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社會科學院,北京100101)
關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關系,傳統(tǒng)觀點認為,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法律責任,它們之間不可相互轉換、相互替代。 然而,隨著近年來一些新的立法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如 2012 年我國《刑事訴訟法》修正后規(guī)定的刑事和解制度,以及 2000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 3 條第 3 款第 2 項的規(guī)定,都包含著民事責任的承擔對定罪產生實質影響的內容。 對此,仍然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完全分立、不可轉換的立場,不僅難以解釋上述規(guī)定,而且可能對傳統(tǒng)的刑事責任理論形成沖擊。 那么,在這一新的形勢下,如何理解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應對由此帶來的對傳統(tǒng)刑事責任理論的沖擊,就將是研究者們面臨的重要課題。 對此,筆者擬對傳統(tǒng)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進行反思,并對兩者關系在新形勢下的應然狀態(tài)作出界定。
根據(jù)傳統(tǒng)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的理論,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在責任產生前提、責任承擔根據(jù)、責任承擔方式、責任承擔主體等方面存在著諸多不同,由此決定了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法律責任,并且合乎邏輯地產生了一個基本規(guī)則,即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不可相互轉換,相互替代。(1)參見楊忠民:《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不可轉換——對一項司法解釋的質疑》,《法學研究》2002 年第 4 期。目前,這一觀點為學界的主流觀點,雖然有少數(shù)論者提出了截然相反的意見,認為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在一定的范圍內可以相互轉化、相互替代,(2)參見劉東根:《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功能的融合》,《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 6 期;李會彬:《刑事和解制度的理論基礎新探——以刑、民事責任轉化原理為視角》,《法商研究》2015 年第 4 期。但還不足以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點的通說地位。 筆者認為,隨著近年來新的立法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仍然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立場,可能會面臨如下難題。
我國刑事和解制度和《解釋》都規(guī)定了民事責任的承擔對刑事責任的認定產生實質影響的內容。 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 290條的規(guī)定,對于達成刑事和解的案件,人民檢察院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3)關于刑事和解,我國《刑事訴訟法》第 90條規(guī)定:“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 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這意味著在部分輕微刑事案件中,如果加害人對被害人所受到的損害進行了積極賠償,并取得了被害人的諒解,雙方因此達成和解的,即使加害人已經(jīng)構成犯罪,也可以從法律上認定其行為不構成犯罪。 《解釋》第 2 條第 2 款第 3 項規(guī)定,造成公共財產或者他人財產直接損失,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在三十萬元以上的,為交通肇事罪的成立條件之一,(4)《解釋》第 2 條第 2 款第 3 項規(guī)定:“造成公共財產或者他人財產直接損失,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在三十萬元以上的。”即交通肇事行為發(fā)生后,即使造成了三十萬元以上的損失,按照我國《刑法》規(guī)定應當構成交通肇事罪,但只要其有賠償能力并可以將損失降低到三十萬元以下,即可認定其行為不構成交通肇事罪。
上述法律和司法解釋都明確規(guī)定了民事責任的承擔會對定罪產生實質的影響,即民事責任的承擔在某種情況下可以決定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這顯然與傳統(tǒng)的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相悖。 因為,在傳統(tǒng)的刑、民事責任關系的理論框架之下,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是嚴格分立、不能相互轉換的,即使承認民事責任會對刑事責任產生影響,也只能局限于量刑,而不可能影響到定罪。 這是因為,囿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理論要求,我們只能從單純刑法學角度尋找民事責任影響刑事責任的依據(jù),即“影響犯罪人刑事責任變化的不是民事賠償本身,而是民事賠償所帶來的犯罪行為之社會危害程度的變化”。(5)王志祥、張偉珂:《刑事和解視野下民事賠償影響刑事責任的正當性之辨正——以民事賠償影響刑事責任與刑法基本原則之間的關系為視角》,《山東警察學院學報》2014 年第 5 期。具體來說,被害人積極的事后賠償在主觀上降低了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和再犯罪可能性,客觀上降低了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因此可以作為酌定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6)參見于志剛:《關于民事責任能否轉換為刑事責任的研討》,《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06 年第 6 期。這也決定了民事責任的承擔只能影響量刑,絕對不能影響定罪,這是在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框架下,局限于單純刑法學的角度尋找其理論依據(jù)的必然結果。 如若承認民事賠償可以影響行為的定罪,則必然突破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立場。 因此,傳統(tǒng)的刑、民事責任關系理論不能合理解釋上述立法和司法解釋的內容。
