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60年代西方的思想浪潮中,姚斯和伊瑟爾為了革新舊的研究范式,共同創(chuàng)制出了全新的以讀者為中心的接受理論。伊瑟爾想要運用“隱含的讀者”打破傳統(tǒng)的文本自足論,將文學文本意義生成的關鍵交與“文本-讀者”之間的雙向互動過程。然而,在實際處理閱讀過程中的問題時,伊瑟爾將讀者的歷史的、個人的經(jīng)驗架空,從而想要讀者達到他所設想的預期的閱讀反應。同時,他將讀者的閱讀權限交給文本,而壓制讀者對于文本意義生成時具有的能動性?!半[含的讀者”沒有達到其預期的目的,反而讓文本結構功能主義范型成為了意義生成的關鍵。
關鍵詞:伊瑟爾;接受美學;隱含的讀者;局限
一、 讀者美學地位探究:
從亞里士多德到伊瑟爾的現(xiàn)象學讀者
在以往的文論或美學理論中,或多或少能夠在文本闡釋中找到接受者的蹤跡。接受美學在20世紀60年代的異軍突起,與它從先前理論中吸取的關于讀者和接受的相關研究密不可分。對過去的有關讀者或接受者因素的理論或流派進行梳理,有助于當代研究者更好地辨識接受美學對過往理論的承接和發(fā)揚之處,以及其自身對于讀者不同于以往的獨特規(guī)定。
(一) 傳統(tǒng)文學闡釋規(guī)范下的讀者
文學研究的新方法的創(chuàng)立,總是伴隨著一系列對其理論溯源的研究。在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中,“凈化”被當做審美接受的主要作用,這也就從審美反應的角度強調(diào)了接受者的重要性。事實上,有關修辭學的研究大多都是針對讀者或聽眾的反應。
更明確的有關接受者的闡述,則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典型例子便是俄國形式主義者所倡導的各色不同卻又內(nèi)核一致的一些觀念。什克洛夫斯基對于“陌生化”和“策略”(device)的闡述很大程度上明確指出了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關鍵在于運用一定的文學“策略”使得讀者疏離于“自動化”的話語。所以,文學的性質(zhì),很大程度上在于接受者對它的決定。雅各布森的“詩感”也同樣如此,當語詞脫離了交流、指稱關系而使自身浮現(xiàn)在讀者眼前時,讀者便會察覺到語詞本身的特性,“詩感”便誕生了。這一類論述集中討論審美感知,同時也強調(diào)了闡釋過程本身。蒂尼亞諾夫則在什克洛夫斯基的基礎上,將形式主義嫁接到了文學史,他解釋一個系統(tǒng)叫做“主因群”,而文學史的辯證演進就是一個主因群對另一個的取代,被取代的并不會完全消失,而是退入背景等待下一次新的重現(xiàn)出現(xiàn)。這對接受美學影響很大,因為這涉及到對于文學特征的挖掘和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一定時期的文學思潮,而這便關聯(lián)到讀者對于某些文學作品的闡釋。
結構主義者穆卡洛夫斯基更進一步發(fā)展了俄國形式主義的觀念,他將文本作為一個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功能主義結構系統(tǒng)”,對文本進行闡釋的觀察者則是社會聚合的產(chǎn)物。而波蘭現(xiàn)象學家英伽登則認為文本是一個“圖示化結構”,其中包含許多“未定點”,需要讀者將其“恰當?shù)鼐唧w化”。與英伽登不同,穆卡洛夫斯基在接受者的角色上加上了社會學的維度,甚至他認為藝術品本身也是一件“社會的符號”,而這一切恰恰是英伽登極力避免的。同樣,英伽登將文本視作意向性客體,對其進行現(xiàn)象學的描述時將其作為一個完整卻不自足的客體。而穆卡洛夫斯基則認為藝術作品需要是一個“自足的”符號,因為它不被任何有目的活動所束縛,創(chuàng)作者將藝術作品當做完成作品的目的,而只有觀察者才能不將藝術作品本身視作一件必須完成的目的,簡而言之,只有觀察者才能把握藝術作品。
