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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寅恪與清華“新史學”:教研取向與治史方法辨析

      2021-01-28 20:10:32袁國友
      思想戰(zhàn)線 2021年5期
      關鍵詞:歷史系學系陳寅恪

      袁國友

      在21世紀以來的民國學術史研究中,談到清華大學的文史學術,人們必然會提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即“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關注20世紀30年代清華歷史系主任蔣廷黻所著力打造的清華“新史學”,同時也必然會提到作為國學院導師和歷史學系名師的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恪(1890~1969年)。從1926年秋至1948年冬的22年間,除了1942~1945年間的數年外,陳寅恪一直任教于清華學校和清華大學——1926~1929年間為清華學校國學院導師,1929~1948年間為清華大學文學院歷史系和中文系合聘教授,與清華文史之學特別是歷史學科的建設和發(fā)展,具有至為密切的關系。

      關于陳寅恪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清華歷史學科或“新史學”的關系,1934~1938年就讀于清華歷史學系的歷史學家何炳棣(1917~2012年)作了這樣的憶述:“目前不少學人認為陳寅恪是所謂的‘清華歷史學派’(如果這個名詞是恰當的話)的核心。事實上,30年代的清華歷史系絕不是以陳寅恪為核心的??墒牵捎陉愊壬苯娱g接的影響,學生大都了解考證是研究必不可少的基本功?!?1)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7頁。這里,何炳棣否定了陳寅恪是30年代清華歷史學科核心的說法,強調了陳寅恪學術的考證特征。另外,一些研究者也認為,20世紀30年代,陳寅恪雖然從國學院轉入歷史系,但就學術風格而言,陳寅恪秉持的是國學院的研究路向,而非歷史系的治史路向,故陳氏學術不是清華歷史學派的主流。(2)王學典:《中國新史學的搖籃——為清華大學歷史系創(chuàng)建90周年而作》,《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那么,作為清華歷史系的著名教授,陳寅恪與清華的“新史學”以及以“新史學”為旨歸的“清華歷史學派”究竟是何關系呢?要討論這一問題,首先需要明確清華“新史學”或“清華歷史學派”的學術取向與特征,其次需要對陳寅恪任教清華期間的教研活動及其與清華“新史學”治學取向的契合或疏離關系進行梳理和辨析,由此,我們才能對陳寅恪與清華“新史學”及“清華歷史學派”的關系作出準確的認識和說明,同時,也才能對陳寅恪及清華史學共同體的治史取向和方法作出正確認識與評價。

      一、清華“新史學”的教研取向與主張

      清華大學的前身為成立于1911年的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校。1925年,清華學校在留美預備部之外增設大學部和研究院,為改辦大學作準備。1926年,在大學部之下設立了17個學系,歷史學系即為其中一系。1928年,清華學校正式改辦為清華大學。次年,清華國學研究院停辦,研究院導師陳寅恪轉入歷史系任教。1930年,在清華研究院下設立文科研究所歷史學部,歷史學部的教研工作由歷史學系承擔。

      1926年清華歷史系成立之初,僅有教授3人,學生3人。經過10年的擴充發(fā)展,至1936年,有教授8人,講師2人,教員1人,助教3人,學生除一年級不分系外,二、三、四年級共有學生53人,研究院歷史學部有學生4人。(3)劉崇鋐:《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概況(1936)》,原載《清華周刊》1936年向導專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頁。1926~1937年間,歷史系主任職務先后由陸懋德(1926~1928年在任)、羅家倫(1928~1929年代理)、蔣廷黻(1929~1935年在任)、劉崇鋐(1936~1937年代理)擔任或代理,其間,蔣廷黻擔任系主任職務的時間最長,對歷史系的教研取向、課程設置、師資建設等影響最大。正是在1926~1937年的10余年間,清華歷史學系的辦學事業(yè)得到了較快發(fā)展,形成了自己的教研風格,成為當時中國“新史學”的一個重鎮(zhèn)。

      關于清華“新史學”的取向或風格,何炳棣作過這樣的概括:“歷史與社會科學并重;歷史之中西方史和中國史并重;中國史內考據與綜合并重?!?4)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8頁。何炳棣“三個并重”的概括,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筆者認為,“三個并重”確乎是清華歷史學系的基本教研取向,也是清華“新史學”的重要主張和追求。除了“三個并重”外,對外國語言學習的強調或者說對語言文字工具的重視也是清華史學的一個重要特征。(5)參見劉桂生《關于“中西匯通”的義理與機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下面,我們對清華“新史學”取向、主張的形成演變過程作一考察和分析。

      第一,關于中西(外)歷史并重。

      1926年,創(chuàng)系主任陸懋德在《籌辦清華大學歷史系計畫書》中提出了6條辦學方針,其第一條是:“宜中西并重以資深造也?!?6)陸懋德:《籌辦清華大學歷史系計畫書(1926)》,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39頁。陸懋德最初提出“中西并重”是針對清華學校時期歷史教育中重西史、輕中史的傾向而言的。1927年,陸懋德在編制清華歷史系的發(fā)展計劃時,又強調了“中西并重”的教學取向:“本系中西并重,除中史用中文外,凡西史課程皆用西文原書,以期易于深造?!?7)陸懋德:《清華大學歷史系發(fā)展計畫概略(1927)》,原載《清華周刊》1927年第27卷第11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2頁。

      1929年蔣廷黻主持系務后,繼續(xù)堅持中西(外)歷史并重的教研方針。1932年,在談到為什么要堅持中外歷史并重的教研方針時,他明確指出了西史教育對于認識世界及促進中國發(fā)展的重要性:

      我們知道中國早已過了閉關時代的生活?,F在已經到了中西文化的匯流時代。我們中國行民治,講憲法,則我們不能不知希臘、羅馬的民治試驗,中古城市市民的參政,階級會議的經過,以及近代英、法、美各國對憲法及民治的供獻。其他經濟、思想、科學各方面,我們都受西洋的影響。因此清華的史學系是中外歷史并重的。(8)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9頁。

