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一般認為司馬遷不但創(chuàng)立紀傳體這種新的史學編撰范式,而且也開創(chuàng)傳記文學之先河。然而,對于這些認識也不是沒有異議的,比如,“本紀”是否為司馬遷所創(chuàng)制,部分學者頗持懷疑之態(tài)度;另一方面,一些學者依照后世正史特別是《漢書》“本紀”書寫之體例,對《史記》“本紀”傳記敘事提出批評,甚至否定其帝王傳記之特征。在此,我們主要從文體生成的角度去思考《史記》《漢書》“本紀”的書寫及體例,期望通過對它們的考察,為澄清正史“本紀”的真實面相提供一些線索。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319頁。此處雖然介紹本紀的一些情況,可惜司馬遷本人并沒有對其創(chuàng)制提供進一步的說明。后人在此問題上,大體提出因襲說、綜合說、獨創(chuàng)說這些看法。
其一,認為“本紀”是因襲以往某種特定文獻而成的,姑且稱之為“因襲說”。此說法又可細分為幾種,劉勰《文心雕龍·史傳篇》說:“子長繼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則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則文非元圣。故取式呂覽,通號曰紀。”(2)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84頁。在劉勰看來,《史記》“本紀”乃取法《呂氏春秋》而成。此后邵晉涵《南江文鈔》卷十二《史記提要》謂:“其文章體例,則參諸《呂氏春秋》而稍為通變?!秴问洗呵铩窞槭o、八覽、六論,此書為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篇帙之離合先后不必盡同,要其立綱分目、節(jié)次相成、首尾通貫,指歸則一而己。”(3)邵晉涵《南江文鈔》,據(jù)南京圖書館藏清道光十二年胡敬刻本影印,第567頁。邵晉涵進一步明確《史記》十二本紀乃由《呂氏春秋》十二紀演化而來。劉勰只是強調“本紀”取法《呂氏春秋》,而邵晉涵則明確主張取法《呂氏春秋》“十二紀”,這是一個重大變化。章學誠在《文史通義·和州志列傳總論》中主張“呂氏十二紀似本紀所宗”(4)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67頁。,其意與邵晉涵同。洪飴孫說:“夫《春秋》為編年,《世本》為紀傳。太史公述《世本》以成《史記》,紀傳不自《史記》始也?!妒辣尽窞槿畷洞呵铩分w余,《史記》之所本。”(5)洪飴孫《史目表自序》,轉引自:楊燕起、陳可青、賴長揚《歷代名家評〈史記〉》,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16頁。既然《史記》體例繼承《世本》,那么“本紀”也自然源自《世本》。此觀點引起一些學者的共鳴,如秦嘉謨《世本輯補·諸書論述》謂:“按《太史公書》采《世本》,其創(chuàng)立篇目,如本紀,如世家,如列傳,皆因《世本》?!?6)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上海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3頁。蒙文通說:“《世本》久亡,據(jù)群籍征引者言之,知其書有本紀、有世家、有列傳,則所謂馬遷創(chuàng)作紀傳,不過因襲《世本》之體,以為紀綱,而割裂《尚書》、《左氏》、《國策》、《楚漢春秋》諸書,散入本紀、世家、列傳,分逮當人之下而已,紀傳之體可貴,而創(chuàng)之者《世本》非馬遷也?!?7)蒙文通《中國史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頁。曹聚仁指出:“紀傳史是一種以人物為中心的史書,史家常以之與編年體并稱。古史中,《世本》一書以《帝系》、《世家》、《氏姓》敘述王侯及各貴族之系牒,以《傳》記名人事狀,以《居篇》匯紀王侯國邑之宅都,以《作篇》紀各事物之起原,已具紀傳史的雛形。直到司馬遷作《史記》,紀傳史的規(guī)模始告完成?!?8)曹聚仁《中國史學ABC》,世界書局1930年版,第21-22頁。此外,程金造分析說:“夫太史公既能網羅一代所有之典籍,則其名山之作,必于其所涉讀石室金匱千百群書之中,選擇其體類,以成自書。古有《禹本紀》之書,太史公故仿之以為十二本紀?!?9)程金造《史記管窺》,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1頁。劉勰、邵晉涵、章學誠等人認為《史記》之“本紀”源于《呂氏春秋》,而洪飴孫、秦嘉謨、蒙文通、曹聚仁認為司馬遷效仿《世本》,程金造則認為仿《禹本紀》。稍微不同的是,梁啟超論道:“其本紀以事系年,取則于《春秋》?!?10)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頁。這是從體例上強調“本紀”乃源自《春秋》,此說法實源自劉知幾,詳見后。以上諸家盡管在具體看法方面有異,但均主張“本紀”在司馬遷之前已經出現(xiàn),司馬遷只不過對其加以繼承而已。
其二,認為“本紀”是綜合此前若干文獻之體例而成,姑且稱之為“綜合說”。趙翼在《廿二史劄記》卷一“各史例目異同”條中指出:“古有《禹本紀》、《尚書》、《世紀》等書,遷用其體以敘述帝王?!?11)趙翼《廿二史劄記校證》,王樹民校證,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頁。呂思勉謂:“案本紀、世家、世表之源,蓋出于古之《帝系》、《世本》?!?12)呂思勉《呂著史學與史籍》,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7頁。劉咸炘謂:“《世本》一書,后人誤視為譜系,洪飴孫鉤稽輯訂,謂其已備紀傳之體曰……按洪氏表章《世本》是也,而以《世本》為紀傳,則言之過當矣?!毒印贰蹲鳌范獮橹局矗f誠不謬,然但記居、作,與《貢》《范》《官禮》廣狹不侔矣?!妒辣尽氛\是《周譜》,而《周譜》不止《世本》,若夫紀、傳、世家之名則《正義》《索隱》孤文難據(jù),即使有之,而但記世系,無記事之文,安得與紀經傳緯之義相比附乎?”(13)劉咸炘《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72-373頁。劉氏指出,《世本》的史體意義固然值得重視,但《世本》只對表、志有意義,至于紀、傳、世家,則與《世本》沒有什么聯(lián)系,因為后者只載錄世系,沒有記事文字。應該說,這個分析是很有道理的。在劉咸炘看來:“《春秋》者,年歷之長成,與《尚書》為對立,左丘明取別記之材,入年歷之中,以成經緯,其內容擴充,而于年歷徑直之體亦稍變動。司馬遷更進而加擴充變動之,以年歷本體為本紀?!?14)《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篇》,第369頁。這似乎是說本紀依仿《春秋》。不過,劉咸炘還說:“司馬氏因編年之經傳,而推廣《尚書》分篇之法,分為紀、表、書、傳,使大小無所不該,雖以人題篇,不過如《梁惠王》、《公孫丑》之標目,實以事義統(tǒng)人?!?15)劉咸炘《治史緒論》,成都尚友書塾1937年鉛印本。據(jù)此,《史記》“本紀”的形成主要緣于對《春秋》《尚書》《左傳》等文獻的借鑒。
