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效民
張九齡赴舉翻越大庾嶺路線考
張效民
(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廣東 深圳 518055)
張九齡長安元年(701)赴舉如何翻越大庾嶺的問題,至今無人詳究。本文研究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序》一文,明確指出,在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即今梅關(guān)路前十五年,他不可能從此道過嶺。那么,張九齡又是從何處越過大庾嶺的呢?本文結(jié)合歷史資料,提出來兩個路線。即經(jīng)小梅關(guān)秦漢古道或者烏逕古道。作者以西晉李耿家族南遷和武周杜正宇留居為佐證,提出張九齡很可能是經(jīng)烏逕古道過嶺至信豐入貢水至贛州東去的看法。
赴舉;大庾嶺;路線;小梅關(guān);烏逕古道
關(guān)于張九齡赴舉翻越大庾嶺的具體路線,至今無人詳考,也無人認為是一個問題。其實,張九齡應科舉考試究竟是如何越過大庾嶺的,或者說是沿著那條路線越過大庾嶺的,還真是個問題,需要予以研究。
張九齡選擇沿湞江水路東出大庾嶺,經(jīng)贛州、洪州、江州入鄱陽湖,可見是向神都洛陽方向去的。從東都洛陽(武周朝稱神都)至嶺南韶州的道路,也就是張九齡逆向赴東都的道路。陳洪彝已經(jīng)指出從東都洛陽至汴州(今開封)后,“從汴州向光州、黃州一線,經(jīng)江州(九江)、洪州(南昌)虔州(贛州)向南,跨越大庾嶺可通往韶州與廣州?!盵1]張九齡自己也有詩,可以證明是經(jīng)過湞江水路,越大庾嶺、入鄱陽湖路線的。但是更為具體的行程還需要研究。比如,張九齡赴舉是從何處翻越大庾嶺的呢?是沿著現(xiàn)在大家都熟知的梅嶺關(guān)嗎?雖然無人明確說是走的這條路線越過大庾嶺,但是,許多人心目中確實是這樣想的,似乎也無需研究了,多少年來并未有人提出過疑問:這還是一個問題嗎?
其實,這還真是一個問題。
問題出在何處?請看張九齡的《開鑿大庾嶺路序》中可以得出答案。全文不長,錄之如下:
先天二載,龍集癸丑,我皇帝御宇之明年也。理內(nèi)及外,窮幽極遠,日月普燭,舟車運行,無不求其所寧,易其所弊者也。
初嶺東廢路,人苦峻極,行徑寅緣,數(shù)里重林之表;飛梁嶪嶻,千丈層崖之半。顛躋用惕,漸絕其元。故以載則曾不容軌,以運則負之以背。而海外諸國,日以通商,齒革羽毛之殷,魚鹽蜃蛤之利,上足以備府庫之用,下足以贍江淮之求。而越人綿力薄財,夫負妻戴,勞亦久矣,不虞一朝而見恤者也!不有圣政,其何以臻?茲乎開元四載,冬十有一月,俾使臣左拾遺內(nèi)供奉張九齡,飲冰載懷,執(zhí)藝是度,緣磴道,拔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險之故,歲巳農(nóng)隙,人斯子來,役匪逾時,成者不日。則已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轉(zhuǎn)輸以之化勞,高深為之失險。于乎罅耳貫胸之類,珠琛絕贐之人,有宿有息,如京如坻。寧與夫越裳白雉之時,尉佗翠鳥之獻,語重九譯,數(shù)上千雙,若斯而已哉?幾趨徒役者,聚而議曰:“慮始者,功百而變常;樂成者,利十而易業(yè)。一隅何幸,二者盡就。況啟而未通,通而未有斯事之盛,皆我國家玄澤寢遠,絕垠胥洎,古所不載,寧可默而無述也?盍刊石立紀,以貽來裔?!笔且宰分林瑯渲恍郲2]。