      1934年6月,蔣廷黻在介紹清華歷史系的辦學情況時,又強調指出:“清華的歷史學系向來是合中外歷史為一系的,并且是中外歷史兼重的。就近兩年論:史系每年約有二十二種課程,其中中外史各占一半。”(9)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頁。為什么要兼重外國史呢?首要的原因就是外國史本身確有研究的必要,學習外國史是了解世界情況、促進中國開放發(fā)展的重要途徑。為此,他論述說:“中國現在已經深入國際生活中了,閉關自守的時期早已過了,研究日本和西洋各國歷史不過等于認識我們的鄰舍而已。我們初見人必問他的履歷,一國的履歷就是他的歷史?!?10)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頁。

      1936年,代理系主任劉崇鋐在《歷史學系概況》中重申清華歷史學系中外歷史并重的辦學特色。劉崇鋐強調:“史系之進步雖年新歲異,但方針卻為一貫,換言之,即中外歷史兼重,此式即為本系之特色。”(11)劉崇鋐:《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概況(1936)》,原載《清華周刊》1936年向導專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頁。他的理由與蔣廷黻完全相同(或者說照搬蔣廷黻的說法):“現在國際關系密切,研究西洋和日本各國之歷史,直等于認識我之鄰居,其重要性可以想見。”(12)劉崇鋐:《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概況(1936)》,原載《清華周刊》1936年向導專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頁。中外歷史并重的具體體現就是課程體系中中外歷史課程各占一半:“故本系每年所設之課程,總使中外史各居其半,即以本年而論,本系共設有二十二學程,其中除史學方法外,中史居其十,西史居其十一,此后,課程容有增加,但斯旨決不變也。”(13)劉崇鋐:《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概況(1936)》,原載《清華周刊》1936年向導專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頁。在外國史中,清華歷史學系又側重中國近鄰國家歷史的學習和研究。誠如蔣廷黻所說:“清華史學系在編制外國史課程的時候,努力于日本史及俄國史研究的提倡,因為日、俄兩國是我們的近鄰,而已往國人對于日、俄的了解是最淺薄的”。(14)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3頁。

      綜上可以看出,中西(外)歷史并重是清華歷史系建系之初即確定的教學方針,它由創(chuàng)系主任陸懋德提出,得到后繼主任蔣廷黻的認同和強化,從而成為20世紀30年代清華歷史系的一個重要教研特色。

      第二,關于對多種外國語言文字學習的重視。

      與中西史并重相聯(lián)系的是對外國語言文字學習的重視。1932年,蔣廷黻在說到清華歷史系學生應兼習的課程時,首先提出“外國文字不可忽略”,理由是:“在今日治學而僅能利用本國的文字是絕不足用的。除英文外,同學應于法、德、俄、日各國文學(字)再學一種。這還不算專門文字,如滿文、蒙文等?!?15)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1934年,蔣廷黻在介紹歷史系的概況時明確說明:“清華歷史系除了兼重中外史外,還有一種特別:要學生多學外國語及其他人文學術……‘多識一種文字就多識一個世界’?!?16)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頁??梢钥闯觯Y廷黻是把多學外國語言文字和中西史并重、以多學科方法治史共同作為清華史學的辦學取向的。1936年,劉崇鋐代理系主任后,繼續(xù)強調學習外國語言的重要性,明確指出:“多習外國語,為多得幾種治學工具?!?17)劉崇鋐:《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概況(1936)》,原載《清華周刊》1936年向導專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4頁。

      第三,關于以社會科學方法治史。

      治史須用科學方法,這是陸懋德在清華歷史學系籌建之始即提出的主張。在《籌辦清華大學歷史系計畫書》中,陸懋德提出的第二條主張是“宜注重西史方法以廣傳習也”,即是要學習西方歷史學家治史的方法。他對此論述說:

      西國自十九世紀以來,歷史一門,久成科學,近時多謂之歷史科學Science of History,德法史家,尤稱深造。蓋研究上古史者,必賴人類學、考古學、地質學、語言學、宗教學之結果,研究近代史者,又必用地理學、政治學、社會學、經濟學之解釋,而其審擇材料,組織成書,又須嚴安(按)科學方法。(18)陸懋德:《籌辦清華大學歷史系計畫書(1926)》,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0頁。

      可以看出,陸懋德所謂西史的科學方法,即西方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理論與方法。相較西方史學的治史方法,我國傳統(tǒng)史學文史不分,距離嚴謹的科學方法甚遠。為此,陸懋德計劃對清華歷史系學生進行系統(tǒng)的西史方法訓練:“今須力矯前人之弊,認定歷史為專門之學,而望其根本改造,自必賴西國方法。本系第二年已承梁任公擔任歷史研究法,并擬于第三、四年添設西史方法及歷史哲學等門,務使學生于西人所謂科學方法,切實了解,并擬于第四年添設歷史教授法,以廣傳習。”(19)陸懋德:《籌辦清華大學歷史系計畫書(1926)》,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0頁。除了開設專門的史學方法課程外,陸懋德認為,學生學習西史著作原書,本身即有助于學習西方史家的科學研究方法,從而使學生“既知中史精神,復諳西史之方法”。(20)陸懋德:《籌辦清華大學歷史系計畫書(1926)》,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39頁。

      蔣廷黻擔任系主任后,同樣強調科學方法或西史方法對清華“新史學”建設的重要性。1932年,蔣廷黻在規(guī)劃歷史學系的課程體系時提出:“清華的史學課程要培養(yǎng)一種新史學。為達此目的,史學方法及史學哲學并為一課,為史系同學所必修的,但這課免不了過于抽象。我們希望各種課程,除授內容外,同時也是新史學的一種具體表演?!?21)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除歷史知識外,歷史系的學生還應兼習其他課程。這些課程是:“第一,外國文字不可忽略?!诙?,其他社會科學,如政治、經濟、地理、社會學也不可忽略。第三,哲學及思想,知一國一時代的政治、經濟而不知其思想等于畫龍不點睛……。”(22)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

      與陸懋德一樣,蔣廷黻也強調要學習西方史學的治學方法。他認為:“外國史學,尤其是西洋史學,有許多地方可資借鏡的。西洋史學的進步就是西洋各種學術進步的一方面,而中國史學不及西洋史學,正像中國的政治學、經濟學不及西洋的政治學、經濟學?!睘榇?,蔣廷黻提出:“清華的歷史學系一定要學生兼習西史,學到能領會西洋史家大著作的程度,同時我們也希望每門西史課程就是史學方法的一個表演和一個練習。”(23)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頁。

