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琳
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247條是關于禁止重復起訴的規(guī)定,根據(jù)條文表述,重復起訴的判斷標準包含三項條件:第一,后訴與前訴的當事人相同;第二,后訴與前訴的訴訟標的相同;第三,后訴與前訴的訴訟請求相同,或者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霸V訟標的”“訴訟請求”兩項要素共同構成了重復起訴識別的客觀方面,關于二者的內涵,由《民訴法解釋》部分起草者參與編寫的《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一書(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釋義書”)指出,依實體法訴訟標的理論(舊實體法說)理解“訴訟標的”要素比較符合我國民事訴訟的實際狀況,舊實體法說“從實體法上的請求權出發(fā)來界定訴訟標的,認為訴訟標的乃是原告在訴訟上所為一定具體實體法之權利主張”;〔1〕沈德詠主編:《最高人民法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上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635頁?!霸V訟請求”則是“建立在訴訟標的基礎上的具體聲明,在采舊實體法說理解訴訟標的的前提下,具體的請求內容對于訴訟中識別訴訟標的及厘清其范圍具有實際意義”?!?〕同上注,第635頁。
“民訴法解釋釋義書”對兩項客體要素的界定似乎并不能為《民訴法解釋》第247條提供穩(wěn)定的適用方案,圍繞二者的具體內涵及相互關系依然存在不少疑問。依照筆者的理解,以“訴訟請求”要素的規(guī)定方式為界分標準,《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實際上涉及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一種是前后兩訴的當事人、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均相同,兩訴實質上是“一訴”;另一種是后訴與前訴的客體要素并不完全相同,即存在“兩個不同的訴”,基于避免矛盾裁判的目的而剝奪后訴的合法性。通過梳理既有學術成果,可以發(fā)現(xiàn)對《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諸多研究雖然沒有明確地將這種類型化的區(qū)分作為討論前提,但所指出的問題大多只能對應其中一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因而事實上也隱含了這樣一種劃分思路:〔3〕比如,張衛(wèi)平教授認為,以訴訟標的和訴訟爭點兩項要素作為判斷重復訴訟的客體標準即可,其中訴訟爭點就是為“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重復起訴形態(tài)設置的。參見張衛(wèi)平:《重復訴訟規(guī)制研究:兼論“一事不再理”》,《中國法學》2015年第2期。筆者將這種解釋方案理解為在“實質的一訴”的重復起訴形態(tài)中,以當事人和訴訟標的作為識別要素;而在“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重復起訴形態(tài)中,以當事人和訴訟爭點作為識別要素。一方面,對于三項要素均相同的重復起訴形態(tài),學者們一般認為,“訴訟請求”不宜作為一項獨立的識別要素,〔4〕比如,嚴仁群教授指出:“以當事人和訴訟標的為要素的‘二同說’相對更為合理……所謂訴訟標的無非是訴訟或審理的對象,而既然某事項已經(jīng)是前案的審理或訴訟對象,那么相同的當事人再就該事項進行訴訟,自然就是重復訴訟?!眳⒁妵廊嗜海骸都扰辛陀^范圍之新進展》,《中外法學》2017年第2期。司法解釋起草者對“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的關系存在誤讀;〔5〕比如,夏璇博士認為:“訴訟標的采實體法說,訴訟請求和訴訟標的應視為外延相同的概念,故沒有必要將訴訟請求單獨作為重復訴訟的判斷要件之一?!眳⒁娤蔫骸墩撁袷轮貜推鹪V的識別及規(guī)制》,《法律科學》2016年第2期。劉哲瑋博士也認為:“根據(jù)‘舊實體法說’,訴訟請求應當是訴訟標的的外在表現(xiàn),二者本應指向同一權利。但第247條將訴訟標的與訴訟請求并列,似乎認為在實體權利之外,當事人訴訟請求的變化也可以導致審理對象的變化,這顯然與訴訟標的就等同于審理對象的認知相左?!眳⒁妱⒄墁|:《論民事訴訟模式理論的方法論意義及其運用》,《當代法學》2016年第3期。任重博士也指出,在我國的規(guī)范語境下,應對“訴訟標的”和“訴訟請求”作一元論理解,但《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文義不僅更貼近二元論,甚至混淆了二者的位階關系。參見任重:《論中國民事訴訟的理論共識》,《當代法學》2016年第3期。另一方面,對于當事人和訴訟標的相同、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重復起訴形態(tài),為了避免“訴訟標的”“訴訟請求”兩項客體要素難以并列適用的困境,有學者指出應當?shù)霸V訟標的”要素的作用,將其解釋為內涵相對模糊、外延寬泛的“生活事實”概念。〔6〕比如,王亞新教授指出,在一些案件中,“不僅訴訟請求在前后訴中并不相同,即使以‘訴訟標的即為實體法上的權利義務或法律關系’的觀點來衡量,也很難說兩訴的訴訟標的是相同的,但僅僅從常識上看也應當承認將后訴視為重復起訴以裁定駁回是一種正確的理解。為了予以解釋論上的支援或論證,應將訴訟標的相同理解為在‘生活事實或糾紛事實’的層面同一”。參見王亞新、陳曉彤:《前訴裁判對后訴的影響——〈民訴法解釋〉第93條和第247條解析》,《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陳杭平博士也持相同觀點,參見陳杭平:《訴訟標的理論的新范式——“相對化”與我國民事審判實務》,《法學研究》2016年第4期。卜元石教授雖然舉例論證“訴訟標的”“訴訟請求”兩項客體要素能夠協(xié)調適用,但同樣改變了“訴訟標的”要素的內涵:“在典型的后訴請求實質否定前訴結果的情形中——甲先依買賣合同要求乙支付價款,勝訴后乙就同一事實依承攬合同要求返還價款——前后訴的標的其實是一致的,因為依據(jù)的是一個事實。至于原告和被告對于這一事實的法律定性不同,并不影響訴訟標的……”參見卜元石:《重復訴訟禁止及其在知識產(chǎn)權民事糾紛中的應用——基本概念解析、重塑與案例群形成》,《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