對于這篇序文中所記之事,現(xiàn)在解釋者還是有點爭議,容另文考辨。但毋容置疑質(zhì)疑的是,張九齡很明確地告訴我們幾個事實:
一是原來嶺東是有一條道路的,這條道路因為“人苦峻極,行徑寅緣,數(shù)里重林之表;飛梁嶪嶻,千丈層崖之半。顛躋用惕,漸絕其元。故以載則曾不容軌,以運則負之以背”,道路險峻,山高林密,不能以車運載,許多地方需要攀援而上才能通行,交通運輸極不方便。而“而海外諸國,日以通商,齒革羽毛之殷,魚鹽蜃蛤之利,上足以備府庫之用,下足以贍江淮之求”,但因為道路的險峻,運輸艱難,海外通商貿(mào)易、嶺南魚鹽之利,以此不能為朝廷和中原、江淮官民所用。
二是嶺南庶民“綿力薄財,夫負妻戴,勞亦久矣”,嶺南人民“綿力薄財,”生存唯艱。交通困難給“越人”輸運貢物和商業(yè)運輸帶來巨大困難,“勞亦久矣”,則因為開鑿新路而“一朝而見恤者也”,黎民百姓因新路開鑿而受益,“不有圣政,其何以臻”?因此,嶺南“越人”對于皇帝的圣政”感恩戴德”,“幾趨徒役者,聚而議曰:“慮始者,功百而變常;樂成者,利十而易業(yè)。一隅何幸,二者盡就。況啟而未通,通而未有斯事之盛,皆我國家玄澤寢遠,絕垠胥洎,古所不載,寧可默而無述也?盍刊石立紀,以貽來裔?!薄笆且宰分林?,樹之不朽?!币蚨晌目z留后世。這是交代出“刊石立紀”的原因,既是要體現(xiàn)對于批準興建這一曠古未有之工程的朝廷、皇帝的感恩戴德,還要給后人留下一種歷史的記憶,讓朝廷“圣政”流布久遠。
三是這條大庾嶺新路建成開通之后,所謂的“嶺東”道路就成為一條“廢路”了。這里是體現(xiàn)了新開大庾嶺路的重大意義和作用,也就是說,嶺東道路作為溝通南北的驛道功能就由此廢棄了,但也并非是說“嶺東廢路”從此就無人通行利用了。四是說這條新路的開鑿的具體時間是“茲乎開元四載,冬十有一月,俾使臣左拾遺內(nèi)供奉張九齡,飲冰載懷,執(zhí)藝是度,緣磴道,拔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險之故,歲巳農(nóng)隙,人斯子來,役匪逾時,成者不日?!本唧w受命開鑿時間是開元四年(716)冬十一月,朝廷下旨由張九齡開鑿。而且張九齡親力親為,所謂“飲冰載懷,執(zhí)藝是度,緣磴道,拔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險之故”,合理確定路線,鑿去攔路山石,消除驛路之險峻,利用農(nóng)閑時間開鑿了這條新路,使之成為南北通途。
既然大庾嶺新路由張九齡總其事,于唐玄宗開元四年(716)冬動工,不日建成,那么早在張九齡進京參加科舉考試的武周長安元年(701),是大庾嶺新路開鑿前之15年,則張九齡不可能經(jīng)大庾嶺新路,即今天還在使用的梅關(guān)道翻越大庾嶺不證自明。
既然三張九齡翻越大庾嶺時大庾嶺新路并未開鑿,那么,張九齡翻越大庾嶺可能是經(jīng)由秦漢以來的道路翻越大庾嶺的,但自秦漢以降至今,歲月悠悠,所謂“秦漢古道”的蹤跡難覓,具體走向如何實難確定。
但考索史乘,秦漢以來,中原經(jīng)江州、洪州、吉州、贛州而至嶺南,是有一條秦漢古道的,這條唐開元四年前即存在的秦漢古道經(jīng)大庾嶺的具體走向如何?需要研究。
考《史記》秦始皇紀:“三十三年,發(fā)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以時遣戍?!薄澳虾!弊⒁龝x人徐廣言曰:“五十萬人守五嶺”;張守節(jié)《正義》云:“《廣州記》云:五嶺者,大庾、始安、臨賀、揭陽、桂陽?!遁浀刂尽吩疲阂辉慌_嶺,亦名塞上,今名大庾?!盵3]