      1935年蔣廷黻離校后,代理系主任劉崇鋐原封不動地延續(xù)了蔣廷黻的辦學思路,強調人文社科理論方法對史學教研的重要性。在他1936年所寫的《歷史學系概況》一文中,他重申了此前蔣廷黻的辦學主張:“本系除中外史兼重以外,更要使學生多習外國語及其他人文學術,如政治、經濟、哲學、文學、人類學等課?!鄬W習人文學術,為其能助吾人了解歷史的復雜性,使吾人有綜合的觀察,西洋史學的優(yōu)點就在此等處,故吾國訓練史才,亦應從此處著手。”(24)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頁。

      值得注意的是,在30年代的清華歷史系,強調以人文社科理論方法來進行歷史教學和研究,不僅是陸懋德、蔣廷黻等系務主持者的主張,也是許多老師的一種共識,如張蔭麟就是如此。張蔭麟1929年從清華學校畢業(yè)后到美國斯坦佛大學學習哲學。1933年他在致國內友人的信中表示:“國史為弟志業(yè),年來治哲學治社會學,無非為此種工作之預備。從哲學冀得超放之博觀與方法之自覺。從社會學冀明人事之理法?!?25)張蔭麟:《與張其昀書》,載廣東省東莞市政協(xié)主編《張蔭麟先生紀念文集》,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2年,第359頁。可以看出,在張蔭麟的心中,即使是專治中國史,研究者也必須要具有哲學、社會學的視野、理論與方法,才能對中國歷史有通透的認識。

      作為學習社會科學治史方法的具體措施,清華歷史系除了強調從西史著作中學習社會科學治史方法外,還規(guī)定本系學生必須從其他學系所開的社會科學課程中選修兩門作為本系應修課程,這些課程包括:“政治、經濟、地理、社會學及人類學、心理學、哲學、中國文學、外國文學?!?26)《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節(jié)自《清華大學一覽》,1932),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3頁。同時規(guī)定,其他學系的相關專門史課程,也可以算為歷史系課程,準許學生選修。這些專門史課程為“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中國中古哲學史”“西洋政治思想史”“英國憲法史”“經濟思想史”“中國財政史”。(27)《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節(jié)自《清華大學一覽》,1932),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4頁。通過學習其他學系開設的專門史課程,同樣可以學到其他學科的治史理論和方法。

      第四,關于考據與綜合并重。

      史學研究的依據是史料。搜集史料、整理史料、辨析史料,以此理清基本的史實,這就是所謂考據或考證??紦菤v史研究的基礎,也是史學研究的基本功。蔣廷黻等承認考據的重要性,但同時認為,僅有考據尚不能對歷史作出科學正確的認識,在考據的基礎上,還必須對史實進行綜合(或總和)和會通。蔣廷黻論述說:“我們知道中國的史學在考據方面——審查書本史料方面——確乎有相當的成績。這種學問是必須的,是我們應該繼續(xù)的。同時我們也知道中國史學在總合方面是很幼稚的?!?28)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9頁。“換句話說,在史學方法的分析方面——如考據、校勘等等——我們的史家確有能與西洋史家比擬的人,但在史學方法的綜合方面,我們的史學簡直是幼稚極了。”(29)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2頁。何以如此呢?蔣廷黻認為,中國史學的大毛病在不知道、不了解兩個根本觀念:“一個是沿革,或演化,或源流。一個是環(huán)境。前一個觀念教我們歷史是先后連環(huán)的,后一個觀念教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飲食、風俗、思想、氣候、政治等等——是互為環(huán)境的。簡單說來,中國的史學是未受過達爾文學說洗禮的。”(30)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也即是說,中國傳統(tǒng)史學是靜止地、片斷地來看待和認識歷史的——“我們的史學家缺乏時代觀念,好像我們的繪畫家缺乏立體的觀念。我們從各種史籍可以知道各朝代許多史實,但是究竟某一朝代在中國全民族史上占一個什么地位,我們的史籍就不能告訴我們了?!?31)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而蔣廷黻認為,“歷史應該成為活的電影,不應該成為死的幻燈片。中國以往史學的成績,不過產生了許多幻燈片”。(32)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為此,必須對歷史進行動態(tài)、全面的認識和研究,這就需要進行“會通”和“綜合”,而會通、綜合的方式與手段,就是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人文學術大能幫助我們了解歷史的復雜性、整個性和幫助我們做綜合的功夫”。(33)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的概況(1934)》,原載《清華周刊》1934第41卷,第13、14期,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3頁??傊ㄔO新史學,就必須輸入西洋史學方法,也即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對歷史進行綜合、會通的認識和研究。1934年7月,蔣廷黻在總結清華歷史學系的學術試驗和改革時說:“就全國各大學史系論,清華之史學系之新史學的成分為最重,將來之成敗全恃新史學之代表者能否一面繼續(xù)中國舊日之考據貢獻,同時大規(guī)模的輸進西洋的史的觀念,二者缺一不可?!?34)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近三年概況》,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5~746頁。按:本文原件為清華大學檔案館所藏蔣氏手稿,手稿只注明了撰寫日期“七月廿二日”,未標明年份,《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的編者將該文件的撰寫年份定為1929年,應誤,根據文件內容來看,手稿應是撰寫于1934年7月22日。這一總結,是清華歷史學系綜合、會通與考據、分析并重的最好說明。

      二、陳寅恪的史學教研風格

      雖然陳寅恪在清華任教的時間前后將近20年,但從陳寅恪與清華“新史學”的關系來說,陳寅恪在清華最為重要的教研時期是抗戰(zhàn)前的12年(1926~1937年)。陳寅恪的弟子王永興指出,抗戰(zhàn)前的12年是陳寅恪一生中生活安定、身體健康、心情愉快、讀書研究環(huán)境俱備的時期,因此,這一時期陳寅恪的教學研究成果最為豐盛(35)王永興:《一代宗師陳寅恪先生》,載王永興《陳門問學叢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頁。。筆者認為,抗戰(zhàn)前的12年尤其是1929~1937年的8年既是清華“新史學”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也是陳寅恪史學教研工作正常開展的時期,從這一時期陳寅恪的教研活動中,我們能夠很好地探究陳寅恪的史學教研與清華“新史學”的相互關系。下面,我們即以抗戰(zhàn)前陳寅恪的教研活動為依據,同時兼顧西南聯(lián)大時期(陳寅恪在西南聯(lián)大的實際在校任教時間為1937年11月至1940年6月)陳寅恪的教研情況,對陳寅恪與清華“新史學”的關系進行比較和分析。

