的意象,屢不鮮見。他的探索被后來的研究者評價為未能取得預期效果或直接稱為不成功。到底為什么不成功,則未見從學理上深究。本文的立足點亦不在此,但仍會在后文的相關(guān)分析中,涉及到這方面的問題,不知可否窺見那么一點“豹斑”。
當代詩家聶紺弩則是公認的在新詞語入舊體詩方面取得較大成就者。下面我們來看他的一首詩:
丁聰畫老頭上工圖
駝背貓腰短短衣,鬢邊毛發(fā)雪爭飛。
身長丈二吉訶德,骨瘦癟三南郭綦。
小伙軒然齊躍進,老夫耄矣啥能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聰畫眼窺。
詩中的“丈二”“癟三”“躍進”均為新詞語,而“吉訶德”和“南郭綦”則分別是“堂吉訶德”和“南郭子綦”的簡稱,前者還來自外文的音譯。由于這些新詞語(包括縮寫簡稱)的使用采用了一定的技法,故讀來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內(nèi)在原因后面會專門分析。
著名詩人高昌也經(jīng)常將新詞語注入舊體詩:
開灤礦山紀念館見舊社會歷年礦難數(shù)字表
當年故事至今寒,熱淚潸然帶恨彈。
命化烏煤悲作火,情融碧血怒成湍。
小詩空嘆歸閑話,大款遙聞己素餐。
敢問紫衣朱紱者,何時井下送平安?
“烏煤”“大款”顯然都是新詞語,但用在詩中并不感覺到很兀立,其原因亦將于后分析。
我一直主張,舊體詩的寫作必須符合文言范式。文言范式并不是說一字一句都必須用古奧的文言文,而是指按文言文的遣詞造句規(guī)則來整合語素。一些新詞語完全可以整合進舊體詩之中,關(guān)鍵看能否化用得渾融無跡。下面就探討一下幾種主要的方法。
1.換字與代字
換字、代字的代指之法并不新鮮。劉永濟先生認為:“詞為了增加語詞的色澤,還運用兩種方法:即換字法與代字法。換字法本駢文家常用,主要是避免重復或因聲律有礙,不得不換用同義異音的字。惟詞家更有增加色澤的意思。因此之故,換字是以新鮮之字換去陳舊的字,以美麗之字換去平常的字?!崩纾阂浴八z”換“白發(fā)”,以“秋鏡”換“秋水”,以“商素”換“秋天”,以“金縷”換“柳絲”,以“銀浦”換“天河”……
代字情形更復雜,大致有如下數(shù)端:
其一,以形容詞代名詞,如以“檀欒”代“修竹”,以“金碧”代“樓臺”……
其二,以文雅名詞代普通名詞,如以“珠斗”代“北斗”,以“翠幄”代“密葉”,以“玉龍”代“玉笛”……
其三,以名詞代形容詞,如以“鞠塵”代“柳色”或“水色”,以“葡萄”代春水色,以“桂華”代“月色”……
其四,以古代今,包括以古人代今人和以古地代今地。前者如以“蠻素”代“侍妾”,以“潘郎、檀郎”代美少年,以“沈郎”代清瘦之人。后者如以“西陵”代妓女游樂之地,以“桃溪”代指辭別舊歡,以“西州”代指痛別老友之地。
關(guān)于詞用代字,王國維有不同看法。王氏認為:“詞忌用替代字。……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p>
劉永濟和王國維兩位先生都主要是針對詞發(fā)表的有關(guān)“換字”與“代字”的見解,但對詩亦有借鑒作用。個人覺得,換字也好,代字也罷,都算是“以舊易舊”,沒有充分顧及到時代性。
上述換字、代字與我們這里所要講的含義并不完全一致,但概念仍可以借用。我們強調(diào)的是用比較傳統(tǒng)的、文雅的詞匯替代當下的、比較生新的詞匯。實例來講,“飛機”一詞如何換字或代字呢?
