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初
以往研究對“《左傳》學”雖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界定,但綜合來看,包括《左傳》源流和《左傳》解經兩大部分,具體包括:《左傳》的作者、《左傳》與《春秋》的關系、《左傳》的性質、《左傳》的授受以及《左傳》的解經體系等內容。《左傳》學史的奠基性著作,沈玉成的《春秋左傳學史》把包括對《春秋》大義解釋的經傳學著作,也視作春秋左傳學史的重要部分[1]。明代《左傳》學是《春秋》學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理學和樸學兩種學風銜接的載體。明遺民和四庫館臣的消極評價對后世產生很大影響,使得這一領域前人研究稍顯不足。近20年來相關論著逐漸增多,主要包括整體研究和個案研究兩方面。具體來說,可以分為對明代《左傳》學是否空疏的研究、對明代《左傳》學考證和義理問題的研究以及對《左傳》經學以外價值的發(fā)掘的研究。
傳統(tǒng)對明代《左傳》學的研究是從屬于對明代經學空疏的反思基礎上的,以明遺民學者的反思以及《四庫總目》的評價為先導和價值規(guī)范,如顧炎武說:“秦以焚書而五經亡,本朝以取士而五經亡”[2]9。“明人之說《春秋》,大抵范圍於胡傳。其為科舉之計者,庸濫固不足言。其好持議論者,又因仍苛說,彌用推求,巧詆深文,爭為刻酷,尤失筆削之微旨。”[3]231大體從空言宋學義理和為附庸八股取士需求而把經學實際含義弄得支離破碎兩個角度進行批判。這樣的認識在今天的明代《左傳》學研究中具有很大影響。代表性的通論著作中,沈玉成把元明單設一節(jié),認為明代的《春秋》學成績遠不如宋代和清代,核心是圍繞胡傳的注疏闡述或者以朱熹為宗的辨疑考誤。簡要評述了趙汸、《春秋大全》、張以寧、陸粲和傅遜,以為部分著作在研究方法上或對清代考據學有開拓,也有破除穿鑿平易解釋的風格,但如趙汸區(qū)分經史細目的努力是“無效勞動”,“《經義考》所列明人關于《春秋》經傳的著作,今存者大約不足五分之一,值得參考的更為數寥寥,事實本身已經充分說明了問題”[1]246-256,把明代《左傳》學的成果基本歸因為“官學束縛思想的直接后果”。趙伯雄也把這一時期界定為“《春秋》學的衰落”,以為官學《春秋大全》使得士子趨于制藝而不鉆研經典,“故有明一朝,經學最為衰廢”,“《春秋》學從此起幾乎沒有發(fā)展”[4]590,404。宏觀介紹了趙汸、汪克寬及《春秋大全》,而未深入分析趙汸的筆削體系,以及《春秋大全》對汪書的改動。戴維以為,“明朝則完全是空疏的時期”[5]388。也認為官學限制了思想自由,又補充了經學空疏的心學因素。同樣認為明代以對胡傳的闡發(fā)和批評為話題[5]403-404。簡要介紹了多位學者,指出趙汸上升到自覺階段,認識到分辨史法與筆削的意義,且形成系統(tǒng)的研究方法,以《左傳》為主要事實依據,反對虛辭,“在經學的發(fā)展過程中卻是一次前進的舉動,使《春秋》學中凡例學進一步細密化、深入化”[5]402。指出張以寧對胡傳“夏時冠周月”的批評“是最有系統(tǒng)、最有力量的反擊,自此以后,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論基本上銷聲匿跡了” 。