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 袁毓林
[關鍵詞]存在句;關系化;轉(zhuǎn)指偏向;施事;配價
[摘要]及物動詞所在存在句變換為“VP+的”結構后,通常轉(zhuǎn)指處所,而不轉(zhuǎn)指施事,原因在于:相比施事,存在句的處所論元具有必要性和優(yōu)先性;“V+了+NP+的+NPL"所在篇章一般不出現(xiàn)施事信息,而“V+了+NP+的+NP施事”所在篇章通常會出現(xiàn)處所信息;“了”在存在句中的變動義常常被遮蔽。少數(shù)看似轉(zhuǎn)指了施事的存在句“VP+的”結構,其施事是由一價處所名詞的配價要求激活的。當一價處所名詞的配項不是動詞的施事時,該配項仍然可以被轉(zhuǎn)指。
[中圖分類號]H10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19)02-0007-09
0.引言
關系結構(therelativeconstruction),是指由一個(可能是空的)稱為中心詞的名詞性成分和稱為關系小句、在語義上是修飾這個名詞性成分的從句組成(Lehmann,1992:333)。陳平(1996)在討論漢語結構話題時,用關系化(relativization)來指帶有一個中心詞的關系結構;用名詞化(nominalization)來指不帶中心詞的關系結構。
本文采用陳平(1996)的術語,探討存在句(existentialsentence)的關系結構及其轉(zhuǎn)指問題。存在句的句法結構一般為“NPL(處所)+V(+了/著)+NP”。該結構通常可以通過關系化的手段,變換成結構為“V(+了/著)+NP+的+NPL(處所)”的名詞短語。并且,當該名詞短語中心語不出現(xiàn)時,名詞化結構“V(+了/著)+NP+的”往往能夠轉(zhuǎn)指處所中心語。例如:
(1)a.地震帶上分布著若干火山。
b.分布著若干火山的地震帶
c.分布著若干火山的(是這條地震帶。)
(2)a.小道兒上鋪了一層白霜。
b.鋪了一層白霜的小道兒
c.鋪了一層白霜的(是家門口的小道
兒。)
(3)a.墻上掛著一幅畫兒。
b.掛著一幅畫兒的(那面)墻
c.掛著一幅畫兒的(是東邊那面墻。)“VP+的”結構的轉(zhuǎn)指,前人早有論述。朱德熙(1983)指出,“當VP里只有一個缺位的時候,‘VP的’所屬的格就是缺位的那個格。要是VP里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缺位時,‘VP的’就會產(chǎn)生歧義?!辈⑶遥€強調(diào),“‘VP的’所表示的轉(zhuǎn)指意義的范圍很廣。它可以指動作的施事,也可以指受事、與事、工具等等”。之后的很多學者也都基于“空位”思想對“VP+的”結構進行研究(Huangetal,2000;Cheng,2005:69-76;Zhang,2008)。
存在句名詞化后的轉(zhuǎn)指也基本遵循了上述原則,即因為“V(+了/著)+NP+的”中,動詞的處所論元缺位,因此該結構能夠轉(zhuǎn)指處所中心語。但是,仍然有一些問題無法用“空位”思想得到很好的解釋。對比下面三個例子:
(4)切菜的:a.這把切菜的,不能用來砍樹。(轉(zhuǎn)指工具)
b.這張照片里,切菜的是徒弟,炒菜的是師父。(轉(zhuǎn)指施事)
(5)掛著一幅畫兒的:a.掛著一幅畫兒的是東邊那面墻。(轉(zhuǎn)指處所)
b.??掛著一幅畫兒的是酷愛藝術的李紅。(轉(zhuǎn)指施事)
(6)掛了一幅畫兒的:a.掛了一幅畫兒的是東邊那面墻。(轉(zhuǎn)指處所)
b.?掛了一幅畫兒的是酷愛藝術的李紅。(轉(zhuǎn)指施事)
(4)的“切”在“切菜的”中缺少施事和工具論元,因此,“切菜的”是一個歧義結構,在不同語境下會有不同的所指。這符合朱德熙(1983)及之后學者對“VP+的”結構的分析。但是,(5)(6)兩個由存在句名詞化而來的結構則不同?!皰臁痹冢?)(6)中都是典型的致使性及物動詞,且在“VP+的”結構中都同時缺少施事和處所論元,按照“空位”理論的分析,“掛著一幅畫兒的”和“掛了一幅畫兒的”應該也是歧義結構,在不同語境下,可能轉(zhuǎn)指施事,也可能轉(zhuǎn)指處所。但實際上,這兩個名詞短語一般只能轉(zhuǎn)指處所。(5)中的“掛著一幅畫兒的”通常不能轉(zhuǎn)指施事,而(6)中“掛了一幅畫兒的”轉(zhuǎn)指施事的接受度可能略高于(5),但仍然是一個不自然的可疑例句,其成立條件和原因仍需要進一步探討。