      (一)陳寅恪的教研活動

      陳寅恪在清華歷史系任課始于1929年,其時其身份為清華歷史系兼任教授,所授課程(或稱為“學程”)為選修課“唐代西北史料”,課程說明為:“取近年西北發(fā)見之史料與舊史互相解釋證明。用書:《舊唐書》,《蒙古源流》?!?36)《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29)》(節(jié)自《國立清華大學學程大綱附學科說明》,1929年),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17頁。1930~1931學年,陳寅恪正式以清華歷史學系教授的身份授課,所授課程上學期為“高僧傳之研究”,下學期為“唐代西北石刻譯證(或年歷學及中國古天象年歷)”。(37)《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0)》(節(jié)自《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0年),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0頁。與其他教師同期所授之通史、斷代史或專門史課程相比較,陳寅恪所授課程屬于“窄而?!钡膶n}性課程。1932~1933學年,陳寅恪所授課程為“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晉南北朝隋唐文化史”“晉南北朝隋唐之西北史料”“蒙古史料之研究”。(38)《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節(jié)自《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2年),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7頁、第328頁。1935~1936學年,陳寅恪所授課程為“晉南北朝隋唐史”和“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前一門課程作為中國斷代史課程之一,為“普通講演性質之課”;后一門課程則為“專題討論性質之課”,課程內容為:“就此時期內關于民族、文化、政治、社會等問題擇要討論,并旁采外國書籍及近年新發(fā)見之材料,與中國所已知者互相比證,以期補充舊史之未備及訂正其偽誤”。(39)《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5)》(節(jié)自《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5年),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6頁。這兩門課均是歷史系本科生和研究生可以共同選修的課程。正是從1935~1936學年開始,陳寅恪在歷史系所授課程基本固定下來,所授課程為二至三門,即作為普通講授性質的“晉南北朝隋唐史”(或拆分為“晉南北朝隋史”和“隋唐史”兩門學程)和作為專題研究性質的“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這種情況直至西南聯(lián)大時期都是如此。

      除了日常教學工作外,陳寅恪的其余精力幾乎都投入到研究和著述上。陳寅恪一生著文約百篇,抗戰(zhàn)前的清華時期共著文54篇,約占半數。(40)王永興:《一代宗師陳寅恪先生》,載王永興《陳門問學叢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頁。從主題和內容來看,1927~1929年間所寫文章,其主題幾乎都是為各種佛經文本作跋,屬于佛教文獻整理的范圍,如1927年所著的《大乘稻芊經隨聽疏跋》《有相夫人生天因緣曲跋》《童受喻鬘論梵文殘本跋》等,(41)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9頁。按:這幾篇論文后收入陳寅恪文集《金明館叢稿二編》之中。此外偶有單篇考史論文,如1929年所寫的《元代漢人譯名考》;(42)見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99~105頁。1930~1937年間的著述,則是以史學研究與佛經整理為主體,兼有少量學術評論性文字,并且呈現出著述重點由佛教文獻整理向史學研究過渡的趨向——1933年前的著述,既有佛經整理序跋,也有史學研究論文,1933年后的著述,則幾乎全是專題性的史學研究論文。具體而言,1930~1937年間,陳寅恪的史學論文主要有:《三國志曹沖華佗傳與佛教故事》(1930年)《吐蕃彝泰贊普名號年代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一)》(1930年)《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1930年)《彰所知論與蒙古源流(蒙古源流研究之三)》(1931年)《蒙古源流作者世系考(蒙古源流研究之四)》(1931年)《李唐氏族之推測》(1931年)《李唐氏族之推測后記》(1933年)《天師道與海濱地域之關系》(1933年)《三論李唐氏族問題》(1935年)《李太白氏族之疑問》(1935年)《武曌與佛教》(1935年)《李德裕貶死年月與歸葬傳說考辨》(1935年)《府兵制試釋》(1936年)《李唐武周先世事跡雜考》(1936年)等。(43)見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從這些文章題目可以看出,戰(zhàn)前陳寅恪的史學研究主要集中于對《蒙古源流》一書的史源、年代、作者世系等問題,唐代歷史的若干重要問題,以及晉南北朝史的一些問題的考辨上。1938~1940年間,陳寅恪隨清華大學南遷昆明,任教于由清華大學歷史系和北京大學史學系合組的西南聯(lián)大歷史學系。在此期間,陳寅恪繼續(xù)戰(zhàn)前的史學研究工作,并于1940年4月撰著完成其一生重要史學著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44)陳寅恪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撰寫《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的相關情況,參見袁國友《陳寅恪任教西南聯(lián)大的基本史實考說》,《學術探索》2017年第11期。

      (二)陳寅恪的治史風格

      關于陳寅恪的治史風格,學者們已作過許多討論。這里我們著重從清華“新史學”取向與主張的角度加以比較和討論。

      第一,“中西兼綜”的知識儲備和學術視野。

      如前所述,清華歷史系“中外歷史并重”的教研取向,主要是指在本科教學中,既要做好中史教學,也要重視西史(外國史)教學,目的在于通過西史課程的教學與學習,使學生既掌握西史的基本知識,同時也能學到西洋史學的基本方法,從而“中西兼綜,以成全才”??梢哉f,“中外并重”的核心要義就是“中西兼綜”。對于教師來說,要做到“中外并重”“中西兼綜”,就要對中外歷史文化具有廣博的知識,熟悉外國學者治史的基本方法,能夠以“中西匯通”的視野和眼光來從事教學與研究。就陳寅恪的治學情況來說,雖然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陳寅恪的治學范圍主要集中于佛教翻譯文學和中國中古史的教研,但作為曾在歐、美留學長達14年的學人,陳寅恪除了對歐亞各種語言文字下過深入的功夫外,對西方的自然科學(如數學)、社會科學(如馬克思《資本論》)以及西方學者的中亞、中國研究著述,都作過學習、涉獵或研究,尤其對中亞、新疆一帶的歷史、語言和文化,作過深入的學習和研究,(45)參見季羨林《從學習筆記本看陳寅恪先生的治學范圍和途徑》,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33~146頁。由此之故,陳寅恪不僅具有深厚的歐亞語言文字修養(yǎng),而且具有寬廣的學術視野,并因之而具有匯通中外的學術識見與能力。如其1930~1931學年所講授的“高僧傳之研究”,即是匯通中外相關材料及研究成果的課程,課程的主旨是:“本學程以近年中亞考古學、東方語言學所得之材料及研究之結論與中國舊籍互相證明,藉供治中國中古文化史者之參考。”(46)《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0)》(節(jié)自《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0年),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17頁。