又,《史記·南越尉佗列傳第五十三》在:“(任)囂死,(趙)佗即移檄告橫浦、陽山、湟溪關(guān)曰”,司馬貞索隱曰:“案《南康記》云,南野大庾嶺三十里至橫浦,有秦時關(guān)。其下謂為塞上?!盵4]327
《史記·南越尉佗列傳第五十三》中記:“元鼎五年(前112年)秋,衛(wèi)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出桂陽,下匯水;主爵都尉楊仆為樓船將軍,出豫章,下橫浦。”[4]328《史記》中說的橫浦,指的就是大庾嶺。
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二“虔州”條下有“大庾”:“有大庾嶺,一名塞上嶺,即五嶺之一。昔漢時呂嘉反,漢軍伐之。監(jiān)軍姓庾,城于此,故謂之大庾嶺,劉嗣之《南康記》云:‘西漢楊仆討呂嘉,出章郡,下橫浦,即今縣西南,故橫浦廢關(guān)見在此?!痆5]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第三十四載“曲江縣”:“湞水,在縣東一里。元鼎五年征南越,樓船將軍下橫浦,入湞水,即此水?!薄笆寂d縣”條下又云“大庾嶺,一名東嶠山,即漢塞上也。在縣東北一百七十二里。從此至水道所極,越之北疆也。越相呂嘉破漢將軍韓千秋于石門,封送漢節(jié)了,置于塞上,即此嶺。本名塞上,漢伐南越,有監(jiān)軍姓庾城于此地,眾軍皆受庾節(jié)度,故名大庾。五嶺之戍中,此最在東,故曰‘東嶠?!盵6]按此記載,張九齡越嶺東去,經(jīng)虔州而至洪州、江州轉(zhuǎn)長江北上,必須經(jīng)湞江水路“至水道所極”,然后翻越大庾嶺。
由這些記載可以看出,當時對于大庾嶺的稱呼是多種多樣的。所謂“塞上”、“庾嶺”、“大庾嶺”、“東嶠”、“橫浦”、“橫浦關(guān)”等,都是對于這一地區(qū)的稱呼。但是細致地分析一下,也還是可以看出其中的差異來。所謂所謂“塞上”、“庾嶺”、“大庾嶺”、“東嶠”等,一般是指五嶺之中最東面西北——東南走向的那個大山嶺,范圍是比較大的。而“橫浦”應該是指的江河的一段;“橫浦關(guān)”等稱呼,則主要是指在這個大山嶺具體地點所建筑、用于駐軍的關(guān)城、軍壘。當然這些地名,并非都在大庾嶺上。
清初大學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廣東》一:“其重險則有梅關(guān)。”“梅關(guān),在南雄府北六十里大庾嶺上,東北去江西南安府二十五里,雄杰險固,為南北之噤要。亦謂之橫浦關(guān)。自秦戍五嶺,漢武遣軍下橫浦關(guān),常為天下必爭之處。有驛路在石壁間,相傳唐開元中張九齡所鑿。宋嘉祐中復修廣之。舊時嶺上多梅,故庾嶺亦曰梅嶺,關(guān)曰梅關(guān)。今梅廢而關(guān)名如故。有官軍戍守?!盵7]4590顧祖禹這里說的梅關(guān),很明顯,是指唐玄宗開元四年之后的梅關(guān),亦即張九齡所開鑿的梅關(guān),而非秦漢時之古道。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一百二“廣東三”有“南雄府”:“府當庾嶺要口,為南北襟喉。秦王翦降百越,謫戍五萬人守五嶺。漢武平南越,遣楊仆出豫章下真水,即此地矣。南漢置雄州,為北面重鎮(zhèn)?!盵7]4690又有“大庾嶺”:“府北六十里,一名東嶠,以在五嶺最東也。漢初為南越北塞,武帝討南越時,有將軍庾姓者筑城于此,因名大庾嶺。由豫章趣嶺南,此為噤喉之道。唐開元四年詔張九齡開新道于此,自是益為坦途。大庾而東南四十里又有小庾嶺,間道所經(jīng)也。”[7]4690這里明確說“唐開元四年詔張九齡開新道于此,自是益為坦途”,是認為張九齡所開的是一條新路。既云新路,自然非在原來基礎上所開。關(guān)于此是,本人還將另文論述。