伽達默爾在他的哲學闡釋學中強調(diào)了理解的歷史性以及個人視野和歷史視野的交融。而文學社會學則從文本的社會角度來闡釋文學的效應。社會心理學家洛文達爾對“一戰(zhàn)”前德國社會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接受研究,奠定了文學心理學的地位。無論是從抽象的闡釋學視角出發(fā),還是借心理學和社會學角度切入,接受者的重要性都在審美經(jīng)驗研究中被凸顯,個人的經(jīng)驗、歷史境遇有時被作為理解的核心要素。
以上所談到的理論家們往往是將讀者的角色置于一個龐大的、抽象的接受者的范圍內(nèi),其中也包括了觀眾、聽眾。并且在討論接受者時,也是以文本或者說藝術作品本身作為參照,而讀者的規(guī)定便由此自文本產(chǎn)生。各種理論的重心關注的仍然是藝術品是什么、為什么這一問題,而讀者則是被當做作品的效應而被納入理論范圍。只有到了20世紀60年代的聯(lián)邦德國,接受美學在各種理論的影響下,將讀者作為了單獨的一維被置于意義產(chǎn)生的核心,這才出現(xiàn)了一個與以往的研究范式不同的新起點。
(二) 接受維度對讀者的規(guī)定
接受美學及其在美國的戰(zhàn)友,使讀者的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提高。這里將接受美學和讀者反應理論統(tǒng)稱為接受維度是由于兩者在不同的領域——理論和實踐——共同強調(diào)了讀者維度在審美經(jīng)驗中的作用。雖然有這一共通點,兩者卻在實際理論操作中大相徑庭:接受美學依然走著現(xiàn)象學、闡釋學的傳統(tǒng)哲學闡釋的路子;而讀者反應批評則繼承了理查茲的新批評的方法,以及部分精神分析理論,更多地關注批評實踐領域。
漢斯·羅伯特·姚斯是接受美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姚斯對20世紀60年代的德國理論界感到焦慮,在年輕時就雄心勃勃地想要創(chuàng)建一種聯(lián)結文學與美學、文學與歷史的新的文學史。而伽達默爾的哲學闡釋學則成了他靈感的源泉。哲學闡釋學認為沒有任何闡釋能夠逃開自身的歷史局限,而理解的歷史性正是個人視野和歷史視野溝通的關鍵。姚斯則將哲學闡釋學的觀點在文學史研究上加以發(fā)揮。他引入了“期待視界”這個概念,意指讀者在閱讀文本之前根據(jù)環(huán)境、趣味、素養(yǎng)等形成的欣賞期待或欣賞水平。而閱讀文本的過程,也就是文本的視野和讀者的個人視野碰撞、妥協(xié)、交融的過程。文本與解釋者之間互相提問,而在這樣開放的問答邏輯之中,文本的意義便獲得了更多的理解和可能性。
這也就是讀者能夠溝通文學中審美與歷史兩個維度的可能之所在。姚斯談到:“其美學含義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讀者初次接受一部作品時會對照已讀作品來檢驗它的美學價值。其明顯的歷史含義在于,第一個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一代的接受鏈條中被維持和豐富?!盵1]147文本借由讀者獲得了影響,而在文學史上,則是年代累計下來的歷史影響又使新一代的讀者在其基礎上繼續(xù)閱讀,這就規(guī)定了文學史是作為效果史而存在。
姚斯不想僅止于此,他想讓文學的效應落在讀者的社會生活的實處。文學具有解放的作用,它能夠對讀者的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作用。而姚斯對倫理和審美兩方面各做了說明。從倫理來看,文學能夠挑戰(zhàn)和更新讀者舊有的道德觀念和社會價值,從而“把人從一種生活實踐造成的順應、偏見和困境中解放出來”[1]179。而在審美方面,文學形式對讀者期待視界造成的刺激和印象,則使得讀者對待新感官、新的審美感受更加敏感。這才是姚斯想要達到的目的,通過文學的效應從而到達真正的文學與歷史的聯(lián)結。在這之中讀者起著關鍵的中介作用。只用通過讀者,文學才能真正獲得其歷史生命,效應才能在一代一代的闡釋者中繼承下來,文學才能真正對歷史、社會現(xiàn)實產(chǎn)生影響。讀者角色經(jīng)姚斯的確定才在文學效應和文學史中真正獲得其地位,不再淪為作品結構的附庸。