理論上的解釋困境表明《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規(guī)定難言合理,且實踐中法官對這一條文的理解也遠未達成一致。比如,不少法官在適用《民訴法解釋》第247條時不會既對比前后兩訴的訴訟標的,又對比兩訴的訴訟請求,或“顧此失彼”,或“統(tǒng)合分析”?!?〕比如,在“廣東業(yè)豐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廣東長城建設集團有限公司與中山大學合資、合作開發(fā)房地產(chǎn)合同糾紛案”中,二審法院對該案與“前案”的訴訟請求進行了對比分析。法院認為,“前案”已經(jīng)判決解除涉案合作協(xié)議,該案當事人再請求繼續(xù)履行協(xié)議屬于“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在對比過程中,法院沒有具體強調前后兩案的“訴訟標的”。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民終189號民事裁定書。當然,這并不能說明法院的裁判思路就是錯誤的。這一案例恰好可以印證正文中一些學者的觀點,要想通過適用“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否定后訴的合法性,就要淡化“訴訟標的”要素的識別作用。在分別解釋二者具體內涵的案件中,有的法官認為“糾紛的實質相同”意味著“訴訟標的相一致”,“訴訟請求的具體表述雖有差異,但本質無不同時應認為訴訟請求相同”;〔8〕最高人民法院(2017)民終361號民事裁定書。有的法官直言,“給付之訴的訴訟標的是當事人關于要求對方履行給付行為而作出的訴訟請求,即訴訟請求與訴訟標的實質上是相同的”;〔9〕最高人民法院(2017)民申63號民事裁定書。在涉及同一事實問題時,有的法官主張“依據(jù)同一事實起訴的,訴訟標的相同”,〔10〕最高人民法院(2016)民轄終220號民事裁定書。相反意見則認為在生活事實相同、實體法律關系不同時,訴訟標的也不同?!?1〕參見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16)滬民終245號民事判決書。
在此背景下,本文希望能夠為《民訴法解釋》第247條提供一個相對合理、可供適用的方案。在論證框架上,本文將分別討論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的識別路徑。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在預設功能、現(xiàn)存困惑、適用情形等方面均有差異,只有分開討論才能使相關問題更加清晰。在識別方法上,本文將探討由原告起訴而特定的“審判對象”的具體內涵和不同功能,并在此基礎之上論證重復起訴客觀方面的同一性。〔12〕本文選取“審判對象”概念論證重復起訴客觀方面的同一性,而未直接使用“訴訟標的”概念,主要是為了避免歧義和誤解?!睹裨V法解釋》第247條實質上將“訴訟標的”“訴訟請求”兩項要素共同作為“審判對象”,這與傳統(tǒng)上認為“訴訟標的即是審判對象”的觀點有所不同。因此,在澄清兩項客體要素的內涵與關系之前,有必要以“審判對象相同”指代“重復起訴客觀方面同一”。筆者認為,“審判對象”經(jīng)由原告起訴而特定,表現(xiàn)形式/規(guī)范載體是據(jù)以支持原告訴訟請求的具體的實體法律規(guī)范/請求權基礎。審判對象的功能體現(xiàn)在實體審理與訴訟要件兩個維度:一方面,就某個訴的實體審理而言,審判對象首先通過原告提出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而初步確定,這是處分權的必然要求,再經(jīng)由法律規(guī)范檢索使之進一步特定至某項具體的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案件的審理過程就是判斷原告主張和證明的事實是否符合該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的過程;另一方面,就某個訴對后訴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而言,如何認定在后提起的訴訟不違背重復起訴禁止的訴訟要件,也需對比前后兩訴的審判對象進行判斷。結合《民訴法解釋》第247條來看,在前后兩訴的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三者均相同時,兩訴為“實質的一訴”,在識別方法上應判斷兩訴實體維度的審判對象即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是否相同;在前后兩訴的當事人與訴訟標的相同,且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時,兩訴的生活事實相同,但審判對象即兩訴適用的請求權基礎不同,由于依據(jù)不同的法律規(guī)范對同一生活事實作出認定將導致矛盾裁判,故將后訴視作重復起訴。
遵循上述思路,本文將首先澄清“訴訟標的”“訴訟請求”兩項客體要素的具體內涵與相互關系,進而以“審判對象”概念的內涵和功能為論證工具,討論《民訴法解釋》第247條中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的識別方法。為了給實踐中大量適用該第247條進行裁判的重復起訴案件提供更加契合民事訴訟理論和規(guī)范目的的可行方案,本文的解釋路徑可能會對該第247條進行某種必要的“改造”。
識別重復起訴的關鍵在于判斷“此訴”與“彼訴”的關系。在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三項要素平行設置的識別體系中,每一項識別要素都應當在區(qū)分“此訴”與“彼訴”時獨立地發(fā)揮作用。無效的識別要素不僅無助于識別功能的發(fā)揮,還會導致識別要素越多,重復起訴的門檻就越高,應當被納入規(guī)制范圍的重復起訴就越有可能被遺漏。在理論上,德國法與日本法均認可在當事人相同且訴訟標的相同時,后訴即構成重復起訴;〔13〕參見段文波:《日本重復起訴禁止原則及其類型化析解》,《比較法研究》2014年第5期;[德]漢斯-約阿希姆·穆澤拉克:《德國民事訴訟法基礎教程》,周翠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8~79頁。我國的通說也認為,訴訟標的的一項重要功能就是識別重復起訴?!?4〕參見江偉、韓英波:《論訴訟標的》,《法學家》1997年第2期;張衛(wèi)平:《民事訴訟法》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93頁;江偉主編、傅郁林副主編:《民事訴訟法學》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25頁?!睹裨V法解釋》第247條在“訴訟標的”之外增列“訴訟請求”要素,使得我們在探究兩者各自的內涵時,還要特別關注兩者的相互關系:當兩者處于包含關系時,被包含要素的識別功能就會喪失。如果繼續(xù)保留無效的識別要素,該條文過濾重復起訴的功能就會大打折扣。
根據(jù)“民訴法解釋釋義書”,《民訴法解釋》第247條中“訴訟標的”的界定采舊實體法說,這也符合我國目前的相關理論共識與實踐做法。本文也將舊實體法說理論作為后續(xù)討論的前提,認為“訴訟標的”是實體法上的請求權(對應給付之訴)、實體法律關系(對應確認之訴)或形成訴權(對應形成之訴)。有疑義的是,應當如何理解并列作為客體要素的“訴訟請求”的內涵及其對“訴訟標的”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訴訟請求是一個多義性概念,〔15〕同前注〔3〕,張衛(wèi)平文。其內涵伴隨適用場景的變化而有所不同。為了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訴訟請求”可能涉及的各個內涵層次并更好地探求其與“訴訟標的”之間的互動關系,在此不妨用一個簡單的民事案件作為示例。A于某日搭乘公交車,司機在超速行駛過程中緊急剎車,導致A摔倒受傷。A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公交公司賠償醫(yī)藥費1萬元(以下簡稱例1)。