《讀史方輿紀要》本卷中還有“梅關(guān)”、“小梅關(guān)”二條。其“梅關(guān)”條記:“在大庾嶺上,兩崖壁立,道出其中,最為高險?;蛞詾榧辞刂畽M浦關(guān)也。舊志:‘府東北四十里有秦關(guān)?!赌峡涤洝反筲讕X橫浦有秦時關(guān),后為懷化驛?!w橫浦關(guān)秦所置也。唐宋以來謂之梅關(guān),明成化中好事者更為嶺南第一關(guān)?!逼洹靶∶逢P(guān)”云:“在府東北四十里小梅嶺上。山徑荒僻,有路通三洲、五渡、龍南、信豐等處,賊每由此窺竊逞來。舊有土城,恃為限蔽?!盵7]4691可見,顧祖禹所云“小梅關(guān)”就是南雄“府東北四十里”的那個秦關(guān)。
顧祖禹還從江西方向來考察大庾嶺。他在《讀史方輿紀要》卷八《江西.一》有《江西重險》一章,亦可參考:“其重險則有大庾嶺。大庾嶺,在南安西南二十五里。廣東南雄府北六十里,磅礴高聳,為五嶺之一?!端?jīng)注》:‘漣溪山即大庾嶺也?!厥蓟嗜暌灾喭轿迨f戍五嶺,又《秦紀》‘秦使屠睢將兵十萬守南埜之嶠’,謂此也。《廣記》:‘大庾在五嶺最東,亦名東嶠’?!秷D經(jīng)》云:‘山延袤二百里,上有橫浦關(guān)。秦末趙佗欲據(jù)越,移檄告橫浦諸關(guān):盜兵且至,急絕道聚兵自守者也。’及漢武帝時呂嘉反,函封漢節(jié)至塞上(塞上即大庾),使楊仆討之,出豫章,下橫浦,蓋踰嶺而南也。在秦時謂之塞上,亦名塞嶺。漢伐南越時有將軍庾姓者誠此,故名大庾。又《漢志》亦名為臺嶺山,以嶺上有石如臺也?;蛞孕稳鐝[庾,故謂之庾嶺。又謂漢庾勝者,本梅鋗將,為漢守臺嶺,筑城嶺下,因有大庾之名。晉義熙六年徐道覆以劉裕方伐南燕,勸盧循乘虛襲建康。(時循為廣州刺史,道覆為始興相)曰:‘若裕平齊之后,自將屯豫章,遣諸將帥銳師過嶺,恐君不能當也。’或謂之南康山,道覆謀為亂,先使人伐船材南康山中,蓋嶺在南康郡境也。梁太清末陳霸先為始興太守,起兵討侯景,遣其主帥杜僧明屯于嶺上,霸先旋發(fā)始興,至大庾。隋開皇十年,番禺黎帥王仲宣反,遣其黨據(jù)大庾,立九柵。詔裴矩巡撫嶺南。矩至嶺,擊破之。唐《十道志》:‘江南名山曰大庾。’《張九齡集》云:‘嶺東廢路,人苦峻極?!吨尽罚骸畺|嶠古路在今安里之游仙徑。崎嶇犖確,入踰六七里,兩山對峙,螺轉(zhuǎn)而上,周圍九磴,至頂而下又踰七里,始平。上有橫浦關(guān)。此古人入關(guān)之路?!_元四載冬,俾使臣左拾遺內(nèi)供奉張九齡,緣磴道,拔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險之故,人始便之。自九齡鑿新路后,兩壁峭立,中途坦夷,上多植梅,因又名梅嶺。白居易云:‘大庾多梅,南枝既落,北枝始開’是也。”[8]3886-3888其“南安府”謂:“府南扼交廣、西距湖、湘,據(jù)江西之上游,拊嶺南之項背。《史記》:‘秦始皇三十三年使屠睢將兵十萬守南埜之嶠。又漢武帝元鼎五年遣將軍楊仆討南越,出豫章,下橫浦?!窨こ悄先モ讕X不及一舍,為南北要沖,行旅往來必取途于此,蓋猶秦漢故道矣?!逼洹按筲住笨h”有“大庾嶺”云:“府南二十五里,為府鎮(zhèn)山,即五嶺之一也。高特磅礴,延亙綿遠,為南北險阻。小梅關(guān)嶺,有二,一在府北一里,與梅關(guān)相對;一在府西南十五里,較梅嶺差平小。志云:小梅關(guān)相傳唐開元以前入粵之路,由此度章水灘,故名?!盵8]4079-4080顧祖禹所說的“秦漢故道”、“唐開元以前入粵之路”,是從江西南安(治大庾)方向而言的,與其所記南雄方向的梅關(guān)和小梅關(guān)相合。
