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凡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印度佛學，在東漢明帝時傳來中國，作為外來的宗教思想，經(jīng)歷了漫長的艱難發(fā)展，才逐漸被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所容納、消化，并迅速發(fā)展壯大，從而儒、道、釋三教并立，成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三大支柱，說明了佛學中國化的成功與貢獻。

印度的佛家經(jīng)典，原用梵文書寫，中國士人及僧侶，能閱讀梵典者少之又少，佛學要讓中國人接受，首先要過翻譯關。尊重原典的直譯、硬譯、死譯，中國信眾讀不懂，不能理解，而以意譯為主的講解，又多誤解原典而誤入歧途，而有“謗經(jīng)”之誤，這是佛學中國化過程中的陣痛。六祖惠能之前的高僧大德如鳩摩羅什、慧遠及唐初的玄奘法師，都積極探索，作出了各自的貢獻。但其譯經(jīng)的閱讀對象，主要是中國的士大夫。中國士大夫能讀、能理解佛典，是佛學中國化的一大進展。但能讀能理解，并不等于接受思想指導。如果廣大民眾不能讀懂、不能理解，那么中國佛學還只能說是貴族階層或知識分子的精神糧食，而與廣大民眾不生關涉，其影響受到很大的局限。因此，佛學的中國化還必須進一步從士大夫知識分子走向民間大眾，才能成為真正中國化的深入民心的新佛學。在這方面，《壇經(jīng)》是典型，其現(xiàn)實作用與影響無可替代。

惠能世稱不識字，但實際他在佛學中國化、大眾化的過程中，對前賢的探索是有所繼承與發(fā)揚的，至少有其暗合的一面。如他那“不立文字”之說，與道家言為糟粕、得意忘言思想，實際遙相呼應。六祖之前東晉名僧支遁（道林）借用當時流行的玄學來講解佛學，又用佛家般若學的“即色論”來講解莊子的《逍遙游》。他見王羲之，“因論《莊子·逍遙游》，支作數(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1］121；劉孝標注引《支法師傳》闡釋說：“法師研《十地》，則知頓悟于七??；尋莊周，則辯圣人之逍遙?！保?］121當時注《莊》解《莊》，不出向（秀）郭（象）的自生、獨化、適性為逍遙義。但支遁反駁適性逍遙之說，指出“夫（夏）桀、（盜）跖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彼亦逍遙矣”，認為“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常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1］120。也就是說，人類必須跳出人生苦海，而渡向彼岸自由世界，涅槃新生，才能真正逍遙。不跳出物欲橫流的世俗世界，豈能成為“至人”“菩薩”？這就轉(zhuǎn)而用道家思想《莊》《老》之學來講解佛學了，因此推動了佛學中國化的進程。

又如晉宋之際的高僧大德慧遠，在廬山東林寺建立了頗具規(guī)模的僧侶學校，他不僅講佛學，同時講儒學，如《喪服經(jīng)》《詩經(jīng)》等，《莊》《老》之學，世俗弟子中以雷次宗、宗炳及謝靈運等最為著名。他年輕時，講解佛經(jīng)佛理，因思想來自印度梵言，中國士人大多聽不懂，于是慧遠就改用世俗流行的《莊子》來格義，連類闡說，破惑釋疑，《高僧傳》稱“遠乃注《莊子》義為連類，于是惑者曉然”［2］，這是很具體很實在的佛學中國化進程。他在《與隱士劉遺民等書》中說：“每尋疇昔，游心世典，以為當年之華苑也。及見《老》《莊》，便悟名教是應變之虛談耳。以今而觀，則知沈冥之趣，豈得不以佛理為先？茍會之有宗，則百家同致?！保?］68

但是，為支遁、慧遠諸先賢所推動的佛學中國化進程，主要影響還在士大夫知識分子階層，其影響面較窄，也很有限，不夠廣闊深入。六祖惠能《壇經(jīng)》，則明白無誤地突破了這一局限，直接深入到了廣大的下層世俗民間，而為廣大民眾所接受。因此，其佛學的世俗化、大眾化，正是對前賢高僧所推動的佛學中國化的補充與發(fā)展?；圻h所稱“茍會之有宗，則百家同致”［3］68的思想理念，由六祖惠能的《壇經(jīng)》真正推廣到了下層民間而深得民心。

