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 黃燕旋 王琳
[關(guān)鍵詞]“給”;使役;模擬給予句
[摘要]論文針對部分學(xué)者把“我唱給你聽”看作使役句的觀點,指出此觀點的立論基于兩點:一是漢語中沒有“VJ+N3+給+N2”句式;二是“給”在“V.+N;+給+N2+V2”旬式中作使役動詞“讓(叫)”用。本文結(jié)合清代官話語料及相關(guān)方言事實,對上述兩點進(jìn)行質(zhì)疑,提出“我唱給你聽”是模擬給予句加掛動詞,仍屬復(fù)雜給予句,其中“給”是標(biāo)記接受者的弱化動詞,不是使役動詞。
[中圖分類號]H109.4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19)02-0001-06
0.引言
目前學(xué)界對“我唱給你聽”這類句式進(jìn)行過深入討論的主要有朱德熙(1983)和趙金銘(1992)。二位先生均認(rèn)為“我唱給你聽”的結(jié)構(gòu)層次為“(我唱)+(給你聽)”。
朱德熙(1979)把與“給”相關(guān)的給予義句式分為以下四種:
S:N+V+給+N2+N;D我送給他一本書。
S2:N:+V+N3+給+N2
我送一本書給他。
S3:N;+給+N2+V+N3
我給他寫一封信。
S4:N;+V+N2+N3
我送他一本書。
朱德熙(1979)指出,能夠在S,和S4出現(xiàn)的動詞為給予義動詞V;能夠在S2出現(xiàn)的動詞為給予義動詞V.、取得類動詞V,和制作義動詞V。;能夠在S,出現(xiàn)的動詞為取得類動詞V和制作義動詞V。。
朱德熙(1983)討論了在Sr~S4后面加上一個動詞或動詞結(jié)構(gòu)(記為V2)的句式,即:
S1:N:+V1+給+N2+N;+V2我送給他一本書看。
S'2:N:+V:+N;+給+N2+V2我送一本書給他看。
S'3:N1+給+N2+V1+N3+V2我給他買輛車騎。
S4:N;+V:+N2+N3+V2我送他一本書看。并涉及與S'同構(gòu)的句式:
S'5:我唱(一個歌)給你聽。
S'6:[你以為我不會騎馬]我騎給你看。
朱德熙(1983)認(rèn)為,“唱一個歌給你聽”形式,上跟“炒一個菜給你吃”一樣,但實際上不同。“唱”屬于V.、V、V。以外的一類動詞,記為Vs,而“炒”屬于V.類動詞,雖然所帶的賓語都是結(jié)果賓語(objectofre-sult),這種賓語所指的事物在動作發(fā)生以前不存在,只是隨著動作的完成才出現(xiàn)的,但V。的賓語是實體的事物,而V.的賓語所指的事物都不是實體,不能“給予”。因此,朱.先生認(rèn)為“只能有:V.+N;+給+N2,不能有:*Va+N3+給+N2”:
*唱個歌給我*講個笑話給我
繼而推出這類句式的構(gòu)造不是(V;+N3+給+N2)+V2,而是(Vi+N3)+(給+N2+V2)。
趙金銘(1992)明確指出“唱”類動詞的動作不產(chǎn)生物質(zhì)的結(jié)果,其所涉及的事物“歌”不能作為“給予”的對象?!拔页o你聽”的結(jié)構(gòu)層次是“我唱/給你聽”,其語義分析形式是“我唱()+讓你聽()”。因此趙先生也認(rèn)為這類句式的結(jié)構(gòu)是V;+(給+N2+V2),并指出這種句型的特別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給”上,“給”在這里相當(dāng)于并可替換為“讓(叫)”,賦予句子使役的含義。
二位的立論基于兩點:一是現(xiàn)代漢語中沒有“Vs(+N3)+給+N2”的句式;二是“給”在“V。(+N3)+給+N2+V:"句式中做使役動詞。我們對兩位先生的分析表示懷疑。經(jīng)過考察發(fā)現(xiàn),這兩點均不成立。
