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筆深意 重言余味

【摘要】魯迅小說《明天》多處運用復(fù)筆手法，通過“粗笨女人”“銀錢流水賬”“紡車曙光”“小曲古風”幾處復(fù)筆描寫，對小說人物刻畫、敘述事件、抒發(fā)情感、表達主旨四個方面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關(guān)鍵詞】復(fù)筆;人物;事件;情感;主旨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明天是一個有溫度的詞，詩人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中寫道：“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明天寄托了人們溫暖明亮的憧憬，魯迅小說《明天》卻向我們講述了一個向往明天卻無法逃脫現(xiàn)實的悲劇。魯迅小說語言以簡約凝練而著稱，他曾說，“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但是在《明天》中，重疊累書的復(fù)筆現(xiàn)象卻不在少數(shù)。筆者將從人物刻畫、敘述事件、抒發(fā)感情、表達主旨四個方面來談?wù)劇睹魈臁分袕?fù)筆的作用。

一、刻畫人物——粗笨表象下的母性悲哀

魯迅先生四處用“粗笨”這個詞來形容單四嫂子。那么，她真是一個粗笨的女人嗎？“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的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他才變好，許多好事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這里的邏輯是因為單四嫂子是粗笨女人，所以不明白世事不如人意。人意是什么呢？作為一個母親，她希望兒子的病在求過神簽、許過愿心、吃過單方后能早點痊愈，此乃人之常情，所謂的粗笨邏輯無法成立，字里行間只能讀到一個母親對兒子深沉的愛。在求診和買藥時文中顯出來的粗笨——“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柜子里掏出每天節(jié)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個銅錢?！薄八m然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店與自己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边@里的邏輯是雖然她是粗笨女人，但她很愛孩子，為孩子的病情心急如焚，轉(zhuǎn)折之后的語意構(gòu)成了對粗笨的否定。第四、五處關(guān)于粗笨的判定——“我早經(jīng)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了”“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這兩處表現(xiàn)了一個母親在痛失愛子后內(nèi)心的空虛、寂寞、悲傷，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這是一種令人動容、揪心的母愛，誰能說她因此而粗笨呢？

但是，單四嫂子真的不粗笨了嗎？“在魯迅看來，單四嫂子用自己有意識的愛，卻無意識地參加了由何小仙、紅鼻子老拱、藍皮阿五、王九媽、咸亨掌柜之流組成的吃掉寶兒的無主意識的殺人團，這正是這個悲劇遠遠超過一般悲劇的地方——還有什么比母親吃兒子更慘烈呢？”言此意彼，“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就是魯迅小說的偉大之處。

二、敘述事件——銀錢流水中的生死兩隔

從寶兒看病到下葬，單四嫂子經(jīng)歷了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浩劫。文中詳細記錄了單四嫂子的花錢流水賬，“十三個銀元和一百八十個銅錢”是全部積蓄，“四角銀元”是掛號費，“兩塊洋錢”是用“板凳和五件衣服做抵”借來給幫忙的人備飯的，到后來“一副銀耳環(huán)和一支裹緊的銀簪”半現(xiàn)半賒才買了一具棺木……十三個銀元的積蓄到半現(xiàn)半賒的地步，中間流失的金錢去哪兒了？除了四角銀元掛號，藥費是多少？棺木費是多少？讀者無法知曉，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的支出完全超過了十三個銀元的預(yù)算。以至于到后來咸亨掌柜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每名二百零十個大錢，不知道單四嫂子該如何支付這個抬棺木的費用，魯迅先生給我們留下一個疑問，但無可置疑的是寶兒的病和死讓單四嫂子人財兩空，還欠債累累。

魯迅先生不遺余力地在小說中記錄了花費的流水賬，一筆一筆的數(shù)字，是一個底層母親紡紗心血的積累，卻在一場疾病和葬禮中化為了泡影;又是一個母親滿懷的期待和希望，在疾病和死亡中漸漸地化為烏有。