刑事責任歸責的一項基本原理是,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應以行為人行為時的主觀惡性和所造成的危害后果為判斷依據(jù),除刑法有特別規(guī)定外,行為人犯罪前的表現(xiàn)和犯罪后的表現(xiàn)只能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而不能影響定罪。 然而上述法律和司法解釋中規(guī)定的民事賠償都屬于行為人犯罪后的表現(xiàn),卻作為影響定罪的情節(jié)予以規(guī)定,這明顯與上述原理相抵觸。 對于這種現(xiàn)象,學界也曾試圖從理論層面尋找其法理依據(jù),如對2000 年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釋》第 2 條第 2 款第 3 項的規(guī)定,有學者從“民事責任也具有預防和懲罰功能”、“民事責任承擔降低了行為人主觀惡性”、“與平等適用刑法原則相符合”、“與刑法謙抑性原則相符合”、“具有重大的司法實踐意義”等角度尋找其理論依據(jù)。(7)參見馬生安:《關系與制度:刑事犯罪中的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西南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 7 期。然而,這樣的解釋或者是從單純刑法學角度入手,或者是從其產生的實際效用入手,在面對反對者提出的“事后的民事責任賠償屬于行為人犯罪后的表現(xiàn),不能影響定罪”的詰問時,(8)參見前注①,楊忠民文。仍然不能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這也使得該司法解釋直至今天仍然受到許多學者的質疑和反對。 對于刑事和解制度,學者們?yōu)榱苏撌銎浜侠硇?,不僅引入了西方國家關于刑事和解制度的三大理論,即平衡理論、敘說理論和恢復正義理論,(9)Cehn.John R. 1998. Victim-Offender Mediation Programs: An Exploration of Practice and Theroetical Frameworks. Western Criminologyreview 1(1) line.還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發(fā)展出了多種理論,但總體來看可以歸納為如下三個方面:一是從社會倫理角度尋找其理論依據(jù)的和合傳統(tǒng)理論,(10)參見劉根菊:《刑事和解的模式及相關問題研究》,《法治論叢》2008 年第 5 期。人道主義理論,(11)參見北京市懷柔區(qū)人民檢察院:《刑事和解的歷史源流及其理論基礎》,載黃京平、甄貞:《和諧語境下的刑事和解》,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7 年版,第 39 頁。參與式民主理論,(12)參見上注,北京市懷柔區(qū)人民檢察院文。契約理論等;(13)參見章華峰:《我國刑事和解的理論基礎》,《重慶工學院學報》2009 年第 5 期。二是從單一刑法學角度尋找其理論依據(jù)的刑事政策的演進理論,(14)參見前注,北京市懷柔區(qū)人民檢察院文。刑法的謙抑理論,(15)參見陳光中、葛琳:《刑事和解初探》,《中國法學》2006 年第 5 期。目的刑、教育刑理論,(16)參見前注,北京市懷柔區(qū)人民檢察院文。罪刑法定原則、罪刑相當原則從絕對到相對的理論轉變理論,等等;(17)參見前注,北京市懷柔區(qū)人民檢察院文。三是從功利、實用角度尋找其理論依據(jù)的公正和效率理論,(18)參見前注,劉根菊文。和諧司法和利益兼得理論,(19)參見前注,章華峰文。經(jīng)濟分析法學理論等。(20)參見前注,北京市懷柔區(qū)人民檢察院文。上述理論雖然從不同角度論證了刑事和解制度的合理性,豐富了刑事和解制度的理論內涵,使刑事和解制度受到了較少的詰難,卻仍然沒有一種理論對“事后的民事賠償影響定罪”違反了傳統(tǒng)的刑事責任的認定原理給予合理的解釋。 因此,就目前來看,刑事和解制度與刑事責任的認定原理難以相容。
刑事和解制度和《解釋》中民事責任影響刑事責任的基本邏輯是,民事責任的承擔在某些情況下可以決定已經(jīng)構成犯罪的行為不作為犯罪處理。 按照這一邏輯進行推論就會面臨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民事責任的承擔可以使行為人的行為不再作為犯罪處理,那么是否還存在刑事責任呢? 如果否認刑事責任的存在,也就意味著變相承認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相互轉換,因為正是民事責任的承擔使得本來已經(jīng)構成犯罪的行為變得無罪無責,如果否認兩者之間存在轉換關系,就無法解釋這一現(xiàn)象。 如果承認刑事責任依然存在,則又會面臨這樣一種悖論,即刑事責任因犯罪而產生,既然沒有犯罪,又何來刑事責任? 因為根據(jù)我國傳統(tǒng)的刑法理論,“應當負刑事責任”都是用來描述行為構成犯罪的刑事責任有無的狀況的,而“不負刑事責任”都是用來描述行為不構成犯罪的刑事責任有無的狀況的。(21)參見石磊:《論我國刑事和解制度的刑事實體法根據(jù)》,《法商研究》2006 年 5 期。對于這一問題,有論者提出,應打破傳統(tǒng)刑事責任的理論框架,將刑事和解本身視為刑事責任的另一種實現(xiàn)方式,它是與刑罰、保安處分并列的第三種刑事責任的實現(xiàn)方式,同時,刑事責任也應在懲罰、預防的基礎上,納入恢復社會秩序的價值目標。(22)參見杜宇:《刑事和解與傳統(tǒng)刑事責任理論》,《法學研究》2009 年第 1 期。誠然,將刑事和解制度視為刑事責任的一種,也就從根本上否認了刑、民事責任之間存在轉換關系的可能,因為,在其看來,“刑事責任之履行與民事責任之履行乃并行之雙軌,絕不可相互交叉和替代。 只有將和解理解為刑事責任之實現(xiàn),方能理解上述之通約與轉換現(xiàn)象”。(23)杜宇:《傳統(tǒng)刑事責任理論的反思與重構——以刑事和解為切入點的展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12 年版,第 159 頁。這一論斷顯然是出于維護傳統(tǒng)的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而提出的解決方案。 不過,其存在的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將刑事和解視為刑事責任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等于承認了“即使沒有法院宣告的犯罪,也可以存在刑事責任”的觀點,這與我國現(xiàn)行的刑事立法和主流的刑事責任理論不相符合。 其次,該論者之所以將刑事和解、保安處分視為與刑罰并列的刑事責任實現(xiàn)方式,是因為保安處分是一種不以法院宣告的犯罪為存在前提的刑事責任,與刑事和解有異曲同工之處,既然保安處分可以作為刑事責任的實現(xiàn)方式,那么,刑事和解當然也可以作為刑事責任的實現(xiàn)方式。 然而,我國刑事立法并未正式確立保安處分制度,學界對于應否確立保安處分也存在極大爭議,因此,以保安處分作為刑事責任具有合理性來論證刑事和解作為刑事責任也具有合理性,似有空對空之嫌。 因此,就目前來看,堅持刑事責任與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立場,會造成現(xiàn)有刑事責任理論的混亂。