鑒于二位先生已經(jīng)對V,為V.、V、V.類動詞的句式做了探討,均認(rèn)為是簡單給予句加掛V2的復(fù)雜給予句,我們表示同意,因此,我們這里主要談Vi為V.類動詞的這類句式。
1.文獻(xiàn)中的“V。(+N3)+給+N2”
清代北京官話作品《紅樓夢》(以下簡稱《紅》)、《兒女英雄傳》(以下簡稱《兒》)中就出現(xiàn)了不少“V。(+N3)+給+N2”的實例,如:
(1)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紅》第24回,342頁)
(試比較:如今新興的,外頭聽了村話來,也說給我聽,看了混帳書,也來拿我取笑兒。)(《紅》第26回,367頁)a
(2)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給寶玉。(《紅》第82回,1179頁)
(試比較:那人便懷內(nèi)掏出賞格來,指給門上人瞧,……(《紅》第95回,1349頁)
(3)你略歇歇兒就先回去,把這話說給你娘,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兒》第12回,191頁)
當(dāng)今的北京話和普通話中也存在“VJ(+N3)+給+N2”句式,例如:
(4)蘇葉子回到家,想唱給奶奶,但奶奶已經(jīng)睡熟了。(北大語料庫.白天光《歌殤》)
(5)她要把女兒童年的歡歌笑語通過巧妙的語言,繪聲繪色地講給病床,上的女兒,減輕女兒的痛苦,直到夢鄉(xiāng)……(北大語料庫·孫黎平《母愛》)
(6)哪兒不經(jīng)打先聲明,經(jīng)打肉厚的地方都指給我。(王朔《玩的就是心跳》,159頁)
(試比較:你給我們指條明道吧,這回我們聽你的。)(王朔《頑主》,128頁)
現(xiàn)代漢語中這類句子雖然不多,但“VJ+給+N2”加“的”的情況卻比較普遍,有兩種情況:
(一)“Vs+給+N2+的+N;”,即由“Vs+給+N2”充當(dāng)關(guān)系小句(relativeclause),修飾N,例如:
(7)“唄”為古梵語的音譯,意為贊嘆、贊頌,是佛教舉行宗教儀式時,教徒唱給佛與菩薩的頌歌。(北大語料庫·《新華社2004年新聞稿》)
(試比較:“唄”為古梵語的音譯,意為贊嘆、贊頌,是佛教舉行宗教儀式時,教徒唱給佛與菩薩聽的頌歌。)
(8)夏呵,在你的這些色彩中,鳴叫中,溫馨中,我仿佛聽到你說給我的灼熱的情話,又像第一縷晨光灑在我身上,覺察到你的驕傲,你的強(qiáng)烈,你的自信。(北大語料庫·《人民日報》1993年)
(9)這一年,他完成了《即興詩人》、《講給孩子們的故事》。(北大語料庫.《讀者(合訂本)》)
(二)“V.+給+N2+的”,即將“V.+給+N2"名物化(Nominalization),“VJ+給+N2”名物化后指的是N3,例如:
(10)旋律悠揚,是唱給報社、書刊社以及社會上所有充滿愛心的人們的,是唱給家長的,也是唱給他們自己的。(北大語料庫·當(dāng)代報刊《市場報》1994年)
(試比較:旋律悠揚,是唱給報社、書刊社以及社會上所有充滿愛心的人們聽的,是唱給家長聽的,也是唱給他們自己聽的。)
(11)“今天早點兒回來?!边@一句話是說給阿榮的。(北大語料庫.《生為女人》)
(12)“我懂。并不要你做什么?!边@個回答,是講給他的,也是講給自己的。(北大語料庫.《讀者(合訂本)》)
以上例子中的Vi均屬于V.類動詞,而它們進(jìn)入了“V。(+N3)+給+N"句式,這說明無論是歷時文獻(xiàn),還是當(dāng)今的北京話和普通話,“Vs(+N,)+給+N2”句式都是存在的,我們不能以個人的語感去衡量句子格式的成立與否。