指出陸粲開始用鐘鼎銘文考證經文,有先進的方法論觀念[5]407,409。指出高攀龍墨守經文,對經有傳無者不敢疑,經無傳有者不敢信[5]412。童品多從《左傳》的角度駁公榖,但左氏多辭藻而義劣。傅遜將《左傳》改編成本末體的形式,且加以評論以厘正杜解及《左傳》有失經義處,注意古字奇音的訓詁與音讀,以及地名、人名和古器物的考辨。馮時可于訓詁議論較為簡明扼要,不牽扯枝蔓,其實這正是明人的作風,也反映了明人于經學空疏的現象[5]417-418。三部通史性專著觀察到明代《左傳》學者的某些關鍵特征,可惜的是,評價多借助四庫館臣所云以及序言做結論,沒有考察明代《左傳》學外延的獨特性,沒有從國家和社會層面考察《左傳》學的普及狀況和思維體系的成因。羅軍鳳[6]12認為,八股文使得“經史之學成為絕學”,“陽明之學,漸入空虛之境”,“宋明學者……不理會前代傳注在經解中的作用,而憑一己私意臆解經義”[6]55,把明代學者和宋儒的研究作為清代《左傳》研究風格的對立面,是舍棄參考、臆解經義的。
伴隨更多的明人著作的梳理進程,對明代《左傳》學肯定的觀點越來越多。這些學者認為,明代研究顯示的更是一種博雜和多樣性,確實在具體經學問題以及經世致用方面做出了獨到的貢獻,不能以后世標準化、規(guī)范化的學術方法和學術路徑來衡量其價值的高下。
近年有兩篇博士論文對明代《春秋》學和《左傳》學有了比較深刻的揭示。林穎政在文獻上將明代存佚的《春秋》類著作基本都搜集出來,并制成《明代春秋存軼錄》,將自序和他序放入。該文側重于回應顧炎武以來對明代經學的貶低或忽視,從《四庫總目》的評價與理由、科舉和學術上胡傳與《左傳》的消長、訓詁考究、文史子等領域的發(fā)展四個方面,論述明代《春秋》學具有思想豐富且影響深遠的價值。作者歸納《四庫總目》著錄和存目對歷代《春秋》著作的評價,以及《四庫總目》編纂的宗旨,得出貶低評價的原因在于館臣的政治立場和重樸學的學術傾向。在考察士子備考的參考書時,作者指出,《左傳》節(jié)文等講章有著普及知識的功效,而未必完全負面[7]116?!蹲髠鳌酚捎谝嘟浺嗍返奶卣?,沒有被胡傳完全壓制,明代學者不同程度地把左氏當作《春秋》需要參考的材料[7]149-150。明代學者在關于《春秋》的名物典制、制度沿革和文字音義的考證上也為樸學做出了前導之功。在經學以外,左氏多元豐富的內容顯示出來,不再執(zhí)著于經學的神圣性?!啊洞呵铩穼W的微觀中還有《左傳》與胡傳的競爭,這里面所隱藏的訊息,可以解讀為崇尚征實史事的《左傳》學者與漫談義理微言的胡傳系統(tǒng),兩者之間也產生了矛盾,進而發(fā)展出競爭的態(tài)勢?!盵7]151作者多借助凡例和序言來介紹考證學者的旨趣,可惜有嫌疏略。周翔宇認為,在學術發(fā)展方向上,明代《春秋》學是在漢宋基礎上的繼承和超越,既不像漢唐學者恪守注疏的文辭詮釋體系,也不像宋儒一樣拋棄文辭,純以義理詮釋,而是根據經文字詞的具體情況,采舍三傳事義,較徹底地拋棄了前人對書法文例的拘泥[8]64。在學術傳承上,明儒經歷了以胡傳為代表的以義解經和朱學為代表的以事解經的兩種流派的勢力消長,以及王學帶來的解經新變化,上述的變化與科舉和治學的崇尚取向又密切相關。在研究領域上,明代在經義研究之外的文史改編領域有空前規(guī)模的發(fā)展[8]48-52。周翔宇把明代《春秋》學的著作數量、版本、內容和學者信息,進行時代、地域統(tǒng)計分析,其中以《左傳》標目的著作僅次于通解類著作,而遠多于以胡傳和公榖二傳為名的著作。據此得出明代《春秋》學發(fā)展成熟的三個階段和地區(qū)差異,以及在清代影響的衰退。王子初關注從經傳相互構建義理的角度,以及從《春秋》經傳資政的現實關懷的角度對明代《左傳》學進行研究[9-10]。