另外,(5b)這樣的例句,在不同人不同的語感下,其合法程度可能會有爭論。而類似的句子,比如“(身上)穿著一件大衣的是李紅”“(脖子上)掛著一條圍巾的是李紅”看起來就可以成立了。這又是為什么呢?“李紅”是否是“穿”“掛”的施事呢?本文也將對這一現(xiàn)象做出解釋。
存在句名詞化后的“VP+的”結構,在VP缺少兩個論元空位的情況下,通常只偏向轉(zhuǎn)指某一論元,這一現(xiàn)象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本文將基于CCL語料庫,對靜態(tài)“著”字存在句和“了”字存在句的關系結構及其轉(zhuǎn)指情況進行歸納,并嘗試解釋其轉(zhuǎn)指偏向出現(xiàn)的原因。
1.存在句的關系結構及其轉(zhuǎn)指情況
不及物動詞、及物動詞、形容詞和述補結構都有可能進人存在句。本節(jié)將主要考察動詞所在的“著”字存在句和“了”字存在句,歸納它們的名詞化及轉(zhuǎn)指情況。
參考張淑衛(wèi)(2009),我們將能夠進入存在句的動詞分為自始性動詞和致使性動詞兩類。前者沒有人力參與,表示“由于物體自身或不為人知的自然力的作用所產(chǎn)生的結果或狀態(tài)”,后者表示“有人的行為動作導致的結果或狀態(tài)”(張淑衛(wèi),2009:13)。通過考察這兩類動詞,我們可以掌握存在句名詞化后對處所的轉(zhuǎn)指情況;通過對致使性動詞專門的考察,我們可以掌握存在句名詞化后對處所和施事的轉(zhuǎn)指偏向。
1.1自始性動詞所在存在句的關系結構和轉(zhuǎn)指情況
自始性動詞所在的存在句,無論是.“著”字存在句,還是“了”字存在句,通常都可以通過關系化變換為名詞短語,并通過名詞化變?yōu)椤癡P+的”結構轉(zhuǎn)指處所。例如:
(7)a.地震帶上分布著若干火山。→分布著若干火山的地震帶→分布著若干火山的(是這條地震帶。)
b.這片大沙漠分布了三個湖泊。→分布了三個湖泊的大沙漠→分布了三個湖泊的
(是這片大沙漠。)
(8)a.雞湯上浮著一層油?!≈粚佑偷碾u湯→浮著一層油的(是這碗雞湯。)
b.湖面浮了一層冰?!×艘粚颖暮妗×艘粚颖模ㄊ沁@片湖面。)
(9)a.樹上掛著許多蘋果?!鷴熘S多蘋果的樹→掛著許多蘋果的(是老李家門口的那棵樹。)
b.樹上掛了幾個棗兒?!鷴炝藥讉€棗兒的樹→掛了幾個棗兒的(是前面那棵樹。)
雖然語言中難免有少數(shù)例外,但通常情況下,這一關系化過程及其轉(zhuǎn)指是可以成立的。
1.2致使性動詞所在存在句的關系結構和轉(zhuǎn)指情況
致使性動詞一般需要聯(lián)系施事、受事兩個論元,在存在句中,它還需要聯(lián)系處所論元。本節(jié)將分別考察致使性動詞所在的“著”字存在句和“了”字存在句的關系結構及其轉(zhuǎn)指情況。
致使性動詞所在的“著”字存在句一般能夠關系化為名詞短語,并進一步名詞化為“VP+的”結構。該“VP+的”結構通常只能轉(zhuǎn)指處所,很難轉(zhuǎn)指施事。例如”:
(10)石碑上刻著經(jīng)文?!讨?jīng)文的(那塊)石碑/*刻著經(jīng)文的小和尚→刻著經(jīng)文的(是那塊石碑/*是小和尚。)
(11)柜子上貼著喜字。→貼著喜字的柜子/*貼著喜字的小王→貼著喜字的(是主臥的那個柜子/*是小王。)
雖然“刻”“貼”“鋪”“放”“堆”“掛”“寫”“擺放”等動詞都需要聯(lián)系動作的發(fā)出者,也即施事,但它們所在的“著”字存在句名詞化后,通常只轉(zhuǎn)指處所,很少轉(zhuǎn)指施事。
致使性動詞所在的“了”字存在句,其名詞化及轉(zhuǎn)指的總體情況和“著”字存在句大致相同。張淑衛(wèi)(2009)在討論存在句的“了”“著”替換問題時曾指出,通常情況下,致使性動詞所在的存在句,“了”“著”可以自由替換。并且,換成“了”之后的存在句仍然可以關系化為“V+了+的+NPL"結構,并進一步名詞化為“V+了+的”轉(zhuǎn)指處所。例如:
(12)房間里堆了各種藝術品?!蚜烁鞣N藝術品的(那間)房間→堆了各種藝術品的(是左手邊那個房間。)
