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學軍
(汕頭大學 法學院,廣東 515063)
為了解決司法實踐中的量刑偏差問題,我國在部分法院試點和總結經驗的基礎上,從2010年10月開始在全國法院系統(tǒng)開展量刑規(guī)范化工作。然而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以來,不少研究發(fā)現(xiàn)實際量刑情況并沒有完全達到預期效果。如有學者在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推行兩年后,發(fā)現(xiàn)很多犯罪數額相當的案件,有犯罪前科的與初犯之間量刑大體一致,甚至出現(xiàn)了有前科者的量刑反而輕于無前科者的情況[1];還有調查發(fā)現(xiàn),部分案件中雖然量刑遵循了規(guī)范化的要求,但得到的量刑結果并不合理[2]。由此可見,從2010年以來開展的量刑規(guī)范化工作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達到預期目標,仍有必要結合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量刑偏差表現(xiàn)重新審視和修正量刑規(guī)范化路徑。
為了全面了解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以來的量刑情況,本文以北京市這一重要司法區(qū)內的一審搶劫罪刑事判決書作為實證研究樣本①,通過考察18年間4354份刑事判決中7677名被告人的量刑結果來分析司法實踐中的量刑表現(xiàn)。
在實行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以前,法官通過“估堆”方式量刑,由于缺乏必要的規(guī)范和約束,由此導致的量刑偏差無論是在民眾感情上還是學者的研究中幾乎已成定論,如蘇惠漁教授在一項實證研究中,得出全體樣本中有30%左右的量刑與均值的正負誤差在1年以上,屬于失衡量刑[3]。那么在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之后,司法實踐中的量刑偏差問題有無改觀,可通過量刑結果前后對比的方式進行考察。
在司法實踐中,量刑偏差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同罪異罰,相同的犯罪情形表現(xiàn)出不同的刑罰后果。具體來說,如果量刑結果偏離量刑均值的程度越大,則量刑偏差問題就越大;相反,則量刑偏差問題就越小。在統(tǒng)計學中,可通過描述統(tǒng)計方法來反映數據的集中趨勢、分布特征和離散程度,以此來發(fā)現(xiàn)量刑偏差的具體狀況。其中,集中趨勢表現(xiàn)為均值、中位數和眾數,反映量刑結果的集中區(qū)域;分布特征由峰度和偏度來表現(xiàn),反映量刑結果的分布情況;方差和標準偏差是反映樣本數值與樣本均值離散程度的指標,指標數越大,表明該組樣本數值的偏離程度越大。為此,可通過分析量刑規(guī)范前后量刑結果的描述統(tǒng)計結果來比較司法表現(xiàn)是否存在差異。另外,考慮到量刑結果是多種因素影響下的結果,而在犯罪預備的情況下,犯罪行為尚未進入實行階段,其影響量刑的因素較少,可專門對犯罪預備這一特定情形案件的量刑結果進行量刑規(guī)范前后比較。通過對量刑樣本進行統(tǒng)計,形成表1所列描述統(tǒng)計數據。
表1 量刑規(guī)范前后量刑結果的描述統(tǒng)計列表