此外,有學者針對《左傳》學在與科舉的互動關系、針砭權威注解以及史學改編等方面的貢獻,論爭明代《左傳》學的積極價值。張德建以為,《春秋大全》雖宗胡傳義,但因為《左傳》的史事特征使得士人必須參考左氏,“故其學術指向便由假經以明傳,變?yōu)橐騻饕悦鹘?,以補救胡傳之失。欲因傳以明經,便須由《左傳》入手?!蹲髠鳌烽_始引領學術風尚的變化” 。通過考據事實以求《春秋》筆削之旨,故而明代《春秋》學者多強調《左傳》的重要性[11]。李衛(wèi)軍以為,“與前代及其后的清朝相比,明人的《左傳》研究,精詣或有不及,而博雜則遠逸前人,不讓清儒”[12]。歸納了《左傳》作者及與孔子之關系、《左傳》與《春秋》之關系、義例說、各種史材和兵書改編,以為,明人精湛見解不多,但部分作品還是對清人有很大參考作用的。作者指出黃澤、趙汸在左氏經史源流和文風比照上,回應了前人對左氏身份的質疑,多為明人接受。以為明人受宋儒影響,多從尊經之說,而贊左氏史實翼經之功。明儒多從朱熹,反對例解《春秋》之說。邢猛研究了明儒對杜注的批評后指出,陸粲、傅遜、凌稚隆、劉績等學者指出杜注在訓詁和義理解釋上都有錯誤和不充分的地方,或予以修正,或提出新解,體現了嚴謹的訓詁態(tài)度,“援引經史古訓、采錄諸家之說,比較古書異文、利用注疏自身矛盾、聯(lián)系《傳》文語境”[13]。
一是對明初樸實學風的研究,如對趙汸和汪克寬的研究;二是對明中葉心學傾向在經學研究中滲透的研究。就前者而言,周翔宇指出,明初,官學基本上保持古注疏和胡傳并用的局面,《春秋大全》正式把胡傳作為科舉的功令,古注疏的地位下降。而在野學術一直不廢漢學,注重以事解經的朱學對胡傳穿鑿義理的批判。明中晚期,就科舉參考書也不再泥于專尊胡傳,轉向吸納其他傳注,出現了要求修改《春秋大全》的呼聲和考官重視會通四傳的風向[8]150-151。作者指出此時期以事解經存在自由解說和據傳解說的兩種傾向,“由于純粹的據經論事存在著臆測、杜撰等等弊端,所以在熊過、季本等人極端追求思想自由發(fā)揮的同時,也有一部分明代中期學者更加關注經說的合理性,堅持以傳文補充經文載事之略。所以當他們論及經傳關系時,就特別強調《左傳》記事的優(yōu)異,極力主張它在解經中的作用” 。在確立以事解經的研究方法時,明儒尤其注意辨析《左傳》的敘事記載,對經傳記載差異之處做出選擇[8]212,208。周文的特點是揭示了明代《春秋》學的時代、地域分布趨勢,以之為劃分明代《春秋》學的依據。揭示了宗胡和宗朱兩種思潮競爭的實質,在于以事解經和以義例解經的沖突,這個線索貫串明代。關于趙汸的研究,多數學者都指出了,趙汸師承黃澤,重視憑借《左傳》來作為區(qū)分《春秋》中經文和史文的依據。趙汸的貢獻是提出了系統(tǒng)的史文書法原則,并且指出以前的代表性左氏學者的特點:杜預推闡史例有功,但曲從左氏,把本應是史文的內容看成經文;陳傅良試著把三傳結合起來解釋,但把左氏完全當成魯史,用公榖義釋有經無傳之處,混淆師法[4]586-589[5]398-403。洪飛指出,趙汸總結的史法主要來自《左傳》,其中,總結的十五條策書之例和筆削之義中的存策書之大體是不同的,“此策書十五例與筆削八義中的存策書之大體雖然在內容上是一樣的,但是使用者不同,存策書之大體是孔子要保存國史之貌,而策書十五例則是趙汸通過《左氏傳》等史書歸納出來的史例” 。