值得討論的是,“V+了+的+NP(施事)”的結構是否成立,以及“V+了+的”是否可以轉(zhuǎn)指施事。首先,我們要明確我們所討論的“V+了+的”的范圍。
因為我們討論的是存在句名詞化后的轉(zhuǎn)指問題,所以這里的“V+了”表達的是狀態(tài)的呈現(xiàn),而非動作的完成。比較下面兩個例句:
(13)小明的書桌,上鋪了一塊格子桌布。(14)小明在書桌上鋪了一塊格子桌布。(13)表達的是“格子桌布鋪在書桌上”的狀態(tài),至于這塊桌布是不是小明自己鋪的,動作是由誰完成的,不得而知,也許是小明自己,也許是他的媽媽,也有可能是別人。而(14)表達的是“小明把桌布鋪在書桌上”這一動作的完成,桌布就是小明鋪的,“鋪”這個動作已經(jīng)完成。因此,(13)中的“鋪了一塊藍色的桌布”是狀態(tài)的呈現(xiàn),納人我們討論的范圍;(14)是動作的完成,不納人我們討論的范圍。而我們要探究的,就是這種表達狀態(tài)呈現(xiàn)義的存在句,名詞化后是否可以轉(zhuǎn)指導致該狀態(tài)呈現(xiàn)出來的施事。
在搜索北京大學CCL語料庫時,我們發(fā)現(xiàn),大量進人存在句的致使性動詞,其所在的“V+了+的+NP”結構,NP通常是處所,而不是施事。例如:
(15)她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放在鋪了紅格子桌布的桌子上。
(16)他指著擺放了餐具的桌子,說:“是.不是現(xiàn)在就鋪到餐桌上?”
(17)寫了字的紙不能亂扔。
但是,仍然有少數(shù)“V+了+的+NP”結構,其NP是施事。例如:
(18)很多貼了卡通畫的居民告訴記者,沒別的想法,就是換換“口味”。
“貼了卡通畫的居民”,這里的“居民”看似就是“貼”的施事,是居民貼了卡通畫。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存在句名詞化后,也有了轉(zhuǎn)指施事的可能呢?
從語料的數(shù)量來看,大量的存在句名詞化后轉(zhuǎn)指的是處所而非施事,尤其是“著”字存在句,幾乎沒有找到轉(zhuǎn)指施事的例句。從這一點看,存在句名詞化后主要轉(zhuǎn)指處所。而例(18)為什么能夠轉(zhuǎn)指施事,其轉(zhuǎn)指條件和原因仍值得探討。下面本文將對存在句名詞化主要轉(zhuǎn)指處所而非施事的原因進行探索,并對例(18)所呈現(xiàn)的轉(zhuǎn)指施事的機制進行分析。
2.致使性動詞存在句名詞化后主要轉(zhuǎn)指處所的動因
王亞瓊、馮麗萍(2012)曾提出過一個關系化難度等級序列,即:
主事<客事<境事<憑事<因事<與事其中,我們所說的施事屬于主事,處所屬于境事。王亞瓊、馮麗萍(2012)認為,越靠左邊的語義角色,越容易關系化,越靠右邊的語義角色,越難關系化。這一點在大量的漢語語料中得到了證實。但是,存在句的關系化卻不一樣。存在句關系化后“V(+了/著)+NP.+的+NP2”中的NP,往往是處所而非施事,當其進一步名詞化為“V(+了/著)+NP.+的”時,該結構也大多轉(zhuǎn)指處所。
我們認為,存在句名詞化后主要轉(zhuǎn)指處所的原因有下面三點。
2.1處所論元的必要性和優(yōu)先性
顧陽(2000)指出,能夠進入存在句的及物動詞,一般屬于定位動詞。這些動詞的子語類屬性中有表示客體的語義素和表示客體受安置后所著落的處所的語義素,其本身的論元結構應該如下:
(19)<論元1動詞<論元2<論元3>>>
主體
客體.處所
(施事者)(受事者)
而進入存在句后,該及物定位動詞論元結構變?yōu)椋?/p>
(20)<論元1動詞<論元2>>
處所客體
(受事者)
由此可見,存在句的原型結構(prototypestructure)是“NPL(處所)+V(+了/著)+NP”,處所是動詞的必有論元,且處在主語的位置上。相比之下,施事不是存在句所必需的,且插入是有條件的。從施事插人上我們也可以比較處所和施事在存在句中的必要性。袁毓林(2002)曾給出這樣的例句:
(21)桌上放著一部《康熙字典》。
(22)*桌子上我放著一部《康熙字典》。
(23)桌子上放了一部《康熙字典》。
(24)桌子上我放了一部《康熙字典》。