接受美學在美國的戰(zhàn)友則與其大相徑庭,讀者反應批評無論是在理論淵源還是在實際操作中都不同于有德國哲學淵源的接受美學,但卻都將共同的箭頭指向了讀者。讀者反應批評的理論和方法則更多地吸取自新批評派的文本細讀的方法,其代表是斯坦利·E·費什,他將句子、閱讀通通視為“事件”,而只有事件的發(fā)生才是有意義的,同樣的事件在時間流中不會出現(xiàn)兩次,所以不可能有兩種相同的意義。
盡管費什認為不可能有兩種相同的意義,他卻想要探究一套統(tǒng)一的、具有普遍性的讀者反應結構。而正是為了限制意義的無限增生,他引入了喬姆斯基的語言學理論,他認為:“如果操某種語言的人都具有某種他們每個人都已使其內(nèi)在化了的規(guī)則體系,那么理解在某種意義上也必定是統(tǒng)一的?!盵2]116這是從語言的角度限制讀者隨意闡釋意義。同樣,費什對語義也作了同樣的規(guī)定,同一文化環(huán)境下的人所擁有的語義場不允許闡釋太過越界。費什通過語言和語義的規(guī)定想讓讀者的闡釋限制在一個確定的、可預料的卻似乎有些僵化的范圍之內(nèi)。
費什對讀者也作了和對語言、語義有些相似的假設。他的理想讀者是“有知識的讀者”,也就是“他已具有足夠的閱讀經(jīng)驗,使自己已經(jīng)把文學話語的特性,包括從最具體的技巧(修辭手段等)到文學的全部手段都內(nèi)化了”[2]120。而這樣的讀者不等同于概念,也不同于現(xiàn)實的讀者。這樣的讀者方便費什操控讀者的反應以及文本的意義,卻不能讓他越雷池一步,這就使得讀者反應理論往往流于空洞。
姚斯的讀者是站在歷史之中的讀者,他(她)的作用是溝通審美與歷史的裂縫,讓文學史能夠在接受維度上通過文本對讀者的效應與一般歷史進行調(diào)和。而費什的讀者則是具備充足語言能力(或者說母語使用者)和能夠理解一切文學規(guī)范的完美讀者,這樣的讀者則能在費什所設想的適當?shù)臅r機作出適當?shù)姆磻?,從而能夠為批評實踐留下意義確定性和一定的余地。
伊瑟爾的讀者被嵌在“隱含的讀者”這一文本結構之中,他并未定義他的“讀者”到底是什么,而是將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的效應置于“隱含的讀者”這一結構之中。一方面,讀者作為完成文本結構的角色而出現(xiàn),例如文本中的“空白”引導讀者用自身的經(jīng)驗和想象來填充,這基于英伽登的“未定性”“不定點”等現(xiàn)象學美學觀念;另一方面,讀者自身需要在文本中發(fā)揮結構性作用,在閱讀時間流中將文本各視野聯(lián)結起來,根據(jù)文本的“總體意義”修正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的心理意象,達至文本所需的前后一致。而這些則來自于胡塞爾對于內(nèi)在時間意識的描述。
伊瑟爾希望讀者參與文本意義和審美客體的生成過程,所以他的讀者便相當活潑,不僅僅是作為文本結構的填補,更是作為一個具備各種閱讀能力的抽象整體,讀者被伊瑟爾視為文本意義和審美客體生成的核心。這與他的老師英伽登對待讀者的態(tài)度大不一樣。英伽登的“未定性”“不定點”等概念同樣需要讀者將其“具體化”,而他卻將讀者視為改變、破壞文本的兇手。在英伽登看來,他的意向性客體是文本,讀者成了需要被“懸置”“排除”的其他;伊瑟爾的意向性客體是閱讀行為本身,讀者以及“文本-讀者”的雙向交流過程自然也被視為伊瑟爾的現(xiàn)象學閱讀理論的構成要素。
伊瑟爾的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似乎掌握了很大的權限。而這也正是他和姚斯不同的地方。伊瑟爾更多地論述了讀者在閱讀活動中的微觀表現(xiàn),而姚斯則將讀者置于一個歷史的、宏觀的背景之下進行考察,作出社會學方面的評判。而伊瑟爾的讀者很明顯,因為現(xiàn)象學的原因缺乏了姚斯的讀者所具備的歷史性的一面,從而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非時間性的、抽象的閱讀能力。從伊瑟爾對讀者的論述來看,現(xiàn)象學的讀者更多的時候是在發(fā)揮一種被設想的、應該得到發(fā)揮的效能,從而為文本意義的生成添磚加瓦。而姚斯的讀者雖然同樣抽象,但卻是更多地將讀者放在歷史闡釋經(jīng)驗承續(xù)的文學史之鏈中來構建。