先看魏新河先生的一首詩:
關(guān)中飛行
銀槎直放刺云空,眼底群山盡赴東。
一線黃河開禹域,四圍白日走天風。
情移十丈紅塵外,身在五陵佳氣中。
為是三唐形勝地,云端得句自然工。
魏詩用“銀槎”代指“飛機”,既不失本意,而且詞語本身還比較美麗。
我在詩中,也不止一次地有過用代字借指“飛機”的探索。茲舉一首近作:
武漢天河機場送女兒赴新西蘭留學口號
鐵翼頻皴萬里藍,畫圖難足思芊綿。
球分南北多情地,日共東西不夜天。
此后開機皆喋聒,而今折桂獨登攀。
愿除分數(shù)如魔咒,一臉陽光成績單。
詩中用“鐵翼”代指“飛機”。如果參考一下新河兄的代字特點,這里用“銀翼”是否會更美一些呢?
至于具體怎樣擬定“代字”,魏新河先生的建議不妨參考。他認為,帶有傳統(tǒng)詩意的字眼,給我們以加工利用的空間,如飛鷹的鷹,讓我們聯(lián)想到雄鷹、蒼鷹、鷹隼、張季鷹,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大明》的“時維鷹揚“,王昌齡的“角鷹初下秋草稀”,老杜的“蒼鷹畫作殊”,辛稼軒的“季鷹歸未”。如青霉素的青、素,讓我們聯(lián)想到李義山“青女素娥俱耐冷”,聯(lián)想到青山、青云、青眼、青青河畔草、素面、絹素、繪事后素、“素以為絢兮”“新裂齊紈素”。如葡萄糖桿菌的葡萄,讓我們聯(lián)想到“葡萄美酒夜光杯”“空見葡萄入漢家”,甚至這個“菌”字也可以讓我們想到東坡《次韻子由送千之侄》詩中的“年來老干都生菌,下有孫枝欲出林”的句子。
2.運用對仗格式
對仗又稱隊仗、排偶。它是把同類或?qū)α⒏拍畹脑~語放在相對應的位置上使之出現(xiàn)相互映襯的狀態(tài),使語句更具韻味,從而增加詞語的表現(xiàn)力。對仗有如公府儀仗,兩兩相對。對仗與漢魏時代的駢偶文句密切相關(guān),可以說是由駢偶發(fā)展而成的,對仗本身應該也是一種駢偶。大家知道,對仗是律詩的核心部分,有一種類似頂梁柱的作用。對仗的各種要求本身就是一種文言范式。新詞語運用到對仗之中,很自然地就置身于文言范式之內(nèi)了。上文講到聶紺弩的《丁聰畫老頭上工圖》和高昌的《開灤礦山紀念館見舊社會歷年礦難數(shù)字表》兩首詩中新詞語的使用都被納入了對仗格式之中。這也是我們讀起來絲毫不感到氣韻阻滯的原因所在。我們再看一例:
界嶺三年一老兵,戎裝未脫淚先傾。
撫摸帽上國旗色,折疊胸中邊塞情。
足跡移交新戰(zhàn)友,背包捆起舊歌聲。
臨行欲卸機車笛,怕向蒼煙落照鳴。
劉慶霖是用新詩語言經(jīng)營舊詩的代表人物。這首詩中的“撫摸帽上國旗色,折疊胸中邊塞情”和“足跡移交新戰(zhàn)友,背包捆起舊歌聲”這樣的句子不僅采用了新詩的語言風格,而且出之于對仗格式,讀起來除了與舊體詩整體意蘊有別以外,新詞語本身還是顯得比較“平和”的。
3.以文言虛詞粘合新詞語
舊體詩中運用新詞語,多數(shù)情況下不可能像“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那樣作“列錦”處理,而是運用虛詞對新詞語進行“粘合”為宜。新詞語在文言虛詞的粘合下,能達到某種程度上的新舊平衡。
舉自無以為名的一首七律為例吧:
邂逅紅顏上酒樓,小資情調(diào)一匙愁。
心如桌布衣掀角,口似餐刀話截頭。
花拒國營寧受雨,夢逃城管不禁秋。
霓虹架亮燈橋處,可有豪車載遠游。
詩中的“桌布”“餐刀”“國營”“城管”等都是典型的新詞語,而用“如”“似”“寧”“不”等文言虛詞,在詩中起到了對新詞語的粘合作用。
以上講到的運用對仗格式與新詞語運用文言虛詞粘合之法,亦可以糅合使用。還是舉自己的詩例方便:
天命應知細檢無,時澆塊壘放粗疏。
二三黑客抓狂也,四五紅顏感舊乎?
