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圓
摘要:司馬遷秉筆實錄,“不虛美,不隱惡”,能夠以不偏不漏的眼光來審視歷史、審視人物,改變以往以統(tǒng)治階級為中心記錄歷史的狀況,正視人民群眾對于歷史和社會所做出的積極貢獻,肯定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作用,并首次將包括滑稽人物等在內的小人物搬上歷史舞臺,是司馬遷不同于以往史家的重大突破和進步,體現(xiàn)了司馬遷別具一格的群眾史觀。
關鍵詞:滑稽人物;司馬遷;群眾史觀
司馬遷首創(chuàng)紀傳體創(chuàng)作體例,以人物為中心,上至三皇五帝、王侯將相,下到布衣俠客、伶人商賈,包羅萬象、融會貫通地敘述了從傳說中的黃帝到漢武帝時期共三千年左右的歷史。司馬遷的重大突破在于,一方面改變以往史書僅僅以統(tǒng)治階級活動為寫作中心的局限性,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目光看待世間事物,公正理性地剖析人物功過是非。另一方面,《史記》全書中有明確名姓出現(xiàn)的人物多達四千多個,除了為政治、軍事、文化、學術等領域做出杰出貢獻的帝王將相等社會上等人士,司馬遷還開創(chuàng)性地記錄了其他領域一些擁有嘉言善行和卓越表現(xiàn)的小人物,他們活躍于下層社會,但同樣得到了太史公的盛贊,將他們寫入史書,為其紀功立傳,這是《史記》的創(chuàng)舉,也是司馬遷作為一個史官,其史學眼光和史學觀念的創(chuàng)舉。
滑稽人物作為下層社會中極不起眼的一類人物,其出身和社會地位都是比較低下的,為滑稽人物作傳,將其寫入史書,司馬遷是第一人。原因正是由于司馬遷欣賞和認可滑稽人物的言行作為,認為他們雖然出身低下,但辯才智計十分出眾,難得的是精神氣度能夠積極向上、合于大道。司馬遷以其獨特的群眾史觀,發(fā)掘小人物的存在價值,認可和肯定人民群眾對于社會發(fā)展所做出的積極貢獻。本文將從小人物的代表性人物,即滑稽人物入手,剖析司馬遷的群眾認同感和群眾史觀。
一、感同身受的命運觀感
在禮樂制度逐步崩壞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周天子的地位和威嚴江河日下,諸侯紛爭并起,為爭取更多的話語權,土地侵伐吞并成為日常,短短時間內,一座城池的歸屬都能幾次更迭,人口和土地一樣可以被統(tǒng)治者隨意倒換。在這樣的生存背景和大環(huán)境下,底層社會的小人物生存往往更加不易。司馬遷筆下的三位滑稽人物,淳于髡為贅婿,而優(yōu)孟、優(yōu)旃則為優(yōu)伶,不僅如此,淳于髡和優(yōu)旃還身材矮小,是為侏儒。優(yōu)伶和侏儒,在先秦時期大都是作為上層社會的玩物而存在的,這種命運悲劇不獨屬于個人,而是時代所賦予的。盡管如此,滑稽人物也和大多數(shù)社會底層的人物一樣,有著一套自己的獨特生存技巧,出身的低微,或是形貌的欠缺,使他們能夠專注于發(fā)揮自己的專長,利用伶俐的口舌和靈活的大腦,嫻熟運用論辯技巧,同時更加善于把握人心。而最難能可貴的,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滑稽人物仍然能保持善念,言行舉止都浸潤著積極中正的思想,這也是司馬遷最欣賞他們的地方。
在司馬遷之前的歷史著述中,滑稽人物之類的小人物,往往作為邊緣人物出現(xiàn),他們的言行舉止,多以“有人”、“某人”等稱呼概括,即使能留下名字,也常常被一筆帶過。司馬遷卻慧眼如炬,從浩瀚的歷史文獻中,發(fā)掘出這樣幾位長于勸諫,且能以獨特勸諫方式取得良好效果的滑稽人物。淳于髡以贅婿之出身、侏儒之形貌行走于列國,雖然書中記載的多是他作為齊王看重的臣子時所發(fā)生的事件,但不難想象,他在獲得此地位之前所遭受的歧視和輕蔑;又有優(yōu)孟和優(yōu)旃二人,以優(yōu)伶身份向君主發(fā)出諫言,顯示出本為玩物而存在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立場和追求。侏儒和優(yōu)伶在當時基本都屬于取樂君主的玩物,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他們都身處劣勢地位,卻沒有屈服于隨波逐流、拍馬逢迎的“順境”,而是迎難而上,處于逆境仍保持仁愛、睿智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筆者認為,正是這種人生態(tài)度感染了司馬遷。
司馬遷曾在《報任少卿書》中傾訴:“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边@說明,雖然司馬遷的家族承載著記錄歷史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但由于其家族歷代先人所行之事與卜祝近似,所以內心其實是很自卑的,認為自家不過是君主所蓄養(yǎng)來戲耍玩弄之徒,與倡優(yōu)無異,是被世俗所輕賤的。再加上司馬遷因李陵之事遭受宮刑,從根本意義上來說,成為了一個“不完整”的人,因此,面對同樣被視為玩物的倡優(yōu)和有著身體缺陷的侏儒,司馬遷產(chǎn)生了同病相憐、感同身受的情感。他同情滑稽人物的命運,感慨滑稽人物的經(jīng)歷,認可他們?yōu)橹\求生存和地位所作出的努力改變,同樣的,滑稽人物以低賤身份堅持立場,保持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敢于進諫,對于深受重創(chuàng)也不放棄著史目標的司馬遷來說,也是一種無言的激勵。
二、不屈的奮斗靈魂