      從陳寅恪的著述情況來看,雖然他的學術積淀“蓄之于內者多,出之于外者少”,(47)季羨林:《從學習筆記本看陳寅恪先生的治學范圍和途徑》,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44頁。但其“中西(外)兼綜”的學術能力,在中國中古史研究中,仍有所展現。如他所寫《三國志曹沖華佗傳與佛經故事》一文,就以中外(梵、印)對比的方式,闡明三國、魏晉時代佛教文化對中國社會習俗的影響。陳寅恪認為,“三國志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雜糅附益于其間,特跡象隱晦,不易發(fā)覺其為外國輸入者耳”,(48)陳寅?。骸度龂静軟_華佗傳與佛教故事》,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76頁。為此,他參照佛經故事,對曹沖稱象的故事來源、華佗的名字、“竹林七賢”的名稱等史事作了考證,指出曹沖稱象的記載應是來源于佛經“雜寶藏經”關于以船稱象的故事,非實有其事;華佗本名應為華旉,字元化,稱其為華佗,是以“藥神”目之,理由是天竺語稱“藥”為“agada”(漢語譯為“阿伽陀”或“阿羯陀”),省去“a”(“阿”)字即為“gada”(如同“阿羅漢”省去“阿”稱為“羅漢”一樣),而“華佗”二字的古音恰與“gada”相適應,故稱華旉為華佗;嵇康等“竹林七賢”的人物故事雖為史實,但“七賢”所游之“竹林”則應是假托佛教名詞,竹林為梵語“velu”或“veluvana”的譯語,是釋迦牟尼說法的地方。(49)陳寅?。骸度龂静軟_華佗傳與佛教故事》,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76~181頁。陳寅恪的這些考證,充分顯示其匯通中外(印)的學術能力,如果沒有廣博的中外歷史文化知識和深厚的中外語言文字功底,是難以作此比較和發(fā)現的。

      第二,對以社會科學方法治史持審慎的肯定態(tài)度。

      在陳寅恪清華時期的教研活動中,我們鮮見他對社會科學方法的提倡,也少見他以當時流行的社會科學名詞、概念來分析史事,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以社會科學方法治史取排斥態(tài)度,實際上他對以社會科學理論方法治史是持一種審慎的肯定態(tài)度的。

      從陳寅恪的學術經歷來看,他年輕時留學歐美,曾廣泛學習過西方社會科學的相關理論和方法。根據陳寅恪學生李堅的記述,陳寅恪在1942~1943年在桂林廣西大學授課時曾談到過自己學習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方法的經歷,“他(陳寅恪)說自己研究過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歷史哲學、馬克思的‘經濟史觀’,也研究過孔德的實證主義,詹姆士、杜威等的實用主義和羅素的數理邏輯”。(50)李 堅:《陳寅恪二三事》,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247~248頁。在授課中,陳寅恪對許多西方史家如德國考據學派史家蘭克(Ranke)、英國劍橋學派史家阿克頓(Acton)的觀點和方法作過評述。對于自己的治史方法,“他(陳寅恪)稱自己的史學方法既非一元論,也非二元論,不屬唯心論,也非唯物論,可說是多元的史學方法;既吸收中國乾嘉學派的考據方法,又結合19世紀德國歷史學派等西方的語言文字考據方法”。(51)李 堅:《陳寅恪二三事》,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248頁。這就是說,陳寅恪對于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對于西方史家的治學方法,是熟悉和了解的,他對這些理論方法持開放的態(tài)度,既不盲從,也不排斥,而是博采眾長,為己所用。這一點,有許多事例可以證明。

      1932年,陳寅恪為學生講授“晉南北朝隋唐文化史”課,開課之初,即對當時新、舊兩派學者研究文化史的得失作出評析,認為“舊派失之滯”,只會堆積材料,而不能作出合理解釋,“讀后不能使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與社會制度的關系”;(52)卞僧慧據聽課筆記整理,載卞僧慧纂《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6頁?!靶屡墒е_”,以外國的理論假說對中國的材料作任意的解說:

      新派留學生,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者。新派書有解釋,看上去似很條理,然甚危險。他們以外國的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的材料。此種理論,不過是假設的理論。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歷史、政治、社會的材料,歸納而得的結論。結論如果正確,對于我們的材料,也有適用之處。因為人類活動本有其共同之處,所以“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過也有時不適用,因中國的材料有時在其范圍之外。所以講大概似乎對,講到精細處則不夠準確,而講歷史重在準確,功夫所至,不嫌瑣細。(53)卞僧慧據聽課筆記整理,載卞僧慧纂《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6頁。

      陳寅恪的這段話很清楚地表明了他對“以科學方法治史”的態(tài)度。這就是:治史不能只堆砌材料,而必須要對材料進行解釋;以西洋的科學方法(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方法)來解釋中國歷史材料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但是不能絕對化,不能生搬硬套,應從材料本身出發(fā),對材料作出合理的解釋。陳寅恪的這一話語,實際上也是他對自己治史方法的總結。就在“晉南北朝隋唐文化史”首堂課上,他對學生提出了學習該課的方法和要求:“本課程的學習方法,就是要看原書?!獜脑瓡械木唧w史實,經過認真細致、實事求是的研究,得出自己的結論?!?54)卞僧慧據聽課筆記整理,載卞僧慧纂《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6頁。