我們把“V。(+N3)+給+N2”句式稱為“模擬給子句”。模擬給予句與典型給予句的差別在于:朱德熙(1979)定義的典型給予句存在著實物的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即給予物N;由N.轉(zhuǎn)移至N2,在這樣的框架中,一定有作為可供轉(zhuǎn)移之物N3存在或者蒙前省略;而模擬給予句的N,并非實體,不能發(fā)生實物的所有權(quán)轉(zhuǎn)移,通常情況下只能靠視覺、聽覺來感受,因此模擬給予句后加掛的V2-般是感官類動詞。
可見,Vs類動詞和非實體的賓語也能進(jìn)入“VI(+N,)+給+N2”句式,當(dāng)賓語是非實體的事物時,它不是像趙先生所說的行為動作不產(chǎn)生結(jié)果,而是通過動詞V.產(chǎn)生可被感知的結(jié)果,從而作為信息具備[+轉(zhuǎn)移]的語義特征,能被N2所接受、所感知。至此,認(rèn)為“Vs(+N;)+給+N2”的句式不存在的觀點是有失偏頗的。
2.“給”的性質(zhì)
接下來我們來考察一下“V。(+N3)+給+N2+V2”句式中的“給”是否如趙先生所說的是一個使役動詞,相當(dāng)于并可替換為“讓(叫)”
首先,“V。(+N3)+給+N2+V2"句式中的“給”可以省略,例如:
(13)你念來我聽。(《紅》第84回,1208頁)
(試比較:“我念給你聽聽。”)(《紅》第74回,1059頁)
(14)“買了雀兒你頑,省得天天悶悶的無個開心。我先頑個你看?!保ā都t》第36回,494頁)
(15)妙卻妙,只是不知怎么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紅》第19回,275頁)
(16)我唱個《小兩口兒爭被窩》你聽?!保ā秲骸返?回,61頁)
不僅如此,即便是V為V.、V、V.的給予句加掛動詞構(gòu)成的復(fù)雜給予句,其中的“給”也同樣是可省略的。如:
(17)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紅》第77回,1108頁)
(試比較:“倒茶給師父們喝?!保ā都t》第115回,1569頁)
而使役句中的使役動詞不能省略。例如:(18)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里,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保ā都t》第74回,1055頁)
*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里,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姑娘好安寢?!?/p>
(19)紫鵑道:“我們這里才沏了茶,索性讓他喝了再去?!保ā都t》第82回,1176頁)
*紫鵑道:“我們這里才沏了茶,索性他喝了再去?!?/p>
(20)老爺也強(qiáng)為歡笑,說:“鬧了這許多天了,實在也乏了,且讓我歇一歇兒,慢慢的再計議罷。”(《兒》第1回,20頁)
*老爺也強(qiáng)為歡笑,說:“鬧了這許多天了,實在也乏了,且我歇一歇兒,慢慢的再計議罷。
其次,“V。(+N,)+給+N2+V"”句式中“給”后的N2不能省略,例如:
(21)我唱給你聽。
*我唱給聽。
而使役句中使役動詞后的N2能省略,例如:
(22)我心里很喜歡。一面兒就叫收拾下酒菜,一面兒又叫攏了一盆子炭火。(《語言自邇集》,279頁)