其三,認為五體完全是司馬遷創(chuàng)制的,此可稱之為“獨創(chuàng)”說。東漢學者班彪曾說:“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馬遷采《左氏》、《國語》,刪《世本》、《戰(zhàn)國策》,據(jù)楚、漢列國時事,上自黃帝,下訖獲麟,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16)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25頁。依據(jù)漢人對述作觀念的特定理解,此處所謂“作”,可領會為“創(chuàng)制”。胡應麟謂“史之體制遷實創(chuàng)之”,“紀傳之史創(chuàng)于司馬氏而成于班氏也”(17)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135頁。。楊翼驤也主張“司馬遷創(chuàng)立了紀傳體的體例”(18)楊翼驤《楊翼驤中國史學史講義》,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頁。。張大可分析說:“前人探討《史記》五體,重在溯源,而疏于從筆法義例上研究司馬遷的創(chuàng)造,應予糾正。溯源者認為,五體古已有之,司馬遷只不過把它匯總在一起以構成一書而已。劉勰《文心雕龍·史傳篇》、邵晉涵《南江文鈔·史記提要》、章學誠《文史通義》卷六《和州志列傳總論》等認為《史記》五體,取式《呂覽》;洪飴孫《鉤稽輯訂》、秦嘉漠《世本輯補》則認為《史記》五體,取法《世本》。近人羅根澤、程金造考源五體,認為司馬遷所見石室金匱之書,有本紀、世家、年表、列傳之體,為司馬遷所依仿。諸家考源,有資于理解司馬遷如何博采眾籍,熔鑄化一的創(chuàng)造精神,但過于指實,則與實際大相徑庭?!抉R遷的創(chuàng)造不宗一書,不祖一體,而是參酌各種典籍體例的長短,匠心獨具匯入一編,創(chuàng)出新體例。”(19)張大可《司馬遷評傳》,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135頁。張先生對“因襲說”進行較為全面的批判,其分析基本上抓住了“因襲說”的不足。
據(jù)上所述,就《史記》“本紀”生成而言,“因襲說”大抵只就名稱立論,雖然有它合理的地方,但其實是非常表象的。《史記》“本紀”的提法或許與《禹本紀》《呂氏春秋》十二紀有聯(lián)系,但是,只要對這些文獻作進一步考察,便可發(fā)現(xiàn)它們與《史記》本紀根本不是一回事。劉咸炘已經指出《世本》與《史記》本紀的不同,這在上面已經分析過了?!秴问洗呵铩肥o自不必說,至于《禹本紀》,此書北魏時尚存,酈道元曾使用此書的資料用以注解《水經》,而據(jù)《水經注》,《禹本紀》主要屬于一部地理文獻。(20)許亮《〈禹本紀〉考索》,《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事實上,司馬遷在《大宛列傳》中也引述該書,并且對其作過評價,司馬遷說:“《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后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昆侖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21)司馬遷《史記》,第3179頁。從引文來看,《禹本紀》呈現(xiàn)地理文獻的特征,而對于其中的記載,司馬遷明確表示懷疑,因此,說司馬遷仿《禹本紀》而制作“本紀”,恐怕難以讓人接受。比起“因襲說”,“綜合說”主要從體例及史料淵源來考察“本紀”的淵源,在論證方式上無疑更具合理性。但是,《史記》“本紀”盡管對早期文獻有所借鑒,但作為一種史體,它仍出于司馬遷的創(chuàng)制。下面試作申論。
司馬遷使用“本紀”這個術語,并沒有特意解釋其含義。就目前資料來看,班彪大約是最早思考這個問題的。他說:“司馬遷序帝王則曰本紀,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卿士特起則曰列傳?!?22)范曄《后漢書》,第1327頁。班彪認為“本紀”敘述的對象是帝王,也就是說,只有那些具備帝王身份的人才能設“本紀”。此后裴松之《史目》云:“天子稱本紀,諸侯曰世家?!?23)司馬遷《史記》,第23頁。劉勰《文心雕龍·史傳》也說:“故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2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第284頁。劉知幾《六家》篇說:“至太史公著《史記》,始以天子為本紀,考其宗旨,如昔《春秋》?!?25)劉知幾《史通》,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他們有關“本紀”的認識大抵沿襲班彪的看法。
將“本紀”敘述的對象定位為帝王,這顯然是從敘述對象的身份之角度來解釋“本紀”,這個看法在一定程度上揭示“本紀”的內涵。不過,這并不是對于“本紀”的唯一看法。其實,即使從對象身份的角度鑒定“本紀”,也還存在其它的認識。比如朱希祖說:“案本紀者,述其宗祖曰本,奉其正朔曰紀。”(26)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獨立出版社1944年版,第73頁。與通常做法不同,朱先生將“本紀”當作兩個詞來看待,而據(jù)他的理解,“本紀”敘述的對象不限于帝王,同時還可以包括先祖先王。宋人林駉說:“嘗考遷史之紀傳世家矣。子長以事之系于天下則謂之紀。”(27)林駉《古今源流至論》后集卷九《史學》,明刻本。這里明確提出“以事之系于天下則謂之紀”,此看法雖然還是基于敘述之對象,但是不同于從歷史人物身份出發(fā),而主要是衡量歷史人物所發(fā)揮的功能,這就使一些并不具備天子身份卻又主導當下時勢的歷史人物能夠進入本紀。此后張照在《殿本史記考證》中說:“馬遷之意,并非以本紀非天子不可用也。特以天下之權之所在,則其人系天下之本,即謂之本紀?!?28)轉引自:張大可、趙生群等《史記文獻與編纂學研究》,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頁。蔣伯潛論道:“按紀傳之史,創(chuàng)自《史記》,細按其例,蓋以‘本紀’為全書之綱,所以示當時政治中心所在,初不限于志帝王也。如戰(zhàn)國時,秦未統(tǒng)一,未嘗為天子,而其時之政治中心已在秦,故立《秦本紀》;秦、漢之際,楚未嘗統(tǒng)一,項王未嘗為天子,而實際上則為當時之政治中心,故立《項羽本紀》。”(29)蔣伯潛《諸子通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8頁。他們均是著眼于天下之勢、天下之權、政治中心這些內容,而并非僅限于身份來鑒定“本紀”的特性。
