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玉琴[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蘇州旅游與財經(jīng)分院,江蘇 蘇州 215104]
中國古代的悼亡文學(xué)作品大多是從作者的視角來寫的,寫作者對亡人的思念,寫作者的愁苦、孤獨、悲涼,而被悼亡對象的形象是不夠鮮明的。由于中國古代的詩人大部分是男性,因而詩作也大多采取了男性視角,即“他視角”。西晉著名詩人潘岳與妻子感情深厚,將妻子視為自己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他與妻子相濡以沫二十四年,因此喪妻之痛表現(xiàn)得摧心斷腸,他的名作《悼亡詩》三首,感情非常真摯,“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詩作主要是從潘岳自身的角度來寫的,用的是“他視角”。再如中唐詩人白居易悼念好友元稹的詩《夢微之》中有“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的句子?!熬袢履噤N骨”僅僅是作者的猜測,從作者的視角來寫已經(jīng)埋葬在地下的好友,爛泥把好友的遺骨都消融了;“我寄人間雪滿頭”是作者形象的鮮明刻畫,作者寄居在殘酷的人世間,由于人事滄桑,仕途不順,思念已經(jīng)故去的好友等等原因,已然滿頭白發(fā)。第二句通過對詩人形象的細(xì)致描寫,體現(xiàn)了詩人對故去好友的刻骨思念??梢姡秹粑⒅分饕\用的就是從作者角度出發(fā)的“他視角”。再如北宋著名詞人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主要也是從作者的角度寫哀思,“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十年的陰陽相隔,即使不去有意識地想念妻子,也總是難忘的,對亡妻的思念之情“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妻子過世后,蘇軾在人世間又過了十年,兩鬢斑白,“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些詞句都運用了作者的視角,也即“他視角”。這首詞中只有“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幾句是刻畫亡妻的,但亡妻也僅是一個模糊的背影而已。我們從《悼亡詩》《夢微之》和《江城子》等作品可以管中窺豹,了解到中國悼亡文學(xué)作品的男性視角即“他視角”運用得比較多。
1913年出生的現(xiàn)代著名作家孫犁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冀中平原的農(nóng)村生活,語言清新自然,樸素洗練,富有詩情畫意,形成了獨特的風(fēng)格,其小說被稱為“詩體小說”。1977年后,主要以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晚年作品由清新入于平淡,在簡潔之中更富蘊藉。孫犁晚年的散文代表作《亡人逸事》主要寫了緣定、初識、持家、臨別四個部分,通過細(xì)節(jié)描寫來刻畫亡妻形象。與《夢微之》和《江城子》主要從作者的角度即采取“他視角”不同的是,《亡人逸事》一文中亡妻的形象比較鮮明,從亡妻的角度出發(fā),通過亡妻的語言、動作、神態(tài)等來還原亡妻形象,以此表達(dá)作者對亡妻的深深懷念之情,因而這篇散文主要采取的是女性視角,也即“她視角”。
下面我們分別從亡妻的語言、神態(tài)來論述“她視角”在《亡人逸事》中的運用。
在“緣定”一段,作者在敘述前加上了“據(jù)亡妻言”四字,說明這是從亡妻的角度來寫的。在孫犁亡妻看來,他們夫婦的婚姻是“天作之合”,是上天撮合的婚姻,極其美滿配對。他們的婚姻非常偶然,兩個為東遼城孫家(即孫犁家)說媒的媒人開始說的是村東頭崔家的姑娘,但不大般配,恰巧天下雨了,想找個躲雨的地方,看到了在臨街的梢門洞里閑坐的亡妻父親,就進(jìn)亡妻家躲雨,父親得知后打聽男方的家庭情況,媒人趁機問:“你家二姑娘怎樣?愿不愿意尋?”父親很爽快地答應(yīng)媒人,要求“去給說說”,結(jié)果真說成了。在孫犁妻子出嫁后,跟丈夫?qū)W認(rèn)字,看到了洞房的喜聯(lián)橫批“天作之合”,就點頭笑著說:“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來!”這句話和一個“笑”字寫出了孫犁的新婚妻子對這段婚姻的滿意,對丈夫和婆家人的滿意,對生活的滿足。我們可以透過這句話和這個“笑”字,觸碰到一位新婚的農(nóng)家婦女的內(nèi)心,體會她的雀躍之情,寥寥幾句話,為什么會這么傳神呢?主要原因是作者選用的視角比較巧妙,他選用的是從妻子角度出發(fā)的女性視角,是一種“她視角”,這種“她視角”把敘述人從理性的男性敘述人轉(zhuǎn)化為另一當(dāng)事者——妻子,讀者可以對妻子的喜悅、滿足感同身受。