根據(jù)A是否主張了明確的法律理由,“訴訟請求”的內容可能指向三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如果A請求法院依據(jù)《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判決公交公司承擔賠償責任,訴訟標的特定至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那么可以將訴訟請求理解為具體且特定的“1萬元醫(yī)藥費”。這一層次比較符合“民訴法解釋釋義書”的說明,認為訴訟請求是建立在實體權利主張之上的“具體”請求內容,功能在于幫助厘清訴訟標的的范圍。換言之,訴訟請求與訴訟標的各有分工,前者只關注請求內容,后者是指該請求內容的實體權利基礎。第二,同樣地,A請求法院依據(jù)《侵權責任法》的規(guī)定判決公交公司承擔賠償責任,此時還可以將訴訟請求理解為A主張的“侵權損害賠償請求”,這一理解包含了A提出請求的實體權利基礎(即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也就包含了A提起訴訟的請求權基礎(即《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使“訴訟請求”具備了舊實體法說語境下“訴訟標的”的含義,兩項要素具有了同一性。第三,如果A未說明法律理由,只是請求法院判決公交公司承擔賠償責任,此時訴訟請求是脫離了特定實體法律關系的一種抽象的給付請求,其實體權利基礎可能是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也可能是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
接下來需要判斷三個層次的“訴訟請求”是否真的具有識別功能。首先,對于第一層次而言,如果認可“具體的醫(yī)藥費請求”具有識別性,是否意味著A在提出醫(yī)藥費請求之后,還可以另行主張“誤工費請求”“營養(yǎng)費請求”以及“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事實上,這些看似不同的請求內容并不足以使其成立獨立的訴。原因在于,這些請求對應的訴訟標的都是《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所規(guī)定的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6〕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不構成一個獨立的實體請求權,因而不是一個獨立的訴?!肚謾嘭熑畏ā返?2條雖然單獨規(guī)定了被侵權人有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臋嗬?,但賠償責任的認定仍以加害人的行為符合《侵權責任法》關于一般侵權或特殊侵權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為判斷依據(jù),也即例1中被侵權人主張精神損害賠償與主張物質損害賠償?shù)恼埱髾嗷A同一(《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是一個實體請求權之下不同名目、不同類型的賠償要求,單獨提起精神損害賠償構成部分請求。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精神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也規(guī)定不得單獨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請求,但該條文基于精神損害與物質損害系基于“同一侵權事實”的視角,未從兩種損害賠償請求“訴訟標的相同”的邏輯出發(fā),故不以這一司法解釋規(guī)范作為部分請求不合法的依據(jù)。A可以在起訴書中將醫(yī)藥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害等賠償請求分項列出,但本質上只有“一個訴”,如果分次提起訴訟,則屬于部分請求,在后提起的訴訟如不滿足前訴獲得勝訴、說明正當理由等條件,將構成重復起訴?!?7〕參見袁琳:《部分請求的類型化及合法性研究》,《當代法學》2017年第2期。由此可知,訴訟請求的第一層次內涵是訴訟標的的下位概念,在訴訟請求不同、訴訟標的相同的情形中,訴訟請求已經(jīng)喪失獨立發(fā)揮識別作用的功能?!?8〕訴訟標的與訴訟請求第一層次內涵之間的關系,實質上反映了民事實體請求權的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之間的關系。具體的訴訟請求內容即原告希望實現(xiàn)的某項請求權的法律效果。法律效果不是一項請求權的決定性內容,只是各構成要件被滿足后自然發(fā)生的結果。因而,在判斷重復起訴時,具體的請求內容(訴訟請求第一層次)不具有識別性。這同時意味著與訴訟標的同義的訴訟請求第二層次內涵具備識別作用。具有第三層次內涵的訴訟請求實質上是另一項客體要素(實體請求權)的上位概念?!?9〕同前注〔3〕,張衛(wèi)平文;同前注〔5〕,任重文。為了避免歧義,此處用“實體請求權”替代“訴訟標的”概念,因為通說認為,訴訟標的的重要功能之一是識別重復訴訟,而訴訟請求的第三層次內涵恰恰使得舊實體法說語境下的“訴訟標的”(實體請求權)的識別功能歸于消滅。原因在于第三層次的訴訟請求是脫離實體法律評價的抽象要素,即使實體請求權發(fā)生變化(無論A的起訴是基于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還是基于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抽象層面的訴訟請求依然相同。
以上三個層次的訴訟請求也體現(xiàn)出其與舊實體法說理論中“訴訟標的”(實體請求權)的三種互動關系:第一層次是訴訟標的的下位概念,在訴訟標的的影響下已不具備識別功能;第二層次與訴訟標的同義,具備識別功能;第三層次是實體請求權的上位概念,使實體請求權喪失識別功能。如前所述,不少學者認為,以當事人、訴訟標的兩項要素判斷重復起訴更加符合民事訴訟基本原理。上文的分析大致也可得出這一結論。除了“訴訟標的”本身就可以完成對重復起訴客觀方面的識別之外,多義的訴訟請求可能引發(fā)適用混亂也是一項重要原因?!睹裨V法解釋》第247條的客體要素設置難言合理,“民訴法解釋釋義書”僅關注了兩項要素的各自內涵,卻忽視了二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在《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框架下,唯有認定“訴訟請求”的第二層次內涵,將其與“訴訟標的”作同一性理解,才能在尊重基本原理的同時,勉力符合現(xiàn)行規(guī)范將二者作為并列要素的本意。
此外,對于“訴訟請求”的解釋必須兼顧“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中“訴訟請求”的內涵。通常認為,“裁判結果”的范圍限于判決主文,是對原告訴訟請求的回應性判斷,體現(xiàn)了法院對當事人主張的權利義務關系的認定結果。如果能夠實質性地否定“權利義務關系的認定結果”,意味著“訴訟請求”的內涵必然是指原告在實體權利層面的主張,它既不是指在具體的請求內容層面,后訴請求的給付數(shù)額或責任承擔方式否定前訴判決支持的特定內容,從而否定了訴訟請求的第一層次內涵,也無法割裂訴訟請求與實體法律評價之間的關聯(lián),從而否定了訴訟請求的第三層次內涵。可見,借助于“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印證,也可得出“訴訟請求”應與“訴訟標的”同義的結論。