還有學者選擇敘事的角度來定義“本紀”,比如《漢書·高帝紀》顏注:“紀,理也,統(tǒng)理眾事而系之于年月者也?!?30)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頁?!逗鬂h書·班彪列傳》章懷太子注引《前書音義》云:“《春秋》考紀謂帝紀也。言考核時事,具四時以立言,如《春秋》之經?!?31)范曄《后漢書》,第1335頁?!妒酚洝匪抉R貞《索隱》云:“紀者,記也。本其事而記之,故曰本紀。又紀,理也,絲縷有紀。而帝王書稱紀者,言為后代綱紀也?!睆埵毓?jié)《正義》云:“本者,系其本系,故曰本;紀者,理也,統(tǒng)理眾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紀?!?32)司馬遷《史記》,第1頁。這些說法強調“本紀”效仿《春秋》,突出其編年敘事的特質。
具體到《史記》“本紀”,據(jù)張大可的分析,“‘本紀’之義有五:1、‘本紀’為法則、綱要之意,它‘綱紀庶品’,故為最尊貴之名稱;2、‘本紀’為記載天子國君之言事所專用;3、‘本紀’是‘網羅萬事’的,即國家大事無所不載,不得視為人物傳記;4、‘本紀’編年,記正朔,象征天命攸歸。從編纂學角度立論,編年記事是我國史法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使敘列的歷史事件,興衰發(fā)展的線索分明,它創(chuàng)自《春秋》;5、‘本紀’效《春秋》十二公,故為十二篇?!?33)張大可《史記體制義例簡論》,《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1期。應該說,上述歸納是很有意義的。不過,對于“本紀”的字義及其敘事,仍有若干地方需要做出說明。比如“本紀”為何具有法則的意義,其敘事何以具有“網羅萬事”的特征,并呈現(xiàn)編年的性質,它們與“本紀”的字義有何關聯(lián)等等,這些問題都是需要澄清的。
關于“紀”字,王引之《經義述聞》卷十五“眾之紀也”條說:
紀,猶綱也、統(tǒng)也?!墩f文》:“統(tǒng),紀也?!薄稑酚洝罚骸爸泻椭o?!编嵶⒃唬骸凹o,總要之名也?!薄赌印ど型罚骸肮耪呤ネ鯙槲逍蹋堃灾纹涿?,譬若絲縷之有紀,罔罟之有綱,所以連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笔恰凹o”與“綱”義相近。禮所以連收天下之民,若絲縷之有統(tǒng)紀,禮散則眾亂,猶紀散而絲亂也。”(34)王引之《經義述聞》,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54頁。
王氏將“紀”義與“綱”、“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認為“紀”有統(tǒng)領的意義。按許慎《說文解字》“糸部”云:“紀,別絲也?!倍斡癫媒忉屨f:
別絲者,一絲必有其首,別之是為紀。眾絲皆得其首,是為統(tǒng)。統(tǒng)與紀義互相足也,故許不析言之?!抖Y器》曰:“眾之紀也,紀散而眾亂?!弊⒃唬骸凹o者,絲縷之數(shù)有紀也?!贝思o之本義也。引申之,為凡經理之稱。《詩》“綱紀四方”,《箋》云“以罔罟喻為政,張之為綱,理之為紀。”《洪范》九疇:四、五紀,斗牽牛、為星紀?!妒酚洝访康蹫楸炯o,謂本其事而分別紀之也。《詩》“滔滔江漢,南國之紀”,《毛傳》曰:“其神足以綱紀一方?!薄豆{》云:“南國之大川,紀理眾水,使不壅滯。”(3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645頁。
段《注》也是將“紀”義與“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并認為“紀”之本義指絲縷的頭緒,這與王引之的看法接近。不過,段《注》還分析“紀”的引申義,并且提到“本紀”。整體上,王引之、段玉裁的說法還難以還原“紀”之本義與“本紀”的內在關聯(lián)?!掇o源》臚列“紀”字的這些義項:1.絲縷的頭緒;2.治理,綜理;3.法度準則;4.紀律;5.歲、日、月、星辰、歷數(shù),皆稱紀;6.古代紀年的單位;7.記載,通“記”;8.舊史體裁之一,記一代帝王事跡,為全史之綱;9.仆人;10.基址;11.古國名。(36)《辭源》(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2399頁?!掇o源》仍將“絲縷的頭緒”視為“紀”之本義,不過,這些義項中第3、5、6、7、8諸義比起王、段之說更為清晰地勾勒這些義項演進的軌跡。然而,《辭源》解釋“本紀”說:“史書記帝王事跡的各篇。本紀與列傳對舉,傳以紀為本,故紀稱本紀;紀所不能詳者,于傳中列敘,故稱列傳?!?37)《辭源》(修訂本),第1502頁。就上述“紀”字的義項來看,此處對“本紀”的釋義,只與第3、8條的聯(lián)系比較明顯;至于第5、6、7條義項,《辭源》似乎并沒有將其納入“本紀”的釋義過程。
在此問題上,我們應特別注意黃金貴的相關研究。“紀”字“從糸己聲”,據(jù)郭沫若、于省吾的看法,“己”當指繩索,黃氏分析說:“若從人類文化史看,解為結繩記事之繩索,或更恰當。結繩記事,此是文字發(fā)明和使用以前中外各民族普遍采用的記事方法,‘己’即為結繩記事之繩。而當‘己’借為十干(天干),遂又加糸旁成‘紀’字?!省骸ⅰo’,古今字,其義即是記事之繩索,引申為綜理諸事的綱紀。……作動詞,也代表將言事縱貫與綜理的載錄。又以‘言’表示言事,別出‘記’字,所指范圍更廣。故‘紀’、‘記’雖為二字,本實同源,皆為遠古結繩記事在文明時代的發(fā)展。由此,‘記’的本義無疑是記錄、記載,并且是此義的總稱?!?38)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05-506頁。由此可知,“紀”字本義指繩索,為記事之繩索?!凹o”字引申義的發(fā)展約有數(shù)端:其一,“己”、“紀”為古今字,當“己”借為十干(天干),“紀”便用于指歲、日、月、星辰、歷數(shù)或紀年的單位,“本紀”編年敘事可由此得到解釋;其二,由記事之繩索而治理、綜理、法度準則、綱紀,在此意義上,“本紀”敘事為全史之綱也得到較好的解釋;其三,“紀”、“記”同源,故“紀”有記載的意思。黃先生還說:
“紀”當是“己”的后起字,“紀”字之“己”可作結繩記事的繩索,加“糸”無非重其義。其作用是理別諸事,故引申為綜理諸事的綱紀?!凹o”與“記”實出一源,最早不過是名、動之別(參第93條)。既然“紀”的初文之“己”,可視為結繩記事的繩索,則記載義當是“紀”的引申義。結繩記事之繩是一根縱線,所記事物有先有后;其記事是平日累記、屆時綜理。因此“紀”的記載義,當側重于縱貫性與綜理性。凡是符合并需要突出記載中這兩方面的特點,就用“紀”;不者,用“記”?!绶彩强v序年數(shù)的單位,從來稱“紀”,不稱“記”。古有十二年為一紀,一世為一紀,一千五百年為一紀?!凹o年”、“紀元”皆用“紀”。帝王被作為歷史的主宰,故記帝王的事跡者必稱“紀”,《史記·五帝本紀》張守節(jié)正義:“紀者,理也,統(tǒng)理眾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紀。”此于“紀”的縱記特點言之甚明。(39)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第241頁。