根據表1所列數據,在全樣本范圍內,量刑規(guī)范前的量刑均值是45個月,略低于量刑規(guī)范后的刑期。從分布特征來看,量刑規(guī)范前的峰度系數較小,說明樣本在中心聚集程度不高,而量刑規(guī)范后的樣本在中心的聚集程度明顯升高。在離散程度方面,量刑規(guī)范前的標準差和方差均明顯小于量刑規(guī)范后,說明量刑規(guī)范后量刑結果的離散程度縮小。由此來看,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對法官的量刑活動產生了積極影響,即量刑偏差的問題得到一定程度的改觀。在犯罪預備的樣本范圍內,即在犯罪預備這一單一因素對量刑結果影響較大的情況下,量刑規(guī)范前的量刑均值為10個月,同樣小于量刑規(guī)范后的量刑結果。而在分布特征上,量刑規(guī)范前的峰度系數明顯大于量刑規(guī)范后,說明量刑規(guī)范后樣本在中心聚集程度方面反而下降;同時在離散程度方面,量刑規(guī)范后的方差和標準差雖相差不大,但略高于量刑規(guī)范前,說明量刑規(guī)范后的量刑偏差問題反而更加嚴重。
上述統(tǒng)計分析結果表明,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雖然對司法實踐中的量刑偏差現(xiàn)象起到一定程度的抑制作用,但就具體案件類型上,量刑偏差現(xiàn)象依然嚴重,即量刑偏差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
有學者認為,量刑偏差是法官隨意行使自由裁量權造成的,主要表現(xiàn)在地域性偏差、時期性偏差和個案性偏差三方面[4]。具體來說,就是對于相同情形的犯罪由于所處審判地域、社會時期和承辦法官的不同而使得量刑結果存在差異性。根據前文分析,量刑規(guī)范化并沒有完全消除司法實踐中量刑偏差問題。為此,可對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以來的量刑結果進行實證分析,以便探明上述地域性偏差、時期性偏差和個案性偏差是否同樣存在。根據本文所選取的樣本情況,地域性偏差可通過中心區(qū)法院、結合部法院和遠郊區(qū)法院之間的量刑結果進行對比分析,時期性偏差可通過不同年份之間的量刑結果進行對比分析,個案性偏差可通過不同性別法官做出的量刑結果進行對比分析。在此基礎上,通過統(tǒng)計分析,得出表征各組數據離散程度的單因素方差分析結果(詳見表 2)。
表2 量刑規(guī)范化后量刑結果單因素方差分析結果列表
根據表2所列數據,從不同地域法院間的量刑情況來看,其整體上的方差值較小,顯著性系數大于0.05,說明不同地域間的量刑結果在整體上不具有顯著性差異。但就兩兩比較的情況來看,中心區(qū)的標準偏差最小,而遠郊區(qū)的標準偏差最大,兩者比較結果的顯著性系數小于0.05,說明中心區(qū)和遠郊區(qū)之間的量刑結果存在顯著性的量刑差異。不同年份的量刑結果在整體上的差異性也不明顯,這可以從顯著性系數大于0.05的方差分析結果得到證明。而同時,2012年的標準偏差最大,其余年份的標準偏差相對較小,2012年與其他年份的比較結果顯示,其與2011年、2014年、2015年之間的量刑結果具有顯著性差異。從不同性別法官的量刑情況來看,兩者之間的方差分析結果具有顯著性差異,說明不同性別法官之間的量刑差異明顯。
由此來看,量刑規(guī)范后盡管不同地域、不同年份之間的量刑在整體上不具有顯著性差異,但在個別地區(qū)之間、個別年份之間和不同性別法官之間的量刑偏差現(xiàn)象依然存在。
刑法理論一般認為,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程度和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是量刑的兩大根據,否則便不能成為影響量刑的情節(jié)[5]。而我國有學者通過對盜竊罪量刑情況的研究發(fā)現(xiàn),被告人的性別、年齡、職業(yè)、學歷、籍貫等五種社會結構因素也影響量刑[6]。前文的檢驗結果也顯示,法院地域、審判年份、法官性別等因素既非體現(xiàn)社會危害性程度,也不反映人身危險性大小,但卻實際地影響量刑。顯然,隨意擴大影響量刑因素的范圍既缺乏正當性,也是導致司法實踐中量刑偏差的重要原因。對于量刑規(guī)范后非合理因素對量刑的影響情況,可通過選取可能影響量刑的變量進行實證檢驗。為此,本文選取了除社會危害性因素和人身危險性因素以外的變量,如犯罪人的戶籍、學歷、職業(yè)、性別等社會結構因素,羈押狀態(tài)、律師參與等程序性因素,同時對前文已經檢驗過的法院地域、審判年份和法官性別等因素一并進行檢驗。在研究中,本文將上述變量作為待證因素分別與刑罰輕重和緩刑適用進行方差分析和卡方檢驗,形成表3所列數據。