可以看出,施事無法插入“著”字存在句。并且,(24)這樣的例句在理論上雖是可以成立的,但在我們的語料考察中,實際出現(xiàn)的數(shù)量非常少。相比之下,沒有施事的存在句如(21)和(23)占據(jù)了存在句的絕大多數(shù)。
雖然在論元角色的層級體系(hierarchy)中,施事被認為是核心論元(kermelargument),也是動詞的必有論元,而處所被認為是外圍論元(circumstantialargument),也是可有論元。前者常常以主語的形式出現(xiàn),后者往往以狀語的形式出現(xiàn)(袁毓林,2002)。但這并非意味著,在漢語所有的句型中,施事永遠處于核心地位,而處所永遠處于外圍和邊緣。在存在句中,處所相比施事要顯得更為必要。從認知的角度來講,當人們表達或理解存在句時,場景中的核心角色是處所和所存在的物體,而不是使得該狀態(tài)能夠出現(xiàn)而發(fā)出動作的施事。
此外,原型的存在句中,處所處于主語地位,這也使得其關系化更為容易,名詞化后更容易被轉(zhuǎn)指。劉丹青(2005)曾提到Keenan&Comrie(1977)提出的“名詞短語可及性等級”(NounPhraseAccessibilityHierarchy):
主語>直接賓語>間接賓語>旁格賓語>領屬定語>比較句基準
該理論認為,左邊的成分相比右邊,在關系化時優(yōu)先提取。這一點為存在句名詞化后優(yōu)先轉(zhuǎn)指處所提供了依據(jù)。處所在存在句中做主語,因此,即使它表示的是“處所”這一常常被認為是“外圍”的語義角色,其不可動搖的句法位置也為其關系化提供了支持和依據(jù)。相比之下,施事在存在句中雖然也可以以主語的身份插入,卻不處在存在句原型必需的句法位置。這種“可有可無”的身份,也使得它無法輕易地實現(xiàn)關系化。
2.2處所信息和施事信息的篇章特征
“V+NP受事+的+NPL"所在的句子及篇章中,往往不出現(xiàn)施事信息;而“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的句子及篇章中,幾乎都會出現(xiàn)處所信息。首先來看“V+NP受事+的+NPL”出現(xiàn)的篇章環(huán)境:
(25)一聲敲門聲讓每個人都緊張起來,接著一個溪谷矮人的衛(wèi)兵走進房里。“陛下,撲撲大王陛下?!毙l(wèi)兵緊張地更正,不停地看著一面掛著壁毯的墻壁。隨即笨手朱腳地退回撲撲大王的房間里。坦尼斯攤開地圖。
(26)茶室里的裝飾簡單粗獷:原木地板、原木桌椅,貼著原木的墻壁上掛著原木的像框,像框里是頭戴氈帽、皮膚黝黑的美國西部牛仔。
(27)當[服務生]把盤子收拾干凈之后,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鮮雞蛋來……她小心翼翼地把雞蛋放在鋪了紅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雞蛋倒下來了。
(25)(26)是“著”字存在句名詞化后的例句,(27)是“了”字存在句名詞化后的例句。(25)中出現(xiàn)了若干有生命的主體,比如衛(wèi)兵、大王、坦尼斯等。但是,把壁毯掛到墻壁上的并非是這些主體,并且,在篇章中,我們沒有找到這一動作的發(fā)出者。(26)中,是誰布置的“貼著原木的墻壁”,也不得而知。
(27)中,小餐館桌子上的桌布,按常理來說,應該就是餐廳里的服務生鋪上的,而“服務生”一詞在篇章里出現(xiàn)了。但仔細推敲可知,篇章里所提到的“服務生”,只是服務生中的一位,是否是他鋪的桌布,我們無法確定,我們不能把收餐盤的服務生和鋪桌布的服務生,簡單地等同起來。因此,我們?nèi)匀徊荒苷J為(27)里“鋪”的施事出現(xiàn)了。
由(25)~(27)可知,“V+NP受事+的+NPL"所在篇章的施事通常不出現(xiàn)。當然,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例外,比如:
(28)喜歡字畫的施先生,在居家中,只掛了一幅書法對子……施先生的書桌,正對著掛著對聯(lián)的墻,書桌的一頭,靠著落地的窗。
(28)里提到施先生在家里掛了一幅書法對子,接著后文提到了“掛著對聯(lián)的墻”。從這里可知,“掛”的施事,應該就是前文的施先生。但是,這樣的例子非常少,而我們認為,之所以此處施事和名詞化的存在句能夠同處一段篇章內(nèi),也與篇章具體內(nèi)容相關。語言中的規(guī)律往往不是毫無例外的,但通過大量的語料可以證實,大多數(shù)情況下,“V+NP受事+的+NPL”所在篇章的施事并不出現(xiàn)。