趙汸吸取了杜預變文的說法并將范圍擴大,包括名實之辯、中外之辨、用辭特異[14]。胡閔凱認為,趙汸在從《春秋集傳》到《春秋屬辭》的寫定期間,對左氏的評價是有降低的,體現在“在求《春秋》‘經學’大義的場域里,代表‘史學’的左氏,事實上僅能作為輔佐、補充的資料”[15]。作者有夸大《春秋集傳》和《春秋屬辭》文字差異的傾向,并把這種差異看成趙汸的思想轉變。實際上趙汸可能沒有這么劇烈的轉進思想。黃開國認為,“趙汸《春秋》學的主要成分是《左傳》的以史說經。但是,趙汸只是講到《春秋》存策書之大體,而并沒有把《春秋》視為魯史,并且把存策書之大體、辭從主人等與魯史聯(lián)系的方面,都說成是孔子筆削之義,他認為《春秋》之成為經典并不在于文與事,而在于義。這又與《左傳》的以史解經絕異……又接近于《公羊傳》、《榖梁傳》” 。指出趙汸有綜合歷史上《春秋》各派的特點[16]。李建認為,趙汸在左氏和杜注的基礎上,分辨出如何區(qū)分經史的系統(tǒng)原則,“哪些是孔子因魯史舊文、有筆無削、述而不作的,哪些是孔子損益筆削、有述有作的,以及孔子是如何因循、制作的,其制作多寡、輕重程度又如何,等等……正可以分門別類、條分縷析地排比區(qū)分魯史舊文與筆削制作,使之各有歸屬,體統(tǒng)分明,繁而不亂”[17]。對趙汸經史區(qū)分的義例體系業(yè)已論述很多,而在銜接這種理論和應用的對應關系方面的研究尚較薄弱。
關于汪克寬的研究,戴維指出其歸納分析法的四方面:記事及名爵、各家經文同異、廣采眾說、綜合分析[5]392。張學智以為《春秋胡傳附錄纂疏》視《春秋》為理學著作,雖宗胡傳,但翔實考證其觀點來源,體例上詳注各傳同異,名物兼采杜注與宋儒之說,書法上間附己意[18]642-644。甄洪永認為,汪氏春秋學特點:一是宗胡而不廢古注疏;二是博采前人成果擇善而從[19]。
就后者而言,集中于對心學中王學與湛學分歧的研究。關于湛若水的研究,張學智等認為,湛若水《春秋正傳》體現其心學思想,認為“圣人”之心通過所論之事表現,《春秋》全是魯史舊文據事直書,反對后儒穿鑿義例而不原“圣人”之心的研究[18]648-649。劉德明分析了湛若水的以事解經傾向,一方面,這種路徑是《左傳》敘事為主特征的延續(xù),“從學術的源流與發(fā)展來看,其似乎可以視為《左傳》學在‘以事解經’這種經解方法更進一步深化的發(fā)展,但就現今關于《左傳》學的研究成果來看,似乎對于湛若水的《春秋》學的成就過于忽視,并未將其納入《左傳》學的范圍之內”[20]133-159;另一方面,以事解經的辦法在遇到有經無傳的情況時,往往不得不借助貫通全經的大義說解。由于作為客觀存在的事件往往有復雜性,其中的意義并非如“直書其事,善惡自見”般單純,故而湛若水的議論往往又成了自己對于義理的執(zhí)著,走向了所樹立的大義必須建立在事的基礎上的宗旨的反面。