在對“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作同一性理解的基礎上,《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實際上涉及以下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其一,在前后兩訴的當事人、訴訟標的相同時,兩訴為“實質的一訴”。其二,在前后兩訴的當事人相同,且后訴的訴訟標的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時,為了避免矛盾裁判,后訴構成重復起訴。界定識別要素的內涵是確立識別路徑的前提。以下將分別論證上述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的識別方法。
前后兩訴的訴訟標的與訴訟請求均相同時,兩訴客觀方面的同一性就是法院“審判對象的同一性”。這意味著如果前訴已經(jīng)對某一事項作出判斷(既判力情形),或者將要對這一事項進行判斷(訴訟系屬情形),那么針對相同事項提起的后訴就是重復起訴,這一“事項”就是在前后兩訴中具有同一性的“審判對象”。通說認為,訴訟標的就是法院審理和判斷的對象?!?0〕審判對象(訴訟對象)是對訴訟標的最首要的認識。比如,張衛(wèi)平教授在其教科書中提出:“在民事訴訟中予以審理和判斷的對象就是訴訟標的。訴訟標的從其最簡單的含義上講就是訴訟的對象?!蓖白ⅰ?4〕,張衛(wèi)平書,第191頁。傅郁林教授在其教科書中的“訴訟標的的基本功能”部分也首先說道:“訴訟標的是訴訟中審判的對象。從訴訟開始到訴訟終了,當事人的訴訟活動和法院的審判活動都是圍繞著訴訟標的展開,所以它也是民事訴訟的核心?!蓖白ⅰ?4〕,江偉主編、傅郁林副主編書,第23頁。在比較法上,德國學者堯厄尼希指出,法院和當事人必須首先知道在這個訴訟中對什么發(fā)生爭執(zhí),應當裁判什么(即確定程序標的),之后才能談得上程序。參見[德]奧特馬·堯厄尼希:《民事訴訟法》,周翠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97頁。日本學者中村英郎認為,“法院審理與判決的內容就是所謂的‘訴訟對象’,又被稱為‘訴訟標的’或‘訴訟物’等等?!眳⒁姡廴眨葜写逵⒗桑骸缎旅袷略V訟法講義》,陳剛等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頁。在上文對《民訴法解釋》第247條中“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作同義理解的基礎上,重復起訴的客觀方面即“審判對象/訴訟標的的同一性”的邏輯也就能夠相應地成立。問題的關鍵在于,審判對象究竟為何,以及法院究竟對什么進行了審理和判斷。
本文在龐大、復雜的訴訟標的理論體系之外又引入“審判對象”概念作為重復起訴客觀方面的識別工具,的確有加劇問題復雜性之嫌。但是,訴訟標的及其對應的實體請求權在概念上過于抽象,很難提升具體案件中重復起訴識別的可操作性。在民事訴訟中,原告除了要提出實體權利主張,還要使法官能夠找到支持其權利主張的法律規(guī)范/請求權基礎,否則即使原告主張的事實是真實的,沒有相應的規(guī)范支持也無濟于事?!?1〕參見葛云松等:《法治訪談錄:請求權基礎的案例教學法》,《法律適用·司法案例》2017年第14期。這項“能夠支持原告權利主張”的請求權基礎就成為溝通實體請求權與訴訟標的的橋梁,不僅可以準確地界定訴訟標的的外延,而且可以為法院后續(xù)的具體審理工作劃定明確的邊界。通常而言,訴訟標的是當事人攻擊防御的重心,〔22〕同前注〔14〕,江偉主編、傅郁林副主編書,第23頁。是法官事實調查的邊界,〔23〕同前注〔5〕,劉哲瑋文。這并不是基于訴訟標的識別標準理論的視角,而是從審判對象的角度將訴訟標的落實至具體、特定的請求權基礎。首先,經(jīng)由原告起訴,法官檢索到支持原告訴訟請求的請求權基礎,進而這項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就成為當事人舉證證明、法官調查認定事實的邊界,在事實真?zhèn)尾幻鲿r,各構成要件也成為證明責任的分配依據(jù)。以往關于訴訟標的理論的研究與探討更多關注的是不同識別標準對訴訟標的外延的影響,但對識別標準的分歧從來都是為了解決請求權競合所引發(fā)的“理論怪圈”,〔24〕參見吳英姿:《訴訟標的理論“內卷化”批判》,《中國法學》2011年第2期。各種學說除了在請求權競合時界定的訴訟標的外延有所不同之外,在其他場合并無本質區(qū)別,也很難成為識別重復起訴的工具。本文從“審判對象”的功能著手,以“請求權基礎”為線索,建立實體請求權與訴訟標的之間的溝通聯(lián)結,這不僅更加契合“重復訴訟的客觀方面即‘審判對象的同一性’”的基本思路與判斷標準,“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路徑也能夠真正提升重復起訴識別在實務領域的可操作性?!?5〕類似地,日本理論界雖然一直在積極倡導新訴訟標的理論,但實務中依然是舊理論處于絕對的支配地位,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舊說的可操作性強。參見段文波:《規(guī)范出發(fā)型民事判決構造論》,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頁。當然,以此為例并不是又重新回到“以訴訟標的識別標準識別重復起訴”的舊思路,而是意在說明實體請求權及其規(guī)范載體對具體審判工作而言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在此思路之下再來分析法院的審判對象究竟為何這一問題。民事案件的審理與裁判遵循“訴訟標的→請求權基礎→要件事實→證據(jù)”的邏輯。〔26〕參見傅郁林:《民事裁判思維與方法——一宗涉及外國法查明的判決解析》,《政法論壇》2017年第5期。其中,請求權基礎、要件事實、證據(jù)三者之間具有緊密、嚴格的對應關系:請求權基礎是個案中可以支持一方當事人向對方提出訴訟請求的民事實體法規(guī)范;要件事實則以這項規(guī)范的各個構成要件為邊界,是生活事實經(jīng)過法律上的取舍、過濾并作了“切割”的事實;〔27〕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而證據(jù)是以這些要件事實為證明對象、能夠發(fā)揮證明要件事實價值的證據(jù)材料。可見,法律規(guī)范決定了要件事實的邊界,進而明晰了證據(jù)證明的對象。換言之,請求權基礎的確定奠定了后續(xù)事實審理的邏輯前提。由此可見,能夠切實區(qū)分法院審判對象的應當是裁判邏輯鏈條中的前兩環(huán)即訴訟標的與請求權基礎。