      1934年,陳寅恪為王國維的遺著出版作序,將王國維的治學方法總結為三條,(55)即“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證”“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陳寅?。骸锻蹯o安先生遺書序》,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47頁。其中的第三條“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即指王國維以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觀念、理論、方法來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史之學,并舉例說“凡屬于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如《紅樓夢評論》及《宋元戲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56)陳寅?。骸锻蹯o安先生遺書序》,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47頁。陳寅恪認為,王國維的治學方法,具有普遍的方法論意義,是治中國文史之學所應遵行的“軌則”。其實,王國維的這些治學方法,也是陳寅恪本人長期使用的治學方法。在陳寅恪的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社會科學概念如氏族(家世)、種族(民族)、階級(階層)、文化、制度、宗教、習俗等,既是其分析歷史現象的重要工具,也是其所重視的影響歷史發(fā)展的重要因素,此外,政治、經濟、本位、集團、演變、變遷等概念和名詞,在陳寅恪的史著中,也所在多有。由此而言,社會科學的觀念和方法,是內在地融匯和貫通于陳寅恪的中國中古史研究中的。

      第三,既精于考據分析,又善于作出綜合概括。

      現代學者談到清華歷史學者的治學方法時,多認為陳寅恪的治學方法就是考據法或考證法。如何炳棣評述說:“當時陳寅恪先生最精于考據,雷海宗先生注重大的綜合,系主任蔣廷黻先生專攻中國近代外交史,考據與綜合并重,更偏重綜合?!?57)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8頁。這一說法,泛論之似亦有理,細究之則不盡然。誠然,在20世紀30年代的清華歷史系,陳寅恪確實最精于考據、擅長以考據方法治史,但陳寅恪并不只是一個考據家,而是一個歷史學家。對此,陳門弟子王永興評論說:“史學研究者稱贊寅恪先生精于考據,甚至說他是考據專家。其實,精于考據并不是先生之學的主要特長。”(58)王永興:《略談陳寅恪先生的治史方法》,載王永興著《陳門問學叢稿》,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頁。王永興指出了陳寅恪史學的若干特長,其中包括著重通識、小處著手大處著眼、樸素的辯證方法等。筆者認為,就清華時期陳寅恪的治學方法而言,陳寅恪不僅擅長考據,而且精于綜合,通過對相關史實、史事的分析綜合和透徹把握得出“通識”性見解,才是陳寅恪治學的重要特征,也是清華歷史學“考據與綜合并重”的基本旨歸。

      從考據來說,陳寅恪的考據都是圍繞歷史問題來進行的,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并不是為考據而考據。如陳寅恪關于李唐氏族問題的考證,就是為了以小見大地說明李唐一代三百年歷史的關鍵所在。通過《李唐氏族之推測》《李唐氏族之推測后記》兩文的考證,陳寅恪推測,李唐先祖出于趙郡李氏的旁支,若非趙郡李氏的破落戶,即是趙郡李氏的假冒牌,而非隴西望族;又言,李唐先祖雖為漢族,但屬于邊荒雜類,并非華夏世家,改稱隴西名族,是為了附會同姓望族以自高門第。陳寅恪的這一推測如果屬實,能夠說明什么呢?陳寅恪認為:“李唐先世疑出邊荒雜類,必非華夏世家……知此,而后李唐一代三百年,其政治社會制度風氣變遷興革所以然之故,始可得而推論?!?59)陳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測》,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331頁。又說:“若上所假設者大體不謬,則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故欲通解李唐一代三百年之全史,其氏族問題實為最重要之關鍵?!?60)陳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測后記》,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344頁??梢姡愐£P于李唐氏族的考證,是為了說明唐代歷史發(fā)展的關鍵問題,是從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的。同樣,前述陳寅恪關于《三國志》曹沖、華佗等史事的考證,也并非僅為考證而考證,而是為了證明佛教對三國時代中國社會的深刻影響:“夫三國志之成書,上距佛教入中土之時,猶不甚久,而印度神話傳播已若是之廣,社會所受之影響已若是之深,遂使以承祚(《三國志》作者陳壽字承祚——引注)之精識,猶不能別擇真?zhèn)危⒐P之于書。則又治史者所當注意之事,固不獨與此二傳之考證有關而已也?!?61)陳寅?。骸度龂静軟_華佗傳與佛教故事》,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81頁。

      綜合來說,陳寅恪研究歷史不僅是為了求得基本的史實,更是為了得到某種“通則”和“通識”——用陳寅恪的話說,就是“在史中求史識”(62)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4頁?!獮榇?,在考據的基礎上,對相關史實、史事進行綜合和概括,就成為陳寅恪史學研究的必有之舉。實際上,陳寅恪的史學研究從沒有止步于考據,他的許多著述都在考據的基礎上,綜合相關史實,得出具有通識性的見解。如《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就通過對東漢末的黃巾起義、西晉趙王倫的廢立、東晉的孫恩之亂、北魏太武帝的崇道、劉宋“二兇”(劉劭、劉濬)的弒逆等重要事件的相關考證,說明這些事件的當事者、參與者多是天師道(五斗米道)的信徒,并且天師道信徒又以東南濱海地區(qū)分布最多——“凡信仰天師道者,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與濱海地域有關”(63)陳寅?。骸短鞄煹琅c濱海地域之關系》,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4頁?!胺矕|西晉南北朝奉天師道之世家,舊史記載可得而考者,大抵與濱海地域有關。故青徐數州,吳會諸郡,實為天師道之傳教區(qū)”。(64)陳寅?。骸短鞄煹琅c濱海地域之關系》,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7頁。值得注意的是,陳寅恪此文不僅考證了天師道的流傳與濱海地域及東西晉南北朝三百多年間社會政治治亂的關系,而且在文章的最后,陳寅恪指出了兩個或隱或顯的歷史現象或通則。其一,鬼道(鬼教)是晉南北朝時期士大夫階層的重要精神支柱。陳寅恪認為:“東西晉南北朝之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如嚴避家諱等),言論演老莊之自然。玄儒文史之學著于外表,傳于后世者,亦未嘗不使人想慕其高風盛況。然一詳考其內容,則多數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遺家訓子之傳,實為惑世誣民之鬼道,良可嘅矣。凡前所舉此時期宮廷政治之劇變多出于天師道之陰謀,考史者自不可得而忽視?!?65)陳寅?。骸短鞄煹琅c濱海地域之關系》,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44~45頁。其二,歷史上不同文化的接觸交流多起于交通便利的海濱灣港地區(qū)。陳寅恪認為,天師道在濱海地區(qū)的流傳,應是接受外來影響的結果,“蓋二種不同民族之接觸,其關于武事之方面者,則多在交通阻塞之點,即山嶺險要之地。其關于文化方面者,則多在交通便利之點,即海濱灣港之地。……海濱為不同文化接觸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頗多。斯篇之作,不過欲于此議復加一新證。并以見吾國政治革命,其興起之時往往雜有宗教神秘性質,雖至今日,尚未能盡脫此歷史之慣例。好學深思之士當能心知其意也”。(66)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45頁。陳寅恪的這些論述,從觀點來說,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覆,具有深刻的歷史啟示意義;從方法來說,則是其考據與綜合并重、“在史中求史識”的治史方法的具體體現。