關于郝敬的研究,張學智以為,郝敬的《春秋直解》反對義例、褒貶、特筆說,斷言《左傳》為周秦間偽作,不是左丘明所做之魯史,《左傳》的敘事作為是三晉辭人之見,貽誤后世,反對褒貶和書法以及夷狄之說,以為《春秋》直書其事[18]656-660。張曉生以為,郝敬傾向于把左氏記事當做魯史舊文,但史事義理不可依賴于左氏或四傳,而是自己體會孔子簡明直接的態(tài)度,“不再依靠‘例’及‘褒貶’的框架來范限人們對《春秋》的理解” 。左氏由于有很多與《春秋》不合之處,所以很可能不是與孔子同時的左丘明所做,而且左氏導致公榖、胡傳益發(fā)附會義例。這可能與郝敬對佛學的研究和從鮑觀白接受的心學有關。作者以為,宋明“諸新出傳說對于《三傳》舊說,只是選擇性的或依或違,并沒有發(fā)展出更有意義的解釋系統(tǒng)……上焉者猶博采眾說而折衷之,下焉者則一空依傍而自抒胸臆……(郝敬)對《春秋》義理的掌握,并沒有比他所反對的《三傳》更高明”[21]65-93。張曉生在另一文中[22]377-400認為,郝敬把左氏看成一切穿鑿之說的鼻祖,以為傳中參雜后世語且偏袒晉國,不是左丘明所作,左氏的凡例和書例解釋不了《春秋》,只有用心摒棄義例,直觀地體會孔子之意才是出路?!昂戮磪s代表了‘舍傳求經’一系極致發(fā)展的弊端—經義的淺薄化,這樣的弊病也讓《春秋》學‘經傳一體’的起點值得重新被思考”。張曉生指出了郝敬分離經傳、各自為書的一面,不過忽視了郝敬對《左傳》保存魯史的肯定。
近人指出,明代《左傳》學在史學、文學、子學方面也獲得了重大突破,使得《左傳》著作有獨立于經學自立門戶之勢力。周翔宇指出,明代《左傳》在制藝文上的改編所起到的事實根據意義,馮夢龍的《春秋衡庫》、穆文熙的《左傳評苑》采擷相關的敘事、文辭以便考生作文揣摩。應試程文出現從依附胡傳,逐步轉向將四傳等量齊觀的趨勢,甚至出現如顏鯨、楊時秀明確以《左傳》為主,將胡傳還原成宋儒一家之言[8]299,157-158?!蹲髠鳌吩凇耙允陆饨浽忈岓w系”中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李衛(wèi)軍詳細介紹了萬歷以后,《左傳》評點迅速發(fā)展的表現:第一,依托于古文選本的評點著作繼續(xù)發(fā)展,有將《左傳》視為古文正宗之意,選本的篇目有趨同傾向。從內容上,更為充實豐富,有重史事評價者,有重文法分析者,有二者兼顧者。旁批、眉批多揭示文章脈絡,尾批多總論事義。從形式上,多有凡例,正文眉批、旁批、尾批多種形式,圈點更繁復。第二,《左傳》評點專書大量出現。在內容上,廣涉經史文。第三,科舉導向增強,托名現象多。第四,多局部闡發(fā),少全文總括;多感悟品評,少細致分析。第五,為尋求通暢,多有刪改原文。數量較多,但質量不高[23]20,23。穆文熙的作品以分國記事的形式,采錄前人評價,于《左傳》大義發(fā)明無多,對初學揣摩文意還有幫助。凌稚隆的作品側重經學集評的形式,與坊本之泛然采錄者不同。孫鑛、鐘惺側重指摘左氏行文句法意境。這些論文開始從演進脈絡或者某些側面觀察明代《左傳》學的傳承與影響。林穎政分析馮夢龍的《新列國志》有忠君忘身、公私義利、孝慈友恭、守信棄貪、善惡終報、戒淫貞節(jié)等主旨[7]298-304。龔鵬程注意到,馮夢龍把科舉制藝和《春秋》研究關聯(lián)起來,討論經世的主張,是一個新穎的角度。馮氏總結了比合題的類型,主張圍繞書法確立答卷文意。與其他玩賞《左傳》文辭的評點著作不同,重視推求事跡的所以然“義理”,即“圣人”善心與經世大法。既重詞氣文章,從文例書法文勢上尋找大義,“玩辭見義”,又便于讀者揣摩作文之法,以便考試[24]236-269。也有對陸粲、孫鑛、鐘惺的考證或評點研究,如邢猛[25]、張盼盼[26]、鄭艷玲[27]等。
