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想到,學生時期印象最深的語文課,竟是歷史老師的一場客串。而且它深深地影響了我后來十多年的教學生涯。
那還是1979年春天,中國高考制度恢復的第三個年頭。其時,我正坐在畢業(yè)班的課堂上。和所有的同學一樣,面對知識,我們既像野獸一樣饑餓,嗷嗷地仰著腦袋,又像磨房里的驢子一樣疲憊,木木地翻著白眼。
上課鈴響了,語文課。像往常一樣,我們打開書本,攤開筆記,擰開筆帽。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要學習的是一篇古文———《出師表》。對于那個時代的高中生,古文硬是像英語一樣晦澀、詰屈,讀起來牙根發(fā)顫。每一個字都需要加以注釋,并反復念誦,才勉強可以把一個句子弄得一知半解。
說句大不敬的話,那時的老師中,真正能搞懂古文的,大多在神圣的大學講臺上。每當上古文課,我的老師往往雙腳大開,一只手壓住講臺上的教案,一只手在黑板上書寫,以便把教案上的內(nèi)容準確無誤地復制到黑板上。衣服上落滿粉屑,額頭上沁滿汗珠。那樣子,用鄉(xiāng)下一句俗話就是———跟殺豬騸牛一樣費勁?!膀~”牛,就是對公牛進行閹割?!膀~”掉之前的公牛,一身蠻力,老虎般桀驁,知道要它命根,豈不奮力反抗?往往稍有不慎,就弄你個人仰馬翻。所以古文的教學,不僅學生學得辛苦,老師也教得霸蠻。
面對古文,最傲慢的人也會變得謙恭勤勉,常常是老師在上邊嘎嘎嘎地寫,我們在下面沙沙沙地抄。如果不出意外,這堂課至少要抄滿兩頁筆記。
然而意外還是發(fā)生了。出現(xiàn)在講臺上的,不是語文老師,而是高一歷史教師———石老師。
石老師一頭白發(fā),仿佛蒙滿歷史的蒼霜。
他筆挺地站在講臺上,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先生因身體里出了叛徒,到潭州府借兵去了,今天的《出師表》,臨時由我來“表”!
石老師的開堂白,先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后來他才補充說,××老師是到長沙城治病去了?!斑^兩天就會班師凱旋!”石老師強調(diào)。
課堂里濺起弱弱的笑聲,這是十分難得的。
“那么《出師表》是一種什么‘表呢?它既不是課程表,也不是元素周期表,更不是我戴著的手表。在古代,這個‘表是一種很神圣的文體,是專用于臣子寫給君主的。像戀愛信一樣,特定的你寫給特定的她(他),不能亂扔紙條的?!?/p>
課堂上笑聲頓起。原本古奧古板的古文教學,就這樣有聲有色地鋪陳開來。
“大家知道,我是一名歷史老師。歷史老師的特長是講故事,好在我不是一般的歷史老師,我還有另外一個特長:朗讀!”石老師自己呵呵地一笑,大家都笑。
“接下來,我先把課文朗讀一遍。大家一邊聽我朗讀,一邊思考:這份《出師表》是哪個臣子、什么時候、寫給哪個君主的;這‘表里究竟‘表了些什么,是表忠心、表決心,還是表請求、表愿望?”
“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說實話,石老師的朗誦并不如他自己說的那樣,稱得上一個特長。相反,一則帶著大量的地方口音,并不字正腔圓;二則他身體很夸張地來回俯仰,表演味道過濃。所以,臺下就有了嗡嗡的笑謔和議論。
見講臺下有嗡嗡聲響,石老師以很沉的聲音重復念誦道:“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果然,這綿長而頓挫的聲調(diào)如同一根繩索,把全堂的心捆在一起。臺下頓時清靜。
接下來,石老師完全沉浸在自己拖腔帶調(diào)的演繹中。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于桓、靈也?!崩收b到此,石老師頓了一頓,甚至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緩緩地走下講臺,俯身于一個坐在最前排的學生,用近乎語重心長的口氣朗誦道:“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jié)之臣,愿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
讀到這里,全堂學生居然再也沒有發(fā)笑。那位同學也只是猛然坐正了身子,肅穆地聽著。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我已經(jīng)無法回憶起當年石老師念誦這段話時的具體情狀,只知道念得異常緩慢、低沉,近乎附耳而語,讓人頭皮發(fā)麻。
而與之相對照的是,有些段落他又念得急如救火:“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然后聲音又突然從高亢中塌陷下來:“臣———不、勝、受、恩、感、激!”并幾乎哭泣般念完最后一句:“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滿堂肅靜,良久無聲。
待大家逐漸醒過來一般去尋找聲音時,石老師已站在教室的最后方,以書掩面,筆直地立著。
不記得這堂課是怎么結(jié)束的。接下來的時間,好像石老師只是講了一連串諸如桃園結(jié)義、三顧茅廬、舌戰(zhàn)群儒、草船借箭、火燒赤壁、空城計、敗走麥城、六出祁山等“沒用”的故事,然后一段一段地教我們念課文,常常念得像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描寫的那樣:
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
那堂課,我們的筆記本上幾乎一片空白。因為石老師既沒有教幾個字詞句,也沒有怎么分析段落大意或者寫作手法。但通過這堂課,我們新奇地領略到,古文是可以用唱歌般的聲調(diào)去念誦的,而且越念,越能琢磨出日常難以體會的思想和情味,如諸葛亮在《出師表》中所寄寓的對后主劉禪的責備、警戒和教誨,以及自己的憂慮、忠誠和擔當。
后來才知道,文革前,石老師曾因“進言不慎”而被打成右派,回鄉(xiāng)務農(nóng)十多年,直到文革結(jié)束才獲準回到講臺。
“臣———不、勝、受、恩、感、激!”那樣哭泣般的朗誦,至今聲猶在耳。
語文,遠遠不只是語言文字,還有更重要的諸如人生、思想和情操。這是我從一堂客串的語文課中,隱約領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