上述三個問題雖看似復雜,但其產生的原因極其簡單,即受傳統(tǒng)刑事責任與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的束縛,不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存在轉換關系。 如果有限地承認刑、民事責任之間存在轉化關系,上述問題即可迎刃而解。 首先,刑事和解制度和《解釋》中關于民事責任的承擔可以影響定罪的問題可以得到合理解釋,即如果承認了刑、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具有合理性,那么,民事責任的承擔可以對刑事責任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也就具有當然的合理性了。 其次,對于傳統(tǒng)刑事責任歸責原則所面臨的難題,也可以做出合理的解釋,即事后的民事責任承擔并不是作為定罪情節(jié)影響了犯罪的認定,而在行為已經(jīng)構成犯罪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刑事責任向民事責任的轉化現(xiàn)象。換言之,影響犯罪成立的依然是行為人行為時的主觀惡性和客觀行為,只不過雖然犯罪已經(jīng)成立,但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存在轉化關系,這部分輕微犯罪的刑事責任就轉化為了民事責任,這使傳統(tǒng)的刑事責任認定原理得以維護。 最后,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存在轉化關系,可以化解現(xiàn)有刑事責任理論存在的矛盾,即刑事責任轉化為民事責任后,即變?yōu)椤盁o罪無責”,不會出現(xiàn)在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理論下產生的“無罪有責”的現(xiàn)象。
既然打破傳統(tǒng)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在一定限度內可以轉化,可以解決上述問題,那么必須回答的問題是: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不可轉換的理論真得就不可打破嗎;如果打破了,又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以下,筆者就這些問題展開探討。
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能相互轉換的理論在我國理論界長期得到堅持,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沒有人提出過質疑。 直到《解釋》第 3 條第 3 款第 2 項明確規(guī)定了行為人的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可以作為定罪情節(jié)予以考慮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能否轉化的問題才被作為一個問題提出并得到了廣泛的討論,但其結果是理論界的絕大多數(shù)學者持批判和反對態(tài)度。(24)參見前注①,楊忠民文;前注⑥,于志剛文;盧勇:《賠償能力作為交通肇事罪定罪要件值得商榷》,《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 3 期。其后,刑事和解制度在司法實踐中逐步展開并最終寫入了我國《刑事訴訟法》,雖然該制度得到了絕大多數(shù)學者的支持,但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能否轉化的問題”卻少有人持贊成態(tài)度。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學者們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能否轉化”的問題保持如此警惕的態(tài)度呢? 其能否轉化的理論基礎又是什么? 在對傳統(tǒng)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展開反思之前,有必要先分析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理論基礎。
按照學界主流的觀點,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所以嚴格分立,源于其存在的差異,即兩者在責任產生前提、責任承擔根據(jù)、責任承擔方式、責任承擔主體等方面存在著諸多不同。責任之間可以自由轉化,也就意味著部分犯罪分子通過承擔民事責任而免除其刑后,將不能得到刑事責任的有效預防和矯治,這可能使刑法秩序維護的功能形同虛設。筆者認為,差異只是其表象,其根本原因在于由上述差異導致了兩種責任在目的、性質和功能上存在對立關系,如果不加限制地允許兩者轉化必然會導致如下問題。
首先,可能造成社會秩序的混亂。 民事責任以功利為基礎,其設立的目的在于私益恢復,刑事責任以道義為基礎,其設立的目的在于秩序維護。(25)參見朱鐵軍:《刑民實體關系論》,華東政法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 25 頁。允許兩者之間不加限制的轉化,也就意味著允許以犧牲公共利益的代價換取個人利益。 在司法實踐中,相當一部分刑事案件被告人因刑事責任的承擔而影響到被害人的民事賠償。 究其原因在于,一是對被告人判處自由刑或者生命刑,也就意味著斷絕了被告人的經(jīng)濟來源,這通常使那些并不富裕的被告人喪失了經(jīng)濟賠償能力,從而使被害人很難獲得賠償;二是在民事賠償對刑事責任不會產生任何影響的前提下,會使部分被告人喪失了民事賠償?shù)姆e極性,因為既然賠償與否都會受到相同的刑事處罰,被告人為什么要選擇賠償; 三是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請求被告人死亡賠償金、殘疾賠償金等損失的,法院不予支持。可見,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在司法實踐中存在著廣泛的需求空間,如果允許兩者之間不加限制地自由轉化,則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后果,即殺人者可因積極的民事賠償免除其刑罰,輕微犯罪者會因為沒有賠償能力而獲得刑罰,從而造成社會秩序的混亂。 這也是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從古代的“刑、民不分”走向近代“嚴格分立”的根本原因所在。
其次,可能會造成實質的不公正。 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性質不同,民事責任著眼于社會關系的恢復,其譴責性和懲罰性相對較弱,刑事責任著眼于社會秩序的保護,具有極強的譴責性和懲罰性,(26)參見王志祥:《刑事和解制度的多維探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68 頁。因此,民事責任的后果主要是經(jīng)濟賠償,刑事責任的后果主要是刑事處罰,如果允許兩者之間的轉換,也就意味著允許以賠償換取懲罰,就有“以錢買刑”之嫌。 對被告人而言,僅僅承擔民事責任,不僅意味著被告人受到較弱的社會譴責,使其社會名譽得以保全,還意味著其可以免除自由刑等可能給被告人帶來極大痛苦的懲罰;反之,刑事責任的承擔則意味著被告人將受到極其強烈的社會譴責,使其背負罪犯的名聲,同時會給其帶來的極其痛苦的懲罰。 如果不加限制地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則意味著有能力賠償者可以通過民事賠償而逃避刑事責任,無能力賠償者則只能承受刑罰的懲罰,這必然造成實質的不公正,也會違反平等適用刑法原則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