以上材料證明古代湞昌縣即今南雄與南安(治大庾)之間的大庾嶺確是中原通往嶺南的古道,是從秦漢以來多次軍事行動必經(jīng)的通道,也是南北人員來來往可以通行的一條道路。
但是大庾嶺上通過嶺南各地的道路是不止一處的,在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書中記大庾嶺上還有諸多的隘口,各自通向嶺南各縣和江西各地。江西方面有與“保昌(南雄)”相接的火逕隘、雙坑隘;通往廣東仁化、湖廣桂陽縣的右源隘;通往江西信豐縣的游仙隘等[8]4079-4082;南雄有平田凹隘、紅梅隘、新茶園隘、還有南畝隘、楊婆嶺隘等等[7]4691-4692。但是張九齡所開鑿的梅關(guān)則是其中一條最為重要的驛路,而非僅可供人行走的小路。張九齡所開大庾嶺新路,后人稱為大梅關(guān)。大梅關(guān)之外,還有小梅關(guān),小梅關(guān)又有二處?!耙辉诟币焕?,與梅關(guān)相對;一在府西南十五里,較梅嶺差平小。志云:小梅關(guān)相傳唐開元以前入粵之路,由此度章水灘,故名。”這條路或者又稱秦漢古道,亦稱“東嶠古路”,“在今安里之仙游徑”,因為張九齡開鑿大庾新路而廢。顧祖禹所說的大小梅關(guān)及其與“府”的距離,都是從江西南安府(治大庾)角度來說的。南安府北一里、與張九齡開鑿的梅關(guān)相對的小梅關(guān),與南雄府北的那條路相通,是秦漢古道;南安府西南十五里的小梅關(guān)則是“唐開元以前入粵之路”,也應是一條秦漢古道。
按照這些記載,張九齡越過大庾嶺的具體路線的疑問似乎揭開了謎底。那就是他可能是在長安元年(701)是沿著南安府西南十五里、南雄府東北四十里的小梅嶺的秦漢古道越過大庾嶺的,也就是從湞水盡頭上岸,越過小梅關(guān),經(jīng)那時的仙游徑而東上虔州(贛州)的。也就是說張九齡既不可能經(jīng)他開鑿的梅嶺關(guān)越嶺應試,在一般情況下,有可能是經(jīng)過秦漢以來的古道即小梅嶺越過大庾嶺了。但是也有問題,即秦漢古道并非是一條普通道路,而是軍事用途的道路。自秦漢以來,秦漢古道已歷千載,悠悠歲月,人跡罕至,山高林密,道路失修,行走困難;而嶺南地方,本來就人煙稀少,要走這樣的既難行,又毫無安全保障的道路,是要冒著極大風險的。而張九齡作為一個鄉(xiāng)貢進士,是隨著韶州土貢一起北上的。隨著韶州土貢一起行動,必然還有押送貢品的人員,押送人員必然會確保貢品和貢人的安全。所經(jīng)行的道路,必須安全,這就決定了張九齡等必定要經(jīng)由貢路也就是驛路而行。因而看來,張九齡是否經(jīng)由此道赴舉,還需研究。
張九齡翻越大庾嶺也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經(jīng)烏逕古道越過大庾嶺。近年來一些學者經(jīng)過認真的文獻考察和實地踏勘,已經(jīng)確定,現(xiàn)在的南雄市和江西信豐縣之間烏逕鎮(zhèn),存在一條所謂的烏逕古道[9]。這個烏逕古道,或許也就是秦漢古道之一,亦即顧祖禹所謂“小梅關(guān),相傳唐開元以前入粵之路?!逼鋵?,烏逕古道早有史書記載。明嘉靖《南雄府志》記載“烏逕路,通江西信豐。陸程二日,水程三四日抵贛州大河。庾嶺未開,南北通衢也?!