根據表3所列數據,通過單因素方差分析發(fā)現(xiàn),在是否影響刑罰輕重方面,待證變量中的犯罪人職業(yè)、是否羈押、和法官性別的顯著性系數小于0.05的顯著性水平,表明該變量對量刑結果具有顯著性影響。而通過卡方檢驗發(fā)現(xiàn),在是否影響緩刑適用方面,待證變量中除了犯罪人性別的顯著性系數大于0.05的顯著性水平以外,其余變量均對緩刑具有顯著性影響,表明犯罪人學歷、職業(yè)、戶籍等結構性因素和律師參與、是否羈押、法院地域、審判年份和法官性別等程序性因素均是影響緩刑適用的量刑因素。
表3 非合理性因素影響量刑情況列表
所以通過檢驗結果發(fā)現(xiàn),司法實踐中影響量刑的因素不僅僅限于社會危害性程度和人身危險性兩個方面,還存在著大量非合理因素。
我國開展的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其目的是通過約束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方式實現(xiàn)司法公正,從而有效解決司法實踐中的量刑偏差問題。然而,上述實證檢驗結果表明,量刑偏差現(xiàn)象并沒有因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而徹底消除,仍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量刑公正性不足的問題。我國的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主要是通過制定《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以下簡稱“量刑指導意見”)和《人民法院量刑程序指導意見》(以下簡稱“量刑程序意見”)的方式進行的,實際上,現(xiàn)行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措施沒能全面解決量刑不公正性問題,其原因大致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司法實踐中的量刑偏差無疑與法官自由裁量權存在密切關系,因而規(guī)范和約束法官自由裁量權便成為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的關鍵。但實際上,賦予法官自由裁量權是千百年來法治文明選擇的結果。正如英國法官沃克所說:“授予法官自由裁量權,是使法律具體情況具體適用的最普通方式之一,它使法律更具靈活性和適應性,從而避免諸如嚴厲、無情、不公正等批評”[7]。因而自由裁量權又是保證法官量刑公正的前提。所以,我國在對法官自由裁量權進行規(guī)范的同時,仍然賦予了法官較大自由裁量空間。如2010年的量刑指導意見對普通搶劫罪量刑起點的規(guī)定是有期徒刑3至5年,對加重搶劫罪的規(guī)定是有期徒刑10至12年,而2014年量刑指導意見的規(guī)定則更寬,對普通搶劫罪的量刑起點規(guī)定為有期徒刑3至6年,對加重搶劫罪量刑起點規(guī)定為有期徒刑10至13年。這種寬泛的規(guī)定便于法官根據案件不同情況作出罪刑相適應的判決結果,但也為法官基于不合理的理由任意裁判大開了方便之門。所以有學者認為,“從實際效果來看,中國式‘量刑指南’既無法防止司法腐敗(特別是量刑腐?。?,也無助于提升司法公信力”[8]。
在這種情況下,量刑指導意見留下的“真空”地帶需要借助量刑程序進行彌補。而從量刑程序意見的規(guī)定以及司法實踐情況來看,則來自程序方面的規(guī)范性嚴重不足,具有明顯的“形式化”缺陷。具體表現(xiàn)在:一是量刑辯護嚴重缺位。雖然量刑程序意見明確了法官應當聽取辯護人量刑意見的要求,但因缺乏相應配套制度而使得這一規(guī)定形同虛設。具體來說,量刑辯護意見固然對法官公正量刑具有重要意義,但實踐中大部分刑事案件中并沒有辯護人參與庭審,即便有的刑事案件中委托或者指定了辯護人,而辯護人通常僅提出案件中存在的量刑情節(jié),很少發(fā)表明確、具體的量刑意見,導致量刑辯護意見的參考價值大打折扣。二是量刑建議重視不夠。一直以來,我國司法實務部門具有“重定罪、輕量刑”的“定罪中心主義”傳統(tǒng),公訴機關往往以法院認定有罪作為考核指控質量的主要標準,而對量刑建議的重視程度則遠遠不夠,具體表現(xiàn)在量刑建議的準確率不高、對量刑結果的監(jiān)督不到位等方面。由于“形式化”的量刑程度缺陷,來自控辯雙方對量刑的監(jiān)督與制約功能難以有效發(fā)揮,這便在法官仍享有較大自由裁量權的情況下,法官往往只能單憑自我感覺作出裁判,量刑的隨意性也就在所難免。