具體而言,首先,訴訟標的經(jīng)由原告起訴而確定,其功能在于特定化審判對象,劃定法院審理和判斷的邊界。就審判對象的確定而言,在起訴階段,原告所提出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28〕根據(jù)《民事訴訟法》第119條第3項的規(guī)定,原告于起訴之時應提出具體的訴訟請求、事實和理由。要能夠實現(xiàn)區(qū)分此訴與彼訴的目的。〔29〕起訴階段的事實主張以特定訴訟標的為限,不作過分具體的要求。參見李凌:《事實主張具體化義務的中國圖景》,《當代法學》2018年第1期。因此,在前述例1中,如果原告A只是描述了其與被告公交公司發(fā)生糾紛的事件經(jīng)過,并提出由公交公司負擔醫(yī)藥費,那么在舊實體法說語境下,由于無法識別原告據(jù)此起訴的法律理由,也就無法明晰審判對象?!?0〕在不涉及請求權競合的場景中,比如A與B在餐廳發(fā)生口角,B毆打A致A受傷,A訴至法院請求B賠償醫(yī)藥費。此時,即使A未明確提出以《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作為法律依據(jù),甚至未說明以《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guī)定作為法律理由,由于根據(jù)原告的訴訟請求和事實主張已經(jīng)能夠將審判對象特定,法官也可以據(jù)此確定原告的請求權基礎是《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此時原告的起訴是符合要求的,也實現(xiàn)了將審判對象特定化的目的。根據(jù)法官知法原則,即使堅持舊實體法說,當事人也只需在訴狀中提出生活事實,而由法官自行提取其中的法律事實以識別訴訟標的的數(shù)量。參見曹志勛:《立案形式審查中的事實主張具體化》,《當代法學》2016年第1期。這與正文例1所示情形中要求當事人必須選擇法律理由并不沖突,在當事人只提出生活事實時,法院應進行必要的法律釋明。原告必須在競合的實體請求權中作出選擇,以使基于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此訴”與基于違約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彼訴”相區(qū)別。〔31〕但這并不意味著原告在起訴所依據(jù)的請求權獲得敗訴判決后,無法再通過訴訟主張未選擇的其他請求權。有關請求權競合的訴訟構造,參見袁琳:《基于“同一事實”的訴的客觀合并》,《法學家》2018年第2期。在此,“訴訟標的”的功能在于初步特定化審判對象,并為第二環(huán)節(jié)的法律規(guī)范檢索提供方向。其次,對于“請求權基礎”的理解,以給付之訴為例,法院審理和判斷原告是否享有某項請求權的過程,也即審查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是否符合擬適用的請求權基礎各項構成要件的過程。因此,“請求權基礎”的功能在于,通過具體的法律條文及其更加細致的構成要件進一步特定審判對象,使訴訟標的的識別功能更加明確和細化。具言之,如果“請求權基礎相異,訴訟標的自屬不同”;〔32〕王澤鑒:《民法思維: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3頁。如果請求權基礎相同,而構成要件不同,則實體請求權不同,訴訟標的也不同?!?3〕比如《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對于一般侵權行為的規(guī)定,實際上包含了“狹義侵權”“違法侵權”和“背俗侵權”三項實體請求權,這三項請求權在構成要件上也有明顯差異。
借助于審判對象概念,可將訴訟標的與訴訟請求均相同的重復起訴限定在“兩訴依據(jù)的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相同”的情形中,藉此也可厘清重復起訴識別的一些爭議,比如上文已經(jīng)提到的部分請求問題。在一般侵權案件中,醫(yī)藥費、誤工費、營養(yǎng)費與精神損害等賠償請求的法律依據(jù)都是《侵權責任法》第6條第1款,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均相同,法院審理和判斷的內容完全一致,因而構成重復起訴。此外,實踐中還涉及這樣一種情形,即前后兩訴的訴訟請求從表面上看并不相同,但是否屬于重復起訴還需細致分析,后訴與前訴有可能“實際上就是一回事”,只是在訴訟請求上換了一種說法?!?4〕同前注〔6〕,王亞新、陳曉彤文。這依然有賴于對兩訴所依據(jù)的請求權基礎進行判斷。比如,原告在前后兩訴中分別依據(jù)同一《委托銷售協(xié)議書》的約定請求賠償資金占用損失和資金利息,當事人雙方在該協(xié)議書中約定,違約一方應支付每日千分之八的利息,〔35〕參見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5)渝高法民申字第00288號民事裁定書。因此無論是請求賠償資金占用損失還是資金利息,原告的法律依據(jù)都是該協(xié)議書中的約定條款,兩訴的請求權基礎相同,后訴是重復起訴?!?6〕該案的審理法院雖然認為兩訴的訴訟請求只是“名稱不同,但性質相同”,但對前訴的資金損失請求以協(xié)議書中未明確約定為由未予支持。既然兩訴的訴訟請求實質相同,協(xié)議書中又明確約定了資金利息的計算方式,那么不予審理前訴資金損失請求的做法應當是錯誤的。相反的情形是法院誤將不同的訴識別為重復起訴。比如,在前訴中,原告以被告無權轉讓涉案土地為由,請求解除雙方的轉讓協(xié)議,法院以無權處分并非法定解除事由為由,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之后原告再次起訴請求確認協(xié)議無效,在一審法院判決合同無效后,二審法院認為前后兩訴的訴訟標的相同,后訴構成重復起訴?!?7〕參見吉林省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2016)吉08民終607號民事裁定書。在此暫且不論前訴法院在已經(jīng)查明合同存在無效事由后,依然判決駁回原告解除合同的訴訟請求的做法是否正確,〔38〕合同無效事由屬于法官依職權審查的范圍,即使當事人未予主張,法院可以代表國家主動干預。參見劉哲瑋:《論公司決議訴訟的裁判效力范圍》,《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最高人民法院在相關裁判中也認為,合同效力的認定屬于法官依職權審查的事項,當事人未對合同效力提出異議,但法院經(jīng)審查具有無效事由的,應依法認定合同無效。參見任重:《我國民事訴訟釋明邊界問題研究》,《中國法學》2018年第6期。后訴的二審法院認為請求確認合同無效(規(guī)范依據(jù)是《合同法》第52條)與請求解除合同(規(guī)范依據(jù)是《合同法》第94條)構成相同的訴訟標的,顯然是錯誤的。
由上可知,在實體審理維度,審判對象是指據(jù)以支持原告訴訟請求的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經(jīng)由下文的討論可知,審判對象的功能還體現(xiàn)在訴訟要件的維度。作為一項訴訟要件,重復起訴禁止規(guī)則旨在考察此訴與彼訴的外部關系,在識別方法上也需要通過對比兩訴的審判對象進行判斷?!昂笤V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形態(tài)的重復起訴以預防矛盾裁判為預設功能,在具體識別過程中,審判對象在兩個維度上都發(fā)揮重要作用。
根據(jù)“訴訟請求”要素的規(guī)定方式,《民訴法解釋》第247條除了涉及上文討論的“實質的一訴”形態(tài),還包括這樣一種情形,即前后兩訴適用的請求權基礎不同,本質上是兩個不同的訴,但二者基于相同的生活事實,如果依據(jù)不同的法律規(guī)范作出判決將產(chǎn)生矛盾裁判,因而認定后訴構成重復起訴,例如如下案例。