相比“V+NP受事+的+NPL”,“V+NP受事+的+NP施事”的語料比較少。觀察“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的篇章特征:
(29)東尹家村李振海是寨里鎮(zhèn)育苗發(fā)起人之一,這位上山干活也帶著收音機、炕頭上掛了十幾份報紙的54歲老漢,在生產(chǎn)隊時擔任過果樹技術員,懂得當年播種、當年嫁接、當年出圃的“三當育苗”技術。
(30)投彈,全然是無目標的,商店,民家,學校,幼稚園,醫(yī)院,甚至于屋頂上鋪了法國國旗的韜美醫(yī)院,全是他們的目標。
(31)記者在桂林市靈川縣的農(nóng)村采訪時,發(fā)現(xiàn)多數(shù)農(nóng)民的[大門上]還是貼著“尉遲恭”、“秦叔寶”,還有貼“關羽”、“張飛”的,但也有貼卡通畫的。潭下鎮(zhèn)老街村農(nóng)民老蔣[家里]就貼著一對卡通.....很多貼了卡通畫的居民告訴記者,沒別的想法,就是換換“口味”。有的人干脆說,卡通畫都是不干膠的,容易貼,不像門神,還得涂漿糊,麻煩得很。
(29)和(30)在“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句子當中就出現(xiàn)了處所,比如“炕頭上”和“屋頂上”。類似于這樣的句子還有很多,后文我們將詳細討論,這里的NP施事到底是如何而來的。
(31)是一個典型的句內(nèi)沒有出現(xiàn)處所,而在篇章內(nèi)大量出現(xiàn)處所信息的例子?!百N了卡通畫的居民”所在句子并沒有告訴讀者是在哪兒貼卡通畫,但是通讀整段,我們發(fā)現(xiàn)該篇章主要討論的是不同的人家在自己的家門上是選擇貼門神還是貼卡通畫。因此,即使句內(nèi)并沒有出現(xiàn)處所信息,篇章中的“大門上”、“家里”等也使得“貼”的處所成為篇章上的舊信息,在某一句話里,可以出現(xiàn),也可以不出現(xiàn),而不妨礙讀者的理解。
從(29)~(31)可知,“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句子或篇章,常常會提供處所信息。由此可見,相比施事,存在句的名詞化形式與其處所論元有著更為緊密的聯(lián)系,而聯(lián)系緊密的信息又往往在人們的大腦中首先激活。因此,當存在句名詞化為“VP+的”結構時,通常轉(zhuǎn)指與VP緊密度更高的處所論元。
2.3“了”字變動義的遮蔽
參考張淑衛(wèi)(2009),具有[+變動]、[+現(xiàn)實]語義特征的“了”,在動詞為單音節(jié)的靜態(tài)存在句中,與“著”一樣,主要起到足音作用,而其變動義遮蔽。而即使在動詞為雙音節(jié)的靜態(tài)存在句中,如果存在句處在描寫語境下,“著”和“了”也往往可以替換,也即變動義并不明顯?!傲恕痹诖嬖诰渲姓嬲龔娬{(diào)其變動義的情況并不多見,而變動義卻是聯(lián)系施事的重要條件。當變動義遮蔽,狀態(tài)義凸顯時,“什么地方有什么”這一意義就相比“是誰導致這兒有了什么”更顯得重要。因此,處所信息的優(yōu)先地位就顯現(xiàn)出來。而在名詞化轉(zhuǎn)指中,處所也就得到了優(yōu)先轉(zhuǎn)指的權利。
經(jīng)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總結出存在句名詞化后主要轉(zhuǎn)指處所的原因:
①存在句中,相比施事論元,處所論元與動詞的聯(lián)系更加緊密,在關系化中優(yōu)先提取;
②“V+了+NP+的+NPL"所在篇章一般不出現(xiàn)施事信息,而“V+了+NP+的+NP施事"所在篇章甚至句中通常會出現(xiàn)處所信息,這也體現(xiàn)出處所在存在句名詞化形式中的必要性;
③“了”在存在句中的變動義常常被遮蔽,而變動義又與施事緊密聯(lián)系,因此施事缺少了重要的激活條件。
既然存在句名詞化形式壓制了施事的轉(zhuǎn)指可能,那么如何解釋語料中我們看到的轉(zhuǎn)指施事的例句呢?下面我們詳細討論存在句名詞化后轉(zhuǎn)指施事的原因。