由此可知,“紀”字之本義當指“結繩記事的繩索”,而“結繩記事”的行為不僅表明對事件的載錄,同時還意味著將相關事件聚合在一起,使之條理化。這樣,“紀”字便蘊含有序化的意義,而時間又最能體現(xiàn)有序化之特質。因此,作為一種文體,“紀”首先當指條理化、綜理性的敘事模式,而隨著時間觀念的明晰及介入,這種綜理性的敘事便進而發(fā)展為編年敘事。這樣,早期文獻如《禹本紀》《呂氏春秋》十二紀,它們以“紀”名篇,主要是基于條理化、綜理性的考慮,也就是將相關事件按一定順序編列起來,這里面固然有時間的因素,但還遠談不上編年。至于用“紀”來編年敘事,這應該出于司馬遷的創(chuàng)制,可以說《史記》之“本紀”開啟用“紀”來編年敘事的先河。當然,在《史記》十二本紀中,在編年敘事之同時,還夾雜早期“紀”體的特征。因此,十二本紀并非嚴格的編年體,有些本紀只敘事,而并不編年。也就是說,編年敘事只是“本紀”敘事的一種形式,盡管這種形式是十分重要的,但不是唯一的,甚至還不是原初的敘事形式。
我們分析《史記》“本紀”的文體特征,合理的做法是從《史記》“本紀”的實際文本出發(fā),就《史記》十二本紀而言,它們在文體形態(tài)上主要呈現(xiàn)下述特征。
其一,從編纂的角度來看,十二本紀呈現(xiàn)為以王朝和以帝王為單位這樣兩種形式,亦即王朝本紀與帝王本紀的混合,具體表現(xiàn)為由王朝本紀到帝王本紀演變的趨勢。所謂“王朝本紀”,它是以某一王朝為單元,將其設立為“本紀”。在《史記》中,《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大體可歸于王朝本紀行列。在這些本紀中,《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屬于嚴格的王朝本紀,至于《五帝本紀》與《秦本紀》則略有不同?!段宓郾炯o》載錄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五位傳說帝王的事跡,盡管司馬遷從血緣方面將這些帝王聯(lián)系起來,但很難說他們屬于同一王朝。《秦本紀》敘述的主要是秦國的歷史,而秦國只是侯國,并不是一個王朝。司馬遷在《史記》中采取“王朝本紀”的形式,大約是受到《尚書》《國語》的影響?!渡袝钒ㄓ?、夏、商、周四個朝代,《國語》包括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這種以朝代或國別為單位的編纂方式啟發(fā)司馬遷設置“王朝本紀”,這應該是可能的。所謂“帝王本紀”,《史記》有《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孝武本紀》七篇,它們是專為某一帝王設立的。不過,《秦始皇本紀》表面上是為秦始皇一人設立的本紀,好像屬于“帝王本紀”;不過該紀并不純粹載錄秦始皇事跡,同時還載錄二世及子嬰二代史實,實質上涵蓋整個秦王朝,由此角度論之,《秦始皇本紀》似應歸入“王朝本紀”系列。由于項羽與呂太后并非帝王,司馬遷將他們立為本紀,這種做法引起劉知幾等人的批評。不過,將“本紀”敘述的對象定位為帝王,盡管這一看法確實有很大的合理性,但也并沒有包攬“本紀”的全部內涵。就《史記》而言,王朝本紀是以王朝為單元的,盡管在敘述某一王朝歷史時是以本朝帝王為敘事線索的,但還是與帝王本紀有所區(qū)別。其次,就《史記》“帝王本紀”而言,“本紀”敘述的對象除了帝王之外,還有一些盡管不是帝王但其地位相當于帝王的歷史人物。因此,從敘事對象來看,《史記》“本紀”其實呈現(xiàn)多元化態(tài)勢,那種“天子即本紀”的看法用之分析后世本紀大體是可行的,而用來解釋《史記》則難免捍格。這其中的原因,既與《史記》通史體例有關,同時也與司馬遷本人述史宗旨相關。當然,從發(fā)展趨勢來看,《史記》“本紀”向帝王本紀演變的趨勢也是非常明顯的。
其二,從編年的角度來看,《史記》“本紀”呈現(xiàn)編年與編世并存現(xiàn)象。劉知幾指責司馬遷混淆“本紀”與“世家”,將“世家”摻入“本紀”書寫之中,并建議將《周本紀》《秦本紀》文王、莊襄王以上另外分作《周世家》《秦世家》,詳見后文。劉知幾注意到《史記》之“本紀”中存在“世家”的體例,這一發(fā)現(xiàn)引起后人的注意,只不過作了與劉氏不一樣的解釋。牛運震從《史記》編次條理出發(fā),論證司馬遷設立《秦本紀》的必要性,“蓋秦伯王之業(yè),章于繆孝,成于昭襄,此始皇因之所以并吞混一而稱帝號也,故太史公于《秦本紀》末詳載秦取蜀及南陽郡,又北定太原、上黨,又初置三川、太原等郡,而于《始皇本紀》開端復作提挈云:‘秦地已并巴、蜀、漢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東,有河東、太原、上黨郡;東至滎陽,滅二周,置三川郡?!苏c《秦紀》末聯(lián)合照應,針線相接,以為始皇并一天下之原本也。如欲降《秦本紀》為世家,則史家無世家在前、本紀在后之理,勢必次《始皇本紀》于《周本紀》之后,而列《秦世家》十二諸侯之中,將始皇開疆辟土席卷囊括之業(yè),政不知從何處托基,其毋乃前后失序而本末不屬乎!如拘諸侯不得為本紀之例,則始皇稱帝后已尊莊襄王為太上皇,而惠文以來帝者之形已成,若泛泛列之諸侯世家中,亦恐非其倫等也。至《史通》以姬嬴并論,乃謂后稷以下西伯以上亦應降為世家,尤事理之必不可通者,周不可降,何獨降秦耶!”(40)牛運震《史記評注》卷一《秦本紀》,空山堂乾隆辛亥刻本。朱希祖強調“本紀”的真實含義是“述其宗祖曰本,奉其正朔曰紀”,因此,“周自后稷至于西伯,秦自伯翳至于莊襄,爵雖諸侯,而實為天子之宗祖,必欲置之世家,是欲臣其宗祖昧其本原也。自周赧王亡至秦始皇稱帝,中間無統(tǒng)者三十四年,而滅周者秦,故列秦為本紀。”(41)朱希祖《中國史學通論》,第73頁。劉咸炘主要從敘事角度分析說:“莊襄雖未統(tǒng)一,而周故已滅,始皇統(tǒng)一又在后,編年不可有空,若如劉、梁之說,則周滅之后、始皇并六國以前,將何所寄?如劉、梁之說,將截自莊襄之滅周為始耶?講截至始皇之滅齊為始耶?無論何從,皆無首,不便敘事。史公殆亦因此難,不得已而并莊襄以前通敘之耳。章實齋《匡繆篇》謂十二本紀隱法《春秋》十二公,故《秦紀》分割莊襄以前別為一卷,而末終漢武之世,為作《今上本紀》,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數(shù)。乃拘跡之謬。此說亦鑿,非史公本意?!?42)劉咸炘《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篇》,第35頁。他們圍繞本紀體例、編次、王業(yè)興起、敘事等方面著重分析《史記》本紀敘述先祖事跡的必要性,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史記》本紀之“世家”筆法存在之原因。不過,這一筆法之存在還有更深層次之因素。陳仁錫說:“太史公作本紀有二體:五帝三王紀,編世也;秦漢紀,編年也?!?43)陳仁錫《陳仁錫評史記》,明刻本。