(23)門上的拿著小額的片子,上去一回待了半天,帶出話來,說是這兩天沒功夫,讓轉(zhuǎn)請高明吧。(《小額》,338頁)
最后,“VJ(+N3)+給+N2+V2"句式的V2后不能再帶賓語,而使役句V2后還能帶賓語,例如:
(24)人民把錢發(fā)給你讓你培養(yǎng)革命后代。(《王朔文集·頑主》,5314頁)
從以,上對比可以看出,“V。(+N3)+給+N2+V2”中的“給”并不是一個使役動詞,“VJ(+N3)+給+N2+V2”不是使役句,它與使役句之間的差異如表1所示:
“V。(+N3)+給+N2+V2"句式與使役句存在如此顯著的差異,為什么趙先生會把它誤解為使役句呢?這與“給”可兼表使役有關(guān)系。如果與給予動詞同形的詞不表使役,那么這種誤解就不會產(chǎn)生,西南官話文獻(xiàn)《華西官話漢法詞典》①(1893,以下簡稱《華西》)中的“跟"正好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堅實例證。
《華西》中的給予動詞及其相應(yīng)的弱化動詞”是“跟”,例如:
(25)要跟你的工錢。(要給你的工錢。)(《華西》,206頁)
(26)還沒有付錢跟他。(還沒有付錢給他。)(《華西》,57頁)
與北京話的“Vnwe(+N3)+給+N2"句式一樣,《華西》中的“Vnwe(+N3)+跟+N"可加掛V2構(gòu)成復(fù)雜給予句,例如:
(27)我拿一點辣子湯跟他吃。(我拿一點兒辣子湯給他喝。)(《華西》,304頁)
(28)拿五十吊錢跟你做本錢。(拿五十吊錢給你做本錢。)(《華西》,425頁)
當(dāng)V,為V。時,該句式仍用“跟”,例如:(29)我還有一句肺腑的話說跟你聽。(我還有一句肺腑的話說給你聽。)(《華西》,46頁)
(30)你指跟我看,你指我做。(你指給我看,你指我做。)(《華西》,521頁)
根據(jù)李煒、石佩璇(2015;2017),李煒、劉亞男(2015)等的研究,漢語官話在語法層面存在南、北、中三種類型:南部官話的給予動詞可兼做使役動詞和被動介詞;北部官話的給予動詞可兼做部分與事介詞(表示服務(wù)義、意志義和順指義);而中部官話的給予動詞可兼做與事介詞和并列連詞,相當(dāng)于古代漢語的“與”。
20世紀(jì)90年代以后,由于受到南方官話的影響,北京話中的“給”可表使役(李煒,2004),復(fù)雜的句法環(huán)境使得“我唱給你聽”中的“給”可能被誤解為使役動詞,而西南官話的“跟”在“我唱跟你聽”中只有一種理解,即表給予,與使役無涉。我們做過相關(guān)的調(diào)查,西南官話母語者不會把“我唱跟你聽”中的“跟”誤解為使役動詞。
北京話的“我唱給你聽”和西南官話的“我唱跟你聽”,無論在語義上還是在結(jié)構(gòu)上都是相同的。作為同樣的句式,如果“我唱跟你聽”中的“跟”不是使役動詞,那么“我唱給你聽”中的“給”也不可能是使役動詞。至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把“V.(+N,)+給+N2+V"”中的“給”當(dāng)作使役動詞是一種誤解,這種誤解有可能是由典型的南方方言在官話層面上的負(fù)遷移所造成的。
綜上所述,我們認(rèn)為有關(guān)“我唱給你聽”是使役句的立論是不成立的,漢語中存在“V。(+N3)+給+N2”句式;“給”不是使役動詞,“V。(+N,)+給+N2+V2"句式與“Vnve(+N,)+給+N2+V2”句式的結(jié)構(gòu)層次一樣,都是簡單給予句加掛V2的復(fù)雜給予句,并不是所謂的使役句。
3.復(fù)雜給予句中“使役感”的由來
既然“Vs(+N3)+給+N2+V2"并非使役句,那么,為什么有人會覺得句中有不同程度“使役感”的存在呢?
