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瑤 [東北師范大學,長春 130022]
《孔雀東南飛》又名《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這首長達1745 個字的作品,有著“長詩之盛”的美稱,同時此詩又與《木蘭詩》合稱“樂府雙璧”,可見其文學價值之高。詩歌前面的序文交代了故事的發(fā)展背景與主要內容: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焦仲卿與劉蘭芝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作為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流傳至今,對這首詩的深入研究,有助于我們體會特定時代的愛情婚姻悲劇,更能反映漢代特殊的婚姻風俗。
《禮記·昏義》中記載了男女結為婚姻的復雜程序:“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入,揖讓而升,聽命于廟,所以敬慎重正昏禮也。”這段材料向我們展現了先秦時期婚姻的“六禮”形式以及六禮之后的廟見之禮。漢代的婚姻程序基本沿襲了先秦時期的“六禮”,婚事通常能由父母或家長操持,他們或委托親戚友人,或請媒人到對方家中求婚。根據相關文獻記載,男方家向女方家提親似乎更為常見,《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被遣歸后縣令派媒人到劉家求親體現了漢代婚姻中的“媒妁之言”,這是婚姻的第一步。接下來就是婚姻的第二步,即所謂納采?!秲x禮·士昏禮》曰:“下達納采用雁?!编嵭ⅲ骸坝醚銥閾凑撸∑漤橁庩柾鶃??!笨芍{采時男方家要攜帶某些象征性禮物。若女家滿意便上告宗祖,訂婚占卜,即所謂的問名。得吉兆后要把合婚佳音通知對方,即納吉。隨后男方向女方家送聘禮,即納征,當時的彩禮除貨幣外,還有玄緦、束帛、儷皮、羊等昂貴物品;除此之外,漢代的聘金也是十分昂貴的,《孔雀東南飛》中對于太守送聘禮的情節(jié)刻畫較為詳細:“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云。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辈粌H有金車玉輪,山珍海味,奴仆百人,聘金也是高達三百萬,雖有夸張之嫌,但從側面反映出漢代納征環(huán)節(jié)奢侈大方的特點。這種奢豪的場景也被記錄到了漢代的各種文獻中,《漢書》八十《淮陽憲王劉欽傳》云:“趙王……復使人愿尚女,聘金二百斤,博未許。”從以上文獻記載來看,漢代的聘金數目可觀甚至達到奢華境地,皇室已如此,官僚、巨擘乃至平民百姓也都紛紛效仿,由此在社會上形成了“競豪奢”的風氣,但也有少數夫家貧者,女方家便假貸幣以為聘,如《漢書》四十《陳平傳》云:“張負卒與女,為平貧,乃假貸幣以聘?!笨傊?,無論貧窮富有,納征環(huán)節(jié)都是要盡可能奢華大氣的。
除此之外,女方準備的嫁妝也十分奢靡?!犊兹笘|南飛》中劉蘭芝辭別焦仲卿時贈予焦氏的繡腰襦、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等都是劉蘭芝自帶的嫁妝,按劉蘭芝“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的說法,一個普通姑娘家卻擁有這樣昂貴的嫁妝,可見漢代嫁妝的豐盛程度。《后漢書》八十四《列女傳》云:“勃海鮑宣妻者,桓氏之女也,字少君。宣嘗就少君父學,父奇其清苦,故以女妻之,裝送資賄甚盛?!薄稘h書》九十六下《西域·烏孫傳》云:“漢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為公主以妻焉。賜乘輿服御物,為備官屬宦官侍御數百人,贈送甚盛。”豪家還有贈送媵等侍婢者的習慣,如《華陽國志》中記載道:“禮珪,生二男,長娶張度遼女惠英,少娶荀氏,皆貴家豪富,從婢七八,資財自富?!睗h代嫁娶豪奢成為一種社會風尚,上述這些豪奢的嫁妝與聘金在很多漢代出土的文物中皆有體現。漢代這種崇尚豪奢的社會風氣,與其在黃老之學思想指導下的經濟復興以及生活水平提高導致物質欲求的增加有著密切的聯系。