陳氏認為《史記》本紀在體例上呈現(xiàn)兩種次生文體:編世與編年。這實際上是承認《史記》本紀這一體例的合法性,只可惜他沒有細說個中之緣由。呂思勉探究了此體例存在之深層原因,指出《史記》“本紀”之所以存在“世家”內容,主要由于司馬遷是遵循《帝系》的體例,“《史記》于周自西伯、秦自莊襄以上,亦稱本紀,蓋沿古之《帝系》?!兜巯怠匪杂浲跽呦仁溃幢赜谄湮赐鯐r別之于世家也”(44)呂思勉《呂著史學與史籍》,第224頁。。其實,我們還應該考慮到編年體產生這個問題。王樹民認為《史記·魯世家》紀年應出自《魯春秋》,后者記事“至少從考公時就開始了”(45)王樹民《中國史學史綱要》,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6-18頁。。章太炎指出:“今觀《十二諸侯年表》,始自共和,知前此但有《尚書》,更無紀年之牒?!赌印窔v述《春秋》,亦以宣王為始,是知始作《春秋》者,宣王之史官。”(46)傅杰編?!墩绿讓W術史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49頁。觀此二說,可知編年體的出現(xiàn)比較晚起。那么,在此之前,也只有依賴世系沿承以及編世來呈現(xiàn)時間敘事。由于早期史體經歷由系世到編年的演進,這也就是在《史記》本紀中為何會出現(xiàn)本紀與世家混合之根本原因。秦漢以降,君主即位年限、特別是年號的使用,促使本紀編年敘事更為便捷,本紀書寫也通常呈現(xiàn)編年之形式。不過,即使在秦漢時期,也存在如項羽、呂后等不編年的特殊情況;同時也存在編世現(xiàn)象,比如《秦始皇本紀》,其實是秦始皇、二世及子嬰三代合編,可視為編世的變例。需要補充的是,對于本紀中的編世現(xiàn)象,劉知幾也不是全然沒有覺察,比如他說:“或曰:遷紀五帝、夏、殷,亦皆列事而已。子曾不之怪,何獨尤于〈項紀〉哉?對曰:不然。夫五帝之與殷、夏也,正朔相承,子孫遞及,雖無年可著,紀亦何傷!”(47)劉知幾《史通》,第12頁。劉知幾指出五帝、夏、殷是正朔相承,子孫遞及,這無疑表明他是認識到編世現(xiàn)象的。并且,劉知幾還認為五帝、夏、殷雖然無法使用編年,但并不妨礙將它們立為本紀。這表明劉知幾不僅事實上認可本紀可以采用編世而不是編年的形式,而且由于編世在很大程度上又呈現(xiàn)為世家形態(tài),從而也就默認本紀中混用世家的事實。
其三,從文體的角度看,《史記》“本紀”的書寫還融合傳體筆法,大都呈現(xiàn)“帝王傳記”的特征。這種筆法其實沿承先秦史官言事相兼的傳統(tǒng),亦即記言文獻與記事文獻的融合。具體到《史記》,又主要有兩種模式,或者說呈現(xiàn)兩種特點。一是如《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以及《項羽本紀》(包括部分《周本紀》),它們沒有或無法有確切的編年,這樣只能敘述各帝(王)的事跡,這些事跡主要表現(xiàn)為言行的載錄。從文體的角度來看,這些本紀的書寫很接近《尚書》《國語》。二是有比較明確的編年,《史記》中“帝王本紀”主要屬于這種情形。章學誠曾經說過:“馬遷紹法《春秋》,而刪潤典謨,以入紀傳?!?48)章學誠《文史通義》,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頁。典謨是《尚書》中的文體,它們主要是記言、記事文獻?!妒酚洝贰暗弁醣炯o”雖然效法《春秋》編年體形式,可是同時又將典謨之類文獻寫入其中。然而,與《漢書》“本紀”單純載錄帝王詔令不同,《史記》“帝王本紀”這種敘事不僅僅在于單純載錄事件與詔令,同時也注重事件因果關系的揭示,因而在敘事方面其實遠離了《春秋》《尚書》而近于《左傳》。因此,就《史記》本紀的整體敘事而言,它與《春秋》是非常不一樣的,它更多地與《國語》《左傳》相似。也就是說,在沒有辦法獲知確切編年的情況下,只有依據(jù)世系編排史事,于是采取《國語》的敘事方式;倘若有確切的編年,就采取《左傳》的敘事方式。這就是說,《史記》本紀在敘事上呈現(xiàn)傳記特征。需要說明的是,《史記·孝景本紀》的敘事模式與《春秋》非常相似,通篇記事,沒有記言,這在《史記》“本紀”中是例外。整體觀之,司馬遷放棄《春秋》的敘事模式,這除了早期史料無法編年這樣的客觀原因之外,更主要的在于《春秋》的敘事不符合司馬遷以人為中心的撰史宗旨,而在這方面,《國語》《左傳》卻能夠比較好地滿足其愿望。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揭示寫作十二本紀的主要目的就是通過論述考訂帝王的事跡,分析他們興起的原因,追根究源探究始終,考察興盛觀察失敗。(49)司馬遷《史記》,第1188頁。這種敘事愿望只有借助《國語》《左傳》這樣的史體才能實現(xiàn),因此,《史記》本紀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已經是敘事完備的傳記。
由此言之,《史記》十二本紀在書寫方面雖然具有效仿《春秋》的一面,重視編年,注重載錄大事;但是,在效仿《春秋》之外,更多的還是承繼《尚書》《國語》《左傳》的敘事模式,從而呈現(xiàn)鮮明的“傳記”特色。劉咸炘說:“馬遷紀傳實廣《春秋》經傳而參以《尚書》之意,非破編年也。謂便于記事是也,世變日亟,事多不可不紀,惟守《尚書》《春秋》簡略之體,則不能曲備,故不得不變,此正其功,不得為咎。古史疏,后史密,故古史簡,后史繁,此后勝于前,非劣于前也?!?50)劉咸炘《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篇》,第430頁?!妒酚洝分宓?、夏、殷、周等本紀,有很多地方不僅運用《尚書》《國語》等史料,其體例也是繼承《尚書》《國語》的體例,因而表現(xiàn)為傳體,這也是客觀情勢所需要的。因此,《史記》等本紀中存在傳體,也就可以理解了。至于劉知幾對本紀“傳體”的批評,雖然是基于他自身的理念,但也誠如呂思勉所言:“紀以編年,傳以列事,紀舉大綱,傳詳委曲,《春秋》則傳以解經,《史》、《漢》則傳以釋紀,此例實成于后世,初起時并不其然。劉氏謂后之作史者當如此可也,以此議古人則誤矣?!?51)呂思勉《呂著史學與史籍》,第226頁。
上面對于“本紀”文體的生成及《史記》“本紀”的敘事進行了描述,然而,就傳統(tǒng)正史“本紀”的書寫而言,自《漢書》以來,其“本紀”敘事較《史記》發(fā)生很大的轉化。對于這種變化,唐代史家劉知幾有比較全面的認識,他在《史通》一書中對“本紀”體例發(fā)表不少的論述,其中最需引起注意的是《本紀》與《列傳》兩篇,他說:
(1)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
(2)又紀者,既以編年為主,唯敘天子一人。有大事可書者,則見之于年月;其書事委曲,付之列傳。
(3)夫紀傳之興,肇于《史》、《漢》。蓋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列事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洞呵铩穭t傳以解經,《史》、《漢》則傳以釋紀。(52)劉知幾《史通》,第10-12頁。