      第四,以多種語言文字材料相互補充和佐證,來考訂相關史實。

      如前所述,清華歷史系主任蔣廷黻提倡學習和掌握盡量多的外國語言文字和邊疆民族語言文字,以此作為治史的有用工具。實際上,在清華歷史系教授中,以掌握外國語言文字和邊疆民族語言文字的種類數量而論,首推陳寅恪。陳寅恪既熟悉英文、法文、德文、俄文等歐洲語言文字,也通熟日文、梵文、巴利文、波斯文、蒙古文、滿文、藏文、西夏文等東方語言文字,對所有這些語言文字,陳寅恪早年都下過深入的學習功夫。(67)季羨林:《從學習筆記本看陳寅恪先生的治學范圍和途徑》,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44頁。這些語言文字是其治學的重要工具。在教研中,陳寅恪能夠通過對不同語言文字材料的相互補充和參證,來考訂和分析史實。如1932~1933學年,陳寅恪專門開設“蒙古史料之研究”課,課程主旨就是:“本學程取東西文字中舊有之蒙古重要史料加以解說和批評。近年北平故宮博物院發(fā)見之滿蒙文書籍,其與蒙古史有關者亦討論及之?!?68)《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節(jié)自《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2年),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28頁。其實早在1930年,陳寅恪就通過對《蒙古源流》一書蒙古文原本和滿、漢、德文譯本的比較,撰寫發(fā)表了《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一文,對靈州等三城的不同文字名稱作了考證,成為利用不同文字史料考證史實的具體范例。

      在《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的開頭,陳寅恪指出:“歷史上往往有地名因其距離不遠,事實相關,復經數種民族之語言輾轉迻譯,以致名稱淆混,雖治史學之專家,亦不能不為其所誤者,如蒙古源流之靈州寧夏榆林等地名,即是一例。寅恪近校此書,獲讀昔人所未見之本,故得藉以釋其疑而正其誤。”(69)陳寅?。骸鹅`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載《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0頁。之后,陳寅恪按照考證的慣常方式,先列舉了德國人(一說為俄國東方學家)施密德(Isaac Jacob Schmidt)、王國維關于相關名詞的解釋,以資比較和考辨:

      施密德氏Isaac Jacob Schmidt蒙古源流校譯本第四篇Turmegei城附注云:本書著者以為西夏之都城。

      又第九篇Temegetu城附注云:此城或即本書著者所稱為成吉思汗所攻取,而西夏末王所居之Turmegei城,殊未敢決言。

      王觀堂國維先生蒙古源流校本肆圖默格依城旁注云:友爾馬哥波羅游記注謂撒囊徹辰(即《蒙古源流》作者,也稱薩納囊徹辰洪臺吉——引注)屢說西夏之衣兒格依城Irghai。此書紀西夏城邑,僅兩舉圖默格依城,而無衣兒格依城,不知漢譯與西譯何以互異?衣兒格依城,元史太祖本紀作斡羅孩城,地理志作兀剌海城,元秘史作額里合牙(旁注寧夏二字),又作兀剌孩。(70)陳寅?。骸鹅`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0~121頁。

      接著,陳寅恪對施、王兩人的見解作了評論:“寅恪案,施氏未見蒙古源流之滿文及中文譯本。觀堂先生未見蒙文原本及滿文譯本,故其言如此。日本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實錄一二所考靈州寧夏地名頗精審,然彼書為元秘史之日文譯本,故不及榆林之名,且其所征引,猶未完備。茲更詳稽蒙古源流諸譯本之異同,證以元明舊史之文,庶幾得以釋正施、王之疑誤,并可補那珂氏所考之未備?!?71)陳寅恪:《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1頁。最后,陳寅恪通過對《蒙古源流》蒙文原本、滿文譯本、中文譯本、德文譯本、《元史》等中國舊史相關記載的相互比較、補充與互證,得出自己的結論:

      (一)Turmegei圖默格依,朵爾蔑該,靈州Derssekai Deresgai等名,同屬一地。(二)Irgai,(Irghai),寧夏,中興府,夏王城(見元史太祖本紀二十二年)等名,同屬一地。(三)Temegetu,榆林等名,同屬一地。(四)兀剌海,兀拉孩,斡羅孩等名與Irgai非屬一地。(72)陳寅?。骸鹅`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27頁。

      從陳寅恪關于《蒙古源流》原本、譯本所涉地名考證的具體事例可以看出,陳寅恪是清華歷史系以多種文字史料、多種語言工具治史的踐行者和先行者,也是清華歷史系以多種語言文字材料治史的代表。陳寅恪卓著的史學成就,與其掌握眾多語言文字工具具有密切關系。對此,陳寅恪之侄陳封雄明確指出:“他(陳寅恪)在隋唐五代及蒙古史等方面能獨具只眼,見人所不見,除了他有精到的研究方法外,掌握多種文字工具是主要原因。”(73)陳封雄:《卌載都成斷腸史——憶寅恪叔二三事》,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438頁。這一評論是極為精準的。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陳寅恪1929~1937年間在清華歷史系的教研風格,與陸懋德、蔣廷黻所倡導的清華“新史學”教研取向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和契合性。陳寅恪的教研實踐,充分地體現和詮釋了清華“新史學”的治史理念和主張。

