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燕迪
日前參加“上音”為紀念吳樂懿先生(1919——2006)百年誕辰而舉行的系列紀念活動——3月27日晚的紀念音樂會(由來自海內(nèi)外的吳先生生前的學生與“上音”鋼琴系、附中相關(guān)師生上臺獻演)和3月28日上午的學術(shù)研討會(由上音鋼琴系主任江晨主持),與吳先生的諸多生前學生(如旅法鋼琴家秦螢明、旅加鋼琴家楊韻琳、旅美鋼琴家董冬冬和劉憶凡等)和吳先生的家人(如吳先生的“公子”吳龍烽、吳先生堂弟吳道富等)相聚,聆聽他(她)們通過琴聲和言談對吳先生所表達的思念和緬懷。這些天,我也一直在翻看吳先生留下的照片,播放她生前錄制的唱片音頻,并閱讀收錄在《吳樂懿教授紀念文集》(即將出版)中的各類懷念文章,心中不免生出許多感觸。
吾生也晚,無緣親眼看見吳先生當年在舞臺上的風采。不過,當年趙小紅(后來成為我妻子)有幸在本科最后一年(1985——1986)跟隨吳先生學琴,所以我有“近水樓臺”之便,與吳先生曾有不少近距離的接觸。那時的吳先生在我們這些尚處在懵懂之中的后輩心中,當然是仰慕和崇敬的對象。算起來當時的吳先生已是七十歲上下,而她的雅致、秀美、雋永和大方,哪里看得出是這般年輪?后來我和妻子在私下談起吳先生,總不免嘖嘖稱奇!何謂“大家閨秀”?我想,吳先生的整體氣質(zhì)和風度正是這個優(yōu)美成語的上佳注腳。對此,在中國音樂界我想不會有任何異議。說到這里,德高望重的女性被尊稱為“先生”,這似乎是中國進入近代以來的某種特殊習慣。而在“上音”校內(nèi),女性教授以“先生”稱呼,而且任何人都不會弄錯,一位指的是“周先生”(周小燕),另一位便是“吳先生”(吳樂懿)。這兩位大師級的女性“先生”可謂是“上音”眾多女教師的杰出代表——德藝雙馨,風姿綽約,她們象征著“上音”的品質(zhì),也是“上音”內(nèi)秀氣韻的某種人格體現(xiàn)。
“上音”鋼琴系歷來因擁有“四大教授” ——李翠貞(1910——1966)、范繼森(1917——1968)、李嘉祿(1918——1983)、吳樂懿(1919——2006)而驕傲和自豪。也正因為他(她)們的共同努力和齊心協(xié)力,“上音”鋼琴系于是成為這所名校的“金字招牌”,為新中國的鋼琴事業(yè)發(fā)展鐫刻了不朽的業(yè)績。明眼人可以見出,這四位名師剛巧都是“一〇后”,他(她)們應可被算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成長起來的同代人——今年剛好也是“五四運動”一百年紀念,確乎令人感慨系之!而吳先生是親歷“五四”之后中國社會和音樂事業(yè)曲折發(fā)展至改革開放時期的一位不可多得的見證者。粉碎“四人幫”后,經(jīng)歷過“牛棚”生涯的吳先生被任命為“上音”鋼琴系主任,正是在她的帶領(lǐng)下,“上音”鋼琴系重新啟航。如著名鋼琴家、“上音”原副院長李名強先生在當日學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言中所談,吳先生是“四大教授”中的特殊一員,因為她在“上音”鋼琴系的發(fā)展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承“上音”的傳統(tǒng)之脈,啟鋼琴的未來之路。桑桐老院長在他回憶吳先生的文章中,也充分肯定了吳先生在撥亂反正、改革開放新時期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并對吳先生在花甲之年后擔任“上音”鋼琴系主任時“老當益壯”的振奮精神欽佩不已。就此而言,吳先生也是“四大教授”中最幸運的一員,她的長壽使她成為“上音”鋼琴系文脈中關(guān)鍵性的歷史人物——她也就此成為貫通和見證中國鋼琴事業(yè)從“五四”之后起步,歷經(jīng)民國時代的發(fā)展、新中國的飛躍直至新時代輝煌的極少數(shù)元老級大師之一。
毋庸置疑,吳先生在“上音”和鋼琴界乃至文化界的地位和名望,首先來自她的精湛琴藝。眾所周知,她很早成名,早在20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20歲左右的她已多次和當時的“遠東第一交響樂團”——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多次合作,在梅百器(Mario Paci,1878——1946)、富華(Arrigo Foa,1900——1983)等著名音樂家和指揮家的棒下,演奏格里格的《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肖邦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李斯特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舒曼《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等標準的大型音樂會曲目,并在各類音樂會上以獨奏家身份出現(xiàn)。