六祖惠能早年貧苦，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和權(quán)利，他自稱不識文字，不識字，在治學上，明顯是劣勢，但同時又是優(yōu)勢。正因他不識字，所以他聽人讀經(jīng)解經(jīng)，會拋棄那多如牛毛的我注六經(jīng)式的繁瑣經(jīng)疏注釋，他在默聽時即急速轉(zhuǎn)動腦筋，獨立思考，一旦打開了智慧頓悟之門，立刻直抉心源自性之空明，他運用的大多是六經(jīng)注我的方法，只要不違經(jīng)典佛理，就可以用最通俗最生動的淺顯明白的語言作譬喻，直接揭示佛學的本質(zhì)真相，讓不識字的廣大民眾，也能明白無誤地接受佛理的影響。這比前賢高僧大德那艱深的學術言說，大大地深入到了中國廣大民眾心中。這對佛學中國化的進程，是偉大的推動，其貢獻難以估量。

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

《壇經(jīng)》對《莊》《老》及魏晉等玄學的“得意忘言”“得蹄忘筌”的“言外之意”的方法論，當然有所繼承和發(fā)展。不過，比較而言，《壇經(jīng)》繼承初祖達摩的表述，更激進、更徹底，干脆來個“不立文字”的頓悟之法。惠能原不識字，這對讀書治學來說，當然是劣勢；但對他這個特殊的天才人物而言，卻更顯優(yōu)勢。因為他不受傳統(tǒng)士人所受傳統(tǒng)經(jīng)學思維模式的拘縛，認為理論解讀和思想接受，要有獨創(chuàng)性，不要人云亦云地炒冷飯，這樣才能給世俗大眾予以思想引導。那干巴巴的說教、繁瑣的經(jīng)疏，對多數(shù)目不識丁的大眾，又有何意味呢？他的“不立文字”之法，實際上是一種深思熟慮之后的獨立思考，合乎王國維、陳寅恪諸學人所稱的 “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這一說法，不僅對佛學研討，就是對于其他思想學術研究，也是一個有益的啟悟。

《壇經(jīng)·般若品》第二曰：“若大乘人，……心開悟解，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不假文字。”［4］50《機緣品》第七曰：“尼乃執(zhí)卷問字。師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焉能會義？’師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保?］102此謂佛理不僅在文字語言的表述，更應在言語文字背后去解悟其思想本質(zhì)，“吾今強言說，令汝舍邪見。汝勿隨言解，許汝知少分?！保?］126此謂弟子聽師言說講解，應有獨立思考，而不能死于句下，這樣才能有所收獲。故宗寶《壇經(jīng)跋》中明白指出：“達摩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盧祖六葉正傳，又安用是文字哉？余曰此經(jīng)非文字也，達摩單傳直指之指也?！裰U宗，流布天下，皆本是指，而今而后，豈無因是指而明心見性者耶？”［4］204于此可見禪宗自達摩初祖不立文字，至六祖發(fā)揚光大，教外別傳，禪宗廣泛流傳，不僅在士大夫，在莊嚴寶剎，更在廣大民間的人民大眾心中。

二、下人上智，眾生平等

《壇經(jīng)·行由品》第一曰：“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保?］20這對下層民眾的學佛，是一個很大的激勵。學佛并非是“上上人”——士大夫知識分子的專利，不識字或缺乏教育的“下下人”——人民大眾，只要心誠即佛，一心向善，同樣可以成佛。在學佛的道路上，卑賤者也有超越上層精神貴族的大智慧。眾生平等，在學佛道路上，沒有上下貴賤之分。只要悟解本心自性，都有到達彼岸成佛的可能。念佛不只在念經(jīng)說空，夸夸其談，而“必須心行”，即言行一致，想到做到，思想與實踐合而為一，這才能成佛。所以六祖又說：“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保?］38萬物內(nèi)在皆具佛性，何止是貴族、平民、君子、小人乎！所以六祖接著又補充說：“一切經(jīng)書，因人說有，緣其人中，有愚有智，……愚人忽然悟解心開，即與智人無別。善知識，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糇R自心見性，皆成佛道?！保?］53-54此所以六祖提倡“平等性智心無病”也。所謂“平等性智”，是佛學中的四智之一，謂如來觀一切法，與眾生皆平等，發(fā)大慈悲心，隨其根機加以開導，眾人一旦證入，即可成佛，佛與眾生是平等的。把佛學從士大夫知識分子的專利，擴大到世俗界千家萬戶的百姓之中。