最后,可能使犯罪得不到應有的預防和矯治。 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具有不同的功能,由于民事責任最主要的實現(xiàn)方式是經(jīng)濟賠償,其對行為人的社會譴責性和懲罰性相對緩和,傳統(tǒng)觀點認為其不具有犯罪預防和矯治功能;刑事責任實現(xiàn)的主要方式是刑罰,其基本功能就在于預防和矯治,即通過刑罰的適用來震懾社會上的不穩(wěn)定分子,使其不敢犯罪,以之發(fā)揮一般預防的作用,隔離具有人身危險性的犯罪分子,使其不能危害社會,發(fā)揮特殊預防的作用,同時,在刑罰的適用過程中對犯罪分子進行矯治,防止其將來重新走上犯罪道路,使其回歸社會。(27)參見王志祥:《刑事和解制度的多維探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68 頁。可見,刑事責任的主要功能即在于預防和矯治,如果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自由轉化,也就意味著部分犯罪分子通過承擔民事責任而免除其刑后,將不能得到刑事責任的有效預防和矯治,這可能使刑法秩序維護的功能形同虛設。
如前所述,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原理有著深厚的理論基礎,如果輕易打破確實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問題。 這一理論存在的前提是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在目的、性質和功能上存在著絕對的對立關系,但問題是,兩者之間真的就只存在絕對的對立關系嗎? 事實恐怕并非如此,因為事物之間不可能只存在絕對的對立狀態(tài),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現(xiàn)實中存在著灰色地帶。 具體到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也是如此,這決定了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理論,在一定條件下難以得出合理的結論。
1.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并非處于絕對的對立狀態(tài)
首先,在輕微的刑事犯罪與較嚴重違法行為之間,存在著實質的模糊地帶。 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并不是無從甄別的交織之物,而是外延上混沌而漸進的過程,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僵硬隔離。(28)參見孫勤:《刑事和解價值分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93 頁。因為世界上任何國家對于犯罪行為的界定,都要考察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行為是否符合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犯罪類型,二是行為在量上是否達到了科處刑罰的程度。(29)參見儲槐植:《刑事一體化論要》,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7 年版,第 115 頁。只是不同國家基于對定量因素的不同規(guī)定,又具體分為立法定性、司法定量和立法定性同時定量兩種模式。 前者以德國、日本、法國、英國、美國等國為代表,即其刑事立法只對犯罪類型作出規(guī)定,至于量上是否達到了科處刑罰的程度,則由司法機關進行認定。后者以中國、俄羅斯、朝鮮、西班牙等國為代表,即刑事立法不僅對犯罪類型作出規(guī)定,而且規(guī)定犯罪所達到的量上的要求。 在犯罪性質的認定上,引入量上的判斷標準,就不可避免地會造成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在實質上難以被精確地區(qū)分,因為認定多少量變會引起性質上變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例如,詐騙罪的定量因素是“數(shù)額較大”,按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其起點為“3000 元以上”,如果詐騙了 2900 元,則不能構成騙罪,但是 100 元的差異并不足以說明兩者之間存在性質上的根本區(qū)別,這表明定量因素的規(guī)定通常只是形式上的界定,并無法從實質上實現(xiàn)詐騙罪與較嚴重的違法行為的精確區(qū)分,這造成了輕微的刑事犯罪與較嚴重的違法行為之間,可能存在著實質的模糊地帶。 在這一地帶,嚴格按照刑法的要求判斷一個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從實質正義的角度講,就可能存在責任認定上的偏差。 或許也正是基于這一原因,德國學者許乃曼教授也認為:“可以放寬刑法與民法之間的區(qū)別,對于發(fā)生在‘中間地帶’的案件,程序執(zhí)行上雖然可以通過官方介入刑事案件,但在結果上可以采納某種民法的懲罰措施?!?30)[德]伯恩特·許乃曼:《刑事制度中之被害人角色研究》,王秀梅、杜澎譯,《中國刑事法雜志》2001 年第 2 期。可見,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界限的模糊,使得這一地帶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對立關系變得緩和。
其次,隨著近年來新的立法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承擔方式也由嚴格分立走向部分融合,兩者在目的、性質和功能上出現(xiàn)了重合之處。 傳統(tǒng)觀點認為,公法責任以道義為基礎和特征,與公法責任相適應的是懲罰式的法律后果;私法責任以功利為基礎和特征,與私法責任相適應的是補償形式的法律后果。(31)參見孫笑俠:《公、私法責任分析——論功利性補償與道義性懲罰》,《法學研究》1994 年第 6 期。具體而言,作為公法的刑法,其刑事責任的設立主要融合了傳統(tǒng)報應刑和目的刑的思想,報應刑以“道義”為基礎和特征,目的在于保障社會正義的實現(xiàn),要求我們從行為本身的“惡”去考慮刑罰的判定。(32)參見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第二版),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7 年版,第 364 頁。目的刑以“功利”為基礎和特征,目的在于社會秩序的維護和犯罪的預防,要求人們從“人身危險性”去考慮刑罰的判定。(33)參見劉曉山:《目的刑論之正當性探究》,《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 2 期。以此為基礎而產生的刑罰,通過其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作用,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 與之相應,近年來民法在功利主義的基礎上吸收了刑法“道義”主義的思想,懲罰性的責任承擔方式也開始在各國民事法律中出現(xiàn),我國民法也是如此。如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 55 條、我國《食品安全法》第 148 條、我國《侵權責任法》第 47 條、我國《合同法》第 113 條等,均明確規(guī)定了高于實際損失數(shù)倍的懲罰性賠償責任。 懲罰性的民事責任同時具有制裁和遏制功能,制裁是懲罰那些具有不法性和道德上應受譴責性的行為,使惡意的不法行為受到處罰;遏制是對懲罰性賠償合理性的傳統(tǒng)解釋,遏制可進一步分為一般遏制和特別遏制。 一般遏制是指通過懲罰性賠償對加害人以及社會上的一般人產生遏制作用,特別遏制是指對加害人本身產生的威嚇作用。(34)參見王利明:《懲罰性賠償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00 年第 4 期。可見, 懲罰性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之間具有異曲同工之處,即同樣基于“道義主義”和“功利主義”理論, 通過一般預防(遏制)和特殊預防(遏制)的作用以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 這充分表明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在目的、性質和功能上具有重合之處。