盵10]254清初人顧祖禹也說,小梅關(guān)“在府東北四十里小梅嶺上。山徑荒僻,有路通三洲、五渡、龍南、信豐等處?!盵7]4691這里的所謂“府”,指的是清朝初年的“南雄府”。所謂“山徑荒僻”,應該是指明清時期道路的情況。這里所說的“庾嶺未開,南北通衢”,綜合該志記載來看,指的就是唐開元四年前,張九齡未開大庾嶺新路之前的時間段落里翻越大庾嶺的路線。因此,張九齡翻越大庾嶺也可能是從這條路線走的。原因有四。一是這條路線與顧祖禹所記大致相合。按照今人賴井洋的研究,烏逕古道的具體走向是:“烏逕古道水路從南雄縣城湞江碼頭出發(fā),溯湞江、昌水而上可直達烏逕新田圩碼頭,由新天圩碼頭轉(zhuǎn)陸路,至九渡水為碼頭下桃江,入貢水,出贛江,至贛州乃至福建及長江流域和中原地區(qū),兩段水路行程超過200千米?!钡节M州更加具體的行程是“古道水路由南雄縣城溯昌水(湞江上源,發(fā)源于江西信豐爬攔寨)而上可抵烏逕新田碼頭,約65千米;然后陸路轉(zhuǎn)烏逕圩、永錦街、石坳子、過錦龍圩、石盤江、逕口、到石逕圩;由石逕圩過老背塘、犁水坵、擔水排、焦坑俚、分水坳、進入信豐九都鎮(zhèn)潭頭水。再到九渡水圩碼頭轉(zhuǎn)水運,約30千米。烏逕古道水陸全程100千米?!盵9]100最近出版的《南雄市志》中也載有《烏逕路》一條。謂:“烏逕路是一條僅次于梅關(guān)的貫通南北、水陸聯(lián)運的古道?!庇终f烏逕古道“相傳是古時通往江西信豐縣小道,名十里逕。逕深林密,烏鴉群集,因名烏逕?!标P(guān)于其經(jīng)行節(jié)點的記載與賴井洋所記相同[10]280,742。二是按照顧祖禹所記的“有路通三洲、五渡、龍南、信豐”一語中的“三洲、五渡”均在南雄城外的湞江-昌江水路上。信豐正是烏逕古道所達的陸路終點。龍南則需要轉(zhuǎn)換方向向西南而行,但也是這條路線可以通達的。三是烏逕古道走向與顧祖禹所記的小梅關(guān)在“府東北四十里小梅嶺上”的行程也是大致相合的。按賴井洋的考察,由南雄縣城溯昌江而上至新田圩轉(zhuǎn)陸路,約65千米。水道蜿蜒曲折,路程會比陸路遠得多。如果是陸路,路程會減少一半以上。這也大致相合。四是既然有這樣一條“南北通衢”,張九齡一行又何苦要去走所謂“人苦峻極”的小梅關(guān)秦漢古道呢?須知,張九齡是隨著韶州土貢一起入京的,所經(jīng)行的道路應該是貢路、驛站,絕不會冒險取荒徑小路的。而所謂“南北通衢”應該也是既指道路寬大易行,這也符合貢路的要求。
現(xiàn)在問題的是,顧祖禹所記“小梅關(guān)”“在府東北四十里小梅嶺上,山徑荒僻,有路通三洲、五渡、龍南、信豐等處”[7]4691存在內(nèi)在的矛盾。如果是“府東北四十里”的小梅關(guān)是指“與梅關(guān)相對”而居于北面的小梅關(guān),則越嶺東出后就只能到達大庾縣轄地,而不可能“有路通三洲、五渡、龍南、信豐”。如果按照目的地來反推,則“有路通三洲、五渡、龍南、信豐”、顧祖禹所謂的小梅關(guān)則另有所指,應該是指循烏逕古道翻越的那段大庾嶺山路上的某處所在。為寫這篇文章,本人曾咨詢韶關(guān)市規(guī)劃部門人員,他們再咨詢南雄規(guī)劃部門,得到答復,現(xiàn)在南雄市雄州街道有一處被稱為“小梅關(guān)”的地方,也不知顧祖禹所說的“小梅關(guān)”是否此地?不能肯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顧祖禹所說通信豐等地的小梅嶺、小梅關(guān),絕不會是指與梅關(guān)相對的那個南雄北面的小梅關(guān)。
