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卓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是高中語文必修四(人教版)的一首宋詞,出自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之手,是詞人晚年的作品,以深沉的愛國情懷成為《稼軒詞》中的優(yōu)秀篇章。“永遇樂”篇幅不算大,104字,但用典有五處之多。這些典故并非“掉書袋”,而是詞人表達情感的必需,是其借古喻今、以古諷今的需要。下面就幾處用典略作分析。
詞作開篇起筆不凡,寫江東之主孫權(quán)(字仲謀),孫權(quán)是一位少年英雄,年僅19歲便繼承父兄遺業(yè),于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在京口建“京城”,抗衡曹魏,保家衛(wèi)國,可謂“坐斷東南”。陳壽曾經(jīng)評價孫權(quán):“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勾踐之奇,英人之杰矣。故能自擅江表,成鼎峙之業(yè)”,作者熱情贊頌孫權(quán)的,正是這種不畏強敵的英雄氣概。他慨嘆當時沒有孫權(quán)那樣的勇氣和才干,好讓他追隨創(chuàng)出一番抗敵御辱、定國安邦的偉業(yè),實際上,這里包含著另一層意思,即對南宋朝廷的鞭撻,蔑視那些得過且過的逍遙之輩,批判那種茍且偷安的享樂主義。
作者心頭積壓的義憤越多,越會生發(fā)出對英雄豪杰的向往和傾慕。于是,另一個京口傳奇英雄登場了,那就是宋武帝劉裕,也就是詞中的“寄奴”。劉裕的北伐之心,何其堅定,他氣吞萬里,兩次率領勇將強兵北進,將長安城與洛陽城盡收囊中,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帝國。金戈何在?七尺男兒高擎;鐵馬何趨?萬里山河馳騁。作者對此心馳神往,遙思悠悠,就將這些令人無比振奮的歷史,高度概括于詞句中,“想當年”三句,便是詞人對寄奴追慕之情的表達,對吞滅強敵之氣勢的贊頌。一面是由衷的贊頌,另一面就是深沉的憂慮?;謴椭性?,是詞人的一個遙遠的夢,但朝廷上下,君臣無為,庸庸碌碌,辛稼軒縱有龍虎精神、逐夢之心,更與誰人說?唯有賦詞一闕,將憂思與憤懣付諸筆端。
上片寫英雄們的壯舉,下片筆鋒一轉(zhuǎn),記寫后來人的草率和輕敵。其用意仍要從當年的歷史說起,“元嘉”是劉裕之子劉義隆的年號,劉義隆求勝心切,又好大喜功,在準備尚不充分的前提下,急于“封狼居胥”,派遣王玄謨揮師北伐,倉皇為之,誤國誤己,落得鎩羽而歸、“倉皇北顧”的下場,更引得北魏拓跋燾南侵,兵抵長江。因此,“草草”二字,便是詞人對劉義隆此舉的批評。而歷史的這面鏡子,對于當時的朝廷頗有借鑒意義,辛稼軒運用這個典故,自然是警醒,甚至是告誡韓侂胄等人:前車作鑒,草率不得,主戰(zhàn)不等于輕敵,萬勿重蹈覆轍矣!詞人固然屬意北伐,但反對貿(mào)然行事,這種思想在當今看來,仍不失為一種謹慎周全的思略。
詞人的憂患意識連古而通今,“四十三年”幾句,便是追憶往昔的中原逐鹿之戰(zhàn),那時,北方人民在抗金斗爭中勇武有力,保家衛(wèi)國。作為鐵血男兒,詞人也在“烽火揚州路”上壯志報國,這份壯懷是銘心刻骨的,自然“長相憶”、“意難平”。然而眼前的現(xiàn)實,即佛貍祠的“神鴉”與“社鼓”,卻讓他心寒不已,“佛貍”是北魏拓跋燾的小名,當年拓跋燾南下入侵,在瓜步山上建了行宮,行宮后來成為“佛貍祠”。現(xiàn)在的百姓竟然在供奉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者,說明有一部分中原人已經(jīng)淡忘了歷史,這是何等的不堪忍受!所以詞中的“可堪”之語,實為“不堪”的心境。這個典故表達了詞人深深的擔憂:如果再不堅定北伐,收復失地,當?shù)匕傩找哑埌灿诋愖褰y(tǒng)治,淡忘了國仇家恨。
國仇家恨猶如心頭的長釘,讓詞人寢食難安,創(chuàng)作這首詞的時候,辛棄疾已經(jīng)66歲,盛年不復,英雄遲暮。他之所以用廉頗的典故,正是為了坦陳心志,表達老驥伏櫪、奮勇報國的愿望。他也確實被重新啟用,先任浙東安撫使,后做鎮(zhèn)江知府,在政治上成為了一枚“棋子”,形式上實現(xiàn)了為朝廷所“用”,然而權(quán)臣們對他百般懷疑、千般不滿,致使詞人最終抱恨而去……可嘆滿腔赤誠的詞人,其人其心其主張,終未得“用”。這與廉頗的際遇極為相似:當強秦肆虐,趙國受困,廉頗雖然已經(jīng)“老矣”,但是他在使者面前努力餐飯,多食肉米,披掛上馬,打足精神,正是為了爭取一個“可用”的機會。然而小人當?shù)?,政敵?gòu)陷,使者在回復趙王的時候,加上一句“廉將軍頃之三遺矢矣”,讓趙王放棄了對廉頗的任用。辛棄疾實際上是在表述:我懷著像廉頗老將軍一樣的報國熱情,但是又有誰想起我、重用我,給我奮勇殺敵的機會呢?詞人在抒發(fā)老當益壯,仍不忘為國效力的雄心壯志的同時,也含蓄表達了壯志難酬的悲憤、英雄失意的惆悵。
本詞是一篇“英雄譜”,上片有意氣風發(fā)、志得意滿的英雄,下片有壯志難酬、黯然神傷的英雄,而在我看來,辛棄疾更是一位可敬可慕的真英雄。詞人滯于京口,登臨北固亭,懷古人舊事,感現(xiàn)實殘酷,理想渺茫,胸中塊壘難以酣暢表達,便以大量的典故抒懷。這些典故關系密切,互為映襯。如盛贊孫權(quán)、劉裕,暗諷朝廷偏安一隅,表明詞人的堅決抗金決心;批判“元嘉草草”,則是對主政派輕率冒進的警醒;佛貍祠的今昔對比,引出了民族憂患意識;當健忘的民眾扛不起深重的歷史,像廉頗老將軍一樣的詞人,自然渴望報國有門,壯志得酬。
很多評論家認為稼軒詞用典過多,難免有阻滯晦澀之感,然而“典不患多而患不當,情不厭深而厭不馥”,這首“永遇樂”將慷慨悲壯的心志掩映于詞句之間,將愛憎分明的情感融注在典故之中,不傷辭意內(nèi)蘊,更添思想光輝,可謂含意豐富,寄意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