在佛祖面前，人們不論高低貴賤，人人平等的觀念，六祖一貫堅持，即在五祖弘忍面前，也是當仁不讓?；菽艹醯近S梅見五祖，不過是一廟中下層勞作的雜役，但與五祖的對話卻很生動，《壇經(jīng)·行由品》第一曰：

祖曰：“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4］7

所謂“獦獠”，是指南方邊陲的蠻夷之人。但惠能自尊自信，堅持自己與五祖弘忍一樣，“佛性”并無差異，都有學佛成佛的權(quán)利和可能，惠能通過誠心向佛而成為世所公認的禪宗六祖，這就為自愿學佛而慈悲向善的勞苦大眾，樹立了一個成功的典型。就這樣，《壇經(jīng)》把佛學的中國化引向了更廣闊更深入的大眾化世俗欲界之中?；菽苤?，據(jù)其弟子法海的《壇經(jīng)跋》說：“惠者，以法惠施眾生，能作佛事?！绷娉錾碛谙聦用耖g，了解民生疾苦，與人民大眾自然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打成一片，他認為老百姓學佛，就是一種思想的解放，引導平等眾生成佛而脫離煩惱苦海，正是自己應有的責任。這又是他超越前賢的地方。

三、強調(diào)“成佛”與“求功德”的本質(zhì)差異

在“上上人”的心目中，他們有錢有勢，可以布施設齋，求得菩薩保佑，利于消災彌難，求得福業(yè)?！秹?jīng)·疑問品》第三記載曰：“公曰：‘弟子聞達摩初化梁武帝，帝問云：‘朕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有何功德？’達摩言：‘實無功德?！茏游催_此理，愿和尚為說?！瘞熢唬骸畬崯o功德，勿疑先圣之言。武帝心邪，不知正法。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名為求福，不可將福便為功德。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瘞熡衷唬骸娦允枪Γ降仁堑?。……內(nèi)心謙下是功，外行于禮是德?！浑x自性是功，應用無染是德?！粜薰Φ轮?，心即不輕，常行普敬。心常輕人，吾我不斷，即自無功；自性虛妄不實，即自無德?！Φ马氉孕詢?nèi)見，不是布施供養(yǎng)之所求也。是以福德與功德別。武帝不識真理，非我祖師有過?！保?］64-65六祖說佛，并不引經(jīng)據(jù)典地故作艱深，而是以明白淺顯的語言，來說明世人認為高深莫測的大道理。功德不在錢多錢少，而在內(nèi)心自性的誠意，一心向佛，慈悲為懷，度人苦難，錢多是功德，錢少的布施、甚或無錢布施，也可以是無量功德。梁武帝錯把求個人之福，當作了我佛的無量功德，這實是謗佛而非向善。如果布施錢多則功德大，錢少則功德小，沒錢則無功德，這樣，求菩薩成佛而升往西方極樂凈土，豈非為權(quán)貴所世襲壟斷，這正是佛祖所痛恨的，六祖對梁武帝求福的批判，正是把學佛、成佛的權(quán)利，交還到廣大民眾的手里，化為人民大眾學佛向善的自覺心愿。如此佛學，推動了佛學的中國化、大眾化。

四、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壇經(jīng)》強調(diào)明心見性，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但他同時又強調(diào)說佛不能離開空有名相，因為他的信眾，大多屬于世俗諦，而非菩薩諦，所以不能脫離現(xiàn)實來空講佛法。《壇經(jīng)·般若品》第二曰：“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薄捌刑岜咀孕?，起心即是妄。……世人若修道，一切盡不妨。常自見己過，與道即相當?！粲娬娴?，行正即是道?！保?］59-61修己向善，慈悲為懷，以普渡眾生為念，離真道正道自然就不遠了。這一說法具有強烈的當下現(xiàn)實性，使學佛大眾的修煉有了明確的方向。惠能所稱“道”，有借助儒道仁義、莊老道法自然理念的層面，但這只是“格義”，目的是為了證大眾明白佛理而做歸佛祖。