司馬遷遭受李陵之禍后,一度發(fā)出“身毀不用矣”的悲傷感慨??墒潜瘋啵D而又想到古代先賢故事:“昔西伯居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親,《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边@些先賢的苦難經(jīng)歷,給司馬遷帶來的,并不只是發(fā)憤著書以觀后效的動力,歸根結底,是人物身遭重創(chuàng)之后而奮斗靈魂仍不止不息。
在司馬遷看來,滑稽人物也具有類似的特質?;宋锍錾淼拖拢且酝嫖锏纳矸菔谭罹髯笥?,但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喪失做人的尊嚴,反而能夠正視自身的弊端,發(fā)揮聰明才智,且心系社稷、敢于進諫,例如出身贅婿的淳于髡,《滑稽列傳》有云:
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庇谑悄顺T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以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
齊威王喜歡徹夜飲酒作樂,而且沉湎其中無法自拔,連政事都委托給卿大夫,以至于“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眹乙呀?jīng)面臨覆滅的危險,而國君卻沉迷酒樂,在這種危急時刻,群臣竟然沒人敢出言勸諫享樂的齊威王。就在這種情況下,淳于髡冒著被君主遷怒的風險,出言進諫,點醒了齊威王。
亦或是出身倡優(yōu)的冒死進諫的楚國優(yōu)孟,《滑稽列傳》記載:
優(yōu)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食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槨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眱?yōu)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于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楚莊王愛馬病死,他執(zhí)意要用大夫禮為其安葬,雖然群臣都反對這件事情,但是不僅沒能拿出個具體的章程,還因為爭論不休而惹得楚莊王大怒,并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倍藭r的優(yōu)孟以哭驚楚莊王,引起楚莊王的注意,而后發(fā)出諫言,以退為進,成功使楚莊王打消厚葬愛馬的念頭。優(yōu)孟以一優(yōu)伶之身,能頂著楚莊王的憤怒而出言,冒死進諫,這種勇氣是其他臣子所沒有的。
司馬遷筆下的滑稽人物,不獨淳于髡、優(yōu)孟,還有優(yōu)旃,都擁有這種敢于冒死進諫的特質。也因此錢鐘書在《管錐編》中對此評價曰:“淳于髡、優(yōu)孟之流冒主威之不測,言廷臣所不敢,譎諫匡正。”滑稽人物原本只是供上層人士取樂而存在的,但司馬遷筆下的滑稽人物顯然不甘于此,他們不甘平庸,不愿意泯然眾人、庸碌一生,于是以笑言戲謔入勸諫之語,為天下大道挺身而出冒死進諫,敢于冒犯君主的威嚴,承擔著不能預測的風險和后果,發(fā)出其他朝堂上股肱臣子所不能言的諫言,在滑稽人物本身來說,是其心懷大道的不屈靈魂使然。
筆者認為,正是滑稽人物身上的這些特質打動了司馬遷,讓他從此看到了,小人物的身上,也有著那些名垂青史的大人物所具有的精神特質,不甘平庸,不以眼前的困境而喪失斗志,那蓬勃昂揚的精神氣質和堅強不屈的奮斗靈魂,是他們所共有的。所以,司馬遷才跳出以往寫史窠臼之外,在史書中開辟一方天地,將滑稽人物等小人物寫入史書,向后人展現(xiàn)他們的事跡。
三、小人物與大歷史
歷史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這些人里面,不僅包括一舉一動能夠牽動社會局勢的大人物,同樣也包括那些在夾縫中默默生存的小人物,甚至有些時候,不起眼的小人物還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很多時候,人們歌頌和銘記的,都是那些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們,小人物更多的是被忽視。司馬遷首先打破了這種格局,他發(fā)掘了這些小人物的存在事跡,并肯定他們對社會和歷史所做出的價值和貢獻。例如出身和地位尤其低賤的滑稽人物,都能被司馬遷別具一格地寫入正史之中,這種“不虛美,不隱惡”的歷史眼光,挖掘了下層社會人物身上不一樣的風采,同時也多有體現(xiàn)小人物抗擊強暴、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這是司馬遷群眾史觀的重要體現(xiàn)。
從大體上看,《史記》的創(chuàng)作還是以政治上的中心人物為重點,但縱觀《史記》全文,《游俠列傳》、《貨殖列傳》、《佞幸列傳》、《滑稽列傳》等篇章的出現(xiàn),標志著小人物在正史中有了一席之地,也標志著史官開始正視普通群眾對于社會歷史所具有的積極作用。打破以往固有寫史格局,改變以統(tǒng)治階級活動為中心的寫史規(guī)范,將小人物寫入正史,并且肯定他們對于歷史和社會所具有的積極意義,即使所占篇幅有限,卻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和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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