最后,刑法保障法與民法調整法的關系定位,使得刑事責任與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存在一定程度的妥協(xié)和調和的空間。 民法通過其設定權利和義務直接調整社會關系,具有一次法的特征。 刑法并不直接創(chuàng)設新的權利和義務,而是通過其嚴厲的制裁措施保障其他法律中設定的權利、義務的實現(xiàn)。(35)[法]卡斯東·斯特法尼等:《法國刑法總論精義》,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1998 年版,第 35 頁。因此,刑法是一種與其他法律相比更為嚴厲的制裁法,是包括民法在內的其他部門法的保障法,(36)參見劉樹德:《憲政維度刑法的新思考》,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73 頁。具有“二次法”的性質。 基于此,民法是第一性的,刑法是第二性的,民法直接調整社會關系,刑法并不直接調整社會關系,只有在依靠民法難以調整社會關系的時候,才能動用刑法以保障民法功能的實現(xiàn)。 這衍生出了刑法謙抑性和補充性的特點。 刑法與民法的上述關系實際決定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存在相互妥協(xié)和調和的靈活空間。 刑法既然是民法的保障法,那么也就應當保障民法所設定的民事責任。 如此,刑事責任的設定也就具有保護民事責任的目的考慮。 當兩種責任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就不能得出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犧牲民事責任以保障刑事責任實現(xiàn)的結論,如果在一定限度內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既能夠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也有利于被害人民事權利的實現(xiàn),則應當允許這種轉化關系的存在,這是基于價值衡量原則進行綜合考慮的最優(yōu)選擇。 這一關系充分表明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具有妥協(xié)與調和的理論基礎,或許正是依據(jù)這一關系,使得“刑事和解是把刑事處分權的一部分讓渡給加害方與被害方合意,以此作為公訴權或審判權行使的參考和制約” 。(37)蔣凌申:《論刑事和解中權利與權力的邊界及處分限度——以民刑責任良性互補為視角》,《中國刑事法雜志》2016 年第 5 期。
2.堅持刑、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立場不能得出合理的結論
正是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并非處于絕對的對立狀態(tài),特定條件下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立場,難以得出合理的結論。
首先,可能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維護。 因為,當一個行為處于輕微犯罪與較嚴重的違法行為的實質模糊地帶時,由于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不大,是否必須動用刑罰以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也并非涇渭分明,需要具體判斷。 例如,甲盜竊他人財物 2990 元,態(tài)度極其惡劣,拒不悔改,以各種方式逃避補償,最后沒有使被害人獲得應有的賠償。 乙盜竊他人財物 3000 元,真誠悔罪,積極地向被害人賠禮道歉,并賠償全部損失,獲得了被害人的諒解。在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立場下,對甲只能作一般違法行為處理,對乙則必須以盜竊罪處理, 但實際上 10 元的差異不足以說明兩者之間具有性質上的區(qū)別,如果再考慮到乙犯罪后積極賠償并獲得被害人諒解的情節(jié),乙的人身危險性和再犯可能性顯然要小于甲。 如果對甲以一般違法行為處理就可以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那么對乙以犯罪處理顯然就矯枉過正了,這會使乙喪失真誠悔罪和賠償?shù)姆e極性,反而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維護。 況且,“如果私人懲罰能夠比公共懲罰更方便地對一種有害行為進行社會控制,那么將這種有害行為劃歸私人控制領域就可以節(jié)約社會控制總成本” 。(38)桑本謙:《私人之間的監(jiān)控與懲罰》,山東人民出版社 2005 年版,第 9 頁??梢?,此時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能轉換的立場,不僅可能有害于民事責任的私益恢復,還可能不利于社會秩序的維護。 相反,如果有限地允許輕微的犯罪與較嚴重的違法行為之間可以存在轉換關系,對于乙的行為就可以不以犯罪處理,既有利于被害人獲得經(jīng)濟賠償,也能夠在降低社會總成本的情況下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
其次,可能不利于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 第一,可能造成重復處罰的后果。 如前所述,我國民事法律規(guī)定了大量的高于實際損害數(shù)倍的懲罰性民事責任。 懲罰性民事責任的理論基礎已不再單純局限于“功利主義”而傾向于“道義主義”責任,并通過一般遏制和特殊遏制的懲罰性作用達到民事領域秩序維護的功能。 刑事責任同樣是以“道義主義”和“功利主義”為基礎,并通過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懲罰性作用達到秩序維護的功能。 那么,當一個人基于同一行為,同時要承擔刑事責任和懲罰性的民事責任時,也就表明他同時承擔了基于道義考量的來自國家和個人的雙重懲罰。 因此,當懲罰性的民事責任與懲罰性的刑事責任同時存在時,如果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立場,則可能造成重復處罰的后果,這有違實質正義的要求。 第二,可能使被告人難以獲得公平、公正的處罰。 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實質的模糊地帶,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僵硬隔離,這就使得堅持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的立場,難以精準地確定行為人的處遇方式,也就決定了被告人有時難以獲得公平、公正處罰。 以前述盜竊案為例,對處于盜竊罪邊緣(盜竊 2990 元)但不知悔過、不加賠償?shù)募撞灰苑缸锾幚?,而對已?jīng)構成盜竊罪(盜竊 3000 元)但真誠悔罪、積極賠償?shù)囊野捶缸锾幚?,顯然并沒有給予乙公平、公正的處罰。 