在前訴中,原告A銀行依據(jù)與B銀行簽訂的《同業(yè)存款協(xié)議》起訴請求B銀行支付存款本金、利息和違約金,被告抗辯雙方之間實際上是委托定向投資法律關系。法院判決認定涉案《委托定向投資協(xié)議》不成立,當事人之間不存在委托定向投資法律關系,涉案《同業(yè)存款協(xié)議》因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而無效?!?9〕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民終800號民事判決書。之后,B銀行起訴請求確認《委托定向投資協(xié)議》合法、有效并要求A銀行繼續(xù)履行該協(xié)議。法院認為:“后訴與前訴實際上是雙方基于同一法律事實,分別依據(jù)各自主張成立的法律關系性質行使相應的請求權”;“前訴中,根據(jù)當事人的訴訟請求及抗辯主張,該案審理勢必涉及雙方法律關系的性質為委托定向投資還是同業(yè)存款關系以及對《委托定向投資協(xié)議》及《同業(yè)存款協(xié)議》效力的認定。而后訴的審理同樣也需要對上述雙方法律關系性質及合同效力的爭議作出評判。據(jù)此認定兩案訴訟標的相同。在前訴已經(jīng)判決雙方之間不存在委托定向投資法律關系的情況下,B銀行在本案中的請求明顯構成對前訴裁判結果的對抗和否定。”(以下簡稱例2)〔40〕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7)民終1號民事裁定書。
在此案中,法院依然認為訴訟標的就是審判對象,只是后訴審理法院對審判對象的理解會面臨兩個不同視角:一方面,就后訴本身的實體審理而言,其審判對象應當是B銀行依據(jù)《委托定向投資協(xié)議》享有的繼續(xù)履行請求權是否成立;另一方面,就后訴與前訴的關系而言,其審判對象是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的性質及所簽訂的兩項協(xié)議的效力是否存在沖突。與前訴的審理對象應當是A銀行基于《同業(yè)存款協(xié)議》的繼續(xù)履行請求權和違約金請求權是否成立一樣,后訴的審理對象本也應是后訴的實體請求及其依據(jù)的法律規(guī)范。但由于后訴與前訴基于相同的生活事實,所以在前后兩訴關系層面上,后訴還涉及同一生活事實的實體定性問題,如果定性不同,則有導致矛盾裁判的風險。在審理順序上,法院會首先考察前后兩訴關系層面后訴的審理對象,因為后訴是否構成重復起訴是一項訴訟要件,如果后訴因不滿足這項要件而不合法,也不會進入“請求權規(guī)范及其構成要件”層面的實體審理。
通過對例2的分析可見,對于每一個獨立的訴來說,法院的審判對象都是經(jīng)由原告起訴而特定的訴訟標的及其依據(jù)的法律規(guī)范;對于在事實上與前訴有實質關聯(lián)、可能構成重復起訴的后訴來說,法院在審理和判斷后訴的訴訟標的及法律規(guī)范之前會首先考察其與前訴的關系。特別是在“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情形中,兩訴客觀方面的同一性可能發(fā)生由實體法律規(guī)范向純粹生活事實的轉化,即“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功能正是在于規(guī)制矛盾裁判,〔41〕同前注〔3〕,張衛(wèi)平文。當后訴與前訴基于相同的生活事實、但又提出不同的法律定性請求時,就會產(chǎn)生矛盾裁判的風險。
“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獨特功能決定了其適用場域,因此一方面,在考慮適用范圍時,必須結合其旨在規(guī)制矛盾裁判的預設功能展開分析;另一方面,避免矛盾裁判作為一種目標,應是該形態(tài)致力于實現(xiàn)的結果,《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將“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前置為該形態(tài)的前提條件,將導致這一規(guī)范在適用上的泛化傾向,特別是目前我國現(xiàn)行規(guī)范中還有與防止矛盾裁判相類似的防止矛盾事實的認定規(guī)則(《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5項)?!睹裨V法解釋》第247條不僅誘發(fā)了其與第93條第5項之間的適用協(xié)調問題,其在適用上的泛化傾向也會擠占第93條第5項的應然適用空間,因此,對“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適用范圍的梳理應當以避免矛盾裁判這一特定功能為基本前提。
矛盾裁判應是指后訴的訴訟標的與前訴的判決主文之間存在沖突?!?2〕比如有學者指出,真正的矛盾判決僅限于判決主文部分矛盾的判決,因為這將直接影響對實體權利歸屬的判定,并且妨礙給付之訴判決的執(zhí)行;裁判理由的沖突由于不會產(chǎn)生訴訟標的層面的重大后果,只需通過審級制度予以救濟即可。參見曹志勛:《反思事實預決效力》,《現(xiàn)代法學》2015年第1期。由于“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調整的并非“實質的一訴”層面的重復起訴,因此如果后訴存在矛盾裁判風險而被“擬制”為重復起訴,則會面臨合法性被剝奪的程序后果,這將對后訴原告的實體利益產(chǎn)生重大影響,因而必須將“矛盾裁判”嚴格限定為前后兩訴在訴訟標的層面存在沖突,而非只是在事實認定層面的沖突?;诖?,有必要討論如下問題:矛盾的事實認定是否必然導致矛盾的裁判?這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適用于哪些具體情形?以什么樣的方式處理矛盾裁判才是妥當?shù)模?/p>
1.矛盾的事實認定是否必然以及何時導致矛盾裁判
可以肯定的是,并非所有的矛盾事實認定都必然產(chǎn)生矛盾裁判的后果。有學者認為,可能導致矛盾裁判的事實限于“能夠導致特定給付請求權產(chǎn)生的基本要件事實”?!?3〕同前注〔6〕,王亞新、陳曉彤文。該文從區(qū)分前訴對后訴產(chǎn)生積極既判力還是預決效力(《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5項)的角度,認為能夠產(chǎn)生積極既判力的只有前訴裁判的主文內容,其中除了某種權利有無的確認或是否變更某種法律關系的判斷,還包括能夠導致特定給付請求權產(chǎn)生的基本要件事實。所謂“基本要件事實”,是指使某項權利得以產(chǎn)生的不可或缺或最低限度的必要條件及相關事實,且該條件或事實應當在前訴作為爭議焦點經(jīng)過充分的審理,并由生效裁判作出明確的認定。〔44〕同上注,王亞新、陳曉彤文。換言之,如果只是經(jīng)前訴生效裁判認定的間接事實或輔助事實,則不會導致矛盾裁判,也就只能在《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5項規(guī)定的免證效力層面對后訴發(fā)揮作用。
如此一來,先決問題一定屬于“基本要件事實”。所謂先決問題,是指在給付之訴或形成之訴(稱為“主訴”)中,如果不僅是主訴本身發(fā)生爭議,而且作為主訴之基礎、需要先行確認的事項(比如最常見的原因法律關系或原因行為)也發(fā)生爭議,那么該項需要先行確認的問題就是先決問題,比如合同的成立、有效、可撤銷等?!?5〕參見傅郁林:《先決問題與中間裁判》,《中國法學》2008年第6期?;谙葲Q問題所具有的基礎性、前提性地位,對先決問題的認定與對給付請求(訴訟標的)的最終裁判必須保持高度的乃至嚴密的一致性,〔46〕關于先決問題存在爭議時給付請求與其包含的確認請求之間的關系,參見上注,傅郁林文。這也說明如果前后兩訴存在先決問題認定上的沖突,實質上也就產(chǎn)生了訴訟標的層面的沖突。這不僅包括后訴的先決問題直接否定前訴的訴訟標的,或是后訴的訴訟標的直接否定前訴的先決問題的情形,還包括前后兩訴在先決問題上可能作出相反認定的情形(比如例2)。