量刑是法官主導下的認識判斷活動,因而法官是量刑活動中最重要的審判資源。“審判既系任由人為之,則人之心理對其所為之審判,不無影響,況自由心證向被采為訴訟法上之原則,則法官之認事用法,幾憑其主觀,故謂審判純屬于法官心理之問題殆非過言”[9]。然而,由于不同個體法官的生理心理差異以及在生活閱歷、知識結構、價值觀念等方面均存在較大的不同,反映到量刑中就會形成不同的評價標準和輕重看法。如根據上述實證研究的結論,僅僅由于法官性別的不同,即在量刑中形成差別較大的量刑結果,從而成為影響量刑均衡的重要因素。一般來說,“在思維方面,男性偏向于邏輯思維,女性偏向于形象思維”[10]。因而男性法官在定罪量刑時顯得更為果敢、冷靜與現(xiàn)實,而女性法官則對案件的細枝末節(jié)更為關注,以便為被告人從輕量刑找到情理上與法理上的根據。在情感方面,“男性情緒一般比較穩(wěn)定,通常不會為一點小事而耿耿于懷……男性對情緒的控制力比女性強。女性的行為常受她們情緒的影響,對情緒的控制力也較差”[11]。這種差異反映到量刑上,使男性法官的量刑趨勢較為穩(wěn)定,而女性法官則可能出現(xiàn)較大反復和明顯波動,甚至經常出現(xiàn)猶豫不決。在行為心理方面,“女性往往同時用大腦的左右半腦同時處理問題,這就使得她們在某些方面比男子更有觀察力”[12]。正是由于女性的這一特點,加之她們細膩的情感、強烈的同情心和憐憫心,使她們更能注意到案件中的細微之處,發(fā)現(xiàn)男性法官所沒有注意到的問題,從而更適于案件的糾錯、復查等工作??傊詣e差異反映到量刑上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只是認識角度的不同而已。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能否統(tǒng)一不同法官的主觀認知和評判標準呢?應當說這種途徑在一定范圍內是可行的,通過明確相對一致的量刑方法和大致相同的評價標準是完全能夠發(fā)揮作用的。如根據前文的實證統(tǒng)計結果,量刑規(guī)范化后司法實踐中的量刑偏差問題得到較大改變,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對法官的量刑活動產生了積極影響。然而,量刑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單憑量刑方法的統(tǒng)一和評價標準的一致并不能解決量刑過程中的所有問題,因為在這一過程中避免不了法官的獨立思考和分析,而法官個體的獨立性和差異性又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是不能通過單純的量刑規(guī)范改革就能消除這種差別的。在這種法官仍具有一定程度自由裁量權的情況下,量刑偏差問題自然也就不能得到徹底消除。
通過對量刑影響因素的考察,發(fā)現(xiàn)實踐中存在著許多不合理的影響量刑因素,這些因素既不體現(xiàn)社會危害性程度,也與犯罪人的人身危險性大小無關,但卻現(xiàn)實地發(fā)揮著影響量刑的作用,由此形成的量刑差異也自然不具有合理性,并最終導致量刑偏差。這些不合理因素之所以能夠影響量刑,無外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法官個體差異導致的結果。因為“司法活動并不是一項呆板的數學運算,而是一系列價值選擇和實現(xiàn)的過程”[13]。在這一過程中,“法官必須根據自己的法律修養(yǎng)、司法經驗、職業(yè)理性和良知,將具體案件與法律規(guī)定聯(lián)系起來,才能作出適當的判決”[14]。