三、抒發(fā)情感——紡車曙光里的盎然生機

紡車是單四嫂子賴以謀生的工具，寶兒活著的時候“便須?？恐约旱囊浑p手紡出綿紗來，養(yǎng)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寶兒病的時候“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寶兒病重、寶兒離開人世后，紡車都是“靜靜的立在地上”。紡車，它見證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歡笑，它也目睹了兒亡母慟的悲劇。紡車的安靜，是襯托了單四嫂子內(nèi)心的波瀾壯闊，還是襯托了單四嫂子“哀莫大于心死”的絕望？“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薄貞浲?，對比烘托中催人淚下， 寶兒走了，帶走了這世上所有的生機，所以房子會顯得特別大，一切會顯得那么安靜……

文中還有銀白色的曙光的兩處復(fù)筆描寫，寶兒病時，單四嫂子等候天明，覺得非常之慢：“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不一會兒，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蹦堑朗锕馐撬谂我丫玫纳猓灰烀饕磺卸加芯攘?。然而到了寶兒死后，單四嫂子還會如此期待天明嗎？“單四嫂子總不相信所有的事?！u也叫了;東方漸漸發(fā)白，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銀白色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著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著眼，呆呆坐著;聽得打門聲音，才嚇了一跳，跑出去開門。”寶兒死了，單四嫂子沒了盼頭沒了生機，曙光還是那個曙光，卻再也照不到自己的寶兒了，也再也照不到自己的心頭了……

“空間與時間在恐懼中互相交錯，回憶是回避現(xiàn)實困境的方式”，小說通過這兩處物象的復(fù)筆描寫，給我們打開了通往單四嫂子內(nèi)心世界的另一扇門，那里原來有一片盎然生機，隨著寶兒的去世，只留下廢墟般的寧靜和死氣。

四、表達主旨——古風小曲后的人性世界

魯鎮(zhèn)是一個小型社會，魯迅先生兩處用春秋筆法描寫了魯鎮(zhèn)的社會環(huán)境——“魯鎮(zhèn)是個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guān)門睡覺”“因為魯鎮(zhèn)還有些古風，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睡覺”。 所謂古風，指質(zhì)樸淳古的習尚、氣度和文風，也指質(zhì)樸的生活作風。一更就是現(xiàn)在的晚上七點到九點，七點沒到關(guān)門睡覺是魯鎮(zhèn)的古風。一道門，橫在底層的人們之間，隔絕了現(xiàn)實的喜怒哀樂，也隔絕了內(nèi)心的人情冷暖。所謂古風，其實就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冷眼看待別人的生老病死，不掬一把同情淚，亦不助一臂之力。質(zhì)樸的古風深處，蔓延著冷酷自私的群體人性。冷酷之外，還有一群圍繞單四嫂子和寶兒的“熱心”民眾，如王九媽、藍皮阿五、紅鼻子老拱之類。

文中三次寫到藍皮阿五與紅鼻子老拱在單四嫂子隔壁的咸亨酒店喝酒唱曲，他們見證了寶兒的生死和單四嫂子的無助，但是他們對同是底層弱者的苦難卻視而不見，最后一處唱曲“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零零的……”更是明目張膽的對剛死去兒子的單四嫂子的挑逗引誘和趁火打劫。相比古風的冷酷，這種虛偽的熱情更讓人不寒而栗，之前假裝抱寶兒時明為熱心暗為揩油的嘴臉也瞬間一覽無余。

《明天》令人震悚地展示了一幅中國婦女孤立無助的圖景，同時抨擊了黑暗社會的吃人本質(zhì)和沒落社會中人們的無情和冷漠。古風小曲，一冷一熱，異曲同工。

復(fù)筆看似繁復(fù)，實質(zhì)上卻省去了許多筆墨，而且意蘊豐厚，給人以無窮的回味，充分顯示了魯迅先生駕馭語言的卓越能力。在使用復(fù)筆手法的背后，必須具有豐富蘊藉的意蘊，真摯強烈的感情，這是《明天》留給我們的深刻啟示：復(fù)筆蘊深意，重言留余味。

參考文獻

[1]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2]余新明.明天的希望在哪里[J].吉林省教育學院報，2007（11）.

作者簡介：酈海燕，女，1979年生，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qū)人，中學一級教師，本科，研究方向為魯迅小說。

（編輯：龍賢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