伊瑟爾對讀者的規(guī)定和費什更相似。兩者都是理想的產(chǎn)物,都和相似的一套閱讀系統(tǒng)互為配合。但是伊瑟爾對意義的確定性的要求顯然比費什寬松得多,他并非使用嚴格的語言學或結構主義的系統(tǒng)來限制讀者,而是將文本結構的規(guī)定拋給了讀者,這便是從英伽登的“未定性”和“不定點”中吸取而來的,而伊瑟爾顯然比他的老師更加大膽,將一部分權限交由讀者來把控。
所以,這就使得伊瑟爾的讀者具有雙重性質(zhì):一方面他構建了一個非時間性的、具備規(guī)定效能的讀者;另一方面,他又期待這樣的讀者能夠發(fā)揮自身的想象以填補文本中的“空白”和“不定點”,以達到意義的生成,而這便使得意義的確定性受到挑戰(zhàn)。這種對文本意義的確定性的規(guī)定似乎在暗示“隱含的讀者”這一結構并沒有它表面上那樣的穩(wěn)固和自由。
二、 “隱含的讀者”提出的背景及內(nèi)涵
20世紀60年代,傳統(tǒng)的新批評細讀方法日益煩瑣,學界想要擺脫細讀的研究范式,找到一條新的路徑。年輕的德國學者伊瑟爾和姚斯在這種期待中,創(chuàng)建了與以往的文本自足論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文本闡釋范式,即偏重讀者的接受理論。而“隱含的讀者”,也是由伊瑟爾在20世紀60年代末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隱含的讀者”這一概念成了伊瑟爾的接受美學的核心概念和其理論大廈的基石。
(一)“隱含的讀者”背后的理論背景
伊瑟爾的“隱含的讀者”是為了解決20世紀聯(lián)邦德國發(fā)生的理論危機而提出的。20世紀60年代,在國際局勢動蕩的背景下,聯(lián)邦德國文論界遭遇了重大的理論危機。從國際上來看,受以色列猶太復國主義運動影響的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發(fā)動越南戰(zhàn)爭、國際“社會主義陣營”瀕臨解體、中國發(fā)動“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等,西德社會相對平靜的政治環(huán)境被打破,而其他歐洲國家的學潮運動業(yè)已開始騷動。同時,聯(lián)邦德國國內(nèi)也因為經(jīng)濟衰退、環(huán)境污染、國內(nèi)復仇主義情緒抬頭等影響而引起社會騷動,再加上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思想在西歐各國廣泛傳播,聯(lián)邦德國也加入了聲勢浩大的反權威、反傳統(tǒng)的學潮運動之中。
而此時的聯(lián)邦德國理論界正面臨尷尬的局面。20世紀60年代,哲學、文藝潮流迅速變得具有“傾向性”,曾經(jīng)一度遠離現(xiàn)實的各類美學、文學理論以及文藝批評不可能擺脫這股席卷歐洲的潮流。然而,與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社會的“非政治化”傾向相適應,曾在20世紀50年代流行于聯(lián)邦德國的“文體批評派”則偏重研究作品本身的形式與語言結構,而反對用一切文本之外的因素來詮釋文本。這便使得文本與社會現(xiàn)實、歷史環(huán)境脫離開來。到了20世紀60年代,“文本批判派”的形式主義方法已使得它不再適應當時“政治化”的環(huán)境,聯(lián)邦德國亟需在理論建設上形成巨大的轉型,將哲學、文藝理論從遠離政治的單一自足狀態(tài)中拖回歷史和現(xiàn)實。這是一個巨大的難題,每一個聯(lián)邦德國的美學家、批評家都在思考:美學、文藝學的未來方向在何方?