我們有幸尚能看到不少留存下來的當時的照片和節(jié)目單,目睹這些歷史的真實遺留物,遙想當年仍處在兵荒馬亂年代的貧弱中國,吳先生已在舞臺上表演那些高難度的鋼琴經(jīng)典名作,任何人心中都會產(chǎn)生由衷的感佩和感動。不僅如此,吳先生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演奏狀態(tài),新中國成立后,在擔任繁重的教學任務(wù)的同時依然活躍在舞臺上。很多吳先生的同行和學生的回憶文章中都提到1961年在北京民族文化宮,吳先生和中央樂團為“紀念李斯特誕辰150周年”而合作演奏李斯特《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的“震撼”與“強烈印象”。我們這些后輩當然無緣親歷這些寶貴的歷史瞬間,但通過吳先生留存下來的不多的一些珍貴錄音,仍然可以清晰地感知吳先生演奏的高度藝術(shù)魅力——如她在演奏柴科夫斯基《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時一氣呵成的整體性,她在演奏法國作曲家福雷、德彪西等人作品時的靈動、輕盈,以及她在演奏賀老、丁老等中國作曲家作品時的用心與細膩……
另一方面,用“師承名門,桃李滿園”來形容吳先生的鋼琴教育成就是絲毫不為過的。吳先生自己是“上音”鋼琴學科的“師祖”、俄羅斯鋼琴家查哈羅夫(Boris Zakharoff,1888——1943)最得意的高足之一,得到了查哈羅夫這位俄羅斯鋼琴學派正宗傳人的“真?zhèn)鳌保▍窍壬诔龅乐醣闩c大樂隊頻繁合作,想必也與這位恩師的大力舉薦有關(guān))。而她在20世紀50年代初又到法國留學,得到法國鋼琴學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瑪格麗特·?。∕arguerite Long,1874——1966)的“親炙”。這樣將俄、法兩大鋼琴學派集于一身的經(jīng)歷,現(xiàn)今看來也是幾近傳奇的鋼琴教學師承。吳先生后來自己也成為一代名師,看來是在情理之中。有一個吳先生的生平細節(jié)特別引發(fā)我的感動——那是查哈羅夫在1943年不幸病逝之后,吳先生看到自己的恩師的墓地過于簡陋,便起心要為恩師募捐修墓。她努力開更多的音樂會、教更多的學生,只是為了籌到足夠的經(jīng)費,以至于最后終于病倒……顯然,這份對老師的敬仰和熱愛,也傳給了她的學生與后輩,她也通過自己的言傳身教贏得了學生們同樣的敬與愛:如丁柬諾老師(丁善德先生的大女兒)就在回憶文章中提到,在20世紀50年代讀書期間,自己曾連續(xù)休學了兩年,就是為了有機會與吳先生私下學習琴藝。在那天的學術(shù)研討會上,包括張育青、秦螢明、楊韻琳、董冬冬、劉憶凡、江晨和趙小紅等在內(nèi)的學生后輩,都在緬懷先師的過程中不斷提及吳先生的仁愛之心,她在教學中對音樂表達的高度重視,并由衷地表達著他(她)們對先師的崇敬和感恩。我想,吳先生如有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喜與寬慰……
如果說“精湛琴藝”和“滿園桃李”是吳先生留給音樂后世的無價遺產(chǎn),那么,“綽約風姿”便是吳先生留給我們的另一份無形的精神風范。無論是親眼所見,還是通過照片(以及少量的視頻),吳先生一定會給所有人留下非常深刻的美好印象。她當然是秀麗端莊的“美女”——但吳先生由里透外的高雅氣質(zhì)和秀美容貌,哪里是現(xiàn)在變得有些俗氣的“美女”這兩個字所能承載和體現(xiàn)的?!吳先生的美麗,與她終身得到音樂的深切滋養(yǎng)一定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聯(lián)——由此,這份美麗就攜帶著精神的向度與理想的內(nèi)涵:那是具有某種“貴族氣”的風度和儀表,體現(xiàn)著只有藝術(shù)和知識才能給予女性的自尊和莊嚴。記得那天在座談研討時,很多人都提到,吳先生哪怕是在平常給學生上課時,也一定會著裝得體而講究,絕不容得半點馬虎——這其中所蘊含的,深究起來其實并不簡簡單單僅是對外表儀態(tài)的關(guān)注,而是某種更為深層、更為可貴的價值理念——那即是對“人”的尊重,不僅針對自己,更是針對他人。
轉(zhuǎn)眼,吳先生已經(jīng)離開我們十多個年頭。但她留給后世的遺產(chǎn)和風范,就有效性而言,我相信永遠不會過期。在吳先生百年誕辰之際,我們重溫她的遺產(chǎn)和風范——她的“精湛琴藝”,她所獲得的“滿園桃李”,以及她無與倫比的“綽約風姿”,必定會對所有“上音人”乃至所有的中國音樂家形成具有“正能量”的內(nèi)在激勵。讓我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