林穎政指出,在明中晚期邊防壓力日增的背景下,經典經世致用的需求喚醒了對左氏軍事論述的研究興趣,左氏被奉為兵學之祖。作者按照儒將和儒生的著述分別舉例討論,重點介紹了陳禹謨的《左氏兵略》、宋徵璧《左氏兵法測要》的主旨與體例,魏禧的《左氏兵謀》、《左氏兵法》?!端膸炜偰俊返呢撁嬖u價并不合乎改編兵法的學者本意,“《四庫總目》對明人的惡評劣價亦絕非僅僅是館臣私人的意見,它所代表的是清廷的官方看法,再宣稱清朝取代明朝是理所當然,明亡非清朝所為,乃自亡耳,以此證明清朝在中原地區(qū)的正統(tǒng)與道統(tǒng)上的合法性”[7]260。林文介紹了明中葉以降評點走出了私人領域,在印刷業(yè)發(fā)達的情況下,評點范圍波及經典。作者詳細介紹了評點的起源、符號和功能,討論了明清士人對待《左傳》等經典被評點和小說選入的褒貶看法,“跨越了經典神圣的鴻溝,進入到通俗淺顯的領域,從經學研究者的書架推廣至一般文人學士,甚至進入到普羅大眾的生活中,這一劇烈的變動雖被傳統(tǒng)經學家目之為‘經典淪喪’,傾覆經典的行為,明人則將此視之為‘典范再造’,調適雅俗的過程”[7]306。捍衛(wèi)經學地位的勢力最終戰(zhàn)勝這種企圖改變經典本質的潮流,故而明代經學被定性為經學既衰。林穎政的研究提供了最全面的明代《左傳》學目錄,對具體著作的研究有按圖索驥之功,且是較早的系統(tǒng)詳盡地批評主流貶低明代《春秋左傳》學意見的著作。
關于顧炎武。羅軍鳳指出,顧氏強調要考辯學術源流,故而重視漢宋前儒的傳注搜集,以求經解,還重視以《左傳》的史實為解經依據,反對穿鑿生義[6]52-54。金永健認為,顧氏重視左氏以史解經的特征,并指出顧氏寄托矯正世風的深意于義例分析和史事褒貶上,又指出顧氏多重考據經傳的方法開啟樸學方法先河[28]。蔡妙真討論了顧炎武《日知錄》中的《左傳》學,舉例論述了顧氏的訓詁成果和義理關懷,與左氏是否是獨立的史著持中立意見,以為左氏作者非一人。指出顧氏《左傳》學的特色在于用歷史的發(fā)展眼光考察古詞古義,利用金石文獻與后世文獻互證、因聲求義不限形體、運用異文對勘、數量統(tǒng)計等多種手段夷夏之辨、辨別禮制[29]。古偉瀛以為,顧氏將夷夏之防融入對《左傳》的注解中,并謂《春秋》書例所謂“文勢使然”的部分是顧炎武為孔子辯護。作者結合詮釋學的理論以為,顧炎武作為詮釋者“本身之色彩都深深烙在所詮釋的對象上”[30]。
關于王夫之。招祥麒以箋注的方式,將王氏《春秋稗疏》逐條分析,將前人具體意見分類,比較王夫之的超脫之處。對《春秋》地理和杜注補苴,有很多創(chuàng)見[31]。
關于明代《左傳》學的研究無疑取得了重大的進展,尤其是在文獻統(tǒng)計,以及作者的身份、時代、地域、與社會的關系和學術發(fā)展的特色方面,相較四庫館臣以來的忽視評價有了較大的突破,不過仍有一些需要深入探討之處,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認識論和方法論有待豐富。明代《左傳》學固然是學術史和文獻學的重要組成,而根本地,它是《春秋》學的一部分。以往研究多從社會史的層面分析作者的身份、時代和地域的分布規(guī)律,結合國家的科舉政策和教育政策,分析明代《春秋》學的興盛程度和普及程度。如林穎政和周翔宇的論著。周文還探討了學術師承和《春秋》學者學派的關系。這些都是重要的研究路徑。不過,在經傳對應關系、傳傳選擇關系以及《春秋》經傳基本問題這些方面,明代學者有著怎樣的統(tǒng)籌體系,在眾多學者指出的以事解經的共同取向背后,有著怎樣“理一分殊”的邏輯推論,目前仍是比較薄弱。