姚斯選擇用“文學史悖論”作為突破口。所謂“文學史悖論”,便是文學自身的歷史演進規(guī)律并不完全符合社會“一般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姚斯引馬克思的問題:古希臘的藝術何以能在當代繼續(xù)發(fā)揮巨大的藝術魅力?眾多學者想要將文學與美學、文學與歷史這兩端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姚斯也不例外,但是他接受了伽達默爾哲學闡釋學的影響,選擇的是引入讀者接受的效應史,將讀者闡釋上帶有的歷史性的視野與文本本身的視野相碰撞、溝通、交流,文本通過讀者的理解和“視界的改變”來獲得自身的意義,文學的歷史性也在理解的差異中展開。
而伊瑟爾與姚斯不同,他不像姚斯一樣想解決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美學之間的鴻溝,而是將視野轉向了具體、微觀的讀者閱讀活動。傳統(tǒng)的闡釋學并沒有將重心置于讀者上,而是將意義賦予作者和文本,重點探究一個“正確的”作者意圖,或者將文本作為一個排除歷史、作者、讀者的整體來研究。伊瑟爾決定從這方面下手,將意義的生成過程賦予了“文本-讀者”之間的雙向活動,也就是閱讀過程本身。此舉便將讀者從邊緣拉入了意義生成的中心地位。正因為同樣對讀者角色的強調(diào),姚斯和伊瑟爾被合稱為“接受美學雙壁”。而“隱含的讀者”則是伊瑟爾閱讀理論的根基所在,正是以“隱含的讀者”為依托,文本和讀者才得以在閱讀活動中相遇、碰撞、溝通、調(diào)整,共同完成意義的生成,所以伊瑟爾才得以打破傳統(tǒng)闡釋規(guī)范的桎梏,成功建立了獨具特色的接受理論。
(二)“隱含的讀者”的內(nèi)涵
“隱含的讀者”概念一經(jīng)提出,就引起了文藝理論界的注意,爭論不斷的同時,“隱含的讀者”也被廣泛引用甚至誤用。而引起爭論和廣泛使用以至于誤用的原因,便是其定義上使用了二重分身法。實際上,正是因為“隱含的讀者”在實際使用的靈動性,才讓伊瑟爾能夠游刃有余地在文本和讀者間架構聯(lián)系。
“隱含的讀者”自身包含兩個部分,即“作為文本結構的讀者的角色”和“作為結構活動的讀者的角色”。“作為文本結構的讀者的角色”是文本中的一切現(xiàn)象學結構。文本出現(xiàn)的各種觀點組成視野,讀者綜合不同視野而由之觀察整個文本世界的“優(yōu)勢點”,文本意義即在各個視野的“匯聚處”形成。讀者能夠在文本中與各種不同視野相遇并進行交流,并且能夠根據(jù)文本提供的視野去組合意義?!白鳛槲谋窘Y構的讀者的角色”著重論述文本自身的結構。而文本意義的生成并不僅在于文本結構,還需要讀者這一角色參與進文本,依靠想象來實現(xiàn)。讀者在閱讀活動中會依據(jù)文本的指令形成一系列心理意象,而這些心理意象在不斷的句子前后意義修正中變換,由之出發(fā)的“優(yōu)勢點”也不斷變換,最終所有的視野匯聚一處,文本意義生成,而這便是“作為結構活動的讀者的角色”。
從“作為文本結構的讀者的角色”來看,文本本身被伊瑟爾預設為一套引起讀者閱讀反應的指令。它的功能靠“劇目”和“策略”實現(xiàn)。劇目就是讀者所熟悉的各種社會背景和規(guī)范,它將讀者引向陌生又熟悉的環(huán)境,重新表現(xiàn)讀者認為熟悉的環(huán)境,使得文本意義從陌生的背景中凸顯出來?!安呗浴钡某霈F(xiàn),則是以對文本劇目的組織,使被凸顯的因素和社會規(guī)范形成鮮明對比,這便是“突前-背景”關系。策略也組織視野的聯(lián)合,文本中每一時段只能讓一個視野成為主題,而其余主題則形成了該主題的背景,這就形成了“主題-背景”關系。文本的視野也在策略的組織下不斷變換,文本的意義和審美客體逐漸成型。
文本的交流需要真實的讀者來完成。這就需要在交流機制中引入一個召喚結構,使得讀者能夠被誘導至文本所需的方向。這個任務就交給了“空白”與“否定”?!翱瞻讟酥局谋靖鞑糠珠g懸而未決的可聯(lián)系性”[3]235,空白本身意味著聯(lián)結的中斷,這就為讀者提供了填充和聯(lián)結、綜合文本的方向。文本中存在著大量“否定”?!胺穸ā辈粌H否定了現(xiàn)存的社會規(guī)范,也否定了讀者在閱讀中所熟悉的主題和形式,這意味著否定也能產(chǎn)生空白。而否定本身也被視為文本意義實現(xiàn)的關鍵,正是因為它對于社會背景的揭露,才能使我們第一次看清曾經(jīng)作為背景的社會規(guī)范和現(xiàn)實,以便產(chǎn)生新的認識。