3.致使性動詞存在句名詞化后轉(zhuǎn)指施事的原因
上一節(jié)我們提到,“V+了+NP+的+NP施事”所在的句子或篇章,通常會出現(xiàn)處所信息。句中的處所(NPL),往往以“NPL+V+了+NP+的+NP施事”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
(32)炕上掛了十幾份報紙的老漢?!簧蠏炝耸畮追輬蠹埖模ㄊ悄莻€老漢)。
(33)家里貼了卡通畫的居民?!依镔N了卡通畫的(是靈川縣的居民)。
看起來,(32)(33)的“NPL+V+了+NP+的+NP施事”都可以成立,且能夠自然地名詞化成“VP+的”的形式轉(zhuǎn)指施事中心語。但仔細觀察(32)(33)中處所和施事中心語的關.系,可以發(fā)現(xiàn),施事中心語與處所構成領屬關系。它們可以分別變換為:
(34)老漢的炕上掛了十幾份報紙。
(35)居民的家里貼了卡通畫。
我們再看下面的例句:
(36)衣服上別了手帕的小朋友?!路蟿e了手帕的(是那個小朋友)?!∨笥训囊路蟿e了手帕。
(37)裙子上繡了梅花的小姑娘?!棺由侠C了梅花的(是那位小姑娘)?!」媚锏娜棺由侠C了梅花。
(36)(37)事實上和(32)(33)是一樣的,名詞中心語和處所構成領屬關系,并且可以做如上相同的變換。但區(qū)別在于,(36)(37)的名詞中心語,不再是動詞的施事,而僅僅是處所的領有者。小朋友衣服上的手帕可能是媽媽給她別的,小姑娘裙子上的梅花可能是裁縫給繡的。名詞中心語不再是動詞的施事,卻仍然能夠進人這樣的結構,做相同的變換。由此可見,(36)(37)和(32)(33)應屬于同一類結構。
這使得我們思考,存在句名詞化后的中心語,是否是處所的領有者,也即表示處所的一價名詞的配項,而不是動詞的施事呢?觀察下面的例句:
(38)a.王奶奶在(姑娘的)衣服上繡了一朵花?!谝路侠C了一朵花的(是隔壁的王奶奶/*是那個姑娘)。
b.姑娘的衣服上(王奶奶)繡了一朵花。→衣服上繡了一朵花的(是那個姑娘/*是王奶奶)。
(39)姑娘在(自己的)衣服上繡了一朵花。→在衣服上繡了一朵花的(是那位姑娘)?!路侠C了一朵花的(是那位姑娘)。
同樣一個事件,即“王奶奶在姑娘的衣服上繡了一朵花”,“在衣服上繡了一朵花兒的”和“衣服上繡了一朵花兒的”所指并不相同。(38)a是漢語一般的主動賓結構?!巴跄棠獭笔莿釉~“繡”的施事,“姑娘”是處所“衣服”的領有者。(38)a名詞化后,中心語是動詞的施事“王奶奶”,而不是處所的領有者“姑娘”。(38)b是我們所討論的存在句。(38)b名詞化后,中心語只能是處所“衣服”的領有者“姑娘”,而不能是施事“王奶奶”。這也進一步說明,當一個事件中,動詞施事和處所領有者不同時,存在句的名詞化形式轉(zhuǎn)指的是處所領有者,而非施事。
當動詞的施事和處所領有者為同一主體,如(39)所示,兩種名詞化形式看起來所指相同,而實際上所指的語義角色仍然不同。(39)中,“在衣服上繡了一朵花的”是指繡花的人,而“衣服上繡了一朵花的”是指衣服的領有者。因為繡花的人和衣服領有者為同一人,所以由存在句名詞化而來的“衣服上繡了一朵花的”看似轉(zhuǎn)指了動詞施事。
袁毓林(1994)指出,當“VP+的”中出現(xiàn)一價名詞充當VP的論元時,“VP+的”的歧義指數(shù)+1。具體到(32)(33)和(36)(37)的例句,因為處所本身是一個一價名詞,因此,它也為整個“VP+的”結構提供了一個空位,也就提供了一個新的轉(zhuǎn)指可能?!癡P+的”不再僅僅可以轉(zhuǎn)指動詞的空位,也可以轉(zhuǎn)指該一價名詞的空位。所以,(32)(33)這類看似是施事做了中心語的名詞化形式,事實上,其中心語是由一價名詞處所的配價要求激活的,而不是由動詞的施事論元空位帶來的。只是碰巧,處所的領有者和動作的發(fā)出者是同一個主體,而使得我們認為,轉(zhuǎn).指施事是由動詞的價帶來的。