二是文獻解讀有待細化。目前的研究成果固然努力矯正以及反對以四庫館臣為主的貶低評價,不過在以明代學人的著作闡釋觀點時,難免主要引用作者的序言和他人的評價,以及四庫館臣的評價。序言當然是把握一家宗旨的重要門徑,不過也會使研究者忽視作品實際內容與序言的差異,尤其時常以四庫館臣之言為結論,反而與突顯明代學術特征的初衷相違背。經解著作以及史學、評點和兵學著作的代表性作品的解讀還比較欠缺,尤其是經學以外的作品,由于基本都是按《左傳》史料分類,作者編纂篇次的用心并不直觀,評點的語句經常只是幾個字做一意境描繪而不鋪陳,難以概括出體系性的理論。這些作品還缺少推敲和比較。
三是研究領域有待擴展。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著作學理的階段性演進的探討,其他向度的考量還比較薄弱,比如《春秋》經傳與社會政治經濟的關系、詩歌中的經典典故、史學著作中的經典引用和科舉制藝中的經典調試等等。突破作品名稱的限制,在其他類型作品中尋找某種經典的運用目前尚顯不足。
針對以上情況,筆者以為未來明代《左傳》學的研究展望應當有幾個方面:
第一,從經傳關系的角度研究。傳統(tǒng)《春秋》學者都是在經傳體系的高度研究經傳關系的。除了訓詁內容以外,《左傳》的解經部分是連接經傳的關鍵媒介。在《春秋》通論性質的作品中,作者如何以《左傳》的義例和敘事來建構經義,又如何站在經高于傳的高度審視《左傳》的“不足”,《左傳》的若干重要原則如赴告、闕文,以及杜注的演繹等與學者的以事解經脈絡是什么關系。此外,《左傳》的基本問題雖然有一些如作者時代問題在明代論述得不多,但有一些還可以繼續(xù)討論,如明人認為的《春秋》內外傳的關系,《春秋世學》這樣的偽書對《左傳》的改動、利用等等。把《春秋》通論的著作納入《左傳》學研究中,對于明代《春秋》學也是內容的擴展。
第二,從著作的具體內容入手。與上點對應,學者的《左傳》學思想往往是要從經解和傳例的比較中概括而成的,就不能滿足于序言和評價。在經學著作中,要條列左氏傳義,比照作者經解,以及公、榖、胡傳義,觀察作者是傾向選擇舊說,還是另辟新解。在史學改編著作中,要考察作者對《左傳》材料的去取和搭配,在作品之間作比較,以見優(yōu)劣。在兵學改編著作中,要考察不同歷史環(huán)境下策略運用的可操作性,且結合近現代軍事理論進行比較。在小說改編作品中,除了要概括小說的內容旨趣,還要比照《左傳》的史料經歷了怎樣的文學處理,《左傳》的解經特征在文學作品中的保留狀況。
第三,從更多的視角研究。既要考慮共時性的平面展開,也要考慮歷時性的傳承變遷。《左傳》學在明人日常生活、為人處世中是怎樣體現出來的。有時,像大禮議這種政治斗爭的指導思想往往把《左傳》等多種經典綜合運用,那么《左傳》在引用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怎樣的,斷章取義的實踐和原典有哪些差異,為什么產生這種差異。此外,如宗教與《左傳》學、理學與《左傳》學、詩歌中的《左傳》學、史學著作中的《左傳》學,都是這種橫向展開。就歷時性上,《左傳》的基本原則在元明清經歷了怎樣的變化,關注點有哪些變動,為什么產生這種變化,是縱向的展開。突破題材的限制,會有更多的認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