正如伊瑟爾所說:“讀者的角色只有引起讀者的結構活動,才能算作徹底的完成?!盵3]45原因在于,各種視野最后的匯合之處無法通過語言來表述,只能通過讀者的想象來獲得。伊瑟爾此時轉向了讀者的能動活動。為了彌補單純文本結構構成的功能主義范型的不足,他創(chuàng)建了一類閱讀現(xiàn)象學?!坝我埔曇啊笔瞧渲凶钪匾母拍睢R辽獱栆C胡塞爾有關內(nèi)在時間理論的論述:“每一原初的構成過程都被其后的延伸所激發(fā),它構建并選擇引起未來之物的種子,將之引向結果。”[3]132記憶在閱讀過程中根據(jù)各個句子相關物進行前后修正補充,這正是胡塞爾所說的“延伸”。對過去記憶的延伸,以及對未來視野的期待,構成了游移視野?,F(xiàn)在成為了過去與未來的轉化點,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斷地修正未來的期望和轉化過去的記憶,閱讀的連貫性便得以建立。而“被動綜合”則將被拆解的各個視野在讀者的前意識中綜合起來,構成一系列心理意象。讀者在虛構的文本中逐漸忘卻主客體的差別,而心理意象的生成則提供了意義表述的載體。
文本提供引起讀者想象活動的結構載體,通過游移視野和被動綜合,讀者閱讀活動無意識中完成了閱讀連貫性的構建,想象造成的心理意象則將文本和讀者整合為一體。這便完成了“隱含的讀者”的構建。伊瑟爾從文本和讀者兩個角度來建立一個現(xiàn)象學的閱讀活動模型,正是想要打破傳統(tǒng)的文本自足論,將意義給予“文本-讀者”之間的雙向活動這一過程。而他的現(xiàn)象學閱讀模型的優(yōu)勢之一,便是避免了個體化的讀者引起的閱讀差異,又似乎悄悄地將讀者這一角色落在了閱讀活動中的實處,使其不致于過于抽象。
三、 從“隱含的讀者”看讀者角色之受限
“隱含的讀者”是伊瑟爾用以掌握“文本-讀者”之間雙向交流過程的鑰匙,他用此來規(guī)定文本的結構和讀者的效能,以實現(xiàn)在文本和讀者的閱讀交流活動之間生成文本的意義和審美對象。這樣看來,伊瑟爾的閱讀理論確實貫徹了接受美學一貫的宗旨——將讀者置于審美經(jīng)驗的核心地位。然而伊瑟爾在討論意義生成之確定性時又對讀者作了多重規(guī)定,這便使他對讀者的論述顯得有些曖昧不明。
(一)“隱含的讀者”對讀者的先在規(guī)定
作為文本結構的一部分,讀者借助文本提供的優(yōu)勢點觀察全局,在各色視野的匯聚處觀察意義的誕生,而意義的誕生又不能借助于語詞的直接輸出,需借助于讀者的想象活動生成的心理意象來體現(xiàn)自身,這便推進到了閱讀過程中讀者的結構行為。游移視野和被動綜合則描述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能動性,文本整體的連貫性和意義以及審美對象的生成都交由讀者來完成。
這樣看來,讀者似乎有著相當程度的自由。伊瑟爾的讀者能夠在閱讀過程中運用自身無意識的想象尋求到文本的意義。然而,伊瑟爾似乎更贊成一種自由主義范式的讀者。如果否定需要發(fā)揮作用以顛覆現(xiàn)有的社會規(guī)范,那么讀者所需要做的便是拋開自身現(xiàn)有的知識,虛心接受文本的改造,以獲得最終意義。如果無法順從文本的安排,“否定”便會再次出現(xiàn)以誘導讀者往文本所“應是”的方向上引,以完成意義的生成。這在伊瑟爾看來是文本結構天經(jīng)地義該做的工作。一個好的閱讀者首先應該是一個愿意說服自身觀點的人??墒牵斠粋€人自身并沒有持有種種信念,那么這一讀者受到來自文本的顛覆和反問自身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只是被作為了一張白紙還給了他自身。更為重要的是,正如霍拉勃所說,伊瑟爾事先假定了讀者的歷史角色。能夠感受到否定帶來的顛覆的讀者,一定是“一位有能力有文化的讀者……這一讀者必須迎合當時的社會規(guī)范”[4]382。而正是這一類能夠“正確”完成文學任務的讀者最不需要受到影響,因為他一開始就已經(jīng)準備被改造了。在伊瑟爾的理論中,讀者確實擁有著和文本合作的自由,但成為這一類讀者的條件本身卻被框定在特定的規(guī)范之內(nèi)。交流從一開始就被限定在一個專制的文本和一個聽話的讀者之中。