烏逕古道在唐開元四年張九齡未開大庾嶺新路前,溝通南北、通衢大路的重要作用,既有史書記載,也有實地勘察成果的證明。這些年,有些學者對于烏逕古道沿線開展了細致的考察,取得了十分豐碩的成果?,F(xiàn)在烏逕鎮(zhèn)的新田村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例子。新田古村是在西晉建新三年(315年)由李耿等人首先遷入而建的。李耿,字介卿。1997年《新溪李氏十修族譜》載有唐會昌五年特旨升授太尉爵國公兼中書門下平章事李德裕撰寫的《晉太常李公介卿傳》。其傳云:“介卿公古秣陵后街人也,賦性忠純鯁直,為晉愍帝太常。公見朝政危亂,國事日非,乃叩陛出血,極言直諫,愍帝弗納,而廷爭不已,帝遂怒,左遷公始興郡曲江令?!薄肮诮ㄅd三年(315年)乙亥秋,奉上曲江之譴,挈家之任,由虔入粵,道經(jīng)新溪,環(huán)睹川原幽異,可卜筑以居,因浩然嘆日:晉室之亂,始于朝士大夫崇尚虛浮,廢弛職業(yè),繼由宗室弄權(quán),自相魚肉,以致劉聰乘隙,毒流中土。吾既屏居遠方,官居末職,何復能戮力王室耶。于是遂隱居新溪之岸,肆志圖書,寄情詩酒,悠然自得,而付當世之理亂于罔聞焉?!盵9]71關(guān)于李耿,2011年9月有方志出版社出版的《南雄市志》中載有其傳記,還有他的裔孫李金馬的傳記[10]602-603,當是依據(jù)《新溪李氏十修族譜》所在的李德裕所寫的《晉太常李公介卿傳》改寫的。
由此可見,李耿徙居新田是在西晉建興三年亦即公元315年,比建制于684年的湞昌縣還早371年。在現(xiàn)居南雄的氏族中,新田李氏家族來得最早的,故稱遷雄第一家。
應該注意的是,李耿被貶為曲江縣令,后見國事日非,到新溪后即棄官隱居,西晉的都城是洛陽,那他也應該是從洛陽被貶,率領家族南下,經(jīng)江州、洪州、吉州、贛州,到達信豐后沿烏逕古道到達新溪的。這個路線應該沒有疑問。
還有一個例子。就是嶺南杜氏家族。根據(jù)《明杜氏重修譜源記》載:嶺南杜氏家族出于唐初名臣、蔡國公杜元晦。其三子杜愉貞觀十九年(645)任端州刺史,顯慶三年(658)卒于任。其長子“杜正宇,弘道三年(683年),詔同三品以上各舉一人,廣州都督裴舒景交章薦宇公有文武才,公應召見。”“時粵未經(jīng)通道,宇公道由廣及韶,路經(jīng)烏逕,值高廟崩,嗣圣即位”,“武后稱帝”。于是杜正宇便托疾不進,“見此地川原秀異,因復卜居名曰杜屋。”[9]95《清杜氏三修譜源流引》說的更加明白:“吾杜姓世居京兆,自唐貞觀十九年(645年),宦祖悅卿公由太常博士拜朝散大夫,出為端州刺史,遂繁衍嶺南。二世正宇公應召陛見,由廣達韶,路經(jīng)烏逕。旋值武后僭位,乃托疾不進,卜居烏逕。”[9]95這里兩次說到的“路經(jīng)烏逕”,很值得注意。應該是杜正宇是從廣州、韶關(guān)路線,沿湞水而上,至烏逕古道水路盡頭,即新田圩碼頭舍舟上岸,本擬循陸路東行至信豐,再入貢水入贛江。但因為朝局巨變,只得停留在烏逕區(qū)域,最后在此地定居。而他所選擇的路線,也應該就是其父杜愉(悅卿)南行入粵任端州刺史時所經(jīng)路線了。
此外,千百年來,烏逕古路上的烏逕區(qū)域,外遷氏族不少,人煙稠密,其人口早就成為南雄僅次于州、縣城的居民聚居區(qū)。這當然與烏逕處在交通線上,來往便捷緊密相關(guān)。這也反證了烏逕古道的交通功能,千百年來仍然在發(fā)揮著巨大作用。這或許就是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序》中所說的“嶺東廢路”,也或者就是顧祖禹所謂南雄府東北四十里的那條秦漢古道?