如前文所言,由于法官個體之間存在的主體差異,必然影響到他們的主觀認識和價值標準,進而導致對同一案件做出差別化的量刑評價。由于法官個體差異的客觀存在,因而由其形成的量刑非合理因素只能經由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進行適當控制,但不能得到徹底消除。二是量刑指導意見沒有為量刑因素識別提供有效指引。量刑指導意見明確了影響量刑的因素主要為反映社會危害性程度和人身危險性大小的因素,并規(guī)定了常見量刑情節(jié)的量刑調節(jié)比例,但同時要求“量刑要客觀、全面把握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的經濟社會發(fā)展和治安形勢的變化”,對于“尚未規(guī)定的其他量刑情節(jié),在量刑時也要予以考慮”。這意味著量刑指導意見并沒有阻止法官去尋找常見量刑情節(jié)以外的量刑影響因素,而是授權法官主動根據其他可能影響量刑的各種因素進行量刑。但量刑指導意見卻沒有對如何識別其他量刑影響因素作出具體指引,由于缺乏具體標準,加之法官專業(yè)水平和認識能力的差異,這便導致了司法實踐中量刑因素混亂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我國自2010年10月開始實施的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由于規(guī)范內容、規(guī)范方式等自身存在的問題,難以切實解決量刑偏差問題。所以有觀點認為,“無論是繼續(xù)強化量刑指南,還是進一步完善獨立的量刑程序,都不能從根本上確保在我國實現(xiàn)量刑均衡”[15]。為此,為了更為有效地實現(xiàn)量刑公正的目標,仍然需要探索更加有效的量刑規(guī)范方式?;诋斍八痉▽嵺`中存在的量刑偏差原因,本文認為應當在現(xiàn)有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基礎上同時從以下途徑進行量刑規(guī)范:
既然法官自由裁量權不可能完全取締,那么構建健全的量刑程序就成為規(guī)范法官量刑系列措施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從而“把量刑置于一種無形的監(jiān)督之下,使量刑裁判權的濫用難以藏身”[16]。當前量刑程序存在的突出問題表現(xiàn)為控辯審之間的訴訟構造不完善,體現(xiàn)在控辯對抗沒有形成、控審關系和辯審關系不協(xié)調等方面,使得量刑程序虛化。因而需要通過完善量刑階段訴訟構造的方式,有效實現(xiàn)對量刑的監(jiān)督與制約。
量刑階段的訴訟構造是由量刑建議權、量刑辯護權與量刑裁判權組成的運行機制,完善的途徑就是要建構一個等腰三角形的控辯審三方權力(權利)配置模式,通過辯方的量刑辯護權與控方的量刑建議權積極對抗,藉以對最終的量刑裁判結果產生實質影響。目前對量刑建議權進行改進的方面有:一是提高量刑建議準確率。如果量刑建議不準確,或者過于寬泛,便無法對量刑裁判形成實質影響。而且量刑建議畸重或者畸輕,還會引發(fā)被告人或被害人的不滿,即如果量刑建議偏重而沒有被采納的,被害人則會懷疑法官偏袒被告人而引發(fā)信訪問題,如果量刑偏輕沒有被采納的,則被告人認為法官對其判重了,必然不服提出上訴。二是量刑建議說理性需要加強。目前公訴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一般僅僅羅列相關量刑情節(jié),并給出一定量刑幅度,對為何提出該量刑建議則沒有任何理由。這不利于說服法官認可量刑建議,也不便于消除當事人對量刑建議和法官判決孰輕孰重的疑慮。三是提高對量刑偏差案件的法律監(jiān)督力度。對于量刑結果存在明顯偏差的案件,檢察機關應有效利用訴訟監(jiān)督職權進行量刑監(jiān)督,及時糾正不合理的量刑裁判。而對于量刑辯護權需要進行改進的方面有:一是解決量刑辯護本體缺位問題。在當前被告人自行辯護能力不足、律師辯護比例不高的背景下,量刑辯護存在明顯的本體缺位。