更進一步的是,伊瑟爾的現(xiàn)象學模型讓其很難參與到讀者角色的歷史討論之中?;衾f道:“本文的永恒形式,閱讀和相互作用與其歷史內(nèi)容的分離,蹈襲了一個盡人皆知的唯心主義哲學圖式。伊瑟爾的系統(tǒng)祖述康德、胡塞爾。他也和康德、胡塞爾一樣,無法把范疇本身當做歷史思考的產(chǎn)物?!盵4]385伊瑟爾需要讓他的現(xiàn)象學讀者模型排除偏見和個性差異,詭異的是,他卻事先設定讀者自身的歷史條件,假定其能夠“正確”地完成文本任務。同時,為了應對20世紀60年代西方文藝界社會反叛的大潮,伊瑟爾需要用“空白”和“否定”完成對社會規(guī)范的顛覆,關切社會的文本需要的是同樣關切社會并能對其批判作出反應的讀者。然而現(xiàn)象學讀者模型本身是一個假定的、先在的結構,與任何具體的、歷史的讀者不同。這便讓伊瑟爾理論中的對現(xiàn)實的關切往往流于空洞,對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對抗往往便消解在現(xiàn)象學對歷史和經(jīng)驗的架空之中。
(二) 讀者角色受限所致意義生成困境
讀者在伊瑟爾的理論中處于一個尷尬的位置:一方面,讀者的結構行為被認為和文本結構一同構建起“隱含的讀者”,處于閱讀活動過程的核心位置;另一方面,讀者并不似伊瑟爾接受理論表面上那樣自由。讀者需要擺脫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否則無法與文本結構一同建構文本意義。并且,扮演讀者這一角色需要特定的能力和修養(yǎng)以及對社會規(guī)范的關切。這些都顯示了伊瑟爾所謂的消除了個性差異的讀者,其實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中立和客觀。
從伊瑟爾辯證的理論來看,閱讀現(xiàn)象學反而從另一面強調(diào)了讀者的能動性對于構建文本意義的作用。閱讀現(xiàn)象學極大抬高了讀者在閱讀活動中的地位,文本本身則成了讀者自身心靈世界的另一重復制,文本意義借由讀者的參與通過想象的方式釋放出來。而在另一處,伊瑟爾顯然并未給予讀者如此的自由。從另一層面上來說,文本意義存在于文本給定的各視野的“匯聚處”,“讀者的角色是把他(她)置于一個‘預先構成’的行動中,并‘把不同視野納入逐漸發(fā)展的模式中’”[4]387。在另一個相仿的論述中,讀者的能力和歷史背景不僅事先被伊瑟爾設定好,而且還需要完成文本給定的“任務”。伊瑟爾運用英伽登關于現(xiàn)象學美學的“未定性”和“不定點”來描述文本結構中的“空白”和“否定”。讀者需要掌握各種“空白”背后聯(lián)系的可能性和“潛能”,正確地被“誘導”至文本所規(guī)定的方向。因此,讀者的闡釋“必須嚴格地削減‘主觀’因素”[4]387。伊瑟爾明確指出:讀者需要隨著空白的引導而將文本各部分既定安排活躍起來,互相轉化。這就暗示了實際上掌握意義的是文本,而非讀者。
伊瑟爾想要將文本意義賦予“文本-讀者”之間的雙向互動過程。但是顯而易見的是,他并沒有處理好文本和讀者的關系。在文本結構方面,他采用英伽登的觀點,將意義賦予文本中的既定安排和控制文本交流的空白機制;而在讀者結構化行為方面,伊瑟爾依據(jù)胡塞爾對于內(nèi)在時間意識的描述,放大讀者的權能,使其整合文本、生成形象,以此產(chǎn)生審美客體和文本意義,而文本則不知不覺中成了讀者心靈的產(chǎn)物。但是胡塞爾和英伽登流著現(xiàn)象學兩股不同的血液,伊瑟爾難以將意義生成的關鍵賦予交流的過程,而是在不同的論述范圍中,將意義交由文本、讀者各自獨立的雙方處理。這似乎與“隱含的讀者”這一概念原初的目的相悖。但是伊瑟爾貌似更偏向英伽登的立場。于是乎,“隱含的讀者”似乎更多地回到了文本結構的一端,而對于構成其另一端的讀者則成了文本結構的依附。例如在描述《湯姆·瓊斯》時,讀者所能做的只是去探索主角的形象,如湯姆·瓊斯的體重身高如何,他的眼睛是藍是黑等閑雜瑣事。而一旦涉及有關文本意義的產(chǎn)生,讀者便發(fā)現(xiàn)他只能在否定的作用下層層后退,因為文本信息不允許絲毫的“偏離”。在伊瑟爾的嚴格控制下,讀者被文本所設的交流機制嚴格控制,而只能在一些雞零狗碎的地方有所發(fā)揮。正如薩特所說:“所有事情都由讀者來做,然而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由作品做好了?!盵5]
在讀者自身需要有所發(fā)揮的場合,讀者的作用也被伊瑟爾設了紅線。他談到:“每一個別的形象都是在過去形象的背景上浮現(xiàn)的,而過去的形象在總體的連續(xù)性中已有確定位置,在其建立之時,其隱含意義已被開發(fā)。這樣,時間軸基本上以總體意義為前提來安排,讓每一想象均退入過去,使之得到必要的修正,以順次產(chǎn)生新的想象?!盵3]179每一個讀者創(chuàng)造的個別形象需要以作品的“總體意義”為依歸,并不斷前后修正差異以形成一個和諧的有意義的整體。