可以說,劉知幾對前人有關“本紀”的看法作了綜合性的闡釋。第(1)條是說,本紀在體例上就像《春秋經》,注重時間的編排,通過系聯(lián)日月的方式來建構年歲四時。劉知幾不僅突出本紀在紀傳體史書中的核心地位,同時還強調本紀敘事中時間因素及其與君主之關系。本紀中的時間觀念具體呈現(xiàn)為君主紀年,君主成為時間的一種象征,本紀的時間敘事就是通過君主紀年來表現(xiàn)的。第(2)條是說,本紀采取編年的形式,只敘述天子一個人的事情。有關天子之事又只擇取重大事件載錄,并就將它編排在相應的年月之下;而有關這一重大事件的詳細過程,則放在列傳中加以記敘。這就是說,本紀必須遵循《春秋經》的敘事模式,只注重事件結果的載錄,而不關心事件的過程性。第(3)條可以說是對前兩條的發(fā)展與總結。重申本紀編年的特征,具體說明本紀編年是通過天子在位年歲來實現(xiàn)的,這種編年方式就如同《春秋經》;至于列傳,則主要載錄大臣的言行事跡,這就好比《左傳》。整體觀之,劉知幾援引經學傳統(tǒng)中“傳以解經”模式而提出“傳以釋紀”的主張,“本紀”敘述對象是天子,遵循《春秋》經的敘事模式,并呈現(xiàn)編年的特征。
進而,劉知幾對以往史著特別是《史記》之“本紀”的書寫提出批評。
首先,他指責《史記》本紀夾雜世家的做法?!侗炯o》篇說:“然遷之以天子為本紀,諸侯為世家,斯誠讜矣。但區(qū)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學者罕詳其義。按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莊王,爵乃諸侯,而名隸本紀?!?53)劉知幾《史通》,第9頁。司馬遷既然將天子寫作本紀,諸侯列入世家,那么就應該遵守這一規(guī)則??墒?,周代自后稷到文王,秦朝自伯翳到莊襄王,他們的爵位只是諸侯,然而《史記》卻把它們隸屬于本紀。這種將天子與諸侯同寫于本紀的做法顯然是自亂其例。在劉知幾看來,“若以西伯、莊王以上,別作周、秦世家,持殷紂以對武王,拔秦始以承周赧,使帝王傳授,昭然有別,豈不善乎?”(54)劉知幾《史通》,第9-10頁。認為將文王、莊襄王以上另外分作《周世家》《秦世家》,不但能夠有效避免本紀中天子與諸侯混雜的局面,同時也能夠使周武王接續(xù)商紂王、秦始皇承接周赧王,保證帝王傳承明晰可辨。
其次,批評本紀中不編年的現(xiàn)象。《本紀》篇說:“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曹武雖曰人臣,實同王者,以未登帝位,國不建元。陳《志》權假漢年,編作《魏紀》,亦猶《兩漢書》首列秦、莽之正朔也。后來作者,宜準于斯。而陸機《晉書》,列紀三祖,直序其事,竟不編年。年既不編,何紀之有?”(55)劉知幾《史通》,第10頁。劉知幾強調“本紀”一個重要的體例是編年,因此,史官在撰寫“本紀”時必須注重時間因素。在通常情況下,這不會有什么問題,因為某一君主即位年限本身就構成特定的紀年。不過,也存在一些特例。比如陳壽在《三國志》中設立《武帝紀》,曹操在當時政治活動中發(fā)揮主導性作用,其實際地位同君王一樣,在這個意義上,陳壽將曹操寫進本紀是可以理解的??墒遣懿佼吘箾]有登上帝位,沒有年號,這就無法從曹操這個角度來呈現(xiàn)時間敘事。陳壽于是暫且借用漢獻帝年號來編成《武帝紀》。劉知幾非常贊同這個做法,要求后來的史官效仿陳壽。同時,劉知幾提到陸機的《晉書》,該書列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三祖為本紀,直接敘述他們的事跡,而不編年。劉知幾指責說:“年既不編,何紀之有?”既然不存在編年,自然也談不上是“本紀”了。
再次,批評紀名傳體的現(xiàn)象。劉知幾說:“又紀者,既以編年為主,唯敘天子一人。有大事可書者,則見之于年月;其書事委曲,付之列傳;此其義也。如近代述者魏著作、李安平之徒,其撰《魏》、《齊》二史,于諸帝篇,或雜載臣下,或兼言他事,巨細畢書,洪纖備錄。全為傳體,有異紀文?!?56)劉知幾《史通》,第10頁?!洞呵铩窋⑹峦ǔV蛔⒅剌d錄結果,而對于事件的過程性則并不關心,真正詳細載錄事件過程性的主要由《左傳》來完成。由于劉知幾強調“本紀”是效仿《春秋》經的,因此,他認為“本紀”敘事應該在編年體之下,也只載錄天子的相關大事,至于事件的詳細過程則放入列傳中敘述。由于劉知幾對于“本紀”敘事秉持這樣的觀念,因此,他對一些本紀中夾雜傳體的史著提出批評。魏?!逗鬂h書》、李百藥《北齊書》在本紀中要么夾雜記載大臣的言行,要么兼敘其它事情;劉知幾指出,這完全是傳體的寫法,與本紀的體例是不合的。他又舉例說:“如項羽者,事起秦余,身終漢始,殊夏氏之后羿,似黃帝之蚩尤。譬諸閏位,容可列紀;方之駢拇,難以成編。且夏、殷之紀,不引他事。夷、齊諫周,實當紂日,而析為列傳,不入殷篇?!错椉o〉則上下同載,君臣交雜,紀名傳體,所以成媸?!?57)劉知幾《史通》,第12頁。劉知幾不但認為項羽沒有資格進入本紀,同時對《項羽本紀》的體例提出批評,認為該篇君臣交雜,上下同樣記載,名義上是本紀,其實就是一篇傳記。劉知幾分析說,本紀與列傳在體例上是很不一樣的,“夫紀傳之不同,猶詩賦之有別;而后來繼作,亦多所未詳。按范曄《漢書》紀,后妃六宮,其實傳也,而謂之為紀;陳壽《國志》載孫、劉二帝,其實紀也,而呼之曰傳??紨?shù)家之所作,其未達紀傳之情乎?”(58)劉知幾《史通》,第12頁。范曄在《后漢書》中設立《皇后紀》,由于皇后無年號可編,因此在體例上就呈現(xiàn)為傳體。相反,陳壽《三國志》載錄的吳、蜀君主,在體例上明顯屬于本紀,卻又偏偏稱作傳。劉知幾批評他們并沒有真正弄明白紀傳體。
最后,對司馬遷設立《項羽本紀》的批評。劉知幾對《項羽本紀》的批評是多方面的,既包括體例方面的,也有項羽適不適合寫進本紀方面的。就后一方面而言,劉知幾主張只有天子才有資格進入本紀,這是劉知幾對本紀的一種規(guī)定。項羽既然并不是天子,自然就不應該設立本紀:“項羽僭盜而死,未得成君,求之于古,則齊無知、衛(wèi)州吁之類也。安得諱其名字,呼之曰王者乎?春秋吳、楚僭擬,書如列國。假使羽竊帝名,正可抑同群盜,況其名曰西楚,足止霸王者乎?霸王者,即當時諸侯。諸侯而稱本紀,求名責實,再三乖繆?!?59)劉知幾《史通》,第10頁。劉氏指出,項羽逾越本分而冒用名號,并沒有成為君主,只是齊無知、衛(wèi)州吁一類人物。即使項羽竊取帝王名號,也要把他降到群盜的地位;何況他只是西楚霸王,充其量只是諸侯,而諸侯是不能立本紀的。劉知幾之所以指責項羽,與其正統(tǒng)觀念有密切之關系,他多次使用“僭”、“竊”、“盜”等字。又如:“如項羽者,事起秦余,身終漢始,殊夏氏之后羿,似黃帝之蚩尤。譬諸閏位,容可列紀;方之駢拇,難以成編?!?60)劉知幾《史通》,第12頁。所謂“閏位”,即指非正統(tǒng)而言。又說:“昔夫子修《春秋》,吳、楚稱王而仍舊曰子。此則褒貶之大體,為前修之楷式也。馬遷撰《史記》,項羽僭盜而紀之曰王,此則真?zhèn)文郑瑸楹髞硭笳咭?。?61)劉知幾《史通》,第31頁。此處仍是指責項羽僭越。因此,在劉知幾心目中,項羽充其量不過是諸侯,既然是諸侯,按照天子即本紀的原則,自然就配不上使用本紀。