西晉李耿家族遷居南雄烏逕、杜氏家族北上定居南雄烏逕,方向相反,而路線相同,都證明了烏逕古道在大庾嶺路未開之前,烏逕古道確實是官宦往來的道路,亦即官道。其中杜正宇留居烏逕的時間,早于張九齡赴舉的701年43年,是距離張九齡時代最近的。他原定的返京路線選擇或者能供我們研究張九齡翻越大庾嶺路線的選擇提供考資借鑒的參考。
綜上所述,張九齡赴舉翻越大庾嶺的路線,最可能的選擇有二。一是選擇今梅嶺以北的小梅關(guān)秦漢古道,一是選擇烏逕古道越過大庾嶺。我個人認為如果要選擇道路平曠安全的貢路,則烏逕古道作為“嶺路未開,南北通衢”的一條大路,被選擇的可能性為最大,這主要是張九齡隨著韶州土貢運送的人員入京,必然要走驛路,必然需要考慮保障安全。而且前有李耿家族的南遷,后有武周朝的杜正宇留居烏逕,都是經(jīng)由烏逕古道的。如果確實如此,則張九齡一行人就是經(jīng)由烏逕古道越過大庾嶺,入贛江北上的。不僅是張九齡長安元年赴舉道路經(jīng)行此路,開元四年大庾嶺新路開通前大批南來官員、行商,也可能是經(jīng)由此路的。僅就武周朝和中宗朝而言,大批由西京長安或者神都洛陽南下赴任的官員如武后時期的廣州都督王方慶等,以及魏元忠、張說、宋之問、沈佺期等大批貶官,也都是經(jīng)由此路南下廣州,再赴各人任、貶所的。確認這一點,對于我們深刻、準確認識唐開元四年前中原與嶺南的南北交通狀況,也具有重要意義。
致謝:本文寫作,得到南雄市林小龍市長、南雄市政府辦盧錦華主任、南雄市市志辦同志和韶關(guān)市規(guī)劃辦和南雄市規(guī)劃局同志的支持,謹致以誠摯謝意!
[1] 陳洪彝《中華交通史話》265頁,中華書局2013年4月北京第一版.
[2] 熊飛《張九齡集校注》下冊,890-891頁,中華書局2008年11月第1版.
[3] 《史記》《秦始皇紀》,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影印本,第1冊,30頁,1986年12月第1版.
[4] 司馬遷《史記》影印本第1冊,卷第一百十三,《南越尉佗列傳》,上海古籍出版社版、上海書店,1986年2月第1版.
[5] 杜佑《通典》卷一八十二,第五冊,4844頁,中華書局1988年12月第1版.
[6] 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下,卷三十四,901-902頁,中華書局1983年6月第1版.
[7]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第九冊,中華書局2005年3月第1版.
[8]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第八冊,中華書局2005年3月第1版.
[9] 賴井洋《烏逕古道與珠璣文化》,暨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2月第1版.
[10] 《嘉靖南雄府志》,上海書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六六.
Route of Zhang Jiuling Crossing Dayuling Mountain for Imperial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ZHANG Xia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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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body ever knows how Zhang Jiuling managed to cross Dayuling Mountain to take part in the Imperial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After a careful study of “A Preface of Building Dayuling Road”by Zhang, the writer of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15 years before Zhang built Dayuling Road(the present Meiguan Road), he couldn’t possibly cross the mountain through that road. Therefore, how did he succeed in crossing Dayuling? There are two possibilities based on a study of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He took either Qinhan Ancient Path or Wujing Ancient Path. According to the evidence left behind by Li Geng family moving to the south and Du Zhengyu’s former residence, it is highly likely that Zhang crosses Dayuling Mountain through Wujing Ancient Path and made his way to Ganzhou through Xinfeng and Gongshui.
take part in the Imperial Exam; Dayuling Mountain; route; Xiaomeiguan; Wujing Ancient Path
K207
A
1672-0318(2019)06-0028-07
10.13899/j.cnki.szptxb.2019.06.004
2018-11-16
張效民(1954-),男,河南人,現(xiàn)任廣東省人民政府參事,主要從事高等教育管理研究、文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