如果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一個靈活的轉化空間,對乙不以犯罪處理,反而更符合公平、公正的要求。 第三,可能不利于被害人民事權利的保護。 就被害人而言,除了滿足其對犯罪人的懲罰的心理要求之外,得到合理的賠償即是正義的實現(xiàn)。 在司法實踐中,有罪判決通常會降低犯罪人賠償?shù)姆e極性,使犯罪人消極賠償,刑罰的執(zhí)行通常會斷絕犯罪人的生活來源,使犯罪人無力賠償,最終導致被害人難以獲得賠償。 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則更有利于被害人獲得經(jīng)濟賠償。 如在輕微犯罪中,以賠償為條件免除其罪,可以增加被告人賠償?shù)姆e極性,使其盡最大的努力賠償被害人,同時對被告人不予關押,也可以使其獲得在社會上工作的機會,以獲得經(jīng)濟來源對被害人予以經(jīng)濟賠償。 如果堅持刑、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立場,則不允許以賠償換取免刑的機會,這反而不利被害人權益的保護。
最后,可能不利于犯罪預防和矯治功能的充分發(fā)揮。 刑罰是一把雙刃劍,用之得當能維護社會秩序,用之不當則個人和國家兩受其害。(39)陳興良:《刑法哲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1 頁。因此,刑罰不是萬能的,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的使用都能取得良好的社會效果,只有在依靠其他法律無法維護社會秩序的時候使用,才能夠充分發(fā)揮其犯罪預防和矯治的功能,否則就會給個人和國家造成損害。 這說明刑法有其副作用,且這一副作用在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實質模糊地帶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因為在這一地帶對犯罪分子判處刑罰是否合理,以及能否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處于一種相對不確定的狀態(tài),這就使刑法存在著被過度使用的危險。 例如,在前述盜竊案中,對于接近犯罪要求的甲不以犯罪處理,而對剛達到犯罪要求的乙嚴格按照犯罪處理,從實質上看就是刑法的過度使用。 刑法的過度使用不但難以起到維護社會秩序的作用,還不利于犯罪預防和矯治功能的充分發(fā)揮, 即如果僅僅因為 10 元的差異,對認真悔過、積極賠償?shù)囊抑荒車栏褚苑缸锾幚?,而對態(tài)度惡劣、逃避賠償?shù)募讌s不以犯罪處理,在一定程度上會使乙懷疑刑法的公正性,打擊乙認真悔罪、積極賠償?shù)姆e極性,這不利于對乙的教育和改造。 與此同時,如果因此對乙判處短期自由刑,不僅會使乙貼上罪犯的標簽,使其難以回歸社會,還可能存在“交叉感染”的問題,促使其將來出獄后可能實施更為嚴重的犯罪。 這時,如果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對乙不以犯罪處理,不僅能使乙深刻地感受到刑法的公正性,還能避免乙遭受短期自由刑的弊端,更有利于其改過自新,重新回歸社會。 可見,有限地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有時反而更利于犯罪預防和矯治功能的充分發(fā)揮。
綜上所述,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在目的、性質和功能方面并非處于絕對的對立狀態(tài),使得如果堅守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能轉化的理論,難以實現(xiàn)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僵硬地帶的有效調和,從而難以充分發(fā)揮各自的功能。 而在一定限度內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可以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則有利于緩和兩者之間的僵硬隔離,使處于實質模糊地帶的行為雖然形式上已經(jīng)構成犯罪,但實質上不應予以犯罪處理的行為做出罪處理,從而糾正因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僵硬隔離導致的責任認定上的偏差,這更有利于社會秩序的維護和實質正義的實現(xiàn)。 因此,適度打破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能轉換的立場,有限地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著靈活的轉化空間,是具有合理性的。
畢竟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具有不同的目的、性質和功能,如果允許兩者之間不加限制地轉化,必然造成社會秩序的混亂, 因此,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空間必須嚴格控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基于此,筆者試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作如下界定。
行為人因民事責任的承擔由有罪轉化為無罪,只能嚴格限定在輕罪的范圍之內。 首先,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實質模糊地帶只存在于較輕微的犯罪行為與較嚴重的一般違法行為之間,在這一地帶,罪與非罪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刑事責任的適用也并非完全正確,對這種情形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可以糾正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僵硬隔離可能帶來的責任認定上的偏差,實現(xiàn)秩序維護和私益恢復的有效調和。 然而,這一模糊地帶僅存在于較輕微的犯罪與較嚴重的違法行為之間,不能擴展至重罪范圍。 因為,重罪與較嚴重的一般違法行為之間并不存在實質的模糊地帶,對觸犯重罪的被告人定罪處罰,也不可能存在責任認定上的偏差,如果允許重罪案件因民事責任的承擔而存在罪與非罪的轉化,反而可能造成實質的不公正。 其次,刑法保障法與民法調整法的關系,使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罪與非罪的轉化關系只能局限于輕罪范圍。 如前所述,基于刑法保障法與民法調整法的關系定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妥協(xié)和調和的靈活空間的前提是能夠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由于對重罪案件不以犯罪處理在任何情況下都難以達到維護社會秩序的目的,因此,只能允許輕罪范圍內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質的轉化關系。