綜上,不難發(fā)現(xiàn),劉知幾對“本紀”體例的看法,主要是就《漢書》“本紀”立論的,其中不乏洞見,但不足之處也不容掩蓋。首先,《漢書》“本紀”的書寫基本上采用編年體,在此意義上,劉知幾“紀者,編年也”的論斷是可以成立的。其次,就《漢書》觀之,劉知幾“紀者,既以編年為主,唯敘天子一人。有大事可書者,則見之于年月;其書事委曲,付之列傳”的論述也是可以成立的。不過,劉知幾說“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這就要一分為二來看了。《漢書》“本紀”在編年的框架下載錄帝王的大事,并且通常只載錄事件的結果,這些方面確實神似《春秋》敘事。在這個意義上,說“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有其合理性。不過,《漢書》“本紀”還載錄帝王詔令,而《春秋》是不載錄人物言論的,就此論之,《漢書》“本紀”與《春秋》敘事并不吻合。劉知幾本人曾經就先秦史官傳史方式明確提出“言事分立”與“言事相兼”的主張,指出《尚書》《春秋》是“言事分立”的產物,而《左傳》是“言事相兼”的產物。《漢書》“本紀”載錄帝王詔令,可以說具有“言事相兼”的特征,然而《漢書》“本紀”的敘事與《左傳》還是不能相提并論的,它明顯缺乏《左傳》過程性敘事特質。這是因為,《左傳》采取“言事相兼”之編纂方式,其中記言文獻具有解釋記事文獻的功能;而《漢書》“本紀”盡管也吸收詔令這樣的記言文獻,但它通常并不用來解釋“本紀”中的記事文獻。這樣,《左傳》之記言與記事之間存在解釋與被解釋之關系,從而比較清晰地揭示事件發(fā)生的過程性及其原因;可是《漢書》“本紀”中的記事與記言之間是一種平列關系,它們敘述的通常不是同一件事,這就表明《漢書》“本紀”中的記事其過程性仍然沒有得到揭示,而是需要相關之“傳”的配合才能知曉。劉知幾所謂“紀者,編年也;傳者,列事也。編年者,歷帝王之歲月,猶《春秋》之經;列事者,錄人臣之行狀,猶《春秋》之傳”,指的就是這種情況。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漢書》以來的“本紀”盡管敘述帝王的言行,但這種敘述因過于簡略,致使《漢書》以來的“本紀”缺乏傳記文學特質。整體來看,劉知幾“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的論述雖然有些偏頗,但大抵還是揭示《漢書》以來“本紀”書寫的真實面相。
班固之所以改變《史記》“本紀”的敘事模式,是有其原因的。班固撰述《漢書》深受其父班彪的影響,這可以從兩個方面加以分析。首先,自司馬遷完成《史記》之后,由于殘佚等方面的因素,不斷出現(xiàn)續(xù)補《史記》的行為,班彪也參與續(xù)修之事,《后漢書·班彪列傳》說:“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后,闕而不錄,后好事者頗或綴集時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彪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62)范曄《后漢書》,第1324頁。班彪《后傳》成為班固撰述《漢書》的起點?!逗鬂h書·班固傳》云:“父彪卒,歸鄉(xiāng)里。固以彪所續(xù)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yè)?!?63)范曄《后漢書》,第1333頁。正是在其父《后傳》的基礎上,班固開始《漢書》的建構與書寫。其次,班固深受班彪史學思想的影響。《后漢書》本傳載班彪之言:“唐虞三代,《詩》《書》所及,世有史官,以司典籍,暨于諸侯,國自有史,故《孟子》曰‘楚之《梼杌》,晉之《乘》,魯之《春秋》,其事一也’。定哀之間,魯君子左丘明論集其文,作《左氏傳》三十篇,又撰異同,號曰《國語》,二十一篇,由是《乘》、《梼杌》之事遂闇,而《左氏》、《國語》獨章。又有記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號曰《世本》,一十五篇。春秋之后,七國并爭,秦并諸侯,則有《戰(zhàn)國策》三十三篇。漢興定天下,太中大夫陸賈記錄時功,作《楚漢春秋》九篇。孝武之世,太史令司馬遷采《左氏》、《國語》,刪《世本》、《戰(zhàn)國策》,據(jù)楚、漢列國時事,上自黃帝,下訖獲麟,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遷之所記,從漢元至武以絕,則其功也。至于采經摭傳,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務欲以多聞廣載為功,論議淺而不篤。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游俠,則賤守節(jié)而貴俗功:此其大敝傷道,所以遇極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蓋良史之才也。誠令遷依《五經》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幾矣。夫百家之書,猶可法也。若《左氏》、《國語》、《世本》、《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太史公書》,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由觀前,圣人之耳目也。司馬遷序帝王則曰本紀,公侯傳國則曰世家,卿士特起則曰列傳。又進項羽、陳涉而黜淮南、衡山,細意委曲,條例不經?!?64)范曄《后漢書》,第1325-1327頁。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大體沿襲班彪的觀點,不過需注意的是,班彪在梳理先秦史著時提到《乘》《梼杌》,可班固卻摒棄這一點,而特意敘述孔子作《春秋》之事,這一更改意味著班固“在史官史學譜系中為孔子《春秋》留了位置,觀點大異于班彪而略近于司馬遷”(65)戴晉新《班固的史學史論述與史學史意識》,《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1期。。然而,與司馬遷重點繼承《春秋》批判精神不同,班固側重繼承《春秋》的體例。《后漢書·班固傳》云:“父彪卒,歸鄉(xiāng)里。固以彪所續(xù)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yè)。……固以為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撰前記,綴集所聞,以為《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傍貫《五經》,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66)范曄《后漢書》,第1333-1334頁。班彪《后傳》“慎核其事,整齊其文,不為世家,唯紀、傳而已”(67)范曄《后漢書》,第1327頁。,班固《漢書》“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68)班固《漢書》,第4235頁。。顯然,班固接受班彪《后傳》不立世家的做法。然而,班彪《后傳》的“紀”,班固《漢書》則稱之為“《春秋》考紀”,顏《注》謂:“春秋考紀,謂帝紀也。而俗之學者不詳此文,乃云《漢書》一名春秋考紀,蓋失之矣?!?69)班固《漢書》,第4236頁。顏師古的說法是可取的。班固用“春秋考紀”來稱謂“帝紀”,意在揭示《漢書》帝紀采取《春秋》書寫方式這層含義。