《壇經(jīng)·疑問品》第三又有無相頌曰：“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yǎng)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苦口的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改過必生智慧，護短心內(nèi)非賢。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保?］74這是借助傳統(tǒng)儒家概念，來作佛理的闡釋，具有強烈的改造當下世界的現(xiàn)實精神。佛理菩提，只在世間，而不能脫離現(xiàn)實來說空。人或說和尚出家背棄父母為不孝，六祖加以反駁，他年輕上黃梅拜五祖時，就是求得人舍施十兩銀子安排好母親生活后才上路的。他何曾不孝養(yǎng)父母？佛祖之慈悲，即孔孟儒家仁義的擴大深化，“孝養(yǎng)父母”“上下相義”，同樣具有很現(xiàn)實的意義。今日寺廟捐贈救災，正是佛祖慈悲以普度眾生的思想體現(xiàn)。因此，學佛不一定要在寺廟為僧，在家做居士過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也可修道成佛。與以前法相宗、華嚴宗、天臺宗相比較，六祖禪宗的學佛成佛之路更現(xiàn)實更寬廣，學富五車，遍讀梵典，可以成佛；但目不識丁的人民大眾，只要自性之心向善，誠懇修煉，一樣可以成佛。這就向大眾敞開了學佛之門，因而更易于被大眾所接受。后來禪宗佛學的迅速興盛，正與其現(xiàn)實精神密切相關。

五、方法靈活，矛盾辯證

中國傳統(tǒng)思維，《周易》的陰陽矛盾、正反相生之說，道家莊老的矛盾對待、禍福相因、有無互用、虛實相生之說，是古代樸素辯證法的萌芽?！秹?jīng)》的方法論，暗中與之相合而又加以發(fā)展，如其《咐囑品》第十曰：“吾今教汝說法，……先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自性?！稣Z盡雙，皆取對法。……無情五對：天與地對，日與月對，明與暗對，陰與陽對，水與火對，此是五對也。法相語言十二對：語與法對，有與無對，有色與無色對，有相與無相對，有漏與無漏對，色與空對，動與靜對，清與濁對，凡與圣對，僧與俗對，老與少對，大與小對，此是十二對也。自性起用十九對：長與短對，邪與正對，癡與慧對，愚與智對，亂與定對，慈與毒對，戒與非對，直與曲對，實與虛對，險與平對，煩惱與菩提對，常與無常對，悲與害對，喜與嗔對，舍與慳對，進與退對，生與滅對，法身與色身對，化身與報身對，此是十九對也。師言此三十六對法，若解用，即道貫一切經(jīng)法，出入即離兩邊……自性動用，共人言語，外于相離相，內(nèi)于空離空。若全著相，即長邪見，若全執(zhí)空，即長無明?！比品ㄩT即陰、界、入也。陰是五陰，色受想行識是也。入是十二入，外六塵色聲香味觸法，內(nèi)六門眼耳鼻舌身意是也。界是十八界，包括六塵六門六識?！叭粲腥藛柸炅x，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圣對，問圣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如一問一對，余問一依此作，即不失理也?！保?］172六祖具體舉例說：“設有人問，何名為暗？答云：明是因，暗是緣，明沒則暗，以明顯暗，以暗顯明，來去相因，成中道義。余問悉皆如此?！保?］172-173

在繼承先秦儒道傳統(tǒng)思想辯證法的基礎上，六祖把佛家辯證邏輯之學加以變化，以極其簡明扼要的生動例證，具體演說了矛盾對待與轉(zhuǎn)化的辯證邏輯之法。六祖講經(jīng)之所以能深入人心而給人以思想震撼，從而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和感染力量，方法論的簡便快捷、直取心肝，亦是推動佛學中國化、大眾化而成功登頂?shù)闹匾蛩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