綜上所述,可以將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轉化關系的限制性條件歸結為兩點:一是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實質模糊地帶僅存在于輕罪之間,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罪與非罪轉化的案件只能限于輕罪案件;二是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轉化的前提是能夠達到社會秩序維護的要求,并不是任何輕罪都可以轉化為無罪,只有那些即使允許存在轉化關系,也能達到維護社會秩序要求的輕罪,才能轉化為無罪。 將上述條件對比于刑事和解制度就會發(fā)現(xiàn),它與法律確立的可以達成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基本一致。 首先,刑事和解制度的案件范圍僅限于輕罪,根據(jù)我國《刑事訴訟法》第 288 條的規(guī)定,可以達成和解的案件為刑法分則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犯罪)、第五章(侵犯財產犯罪)規(guī)定的,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犯罪,以及除瀆職犯罪以外可能判處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過失犯罪,這就意味著刑事和解案件中罪與非罪的轉化范圍也僅限于輕罪。 其次,我國《刑事訴訟法》該條款還進一步對輕罪的范圍進行了限定,即必須是因民間糾紛引起的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故意犯罪和瀆職犯罪以外的所有過失犯罪,并且排除五年內曾有故意犯罪的被告人的適用,這顯然是出于刑法秩序維護功能的考慮。 上述理論與法律的一致性,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驗證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轉化關系理論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另一方面也使刑事和解制度得到了實體法上的理論支持,豐富了刑事和解制度的理論內涵,并且,這一理論還能為刑事和解制度的未來發(fā)展提供更為廣泛的發(fā)展空間, 即當前立法確立的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可能過于狹窄,實際上有些輕罪案件雖然不是由民間糾紛引起的,但如果允許其和解不影響社會秩序,也應當允許適用刑事和解制度。以前述盜竊案為例,該案雖然不是因民間糾紛引起的,但如果允許乙在積極賠償?shù)那疤嵯屡c被害人達成和解,對乙不以犯罪處理反而更有利于社會秩序的維護和被害人權益的保護。 可見,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轉化關系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不但可以為刑事和解制度提供新的理論依據(jù),而且可以為精確劃定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提供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因此,應肯定在輕罪范圍內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質的轉化關系。
重罪范圍內不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質的轉化關系,但并不代表不存在量的轉化關系,即應當允許民事責任的承擔對重罪案件的量刑產生實質的影響。 如前所述,從刑事責任與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內在關系考慮,民事責任具有對刑事責任產生一般性實質影響的作用。 這是因為,刑事責任的認定通常要考慮以下兩個方面的因素:一是從行為本身的“惡”出發(fā),著眼于對過去犯罪的懲罰,從道義角度考慮其刑罰,以滿足報應刑的需要;二是從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出發(fā),著眼于對未來犯罪的預防,從功利角度考慮其刑罰,以滿足預防刑的需要。 如果民事責任的設定具有上述兩個方面的任何一項功能,就應當對刑事責任的認定產生實質的影響。 懲罰性的民事責任在民事領域大量出現(xiàn),它同時吸收了道義理論和功利理論的內涵,既關注行為本身的“惡”,又關注對將來違法行為的預防,并通過其懲罰性的制裁以產生一般遏制和特殊遏制的作用,從而達到維護民事領域社會秩序的功能。 因此,懲罰性的民事責任在報應(基于道義理論)和預防(基于功利理論)兩個方面都與刑事責任具有重合之處。 那么,在行為人基于同一行為同時產生了刑事責任和懲罰性民事責任時,就應當允許兩者之間可以相互抵消,因為“禁止雙重適用危險,并不僅限于禁止雙重適用刑法的危險,而是要禁止雙重適用懲罰措施的危險”,(40)張明楷:《實體上的民刑關系》, 《人民法院報》2006 年5月7日,第B01版。并且,這一抵消關系是具有普遍性的,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既包括輕罪,也包括重罪,只不過由于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妥協(xié)和調和的范圍必須嚴格控制在能夠滿足秩序維護功能的前提下,對于重罪案件,它只能允許影響量刑,不能影響定罪,否則不能滿足維護秩序維護功能的需要。由于這種抵消關系已經(jīng)超出了單純從行為人犯罪后的表現(xiàn)、僅從刑法學角度考慮的其對刑事責任影響的范疇,而是從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雙重角度考慮得出的結論,可視為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關系。
上述內容可歸結為如下兩點:一是懲罰性民事責任的承擔對刑事責任的認定具有普遍性的影響,理論上可以適用于任何犯罪案件; 二是在重罪范圍內,懲罰性民事責任的承擔可以影響重罪的量刑,但不能影響定罪。 上述結論可以幫助人們明晰兩個問題。一是懲罰性民事責任的承擔應當作為減免刑事責任的普遍性依據(jù),但在司法實踐中一般采用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并科適用的原則,這似乎并不合理。 例如,根據(jù)我國《食品安全法》第 148 條的規(guī)定,消費者可以向生產者或者經(jīng)營者要求支付價款十倍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 當行為人的行為因食品安全犯罪被追究刑事責任后,被害人因同一行為又請求懲罰性賠償?shù)?,法院通常會并科適用刑罰和懲罰性民事責任,而不允許兩者之間存在任何程度的轉換和抵消,有重復處罰之嫌。 二是可以為重罪案件的刑事和解提供新的理論依據(jù)。 如前所述,懲罰性民事責任的承擔對刑事責任具有一般性的影響,包括重罪案件,那么,重罪案件也就有了適用刑事和解制度的實體法空間。 只是由于在重罪案件中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轉化關系只能局限于量刑,重罪案件的刑事和解范圍也只能局限于量刑而已。 就目前我國的情況來看,重罪案件的刑事和解問題雖然沒有得到我國法律的正式確認,但已經(jīng)在司法實踐中得到了廣泛的應用。 如死刑案件刑事和解就廣泛運行于司法實踐,而且達成和解的比例越來越高。(41)參見蔣志如:《死刑案件刑事和解“破立”之博弈解讀——以 S 省 M 市中院 239 件一審刑案為視角》,《法治研究》2013 年第 4 期。就世界范圍來看,越來越多的國家將重罪案件納入刑事和解的范圍。 如澳大利亞的堪培拉和英格蘭的泰晤士河谷的恢復性司法項目可以用于相對嚴重的犯罪。在新西蘭,以家庭為單位的面談是為較嚴重的犯罪設立的。