而對于量刑辯護而言,律師的有效參與更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重要問題,甚至成為制度改革能否突破的“瓶頸問題”[17]。因此,國家應當積極推動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工作,以有效保障被告人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二是保障律師調查取證權利。信息獲取是有效開展量刑辯護的前提,有關辦案機關應當取消對律師行使權利的不當限制,配合并保障律師充分獲取案件信息。三是要提高量刑意見的實質化。量刑辯護要實現(xiàn)對量刑裁判的有效影響,必須改變以往量刑辯護意見的形式化,即不只是對案件中存在的量刑情節(jié)發(fā)表意見,還應對量刑情節(jié)的成立理由進行充分說理,并明確其對量刑結果的影響程度,以供量刑裁判提供參考。
法官個體差異盡管不能消除,但并不意味著由此造成的量刑差別就不能化解。由于量刑是在一定訴訟程序中進行的活動,可以通過合理配置法官參與量刑的方式來消除法官個體差異對量刑的影響。以法官性別差別為例,為了實現(xiàn)量刑的均衡和統(tǒng)一,可以采用以下三種方式配置不同性別的法官:一是以案件性質配置法官。既然不同性別的法官存在類型化思維方式的特點,為了保證同類案件得到相同的量刑結果,可以將同類案件分配給相同性別的法官審理。二是以罪行程度配置法官。量刑實證研究結果表明,總體上男性法官量刑偏重,女性法官量刑偏輕,而根據“重罪重判、輕罪輕判”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要求,可以將罪行較重的案件分配給男性法官審理,而將罪行較輕的案件分配給女性法官審理,從而可以利用法官性別在量刑上的差異性特點較好地實現(xiàn)量刑結果的“寬嚴有別”。三是混合配置法官。為了平衡男性法官在量刑中的“果斷”和女性法官在量刑中的“保守”特點,可將需要冷靜判斷和謹慎把握的案件交由男性法官和女性法官組成的合議庭進行審判,這樣可以充分發(fā)揮不同性別法官的心理優(yōu)勢作出更為客觀的量刑結果。
量刑是一項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法官的能動性選擇現(xiàn)象。如有的法院為減少緩刑判決的隨意性而規(guī)定了嚴格的內部審批制度,這便給做出緩刑判決的法官增加了更多的工作量,于是不少法官為避免繁瑣就選擇盡量不適用緩刑,從而導致這些法院的緩刑適用率相對較低,從而造成了法院之間的量刑差異。可見,審判管理制度的科學與統(tǒng)一,對于確保量刑均衡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審判管理制度應當力求科學。具體來說,量刑管理制度應當保證法官獨立自主行使審判權,消除不合理因素對法官審判的干擾。如為了防止緩刑濫用,可以通過細化緩刑適用條件、嚴格考核標準等方面加強管理,而不可人為設置匯報、審批流程,甚至召開審委會來對緩刑適用進行所謂“把關”;再如,為了消除量刑過程中繁瑣的對羈押犯罪人適用緩刑后的“放人”和對非羈押犯罪人判處實刑后的“收監(jiān)”帶來的影響,可以探索建立審判和“放人”、“收監(jiān)”分離的審判管理制度,避免繁瑣事務對量刑的消極影響。另一方面,審判管理制度應當確保統(tǒng)一。統(tǒng)一的管理制度是實現(xiàn)量刑結果統(tǒng)一的保證。為此,不同法院在制定內部審判管理制度時應當報經上級法院批準,上級法院對于可行性的審判管理制度應當在轄區(qū)內推廣施行,以此來保證不同法院間的量刑統(tǒng)一。