那么,如何解釋諸如例句(31)那樣處所不出現(xiàn)在“VP+的”中而只出現(xiàn)在篇章中的情況呢?我們認為,當句子處在篇章中時,它便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要與篇章中的其他成分、其他句子緊密聯(lián)系。(31)在“貼了卡通畫的居民”之前,已經(jīng)說明居民是在家門上貼卡通畫的,“家門”“大門”等詞在篇章中顯性出現(xiàn)。因此,“家門”已經(jīng)作為篇章上的舊信息儲存在人們的大腦中。等到“貼了卡通畫的居民”出現(xiàn)時,“家門”這一舊信息連同其配價“居民”都會被激活。因此,即使處所在名詞化形式中沒有出現(xiàn),我們認為,它仍然能夠發(fā)揮作用,也使得“貼了卡通畫的居民”不僅合法而且自然。篇章中的每一處舊信息,在其發(fā)揮作用時,并不必須出現(xiàn)。如果處處出現(xiàn),反而顯得累贅多余。
既然看似“施事”的名詞中心語,事實上并非由動詞帶來,那么動詞后加“了”還是加“著”,對處所領有者做中心語有影響嗎?“V+了”存在句名詞化后轉(zhuǎn)指處所領有者的情況前文已經(jīng)做了大量分析,在搜索“V+著”存在句的語料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下面這種例句:
(40)我抬起頭,看見不遠處有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腰上掛著手機的男人,正牽著一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女孩的手向我跑來。
(41)沿著這條溪水往下走,有個屋頂上鋪著綠瓦的小樓。
(42)密不透風的防盜門、猶如住在“籠子”中的防盜窗加,上戴著紅袖箍的群眾“看家護院”……
(40)是“NPL+V+著+NP,+的+NP”結構,且NP,是一個有生主體。(41)也是“NPL+V+著+NP+的+NP"”結構,但NP2不是有生主體。(42)中,處所NPL并沒有出現(xiàn),而只是“V+著+NP+的+NP"”結構。通過觀察上述例句,我們發(fā)現(xiàn),當“V+著”存在句關系化且中心語不是處所時,處所往往出現(xiàn)在定語小句主語的位置上,例如“腰上”“屋頂上”等等。(42)看起來是例外,但事實上,“紅袖箍”本身已經(jīng)激活了其所處的處所位置,“紅袖箍”通常都是戴在手臂上的,因.此,即使“手臂”這一處所不出現(xiàn),也可以被激活。這時,“V+著+NP+的+NP”就可以單獨出現(xiàn)。
由此可見,無論是“著”字存在句還是“了”字存在句,名詞化后都具備轉(zhuǎn)指處所領有者的能力。當處所領有者與動作發(fā)出者等同時,即使是“著”字存在句,名詞化后也可以轉(zhuǎn)指動作發(fā)出者,也即施事。但是,當其轉(zhuǎn)指處所領有者時,處所通常已經(jīng)出現(xiàn),或在句中,或在篇章中,或可以被篇章中的信息激活。
可以轉(zhuǎn)指處所領有者,并非意味著存在句名詞化后轉(zhuǎn)指主語處所、賓語受事和領屬定語處所領有者的能力是相同的。前文提到,Keenan&Comrie(1977)曾提出過“名詞短語可及性等級”,在關系化時,相比領屬定語,主語和賓語優(yōu)先提取。因此我們看到,在大量語料中,存在句名詞化結構依然是轉(zhuǎn)指處所主語的。轉(zhuǎn)指處所領有者往往是在處所已經(jīng)出現(xiàn),處所這一空位已經(jīng)填滿的情況下才會出現(xiàn)。能夠在名詞化后被轉(zhuǎn)指的成分,并不是平等的,而是有優(yōu)先級的。在存在句里,處所要優(yōu)先于處所領有者,而前文提到的所謂的“施事”,不過是處所領有者的一部分,因此其轉(zhuǎn)指的優(yōu)先級自然也是低于處所主語的。
這樣的分析也為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給出了答案。單獨的(5)b和(6)b因為缺乏處所名詞的配價要求而顯得可疑,但在一定的篇章環(huán)境下,例句(6)b可以成立,甚至(5)b也能夠成立。試比較:
(5)b.??掛著一幅畫兒的是酷愛藝術的李紅。
(6)b.?掛了一幅畫兒的是酷愛藝術的李紅。
(43)美術班同學的寢室里常常掛著自已的畫作。有的掛著/了水墨畫,有的掛著/了工筆畫,而掛著/了油彩畫的,是酷愛西方藝術的李紅。
而文章開頭列舉的“(身上)穿著一件大衣的是李紅”“(脖子上)掛著一條圍巾的是李紅”兩例之所以能夠成立,通過上述分析也可以得到解釋?!袄罴t”并不是“穿”“掛”的施事,這里的關系結構之所以可以轉(zhuǎn)指“李紅”,是由處所“身上”“脖子,上”的配價要求所激活的。