(42)參見[英]卡洛林·霍伊爾、理查德·揚:《恢復性司法——評價其優(yōu)缺點》,載[英]麥高偉、杰弗里·威爾遜:《英國刑事司法程序》,姚永吉等譯,法律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482 頁。在美國的死刑案件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基于辯護的被害人接觸”計劃,辯方派出專門的被害人聯(lián)系人與被害人家人接觸,了解他們的想法和要求,并積極促成被害人家人與被告人會面,協(xié)助雙方達成和解。(43)Kristen F. Grunewald, Priya Nath. Defense Based Victim Outreach: Restorative Justice in Capital Cases. Washington & Lee University School of Law, Capital Defense Journa,l Spring, 2003.可見,將重罪案件納入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符合世界的發(fā)展趨勢。 綜上所述,承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可以更為精準地處理懲罰性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并罰的問題,并且能為符合未來發(fā)展趨勢的重罪案件的刑事和解提供理論依據(jù)。 因此,應當肯定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在重罪范圍內存在量的轉化關系。
刑事責任與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關系只能限于由刑事責任向民事責任轉化的單一性轉化關系,絕不允許由民事責任轉化為刑事責任。 其一,受罪刑法定原則所限,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為犯罪的行為絕不能以犯罪處理,它從形式上限定了民事責任向刑事責任的轉化的可能性,即如果行為人的行為在形式上沒有達到犯罪的要求,無論其違法行為多么嚴重,無能力賠償數(shù)額有多大,絕不能以犯罪處理,這是防止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逆向轉化關系的第一道屏障。 其二,刑法保障法與民法調整法的關系定位,也決定了不能存在民事責任向刑事責任的轉化關系。 因為民法作為調整法是第一次的法律,刑法作為保障法是第二次的法律,只有在適用民法不能維護社會秩序的時候,才能適用刑法以發(fā)揮其最后手段性的作用。 它從實質上否定了民事責任向刑事責任轉化的可能性。 即行為人的行為雖然在形式上已經(jīng)構成了犯罪,但如果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不大,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和再犯可能性也較小,只要讓其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便足以達到維護社會秩序和規(guī)范其行為的效果,那么根據(jù)刑法保障法、民法調整法的關系定位,就可以排除刑法的適用,考慮優(yōu)先適用民法。 這是防止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逆向轉化關系的第二道屏障。 因此,在司法實踐中,為了防止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逆向轉化,應當按照先刑后民的單一思路進行判斷, 即在不考慮民事賠償?shù)那闆r下,先確定行為人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及所判處的刑罰,然后再考慮民事賠償對已確定的犯罪和量刑的影響。
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化必須嚴格限制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即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轉化范圍必須由法律加以規(guī)定。 這是因為,雖然上述原理為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的轉換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和限制性條件,但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轉化必定關系到法律的公正、秩序的維護和當事人權益的保護等一系重大的問題,在實踐操作中稍有不慎都可能帶來極其嚴重的后果。 因此,在法律沒有對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的轉化范圍做出詳細規(guī)定之前,應當在司法實踐中嚴格禁止。 就當前我國法律來看,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88條將刑事和解制度的案件范圍嚴格限制在因民間糾紛引起的侵犯人身權利、民主權利和侵財類的輕微犯罪以及絕大部分較輕的過失犯罪中, 但司法實踐中的情況卻是,實際達成和解的案件不僅突破了“因民間糾紛引起的”刑法分則規(guī)定的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輕微犯罪范圍,而且擴展至了重罪案件,甚至包括死刑案件。 這一方面表明了在司法實踐中具有進一步擴大刑事和解案件范圍的需求,與依據(jù)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的轉化原理劃定的刑事和解范圍不謀而合,另一方面也表明在法律未做規(guī)定之前就隨意擴大刑事和解的范圍,潛藏著極大的風險。 因此,有必要抓緊制定相關法律,擴大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以適應司法實踐的需求。
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理論只是一種法律規(guī)范的解釋理論。 法律規(guī)范解釋理論與法律規(guī)范之間的關系應當是:當新的立法現(xiàn)象出現(xiàn),舊的理論難以解釋新的立法現(xiàn)象時,就需要對原有理論作出修正,以適應新的立法現(xiàn)象。 如“行為與刑事責任能力同時存在原則”是刑法的一項基本理論,但當“醉酒的人犯罪也應負刑事責任”寫入法律后,學者們發(fā)現(xiàn)這一立法現(xiàn)象與“行為與刑事責任能力同時存在”的理論存在沖突,于是發(fā)展出了“原因自由行為”理論以突破這一理論的束縛。 具體到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也是如此,當新的立法現(xiàn)象出現(xiàn)(刑事和解制度的確立、民事法律中大量懲罰性民事責任的設立),堅持傳統(tǒng)的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關系理論不能合理解釋這些新的立法現(xiàn)象、不能得出合理結論的時候,就應當對這一理論作出適當?shù)男拚?,以適應立法和司法實踐的需求。 應當適度打破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嚴格分立、不可轉換的理論,在一定條件下允許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之間存在靈活的轉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