基本要件事實也好,先決問題也罷,雖然存在概念表述上的不同,〔47〕比如張衛(wèi)平教授還采用了“訴訟爭點”“實質問題”兩個概念,參見前注〔3〕,張衛(wèi)平文。但共同回答了以下兩個層面的問題。首先,矛盾的事實認定并不總是導致矛盾的裁判。其次,唯有對所謂的“基本要件事實”“先決問題”產(chǎn)生矛盾的認定,才可能導致矛盾裁判,這是因為法院對這些事實的認定結果與對訴訟標的的最終判斷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如果這些事實的認定結果存在矛盾,訴訟標的層面的裁判結果也必然存在矛盾。由此,還需更新對“裁判結果”的認識,將裁判結果的外延從判決主文確定的權利主張層面擴展至裁判理由認定的基本要件事實層面。比如,有學者主張:“除卻主文外,裁判理由中的判斷應該也可以說是裁判結果,它也是法院衡量證據(jù)和斟酌法律后所作出的判斷,只不過相對于主文中的判斷(最終結論)而言,它們是前期結論。更何況,這些前期結論中的一部分與主文的關聯(lián)是非常緊密的,主文之判斷正是直接以之為基礎的。所以,若認為后訴請求對于核心前期結論的否定,也是對前訴裁判結果的否定,應該也是可以的?!薄?8〕同前注〔4〕,嚴仁群文。
2.可能引發(fā)矛盾裁判的若干情形
第一,后訴的訴訟請求直接否定前訴的判決主文。這種類型的后訴與前訴通常處于同一實體法律關系內,比如前訴判決確認某一特定行為不是侵權行為,后訴請求基于該特定行為的侵權損害賠償;或者前訴判決確認某合同無效,后訴請求繼續(xù)履行該合同。
第二,后訴的訴訟請求否定前訴的實體性先決問題,進而否定前訴的判決主文。這種情形與前述第一種情形在外觀上可能是正好相反的情形。比如,前訴判決支持基于某一特定行為的侵權損害賠償,后訴請求確認該特定行為不構成侵權;又如,前訴判決支持繼續(xù)履行某一合同,后訴請求確認該合同無效?!?9〕以上兩種情形關注的通常都是給付之訴與確認之訴的關系。除了適用《民訴法解釋》第247條討論后訴是否構成重復起訴之外,還有一種路徑是根據(jù)確認利益判斷確認之訴的合法性。關于給付之訴與確認之訴關系的討論,參見趙秀舉:《論確認之訴的程序價值》,《法學家》2017年第6期;夏璇:《消極確認訴訟之反訴研究——從司法解釋與相關判例視野的再審視》,《學術界》2016年第3期。
第三,前后兩訴存在共通的先決問題層面的爭議焦點,后訴旨在直接對抗前訴對爭議焦點的認定,比如例2所示的情形。此時雖然后訴不是直接與前訴的權利主張相矛盾,但由于前訴對爭議焦點的認定與最終的裁判結果存在邏輯上的一致性,后訴旨在對抗前訴的爭議焦點即意味著其必然也在實質上否定前訴的裁判結果。此外,上文的分析表明只有“基本要件事實”或“先決問題”層面的事實認定才與判決主文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如果后訴僅是對其他事實認定提出反對主張,或是兩訴在共通的先決問題層面沒有爭議,則不構成“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形態(tài)的重復起訴,比如如下案例。
在一起商品房銷售合同糾紛中,A公司以B公司違約為由,起訴請求解除《商品房買賣合同》并支付違約金。該案經(jīng)過兩級法院審理,最終判決支持A公司的訴訟請求。〔50〕參見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錫民初字第0018號民事判決書、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蘇民終字第00019號民事判決書。兩審法院均認為該案的爭議焦點之一是B公司是否構成違約,A公司是否有權解除合同。兩審法院均認為,B公司與A公司簽訂的《商品房買賣合同》合法有效,在合同履行過程中,為解決資金困難,B公司從零星銷售涉案房屋變更為整體處置涉案房屋,A公司也不再交付相應房屋,雙方事實上通過各自行為變更了合同履行方式。B公司以A公司未交付房屋為由拒絕付款,構成違約,A公司未交付房屋的行為不構成違約。后B公司起訴請求A公司承擔違約責任。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在前訴的A公司起訴B公司違約的案件中,無錫市中級法院對各方是否存在違約情形進行了審查判斷,認定‘雙方當事人實際上已通過各自行為變更合同履行方式,A公司未交付已付購房款對應價值的房屋不構成違約’,‘B公司未支付剩余購房款構成違約,應當承擔違約責任’,據(jù)此判決B公司向A公司支付違約金。B公司上訴后,江蘇省高級法院在二審程序中也認定‘A公司未交付已付購房款對應價值的房屋不構成違約’。可見,B公司雖未在前訴中明確提出反訴主張,但兩審法院均對A公司是否違約進行了實質審查,已明確認定A公司不構成違約。B公司基于同一事實和相同法律關系,在本案提出A公司違約的訴訟請求,該請求實質上否定了前訴的裁判結果?!保ㄒ韵潞喎Q例3)〔51〕最高人民法院(2017)民申210號民事裁定書。
與例2一樣,例3也是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應當構成“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重復起訴案件。但不同的是,例2中后訴的目的是對抗前訴的裁判結果,而例3中后訴似乎與前訴的裁判結果并不存在實質性的沖突。在例3中,前后兩訴的原告均要求對方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一方面,如果認為先決問題是買賣合同的效力問題,那么即使這一先決問題具有共通性,由于雙方都主張違約責任,因而合同的有效性應屬于無爭議的事實,可以直接予以認定,不致引發(fā)矛盾裁判;另一方面,如果認為先決問題是雙方分別存在違約行為,那么這一點雖有爭議,卻在前后兩訴中獨立存在,缺乏共通性,需要分別審理與認定,因而也不會產(chǎn)生矛盾裁判。
事實上,例3的關鍵不在于如果支持后訴的訴訟請求,將會對前訴的裁判結果造成沖擊,即A公司承擔違約責任并不妨礙B公司依然要承擔違約責任。〔52〕當事人雙方基于同一合同請求對方履行義務、承擔違約責任的類似案件可以參見湖北省黃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鄂黃石中民四終字第00046號民事判決書。該案兩審法院均認為后訴不構成重復起訴。例3的關鍵在于,后訴如果認定A公司違約,將會與前訴認定A公司不違約形成沖突。暫且不論這種沖突是否重要,在此我們關注的是這種沖突是否為《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之規(guī)定應當規(guī)制的情形。如果適用《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后訴面臨的將是整體上的、根本性的合法性危機;如果適用其他程序規(guī)范(比如《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5項之免證效力條款),則后訴在合法性上不受影響,只是A公司在其是否構成違約這一事實問題上將面臨較大的證明困境。