綜合上述分析,我們可知道,雖然致使性動詞能夠進人存在句,但其所在存在句的名詞化形式通常無法轉(zhuǎn)指動詞的施事論元,而只能轉(zhuǎn)指狀態(tài)呈現(xiàn)的處所論元。
4.結語
本文基于CCL語料庫,詳細考察了現(xiàn)代漢語靜態(tài)存在句的關系結構及其轉(zhuǎn)指偏向。文章發(fā)現(xiàn),及物動詞所在存在句變換為“VP+的”結構后,通常轉(zhuǎn)指處所,而不轉(zhuǎn)指施事,原因在于:相比施事,存在句的處所論元具有必要性和優(yōu)先性;“V+了+NP+的+NPL”所在篇章一般不出現(xiàn)施事信息,而“V+了+NP+的+NP施事”所在篇章通常會出現(xiàn)處所信息;“了”在存在句中的變動義常常被遮蔽。少數(shù)看似轉(zhuǎn)指了施事的存在句“VP+的”結構,其施事是由一價處所名詞的配價要求激活的。當一價處所名詞的配項不是動詞的施事時,該配項仍然可以被轉(zhuǎn)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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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lative Construction and the Preference of Transferred Referent in
Existential Sentences
Cui Can'2, Yuan Yulin2
(1.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 Peking University, Bejjing 100871, China;
2. People's Daily, Beijing 100733, China)
Key words: existential sentences; relativization; preference of transferred referent; agent; valence
Abstract: When an existential sentence with a transitive verb is transformed into the construction of“VP + de" (的), it usu-ally refers to the location instead of the agent for the following reasons. Firstly , the location argument in existential sentences is necessary and prior to the agent. Secondly, in the discourse where the construction of“V + le(了) + NP+ de + NPL”ocurs,the agent is always absent, while the information of location is often present in the discourse in which the constructionof"V + le+ NP + de + NP (agent )”ocurs. Furthermore, the meaning of“changing" in the existential sentences with“l(fā)e" isalways covered. Although a few of the constructions of“VP + de”seemed to refer to the agents, these agents are activated bythe valence requirements of the location nouns. W hen the valences are not the agents, they can still be transfer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