日月盡銷青玉案,浮沉漫注紫砂壺。
汀洲偶拾瘡痍鐵,都道秦皇漢武車。
詩中的“黑客”“抓狂”是更新一點的網(wǎng)絡(luò)詞語,將其放入對仗格式,同時輔以“也”“乎”這些文言虛詞,使網(wǎng)絡(luò)新詞顯得并不是那么突兀。正是因為考慮到對仗因素,我的新詞語主要運用在律詩中,尤其是七律中。因為五律聯(lián)句字數(shù)少,難以騰挪與平衡,所以用起來要更困難一些。
4.新舊詞語的合理配伍
配伍,原指把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藥物配合起來同時使用。藥物配伍之后可以加強藥理作用、減弱毒性或刺激性,防止副作用、矯正惡味。這里借用來指傳統(tǒng)詞語與新生詞語搭配使用,使新生詞語顯得不那么突兀、扎眼。
辜學超在《段維時政七律小議》文中講到,關(guān)于時語入詩,魏新河先生曾說,現(xiàn)代詞語入詩要慎重。一句之中如有現(xiàn)代詞語,必須輔以詩詞色彩較濃的詞語進行調(diào)劑,否則就容易白過頭。
這里有一個問題需要提出來討論,詩句中的“配伍”比例如何掌握呢?是新舊對等,還是舊多新少抑或相反?
如果我們把當下舊體詩劃分為“雅言詩”和“白話詩”,將具體詞語劃分為“舊詞”和“新詞”的話,那么,前述例子基本上屬于雅言詩范疇,其詞語顯然也是舊詞的比重遠大于新詞。那么這種現(xiàn)象在“白話詩”中也同樣成立嗎?
我們先看一些成例。網(wǎng)絡(luò)詩人李子其實是以“白話詞”來豎起“李子體”大旗的,但本文寫作時聽取了莫真寶先生“可專心論詩”的建議(詞應另文分析),所以他最有代表性的詞就只好暫時放棄而另選他為數(shù)不多的詩來分析了:
故人之京紀飲
帝京燈火夜繽紛,我自楚湘君自秦。
曾戲掌紋論命運,終知足跡是生存。
中年亦有將軍肚,盛世俱非下崗人。
語到深心已深醉,一杯濁酒潑紅塵。
詩中的“掌紋”“將軍”“下崗人”都是新詞語,在詩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傳統(tǒng)的詞語仍然占據(jù)優(yōu)勢比例。反過來也說明,李子的“白話”在詩中表現(xiàn)得并不充分。
那我們再看比李子的白話詩更“白”一些的伍錫學的一首詩:
車水
南風過池塘,清水蕩晴波。我同新隊長,車水灌新禾。去年遭蟲害,口糧四百多。今歲苗架好,風里舞婆娑。農(nóng)民無別愿,餐餐飯滿鍋。為了盤中餐,兩腳快如梭。
這首古風中新詞語比比皆是,無需列舉。那么是否可以說,白話詩的底色本身就是以“新詞”為基調(diào)的,那么更“新”的新詞語自然會占有絕對優(yōu)勢呢?當然,這里的前提是你的白話要“白”得徹底才行。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前述第2、第3、第4幾種方法,其實都是在消解新詞語在“雅言詩”中造成的不諧和因素,或許完全可以抑或本來就該綜合起來運用。依個人的體驗,詩成之后,還應多吟誦幾遍,以求氣韻流暢、音律和諧。
5.新詞語的非重心站位
新詞語站在詩句的哪個位置上是頗有講究的。站對了位置,可以消解其“銳氣”,相反,站錯了位置就會使其更加突兀。為了把問題講得更清楚明白一點,我們先說一下詩中撞韻問題及其化解辦法(擠韻、連韻問題的破解方法基本類似,故從略),從中可以得到某些啟迪。