我國法院向來高度重視避免出現(xiàn)矛盾裁判,〔53〕同前注〔4〕,嚴仁群文。上文對《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考察也印證了這一結論:“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情形存在濫用的傾向,一旦后訴的訴訟請求可能與前訴相抵觸(無論是與前訴的裁判結果還是與一般的事實認定相抵觸),法官都有可能通過適用該第247條阻卻后訴的合法性。同禁止重復起訴類似,在《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5項中,“已為人民法院發(fā)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事實”的免證效力也有避免事實認定矛盾的作用。盡管一個是規(guī)避“裁判結果/訴訟標的”上的矛盾,一個是規(guī)避“裁判理由/事實認定”上的矛盾,但由于前訴中“被確認的事實”有可能對后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事實,甚至導致前后兩訴“看上去就是一回事”,從而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法院將“事實認定矛盾”與“裁判結果矛盾”相等同。
如果說禁止重復起訴的目的在于防止矛盾裁判,那么將可能發(fā)生矛盾裁判(實質為“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所表達的含義)前置為是否構成重復起訴的判斷條件,就會導致這一條款適用上的擴大。尤其是為了防止前后兩訴的矛盾,在承認后訴的合法性之后,依然有《民訴法解釋》第93條第5項可以作為排除一部分矛盾事實認定的工具。最后,當所有工具消耗殆盡,依然殘留一部分矛盾的事實認定或判決時,也很難說這些“矛盾”就是錯誤的。因此,為了規(guī)范《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的適用,應當充分發(fā)揮能夠規(guī)制矛盾裁判的各種程序工具的作用。對于因否定前訴的裁判結果而導致后訴不合法的情形應保持較為嚴格的適用態(tài)度。
3.可能引發(fā)的“禁止另行起訴、強制反訴”效果
反訴在性質上屬于獨立之訴,不因本訴的撤回而喪失合法性。此外,反訴請求應與本訴請求有牽連關系,旨在吞并或抵銷本訴請求。通常認為,反訴與本訴的牽連關系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情形。第一,反訴請求與本訴請求基于同一法律關系或同一權利。比如,基于同一合同,雙方互負給付義務,本訴請求與反訴請求都是請求對方履行各自的合同義務。第二,反訴請求與本訴請求基于同一事實。比如,雙方在發(fā)生斗毆后,各自向對方主張侵權損害賠償。第三,反訴請求與本訴請求互不相容,或其中一項請求為另一項請求的先決問題?!?4〕同前注〔14〕,張衛(wèi)平書,第321頁。比如,本訴請求履行某一合同,反訴請求確認該合同無效;又如,本訴請求履行某一合同,反訴請求撤銷該合同。在《民訴法解釋》出臺后,以上三種牽連形態(tài)都可能與第247條產(chǎn)生某種關聯(lián),特別是第三種情形,甚至直接對應于“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反訴旨在吞并或抵銷本訴的請求,從這個意義上說,反訴的目的就是為了對抗本訴。而在“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認定中,前后兩訴原被告雙方的訴訟地位可以調換,并且后訴的目的就在于推翻前訴的裁判結果。因此,如果未在本訴進行過程中及時提起反訴,那么待本訴終結后再行起訴就可能成為重復起訴。這使得《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客觀上具有了強制反訴的效果。
從訴訟類型上予以識別,可能引發(fā)強制反訴的情形包括以下兩種:(1)前后兩訴是消極確認之訴和給付之訴;(2)本訴為請求撤銷合同的形成之訴,反訴為請求履行合同的給付之訴。在這兩種示例中,如果兩訴并存,由于依據(jù)的法律規(guī)范不同,因而不構成“實質的一訴”意義上的重復起訴,兩訴可同時存在。但是,由于兩訴在先決問題上存在重疊,如果前訴對先決問題的認定與后訴的訴訟請求存在沖突,就可能成立“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意義上的重復起訴。具體而言,在第一種類型中,以本訴為消極確認之訴,反訴為給付之訴為例,本訴尚未終結時,不妨礙本訴被告提出作為反訴的給付請求,然而,一旦本訴作出支持原告訴訟請求的判決,被告再提出給付請求勢必與本訴的裁判結果相沖突。同樣地,在第二種類型中,如果本訴已經(jīng)作出準予合同撤銷的判決,合同即歸于無效,被告再提出包含確認合同有效的給付請求也將導致與本訴判決相沖突。由是觀之,在以上及類似情形中,客觀上會促使被告在本訴審理過程中就提出反訴。
在雙方互負給付義務或者均請求對方予以賠償?shù)膱龊希ū驹V與反訴存在牽連關系的第一種、第二種情形),即使本訴被告未于前訴系屬時提起反訴,待前訴終結后依然可以另行起訴,并不會導致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效果。這是因為反訴所具有的“吞并、對抗”本訴的屬性是從訴訟標的的角度對本訴和反訴的關系進行描述。此外,由于先決問題的認定與最終的裁判結果存在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先決問題的沖突可以視作訴訟標的層面的矛盾。而雙方互負給付義務或均請求對方予以賠償?shù)那樾蝿t不屬于此類,即使分開訴訟也不會產(chǎn)生矛盾的裁判結果。質言之,原則上應當承認反訴另行提起的合法性,不宜擴大強制反訴的適用范圍,這與前述“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應予以嚴格適用的思路是一致的。
以“訴訟請求”要素的規(guī)定方式為類型化依據(jù),《民訴法解釋》第247條實際上涉及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即“實質的一訴”形態(tài)與因避免矛盾裁判而視后訴為重復起訴的形態(tài)??紤]到二者在預設功能、現(xiàn)存困惑、適用情形以及識別路徑上均有差異,有必要分別展開討論。首先,在預設功能上,前者聚焦于審判對象實質相同的重復起訴情形,后者則致力于避免矛盾裁判。其次,在現(xiàn)存困惑上,前者依賴于當事人、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三項要素各自獨立地發(fā)揮識別功能,因而只能對“訴訟標的”“訴訟請求”作同義理解,否則《民訴法解釋》第247條所確立的識別體系將對諸如部分請求等重復起訴束手無策,縮小重復起訴的應然范圍;后者則恰好相反,其存在擴大適用的傾向,容易導致對后訴原告實體利益的侵害。再次,在適用情形上,前者適用于前后兩訴所依據(jù)的請求權基礎及其構成要件相同的情形;后者則適用于前后兩訴基于相同的生活事實,但對共通的先決問題的實體法律定性不同的情形。此外,后一種形態(tài)的規(guī)定方式還使其可能引發(fā)“禁止另行起訴、強制反訴”的客觀效果??偠灾挥袑煞N路徑分開討論,才能使與《民訴法解釋》第247條相關的諸多問題更加明晰。
與重復起訴相關的諸多既有研究圍繞訴訟標的及其識別標準展開,本文沒有延續(xù)這一思路探討各種訴訟標的理論在識別重復起訴方面的優(yōu)劣,而是依據(jù)規(guī)范的文義,在提出兩種識別路徑的基礎之上側重分析兩種重復起訴形態(tài)的獨特功能,并按照這樣的思路討論“實體審判對象同一”所規(guī)制的重復起訴和符合“防止矛盾裁判”目的的重復起訴分別對應的識別方法?!睹裨V法解釋》第247條本身存在諸多解釋困難與自相矛盾之處,也正是基于這些難題,本文才希望能夠提出一種解釋方案使得這一條文在具體案件中的適用更加具有可操作性,也更有利于對當事人實體權利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