首先我們肯定這種“使役感”不是“給”帶來的。18世紀(jì)具有南方方言特征的琉球官話課本φ《人中畫》(簡稱琉本《人》)改寫自嘯花軒本《人中畫》(約1650年,簡稱嘯本《人》)。我們在琉本《人》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由嘯本《人》中不含“與”@的復(fù)雜給予句改寫而來的含“給”的復(fù)雜給予句,例如:
(31)商春茂道:“小小年紀(jì),一味會說大話,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里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嘯/寒/一》)。
(32)他若果然有意,你能設(shè)法我再會他一會,我再謝你五十兩,決不爽信?。ā秶[/終1一》)
此兩例在琉本《人》中分別被改寫為:(31')商春茂說:“小小年紀(jì),會說大話,你既說他文章不好,你有本事,就指出他那里不好來給我看看。不要這樣狂話,壞了我商府讀書的體面!”(《琉/寒/一》)
(32')他果然有意,你設(shè)個方法給我會他一會,我再謝你五十兩,斷不騙你?。ā读?終1一》)
琉本《人》與母本嘯本《人》的句子含義相同,如果認(rèn)為琉本《人》中含“給”的句子的“使役感”是由“給”帶來的,那么,嘯本《人》中不含“與”的句子的“使役感”又從何而來呢?
在當(dāng)今典型的南方方言中,這種“給”④可有可無的現(xiàn)象更是常見,例如:
粵語廣州話:
(33)我唱支歌(畀)你聽。(我唱支歌給.你聽。)
(34)我話(畀)你知。(我告訴你。)客家梅州話:
(35)講只笑話(分)佤聽。(我講個笑話給他聽。)
(36)講(分)但聽。(我講給他聽。)閩語福州話:
(37)我講個笑話(乞)汝聽。(我講個笑話給你聽。)
(38)我講(乞)汝聽。(我講給你。)吳語上海話:
(39)我唱支歌(撥)耐聽。(我唱支歌給你聽。)
(40)耐如何做法,阿好先說(撥)我聽聽?(你怎么做的,先說給我聽一下好不好?)
據(jù)我們調(diào)查,這些句子無論有沒有“畀、分、乞、撥”,意義都沒有任何改變,給人的所謂“使役感”也不受影響。
另外,把“給、畀、分、乞、撥”換成“送”,句子同樣有些許“使役感”,例如:
(41)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檫臉。(《紅》第60回,840頁)
因此,此類句子的“使役感”并非來自“給、畀、分、乞、撥”或“送”。我們認(rèn)為是結(jié)構(gòu)的雙重語義關(guān)系給句子帶來了“使役感”。一個句子里存在一個名詞同時充當(dāng)兩種語義角色,就會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使役感”?!癡。(+N3)+給+N2+V"句式中,N2扮演了兩種語義角色,既是V1(V。(+N3))的與事,又是Vz的施事,這是句子產(chǎn)生“使役感”的根本原因。
事實上,即便是V.為V.、V.、V.的復(fù)雜給予句,由于結(jié)構(gòu)的雙重語義關(guān)系,同樣帶有所謂的“使役感”,例如:
我送本書給他看。|我偷本書給他看。|我炒碟菜給他吃?!?/p>
這些句子朱、趙兩位先生也認(rèn)為是給予句,而非使役句,但它們同樣給人以“使役感”,因此我們不能把所有帶“使役感”的句子都看成使役句。
江藍(lán)生(2000:221)指出“所謂使役,是指動詞有使令、致使、容許、任憑等意義”,劉永耕(2000:93)對使令類動詞的表述是“施事者以一定的行為支配受事者,意欲促使受事者發(fā)出某行為或接受某變化。”可見,在使役句里,N2是V1的受事(patient),這是界定使役句的語義標(biāo)準(zhǔn)。因此,把“V。(+N3)+給+N2+V"中的N,看成受事還是與事是判定句子是使役句還是復(fù)雜給予句的關(guān)鍵。我們認(rèn)為這里的N2是與事。試看下面兩個句子:
(42)A:你站起來走幾步給我看看。(《我是你爸爸》,139頁)
B:你起來給我走上幾步看看。
(《我是你爸爸》,139頁)
A、B兩句表達(dá)同一個意思,雖然“給我”的位置有所不同,但是“給”的功能都是引出受益對象,整個句子表示要求聽話者為說話者走幾步。B句中的“給”是表服務(wù)義的與事介詞,“我”是與事不會有爭議;A句中的“給”是一個介于動詞與介詞之間且十分接近介詞的弱化動詞,并且有向介詞靠攏的趨勢,作為一個十分接近介詞的弱化動詞,A句中“給”的功能和B句中的“給”一樣,也是用來標(biāo)記與事的。