由于妻子對這樁婚姻是滿意的,因而她一心一意地跟著孫犁過日子,遵守各種傳統(tǒng)禮法。結(jié)婚多年以后,有一次孫犁妻子回娘家,過幾天孫犁正好路過她娘家,想讓她一起回自己家,可妻子嚴(yán)肅地說:“你明天叫車來接我吧,我不能這樣跟著你走?!睂O犁只好一個人先走了,孫犁當(dāng)時有點想不通,覺得妻子十分古板,甚至有點不近人情。但這句孫犁妻子“嚴(yán)肅”地說出來的話,在讀者看來,恰好體現(xiàn)了亡妻的良好品格,她是一位考慮周全的傳統(tǒng)女性。她一本正經(jīng)地要求丈夫派車來接,就是不想被村里人說閑話,被人看成“輕浮”的女子,畢竟在當(dāng)時的社會里,一起在路上走也是一件比較隨便的事情,所以妻子覺得需要讓丈夫家里人知道媳婦要回婆家了,讓他們正式派車來接,而自己不能直接跟著丈夫隨便地回去。由于直接是從妻子的視角即“她視角”寫,讓妻子在文中直接說話,讓妻子的形象直接在文中體現(xiàn),讀者也能夠正確理解這件現(xiàn)在看來有點不近情理的事情,并且對這位傳統(tǒng)的妻子產(chǎn)生好感。
文末,講到孫犁在北平做小職員,曾經(jīng)給妻子買過兩丈花布,并直接寄到了當(dāng)時妻兒棲居的丈母娘家。妻子臨終之前,又提起了這件小事,問丈夫:“你那時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俊睂O犁回答:“為你做衣服方便呀。”妻子“久病的臉上,展現(xiàn)了一絲幸福的笑容”。其實,亡妻應(yīng)該是知道丈夫的用意的,如果把花布寄到婆家,妻子會想著優(yōu)先給婆婆和其他家人做衣服,臨終前問起這件事,從一個妻子的角度來看,應(yīng)該是為了回味往昔的幸福,因而她才會在得到丈夫的確切回答后,在沒有絲毫力氣的臨終狀態(tài)下,展現(xiàn)一絲笑容。這一絲笑容是幸福的,也是甜蜜的,更是寬慰的,妻子覺得她這一生沒有白過,得到了丈夫的愛戀和體貼,她帶著幸福的笑容離開這個世界。文末的“她視角”描寫深情款款,卻用無比節(jié)制的語言寫出來,符合亡妻識字不多,心思細(xì)膩,但又易于滿足的性格特點。
《亡人逸事》主要采用“她視角”,從亡妻的角度來寫夫妻之間的往事,可以使得往事更為真切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由于亡妻識字不多,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作者就用符合亡妻身份的節(jié)制的語言來寫,更能凸顯文章言淡而情深的特點。
《亡人逸事》主要采取“她視角”,從亡妻的角度來寫往事,但也有一部分內(nèi)容采取的是“他視角”,從作者的角度來寫。比如在“初識”一段,寫到孫犁姑姑安排孫犁和妻子在婚前見一面,“我看見站在板凳中間的那個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從板凳上跳下來,走到照棚外面,鉆進(jìn)了一輛轎車”。“我看見”說明采取的是“他視角”,這些動詞凸顯了未過門的孫犁妻子見到孫犁時既害羞又激動的心情,特別是“盯”字,是“用力地看”的意思,未過門的妻子恨不得把孫犁的相貌刻進(jìn)自己的腦海,但她只用力看了一眼,就忙亂地“鉆進(jìn)了一輛轎車”——“逃”走了,寫出男女未婚青年不能隨便見面的年代里孫犁妻子恨不得多看幾眼未婚夫,但又必須表露矜持的情態(tài)。妻子是懂規(guī)矩的,聽到姑姑喊未婚夫名字時又按捺不住自己,偷偷地看,用力地看,快速地看,估計妻子的那一眼,就已經(jīng)記住孫犁的相貌了。
在“持家”一段,“我從外面回來,看到她兩個大拇指,都因為推機杼,頂?shù)米兞诵危执帧⒂侄?,指甲也短了”。這里又是“我看到”,再次運用了“他視角”,由于“我”常年在外工作,生活的重?fù)?dān)落到了妻子身上,“每逢孩子發(fā)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上走”。和“我”結(jié)婚以后,妻子從一個只會做針線活的嬌慣的“小閨女”,成長為一位會紡線、會織布、會賺錢、會照顧孩子的勤勞、堅韌的“母親”,因而在妻子生前,“我”對孩子們說的話,是發(fā)自肺腑的:“我對你們,沒負(fù)什么責(zé)任。母親把你們弄大,可不容易,你們應(yīng)該記著。”
這些采用“他視角”寫的文字也大多是敘述性的,沒有直接抒情,非常克制,但我們從字里行間,讀出了作者對亡妻年輕時代的回憶,對亡妻的一往情深。
散文《亡人逸事》是在妻子亡故十二年以后寫的,采用“她視角”和“他視角”,分別從亡妻的角度和作者的角度來敘述孫犁夫婦四十年婚姻生活中的往事,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這些往事被作者從記憶的長河中撈起,喜悅和悲傷都以淡淡的文筆出之,全文沒有妻子亡故后的呼天搶地,甚至沒有直接抒情的文字,但透過淡淡的文筆,我們看到了老作家對亡妻的一往情深,對過往美好生活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