刑罰是實現(xiàn)報應價值與預防目的的統(tǒng)一,因而公正的量刑結果應當建立在全面衡量罪行程度與人身危險性基礎之上。所以,量刑真正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如何量化刑期,或者說主要不是解決刑的計算問題,而是如何通過對影響刑罰的所有因素(包括個人的和社會的因素)進行綜合考量與平衡,最后得出對犯罪人最適當的刑罰[18]。鑒于當前量刑指導意見對于量刑因素存在著“規(guī)范”有余而“指導”不足的問題,應當提高量刑指導意見對于量刑活動的“指導”功能,增加識別量刑影響因素的具體方法,從而增強法官在量刑活動中判斷量刑因素的準確性,防止將非合理因素引入量刑活動。具體來說,可以從正反兩個方面進行指導。一是從正面細化量刑影響因素的大致范圍,如行為、后果等事實性因素和罪前、罪后表現(xiàn)等主體性因素;二是從反面明確不宜影響量刑的因素類型,如犯罪人職業(yè)、學歷等認知偏見因素和戶籍、民族等具有身份歧視性質的因素等。
除此以外,還應采取措施抑制案外因素對法官量刑活動的干擾。具體來說,案外因素既存在于外部環(huán)境,如案發(fā)地可能發(fā)生的社會輿情、行政干預等;也存在于法院內部,如法院群體的司法意識是造成量刑差異的重要因素。法院群體司法意識,是指一個法院系統(tǒng)所形成的自己特有的認識法律、適用法律、認識案件及處理案件、執(zhí)法態(tài)度等一系列思想意識的總和[19]。它實實在在地影響著每一個法官判案量刑?;裟匪勾蠓ü僭J為:“法官們及其同事所共有的偏見所起的作用,甚至要比確定人受控制的法則中的演繹推理(三段論法)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20]。針對外部環(huán)境和法院內部兩個方面存在的案外因素,解決的途徑就是設立跨區(qū)審判機構和開展人員定期交流機制。設立跨區(qū)審判機構,不同地域特點的犯罪案件匯集在一起,其原有的地域特色就被沖淡,進而便于統(tǒng)一量刑尺度實現(xiàn)“同案同罰”,而且也會大量減少地方干擾因素對量刑公正的影響。開展人員定期交流,則是打破法院群體司法意識的有效途徑。通過人員定期交流,不同群體的法官在相互影響中就會破除原有的司法意識,不斷獲取新的量刑理念和方法,并在新舊意識的碰撞中不斷實現(xiàn)更大法官群體司法意識的統(tǒng)一,從而有利于整體量刑結果的均衡。
量刑公正事關刑罰目的能否實現(xiàn),也是“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具體要求。然而,量刑作為一項復雜的司法活動,容易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意圖通過單純的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并不能徹底改變當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量刑偏差現(xiàn)象,需要結合量刑偏差的具體表現(xiàn)、誘發(fā)原因等進行全面剖析,才能為切實不公問題找到解決對策。就我國目前進行的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來說,仍然需要繼續(xù)完善量刑指導意見,并積極推動量刑程序“實質化”,同時還要結合量刑規(guī)律特點制定科學有效的審判管理制度。由此看來,量刑公正目標的實現(xiàn)不可能一蹴而就,量刑規(guī)范化改革是一個系統(tǒng)化的工程,需要在不斷探索、逐漸完善的過程中逐步推進。
注 釋:
①考慮到絕大部分的搶劫案件是基層法院審理的,所以本文以北京市基層法院一審刑事判決書作為樣本來源;又鑒于樣本數量眾多,因而對北京市所轄地區(qū)進行了抽樣,將中心區(qū)的東城法院、結合部的海淀法院和遠郊區(qū)的平谷法院、延慶法院作為樣本來源法院,樣本時間跨度為2000年至2017年。按年度劃分,從2000年至2017年的量刑結果數量(被告人數) 分 別 是 :525、896、671、584、731、787、848、822、491、446、273、213、99、67、70、49、48、57; 其 中 ,2011年以前的刑事判決書作為量刑規(guī)范前的研究樣本,2011年后的刑事判決書作為量刑規(guī)范后的研究樣本;按作出判決的法院劃分,量刑結果數量(被告人數)分別是:東城法院1468個、海淀法院5216個、平谷和延慶法院993個。上述樣本均來自相關法院檔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