中國自古以來強調家庭或家族生活的穩(wěn)定和諧,但由于各種人為或其他因素,絕婚現象仍然層出不窮。“夫婦之道,義有離合”,在漢代人眼里解除婚姻關系是正常的行為,因為漢代的夫權還未到達巔峰形態(tài),因此男女雙方都有權利結束婚姻關系,只是男方的絕婚權利大大高于女方。這里我們將絕婚分為不同情形:已許婚而復絕者與已嫁而復絕者兩種。已許婚而復絕者一般指還未正式結為夫妻而一方反悔取消婚約的情況,如《后漢書》十上《明德馬皇后紀》云:“初,援征五溪蠻,卒于師,虎賁中郞將梁松、黃門侍郎竇固等因譖之,由是家益失勢,又數為權貴所侵侮,后從兄嚴不勝憂憤,白太夫人絕竇氏婚。求進女掖庭?!?/p>
至于已嫁而復絕者這種情況,我們也分為兩類,一類是夫棄其婦,另一類是婦或婦家求絕。其中夫棄其婦是我們在文獻中最常看到的,《孔雀東南飛》焦仲卿與劉蘭芝的分離就屬于第一類。漢代流行“七出”與“三不棄”的說法,這種說法主要來源于《大戴禮記·本命篇》,書中記載道:“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妻子如果出現以上七種情形的任意一種,丈夫就有權休掉妻子,即“出妻”,這一制度體現了封建社會夫權掌控下的家庭生活狀態(tài)以及婦女無法做到婚姻自主的悲慘命運。與此同時,封建王朝出于對社會秩序穩(wěn)定的思考還提出了限制丈夫權利的“三不去”,這“三不去”分別指“有所娶而無所歸,不去;與更三年喪,不去;前貧賤后富貴,不去”。這些原則一方面保證了封建社會婦女的一些權益,另一方面也體現出了儒家的仁義理論和君子之道。前文提到,漢代夫權還未到達登峰造極的地步,因此漢代的相關法律中也規(guī)定了妻子有權提出離婚的相關條件,即我們所說的婦或婦家求絕。漢代女方提出離婚的原因主要包括以下幾點:第一,丈夫品行不良。如呂榮丈夫許升“少為博徒,不理操行”,呂榮之婦“乃呼榮欲改嫁”。第二,丈夫無才。如改嫁張耳的外黃富人女,便是因此與其前夫離婚。第三,夫家貧困,如西漢朱買臣貧困,其妻遂與之離異。第四,丈夫患有嚴重的傳染病。如平陽侯曹壽患有“惡疾”,其妻平陽主與之離婚。第五,丈夫行久不歸。蘇武使匈奴被扣,其妻子改嫁他人。無論何種原因,已嫁的女子解除婚姻后會被丈夫送回娘家,而送還娘家這一程序也是為了體現夫家之“義”。這一現象在《孔雀東南飛》中也有體現,“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后,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
關于女子守節(jié)的問題,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周易》要求:“婦女貞潔,從一而終?!薄抖Y記》中提到“一與之齊,終身不改”的觀點,可見先秦時期對于女子的貞潔是比較看重的。但在實際的情況中,女子的守節(jié)與再嫁相對較為寬松,秦律規(guī)定“夫死而妻自嫁,取者毋罪”。漢沿用秦制,丈夫亡故妻子再嫁被法律所認可?!稘h書》八十三《薛宣傳》云:“敬武長公主寡居,上令宣尚焉?!薄稘h書》九十七上《外戚傳》云:“宣帝求得外祖母王媼。王媼家本涿郡吾平鄉(xiāng),年十四,嫁為同鄉(xiāng)王更得妻。更得死,嫁為廣望王廼始婦?!笨梢姼募拊跐h代皇族貴戚之間比較普遍,相關的漢代上層社會改嫁的例子還有薄姬初嫁魏豹,再嫁劉邦;漢元帝馮昭儀母初嫁馮昭儀父,再嫁鄭;東漢后期,路統(tǒng)的父親路俊被袁術所害,路統(tǒng)之母便改嫁為華飲為妻;等等。
