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善
大哥很少跟我說過去的事情,那次不知怎么的說起了1968年春天去表叔家借糧的事。
那年春天的一天,表叔來我家了。表叔家住在黃河對岸的村子里。表叔看看我家的糧食囤,跟父親說,明天讓老大跟我回去弄點地瓜干來吃吧。
次日清晨,母親給大哥找了一個布口袋,大哥肩上搭著布口袋,跟著表叔上路了。
我們村緊靠黃河大堤,翻過大堤,再走四五里路的河灘地,才到黃河邊。我們村的渡口是有執(zhí)照的,屬于官渡。到了黃河邊,找到渡船,船工們卻不著急開船,都坐在船尾抽煙。等了好長時間,來坐船過河的人也差不多有二三十人了,船老大便讓要坐船過河的人們下船去拉纖繩,必須把船拉到上游五六里地開外。大哥見表叔脫了鞋子下船了,自己也脫了鞋子跟著下船。爺倆一手提著兩只鞋子,一手把纖繩背在肩上拉。除了船老大坐在船上掌舵,其他船工也下船拉纖。雙腳踩在河岸邊的細沙上,腳底板涼涼的、癢癢的。把船向上游拉了五六里,船老大又拋了錨,說,行了,大家上船吧。然后人們開始上船,上船后,每人交渡河費一毛。表叔交了兩毛錢,拉著我大哥的手找了船的靠后方坐下。鞋子放在腳邊。表叔說,下船還得蹚水。又說,記住,坐船坐后方,坐車坐前方。大哥知道,表叔說的船是指的這種木船,車當然是馬車。
船老大一聲令下,起錨,升起船帆,開船了。船離岸不遠,就進入了激流區(qū)。十幾米長的船在黃河的波濤上上下起伏著,整個船身開始顛簸起來,不時有浪花打在船舷上,打濕了靠船舷坐著的人的衣服。大哥有些害怕,有點暈,想吐。這船就像一片樹葉一樣,在黃河的激流中輕飄飄的。表叔扶著大哥的肩膀,仿佛在說,別怕。船工們擱下?lián)胃菥腿ツ么瑯?,船老大穩(wěn)穩(wěn)地掌著舵大聲吆喝著、訓斥著船工們,過了激流區(qū),木船進入緩流區(qū),船老大的語調才松弛下來。
等船停下來,大哥目測了一下木船順流漂下來的距離,約有六里吧。
木船還是靠不了岸,得挽起褲腿蹚過沒膝的河水。表叔牽著大哥的手,嘩啦嘩啦地蹚水上岸。
上了岸,大哥說頭暈。表叔說,那就歇會兒再走。爺倆找了個土堆,坐在土堆上休息了一會兒。大哥說,表叔我不暈了,咱走吧。
到了表叔家,已經(jīng)中午了。表叔給大哥介紹表嬸,大哥趕忙叫表嬸。表嬸說,你爺倆坐會兒,我去做飯。
那頓飯是高粱面窩窩頭就咸菜,大哥吃了兩個窩窩頭,就不好意思再吃了,表叔表嬸再勸,只說吃飽了。
吃完飯,大哥跟著表叔來到西廂房,西廂房靠南墻根放著一口水泥棺材,西墻和北墻根放著一些農(nóng)具。
表叔走到水泥棺材跟前,招呼大哥過來搭把手把棺材蓋移開。大哥趕忙上前。水泥棺材蓋很重,爺倆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棺材蓋移開。水泥棺材里面盛著小半棺材地瓜干。表叔讓大哥撐開帶來的布口袋,開始用手掌往布口袋里捧地瓜干。捧了一會兒,表叔停下來,讓大哥提起口袋在地上蹲幾下,又繼續(xù)往布口袋里捧,口袋里的地瓜干在長高,眼看著棺材里的地瓜干在減少,有的地方要見底了。大哥說,行了吧,表叔!你們剩的也不多了,再裝我就背不動了。表叔說,哎!你家七口人呢,這點地瓜干能吃幾天?。勘硎逯逼鹧鼇?,找了根麻繩把布口袋口扎住,對大哥說,背到后屋里讓你表嬸看看。大哥背著口袋來到表嬸屋里,把盛著瓜干的布口袋放到地中央,跟表嬸說,表嬸,您看看,借這些。表嬸說,行了,看啥,不留你了,晚了怕誤了船,這船一天就一個來回呢。
大哥背著裝有地瓜干的口袋,表叔跟著。爺倆一路又向渡口走去,路上表叔替大哥背了一程。找到渡船,還得向上游拉纖。大哥說,表叔你回去吧,表叔拉著纖說,你上了船,我就回。向上游拉了五六里,終于可以上船了,表叔上船給大哥交了一毛錢的船錢就下船了。
船一離岸,就開始向下游漂,大哥眼看著表叔的身影在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后來就看不見了。
那年大哥十三歲,從那天開始,他說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這口袋地瓜干幫我家度過了那個饑荒的春天。
我問大哥,后來你借表叔的地瓜干還了嗎?
大哥說,我不知道爹娘還沒還。那些年每年都鬧饑荒。那時候借糧給你,就是救命糧啊。等你有糧了,和那時候的糧一樣嗎?地瓜干還沒還不記得了,表叔這份情我可永遠都記著呢。
(原載《小說月刊》2018年第10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