撞韻,指的是不用韻的句子最后一個字(為了與“韻腳”相對應,我們叫它“白腳”,比如七絕的第三句)也用了與韻腳同韻母的仄聲字或稱同一韻部的仄聲字。從一般角度上來講,如果發(fā)生了“撞韻”,整首詩中韻腳字韻因為與白腳字韻相撞而缺少了變化,讀來也顯得粘滯、澀口。如一位網(wǎng)友寫的一首絕句:
題三門峽水電站
寂寂蒼生含淚怨,巍巍大禹幾曾憐。
何如炸卻焚香案,治我黃河萬里瀾。
從結(jié)構(gòu)安排、遣詞造句上來說,還是比較好的,立意也有一定高度。但第一句的“怨”和第三句的“案”與韻腳字“憐”“瀾”的韻母相同或稱韻部相同,出現(xiàn)了嚴重的撞韻現(xiàn)象,讀起來像順口溜,破壞了整體美感。我們試著來解剖一下成因:
詩中押韻的句子我們叫它“韻句”。對于韻句而言,如果整句詩的句讀重心落在了最后一個字上,也即落在了韻腳字上,這樣的韻我們稱之為“死韻”。反過來,如果整句詩的句讀重心落在韻字之前的別的字上,這樣的韻我們稱之為“活韻”。
一般來說,韻腳為“死韻”時,撞韻(包括擠韻、連韻)就會對詩的韻律產(chǎn)生傷害,形成“硬傷”;而韻腳為“活韻”時,撞韻(包括擠韻、連韻)就不會對詩的韻律產(chǎn)生太大的傷害,甚至可能完全有傷無害。例如: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在這首詩中,“處”字撞韻了,可是我們卻感覺不到撞韻的傷痕所在,仍然覺得全詩流暢上口。關(guān)鍵就在第二句的“近卻無”的句讀重心落在了第五個字“近”字上,而結(jié)句的重心又落在“滿”字上,這樣這兩句詩的韻就成了“活韻”。全詩就成功地避免了撞韻所造成的傷害。
還有一種破解之法,即在韻腳處盡量選用開口音的韻字,少用閉口音的韻字。例如,“晚煙殘”讀起來感覺拗口,雖然“煙”“殘”這兩個字不屬同一個韻部,只是鄰韻字,卻也類似于“擠韻”造成的傷害。但“晚煙寒”卻比較爽口,而“寒”與“殘”還屬于同一韻部。同樣的韻字為什么會有不同的音韻效果呢?這里的關(guān)鍵是:“殘”表示出一個過程,但它自身又是一個閉口音字,以致句意在腦海中還沒有充分展開時,發(fā)音就結(jié)束了。于是“擠韻”對句讀的傷害就凸現(xiàn)出來了。而“寒”只是一種感覺,又是開口音字,腦海中的意和音是同步展開的,所以“擠韻”的傷害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以閉口音字為韻腳時容易成為“死韻”,而以開口音字為韻腳時容易做成“活韻”,這會給全詩的后續(xù)發(fā)展帶來截然不同的音韻變化。例如:
泊船瓜洲