認(rèn)知語言學(xué)認(rèn)為人類語言有觀念距離像似性,句法結(jié)構(gòu)能體現(xiàn)語義關(guān)系距離(詳見Croft,1990;張敏,1998),“語義關(guān)系緊密的成分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上也更加緊密。比如人類語言通常讓與動詞關(guān)系最密切的施事和受事分別占據(jù)直接格即主賓語位置,而讓其他題元成為間接格狀語,用介詞一類標(biāo)記引出”(劉丹青,2001:389)。也就是說,施事和受事是動詞直接的、無標(biāo)記(unmarked)的題元,而與事及其他題元則是間接的、有標(biāo)記(marked)的題元,如漢語須由介詞引出。因此,從語義角度看,與事和施/受事并不在一個語義層次上,從句法角度看,與格和主/賓格也不在一個結(jié)構(gòu)層次上。
使役句里的N2既是V;的受事,又是V2的施事,施事和受事都與動詞的關(guān)系密切,且在同一層次上。
讓你去
復(fù)雜給予句里的N2是與事,屬于間接題元,與施事無論在語義上還是在句法上都不在同一層次上,而弱化動詞“給”的功能是標(biāo)記與事,與動詞V1、V2也不在同一層次上,因此,“給”首先與與事N2結(jié)合,再與V,結(jié)合,最后與V.結(jié)合。
唱給你聽
故此,使役句的N2前后都不能切分,也不能以“讓+N”結(jié)句:
*媽媽不讓/我去。
*媽媽不讓我/去。
*媽媽不讓我。
而復(fù)雜給予句能在N2后切分,也能以“給+N2"結(jié)句:
我唱給你/聽。
指條明路給你。
通過以上語義角色及結(jié)構(gòu)層次的分析,我們看到“V。(+N,)+給+N2+V2"與使役句的本質(zhì)區(qū)別。
無論是相關(guān)文獻(xiàn),還是當(dāng)今方言,都證明“我唱給你聽”相關(guān)句式并非使役句。通過與西南官話中的“跟”的對比,我們更加肯定:“給”不是一個使役動詞,而是一個標(biāo)記與事的弱化動詞,與之相關(guān)的“我唱給你聽”不能分析為“我唱/給你聽”,而應(yīng)分析為“我唱給你/聽”。復(fù)雜給予句確實帶有些許“使役感”,但是這種“使役感”是由于結(jié)構(gòu)的雙重語義關(guān)系造成的,不僅復(fù)雜給予句,其他具有雙重語義關(guān)系的結(jié)構(gòu)同樣帶有不同程度的“使役感”,但不是所有帶“使役感”的句子都是使役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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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urther Discussion on“wo chang gei ni ting (我唱給你聽)”
Li Wei', Huang Yanxuan' , Wang Lin
( 1. Department of Chinese, Sun Yat- 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China;
2. Specialized Department, Bejjing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College,Beiing 100037, China)
Key words:“gei(給 )"; causative; simulated give- -sentence
Abstract: In response to the view that “wo chang gei ni ting( 我唱給你聽) "is a causative sentence,the article points outthat this view is based on the arguments that there is no“Va+ N3+ gei(給) + N2"structure in Chinese and that“gei" in“Va +N3+ gei + N2" structure is used as a causative verb like “rang(讓)"and“jiao( 叫)”。Based on a combination of the officialcorpus of Mandarin in Qing Dynasty and the facts of relevant dialects, this paper calls the two arguments into question andsuggests that“Va+ N3+ gei + N2”is a simulated give- sentence attaching a verb. It is a complex give- -sentence in which“gei”is a W eakened verb which marks a recipient, but not a causative ver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