改嫁不僅在貴族之間流行,在平民百姓眼里也是極為常見的事。《漢書》四十《陳平傳》云:“戶牖富人張負有女孫,五嫁,夫輒死,人莫敢取,平欲得之。張負既見之喪所,獨偉視平,卒與女?!边@里陳平竟娶了曾五嫁過的女子,這種勇氣也著實令人佩服。揚雄的《答劉歆書》中云:“臨邛林閭翁孺往數歲死,婦蜀郡掌氏子,無子而去?!睗h代婦女再嫁現象的普遍存在與其自由、松懈的整個社會文化大背景是分不開的。首先,在兩漢社會,男女交往普遍松懈。那時,女子能夠和男子在一起宴飲,這在社會上十分普遍。西漢初,高祖劉邦還沛,置酒沛宮,沛地男子和女子“樂飲極歡”。東漢后期,瑯琊習俗是“倡優(yōu)男女雜坐”。而女子也可以單獨會見男賓。如淮南王英布愛姬“數如醫(yī)家”,且與醫(yī)者與其他男子共飲。山東臨沂金雀山9 號漢墓第四組帛畫中,畫面上有一男一女,男子是醫(yī)生,在向女主人問候。這些都是漢代生活的真實寫照。第二,再嫁與漢代人及時行樂的觀念有關。眾所周知,漢代涌現了很多反映人生短暫、及時行樂的文學作品,“樂生惡死”是漢代人的主流社會基調,這種“為樂當及時”的心理反映在婚姻生活上就是對于再嫁的寬容?!度龂尽の簳ぶT夏侯曹傳》注引黃埔謐《列女傳》記載,東漢人曹文叔在丈夫死后十分悲痛,不欲再嫁,以致“割刀斷鼻”,毀容自誓,人們勸奉她:“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耳,何至辛苦乃爾!”除此之外,女子的再嫁還與擴大人口再生產有關,由于統(tǒng)治階級廣蓄妻妾,必然會造成一部分適齡男性無法婚娶,因此這些再嫁的婦女就成為他們組建家庭的完美選擇,而寡居女子的生計能力遠遠不及男子,她們不僅要為自己的生存奔波,也要承擔起養(yǎng)育子女和贍養(yǎng)老人的重任,從這一角度來看我們也能理解女子改嫁現象出現的原因。因此,《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作為一個“再嫁女”如此受歡迎的原因在這里也找到了答案。
雖然儒家提倡的“從一而終”的思想在漢代沒有真正實行,但在實際的生活中,也確實出現了很多因為自身或其他原因拒絕改嫁而寡居的婦女形象。如《后漢書》十下《靈思何皇后紀》云:“唐姬,潁川人也。王薨,歸鄉(xiāng)里,父會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許?!庇信硬粡囊灾劣诘皆V訟的地步,如《華陽國志》十《蜀郡士女贊》云:“貢羅,郫羅倩女,景奇妻也。奇早亡,無子,父愍其年壯,以許同郡何詩。貢羅白父書誓不還家,父使詩乃白州,州告縣逼遣之,羅乃訟州,刺史高而許之?!备信訛榱耸毓?jié)不惜毀容甚至自殺,《華陽國志》十《蜀郡士女贊》又云:“公乘會妻,廣都張氏女也。夫早亡,無子,姑及兄弟欲改嫁之,張誓不許,而言之不止,乃斷發(fā)割耳,養(yǎng)會族子,事姑終身。”而最為著名的就是《孔雀東南飛》中焦劉為愛殉情的愛情故事。以上這些事例充分證明了漢代雖然在綱常思想、男尊女卑等觀念上還未形成系統(tǒng),但“守節(jié)”已經開始慢慢滲透社會,最后經過程朱理學的進一步宣揚,終于在明清達到巔峰。
通過以上對《孔雀東南飛》中有關婚儀、絕婚以及再嫁問題的分析探討,我們了解到漢代社會異于其他各代的嫁娶風俗習慣以及婚姻制度與家庭生活,漢代社會是中國婦女婚姻地位的一個分水嶺,漢代以后,中國婦女的地位一步步下滑,最終走向婚姻與禮教的墳墓。與宋以后至明清封建禮教對女性的嚴格束縛不同,漢代自由開放的社會風氣下,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以及社會地位上所擁有的權力比任何時期都多,改嫁與再嫁也被社會所包容,這都是我們探討《孔雀東南飛》這一優(yōu)秀的長篇敘事詩所得到的結論。
①〔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②陳皓注:《禮記·昏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24頁。
③〔東漢〕戴德:《大戴禮記》(武英殿聚珍版)。
④彭浩、陳偉、〔日〕 工藤元男:《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奏讞書》,上海古典出版社2007年版。
⑤《山東臨沂金雀山九號漢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7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