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詩中的轉(zhuǎn)句末尾的“岸”字,本是嚴重的撞韻,可是我們卻感覺不到撞韻帶來的別扭,仍然覺得全詩朗朗上口。一是因為最后的“岸”是個開口音字,二是詩人不但將上句韻腳的“山”字做成了活韻,還在緊接著的第四句用“照我還”,把結(jié)句的句讀重心從韻腳的“還”字上轉(zhuǎn)移到“照”字上了,韻腳也變成了“活韻”。還由于轉(zhuǎn)句中的“綠”字很搶眼、很入耳,在句中分量很重,是句讀的重心,且是重中之重,它也就有效地沖淡了“岸”字的聲韻效果,從而進一步消弭了撞韻的傷害。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化解撞韻問題,首先要明白什么是“活韻”,什么是“死韻”。如果你的作品多一些“活韻”句,即便有一些傷,也可能是傷而無害,不會構(gòu)成詩詞的“硬傷”。但如果你的作品中都是“死韻”句,很容易造成詩詞的“硬傷”,且傷之必害。
再由此反觀舊體詩中使用新詞語的突兀問題。我們回看啟功先生的那首《飛行旅途口占》絕句中,“飛機”一詞正好形成了“死韻”。一是“飛機”不僅成為句讀的重心,還是韻腳,并且“機”字還是閉口音。這幾種因素累加,使“飛機”一詞的確顯得突兀了些。
而我那首《對某市水利局長于問政現(xiàn)場喝下村民帶來的污染水之漫想》中的“雞的屁”雖然不是韻腳,但“白腳”也僅次于韻腳,自然也是句讀的重心,也許因之讓讀者感到特別地彰顯了這個“俗詞”吧。
至于是否可以參照撞韻(包括擠韻和連韻)的化解之法對上面兩首詩進行“手術(shù)”,有心的詩友不妨一試,就當游戲耳。
概而言之,我們寫舊體詩欲用新詞語時,可以參考化解撞韻(包括擠韻、連韻)的辦法,也許未必能完全解決上述問題,但至少會使問題顯得不那么“扎眼”。這方面的實驗可以例舉新銳詩人獨孤食肉獸。“獸體”主要指他的城市詩詞尤其是城市詞的探索。與李子同樣的原因,他那最有代表性的詞作也只好暫時割舍了。這里僅舉獨孤食肉獸的《童年星河》為例:
凌虛結(jié)網(wǎng)夜如何,收我童年夢最多。
萬頃湖光舟一葦,獨揮手電掃星河。
結(jié)句中的“手電”顯然是新詞語,但由于詩人把“星河”做成了“活韻”,整句的重心不在“手電”一詞上,而是在“掃”字上面,故讀來感覺毫不滯澀。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黃遵憲的“詩界革命”。周子君先生曾撰文指出:“詩人在運用意象時,已不把取舍的標準單純綁定于意象本身所能帶來的耳目與情意的審美感受,而是盡可能地使用新意象以避舊習?!睆倪@段話中,我們可以窺探出,黃遵憲的“詩界革命”目的不在于探索新詞語與舊體詩的“渾融”,而是比較單純以致有些極端地“盡可能地使用新意象以避舊習”,有“為新而新”的嫌疑。當然,如果拿政治變革的標準來衡量,則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周子君認為,黃遵憲有著強烈的“現(xiàn)代性的政治思考”和凸顯的“民族主義國家觀念”。但放在文學詩體詩風的變革維度上來考量,這樣的觀念與實踐就難免有些矯枉過正了。這是否可以作為他的“詩界革命”不成功的原因來看待呢?筆者沒有仔細深入地研究過這個問題,故不敢妄下斷語。還是留待有心人去專論為好。
以上所談,漫無邊際,只是個人的一些思考,不一定妥當。列舉之法不可能窮盡所有,也未必是最好的門徑。這里真的就當拋塊磚,衷心地期待玉隨其后,琳瑯滿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