事實上,作品本身也許并不要求讀者需要將各種有差異的、豐富的形象整合成一個為“總體意義”服務的樣本?,F(xiàn)代藝術在此有特別的發(fā)言權。現(xiàn)代主義文本中,形象之間往往矛盾重重,難以調(diào)和,形象本身并非與文本的“總體意義”相協(xié)調(diào),有些作品甚至敵視固定的、單一的“總體意義”。例如《尤利西斯》,為了避免讓作品成為傳統(tǒng)闡釋規(guī)范的受害者,喬伊斯刻意讓視角頻繁變換,敘述行為本身成為了敘述的對象,人物觀點和形象都模糊不清。
有趣的是,伊瑟爾的交流理論本來是更多地立足于現(xiàn)代藝術,在他的著作中曾多次用《尤利西斯》作為例子來說明他的理論。他認為:“完全可以這樣說,‘現(xiàn)代藝術’的問世,標志著將文本指涉性簡化為某種單一的‘潛在’意義的闡釋階段的結束。”[3]17他更偏愛現(xiàn)代主義的作品,相當大的一個原因是,文本為讀者留下了很大的闡釋空白,有待于讀者的填充和完善。然而,當讀者被要求將文本的主題和形象全部塞入預定好的“總體意義”并闡明作品時,“作品的‘開放性’卻成了某種將被逐漸消除掉的東西”[6]。讀者的自由的想象活動也由此從屬于文本結構的“總體意義”之中,而作為意義生成的載體的形象自然也就從屬于文本結構,而意義也就被牢牢把握在文本手中。
伊瑟爾將自身的理論成果構筑在現(xiàn)象學理論之上,無論是從英伽登的“不定點”“未定性”處引申的“空白”理論,還是借胡塞爾的內(nèi)在時間意識的游移視野和被動綜合,都體現(xiàn)出了伊瑟爾想要將閱讀過程納入一個不受歷史、個人經(jīng)驗差異影響的現(xiàn)象學模型中。伊瑟爾重視“文本-讀者”的雙向互動過程,但卻將別具特色的個人差異抽空,導致閱讀過程這一本應極具私人性質(zhì)的領域被高度抽象化。而讀者的功能也依附于文本結構,成為文本闡釋自身的工具。所以,“隱含的讀者”實際上并沒有做到將意義的生成賦予“文本-讀者”的雙向互動過程,而是在遵從文本結構命令的前提下,將伊瑟爾設想的讀者功能納入了文本結構這一功能主義范型之中。對于確定性感到棘手,是接受維度的通病。無論是姚斯、伊瑟爾還是費什,都害怕文本意義由于讀者的隨意闡釋而失控,所以要么從文本,要么從外部現(xiàn)實下手,以此來限制讀者對文本的解釋權限。姚斯認為問答邏輯永遠不能脫離外部現(xiàn)實,而伊瑟爾則將讀者置于文本結構的控制之下。不過很顯然,伊瑟爾還是成功地做到了概念的一分為二,“隱含的讀者”就是在對閱讀過程進行現(xiàn)象學描述和整合。它既包含在了文本結構層面,也在描述閱讀現(xiàn)象學的過程中,成功地將讀者的能動性落在了意義生成的實處。但它終究未能成功彌合文本-讀者之間的裂縫,反而在分而論之時通過削弱讀者的作用將其進一步擴大,最后走向的是文本對意義的獨斷專行。
參考文獻:
[1]姚斯.文學史作為向文論的挑戰(zhàn)[C]//胡經(jīng)之,張首映,主編.西方二十世紀文論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2]費什.文學在讀者:感情文體學[C]//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外國文藝理論研究資料叢書編委會,編. 讀者反應批評.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
[3]伊瑟爾.閱讀活動——審美響應理論[M].金元浦,周寧,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4]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周寧,金元浦,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5]伊瑟爾.審美過程研究——閱讀活動:審美響應理論[M].霍桂桓,李寶彥,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166.
[6]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71.
作者簡介:張戴琛,西南大學含弘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