具體言之,《史記》十二本紀中涉及西漢的有《高祖本紀》《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孝武本紀》五篇,《漢書》也設置十二本紀:《高紀》《惠紀》《高后紀》《文紀》《景紀》《武紀》《昭紀》《宣紀》《元紀》《成紀》《哀紀》《平紀》,從設置來看,司馬遷沒有單獨為惠帝設立本紀,而是將其置于《呂太后本紀》中加以敘述,班固則將二者剝離。前面已經指出《史記》之本紀主要采取《左傳》《國語》的書寫方式,比較起來,《漢書》本紀則有回歸《春秋》的趨勢。先來看《漢書·惠帝紀》,因為《史記》未設,二者難以比較,但它較能體現(xiàn)班固在本紀上的書寫特征:
元年冬十二月,趙隱王如意薨。民有罪,得買爵三十級以免死罪。賜民爵,戶一級。春正月,城長安。
二年冬十月,齊悼惠王來朝,獻城陽郡以益魯元公主邑,尊公主為太后。春正月癸酉,有兩龍見蘭陵家人井中,乙亥夕而不見。隴西地震。夏旱。郃陽侯仲薨。秋七月辛未,相國何薨。
三年春,發(fā)長安六百里內男女十四萬六千人城長安,三十日罷。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單于。夏五月,立閩越君搖為東海王。六月,發(fā)諸侯王、列侯徒隸二萬人城長安。秋七月,都廄災。南越王趙佗稱臣奉貢。
四年冬十月壬寅,立皇后張氏。春正月,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挾書律。長樂宮鴻臺災。宜陽雨血。秋七月乙亥,未央宮凌室災;丙子,織室災。
五年冬十月,雷;桃李華,棗實。春正月,復發(fā)長安六百里內男女十四萬五千人城長安,三十日罷。夏,大旱。秋八月己丑,相國參薨。九月,長安城成。賜民爵,戶一級。
六年冬十月辛丑,齊王肥薨。令民得賣爵。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夏六月,舞陽侯噲薨。起長安西市,修敖倉。
七年冬十月,發(fā)車騎、材官詣滎陽,太尉灌嬰將。春正月辛丑朔,日有蝕之。夏五月丁卯,日有蝕之,既。秋八月戊寅,帝崩于未央宮。九月辛丑,葬安陵。(70)班固《漢書》,第88-92頁。
上面引述《惠帝紀》的主要文字,它與《春秋》的書寫可以說是一致的,即注重大事的載錄,而缺乏對其過程性的說明。又如《昭帝紀》:
始元元年春二月,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公卿上壽。賜諸侯王、列侯、宗室金錢各有差。已亥,上耕于鉤盾弄田。益封燕王、廣陵王及鄂邑長公主各萬三千戶。夏,為太后起園廟云陵。益州廉頭、姑繒、牂柯談指、同并二十四邑皆反。遣水衡都尉呂破胡募吏民及發(fā)犍為、蜀郡奔命擊益州,大破之。有司請河內屬冀州,河東屬并州。秋七月,赦天下,賜民百戶牛酒。大雨,渭橋絕。八月,齊孝王孫劉澤謀反,欲殺青州刺史雋不疑,發(fā)覺,皆伏誅。遷不疑為京兆尹,賜錢百萬。九月丙子,車騎將軍日磾薨。閏月,遣故廷尉王平等五人持節(jié)行郡國,舉賢良,問民所疾苦、冤、失職者。冬,無冰。
二年春正月,大將軍光、左將軍桀皆以前捕斬反虜重合侯馬通功封,光為博陸侯,桀為安陽侯。以宗室毋在位者,舉茂才劉辟彊、劉長樂皆為光祿大夫,辟彊守長樂衛(wèi)尉。三月,遣使者振貸貧民毋種、食者。秋八月,詔曰:“往年災害多,今年蠶麥傷,所振貸種、食勿收責,毋令民出令年田租。”冬,發(fā)習戰(zhàn)射士詣朔方,調故吏將屯田張掖郡。
三年春二月,有星孛于西北。秋,募民徙云陵,賜錢田宅。冬十月,鳳皇集東海,遣使者祠其處。十一月壬辰朔,日有蝕之。
四年春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赦天下。辭訟在后二年前,皆勿聽治。夏六月,皇后見高廟。賜長公主、丞相、將軍、列侯、中二千石以下及郎吏宗室錢帛各有差。徙三輔富人云陵,賜錢,戶十萬。秋七月,詔曰:“比歲不登,民匱于食,流庸未盡還,往時令民共出馬,其止勿出。諸給中都官者,且減之?!倍泊篪櫯F田廣明擊益州。廷尉李種坐故縱死罪棄市。
五年春正月,追尊皇太后父為順成侯。夏陽男子張延年詣北闕,自稱衛(wèi)太子,誣罔,要斬。夏,罷天下亭母馬及馬弩關。六月,封皇后父驃騎將軍上官安為桑樂侯。詔曰:“朕以眇身獲保宗廟,戰(zhàn)戰(zhàn)栗栗,夙興夜寐,修古帝王之事,通保傅,《孝經》、《論語》、《尚書》,未云有明。其令三輔、太常舉賢良各二人,郡國文學高第各一人。賜中二千石以下至吏民爵各有差?!绷T儋耳、真番郡。秋,大鴻臚廣明、軍正王平擊益州,斬首捕虜三萬余人,獲畜產五萬余頭。(71)班固《漢書》,第218-223頁。
比較起來,《昭帝紀》的記事是同于《春秋》的,稍微有差異的是載錄天子的詔書,這是《春秋》所沒有的。整體上來看,《昭帝紀》這種書寫體現(xiàn)《漢書》本紀的本質特征。從《漢書》本紀引述詔書這一點來看,它又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左傳》的意味,亦即“言事相兼”。當然,《漢書》自《文帝紀》以下,大都只是載錄天子詔書,間或涉及大臣奏言,這又與《左傳》普遍載錄人物言論又有著不小的差異。整體上看,《漢書》本紀更多地展現(xiàn)《春秋》書法特征。前引劉知幾曾說:“蓋紀之為體,猶《春秋》之經;系日月以成歲時,書君上以顯國統(tǒng)?!旨o者,既以編年為主,唯敘天子一人。有大事可書者,則見之于年月;其書事委曲,付之列傳;此其義也。”(72)劉知幾《史通》,第10頁。這用來描述《漢書·文帝紀》以下(包括《惠帝紀》)的本紀是比較恰當?shù)模斎灰矐撟⒁狻稘h書》帝紀的發(fā)展。
整體來看,《漢書》十二本紀只有《高紀》《高后紀》稍有不同,但其間也存在差異。《高紀》大抵沿襲《高祖本紀》,改動不多;《高后紀》與《呂太后本紀》差異較大。其實《高后紀》更多地具有《漢書》本紀的特征。因此,嚴格來說,除了《高紀》之外,《漢書》其它本紀書寫整體有向《春秋》回歸的趨勢。眾所周知,《春秋》的重點在于敘事,是以“事”為中心的?!蹲髠鳌冯m然改變《春秋》單純敘事的做法,著力于展現(xiàn)事件過程性的描述,這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人的活動,揭示歷史發(fā)展的因果聯(lián)系,然而從整體上來看,《左傳》還沒有突破以“事”為中心的藩籬?!渡袝贰秶Z》等先秦史傳文獻“人”的因素似乎凸顯出來,然而它們的意旨還在于言論的載錄。司馬遷改變先秦時期重在“言”、“事”載錄的興趣,而是突出歷史中的人的活動,他在撰寫《史記》時將“人”擺在顯要的位置,他所設立的本紀、世家、列傳無一不是圍繞這一點的。這樣,《漢書》十二本紀的這種回歸,在很大程度上中斷了司馬遷《史記》“本紀”傳記敘事的模式,開啟后世正史“本紀”書寫的規(guī)范,從而由“帝王傳記”走向“帝王大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