      三、陳寅恪與清華歷史學派的關系

      進入21世紀以來,在關于中國近代“新史學”的學術史研究中,許多研究者提出了歷史學的“清華學派”或“清華歷史學派”的概念,但在何謂“清華學派”以及陳寅恪與“清華學派”的關系問題上,人們卻有著不同的看法。李伯重認為,所謂清華學派是指20世紀20年代清華國學院成立前后在中國史壇起重要作用的一批清華史學家,其代表人物為梁啟超、王國維和陳寅恪3人;在1929年國學院結束時,清華學派已基本定型,之后的清華歷史系,則是國學院的直接繼承者和發(fā)揚光大者;清華學派的研究理念與方法,即是何炳棣所總結的“三個并重”,并且,這些理念與方法,與20世紀初魯濱遜所倡導的美國“新史學”有許多相近之處,因此,清華學派走在了當時國際史學的前沿。(74)李伯重:《20世紀初期史學的“清華學派”與“國際前沿”》,《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與李伯重的看法不同,王學典認為,清華歷史學派雖然與清華國學院有淵源關系,但代表清華“新史學”的是蔣廷黻主導下的清華歷史學系,而在清華歷史學派內部,存在著兩種研究路向,即陳寅恪的國學院路向和蔣廷黻的歷史系路向(即“新史學”路向),比較而言,“王(國維)陳(寅恪)之學”不是清華歷史學派的主流,蔣廷黻所倡導的“新史學”更能代表清華歷史學派的主流。(75)王學典:《中國新史學的搖籃——為清華大學歷史系創(chuàng)建90周年而作》,《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另外,一些研究者為強調蔣、陳之間治學取向的差異,甚至將蔣、陳關系置于對立和沖突的情勢中進行“解讀”和分析。(76)桑 兵:《教學需求與學風轉變——近代大學史學教育的社會科學化》,《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筆者認為,上述各種說法均值得進一步討論和辨析。

      第一,清華國學院和歷史系雖然有一定的淵源關系,但歷史系不是國學院的直接繼承者,國學院學風也有別于“三個并重”的清華“新史學”取向。

      從機構和人事關系上來說,國學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春,歷史系成立于1926年4月,在1926~1929年間,歷史系和國學研究院是并存的關系;1929年夏國學院結束后,國學院師生只有陳寅恪一人轉入歷史系任教,因此從機構和人事關系上來說,國學院和歷史系之間并無直接的承續(xù)關系。(77)張銘雨,李思楚:《民國時期大學轉學轉系制度研究——以清華大學為例》,《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從學術風格來說,雖然國學院風格與歷史系風格有許多相近或相似之處,但兩者治學取向仍有顯著的不同。從國學院的治學取向來說,“國學院的基本觀念,是想用現代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國學院講師李濟語),或者說,“用西方的科學方法科學觀念,來整理國家的固有文化”(歷史系教授劉崇鋐語),(78)參見藍文征《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始末》,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79頁、第82頁。其研究的對象,是靜態(tài)的“國故”“國學”或“中國固有文化”,即外國人所稱的“漢學”或“中國學”,從內容來說,則是“文字、語言、歷史、地理、考古、民俗、美術無所不包”。(79)牟潤孫:《敬悼陳寅恪先生》,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315頁。而歷史系的治學取向,則是用科學方法治史,即以西方的科學方法或西洋史學的方法來研究中外社會的發(fā)展演變。換言之,國學院研究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某些片斷、部分或“碎片”,所產生的是一些“死”的“幻燈片”,而歷史系研究的則是中外社會發(fā)展演變的歷程,所產生的是“活的電影”(蔣廷黻語)。另外,從研究方法而言,雖然國學院和歷史系所使用的都是所謂“科學”方法,但國學院更多的是使用分析、考據的方法,而歷史系在分析、考據之外,更強調綜合、概括的方法以及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正因為此,雖然“國學院”教研風格與蔣廷黻所倡導的歷史系教研取向有許多相似之處,但總體而言,“三個并重”并不是國學院的治學風格。當然,就國學院導師王國維、梁啟超的治史情況來看,王、梁的許多史學論述確乎體現出蔣廷黻所倡導的清華“新史學”的某些特征(如社會科學方法的應用、考據與綜合的結合等)。

      第二,20世紀30年代的陳寅恪與蔣廷黻,有著相同或相近的教研取向,陳、蔣二人同為清華“新史學”的中堅力量。

      抗戰(zhàn)前的12年是清華“新史學”形成和發(fā)展的黃金年代。清華“新史學”的形成和發(fā)展,既得益于歷史系主持者的精心謀劃,也得益于全系同人的實踐創(chuàng)造,這其中,陳寅恪與蔣廷黻以顯著的教研實績,成為推動清華“新史學”發(fā)展的中堅力量。

      從教研領域來說,陳、蔣二人分別為清華歷史系重點教研領域“中國中古史”和“清史”的導師,是歷史系教研成績最為突出的兩位教授。清華歷史系雖然倡導“中外歷史并重”,但限于師資與設備條件,學術研究主要集中于中國史領域,而在中國史內,又以陳寅恪所從事的中古史和蔣廷黻所從事的清史為重點,這兩個歷史范圍也是清華歷史系招收研究生的專業(yè)科門,陳、蔣二人是當時歷史系僅有的兩名研究生導師。蔣廷黻對陳寅恪的中古史教研有極高的評價:“關于晉至唐這一時期研究的人甚少,而清華幸而有一位中外公認為第一等學者陳寅恪先生在此擔任教席?!?80)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1932)》,原載《清華暑期周刊》1932年第2、3期,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50頁。在20世紀30年代前期,清華歷史系教研成果最為豐碩的就屬陳寅恪和蔣廷黻兩人。關于陳寅恪的教研成就,已如前述,蔣廷黻的成績同樣可觀。在1935年離校以前,蔣廷黻在清史尤其是中國近代外交史研究上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編纂了《近代中國外交史資料輯要》上中兩冊,發(fā)表了多篇有影響的中國近代史、近代外交史論文,如《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載《清華學報》第六卷第三期)《最近三百年東北外患史(從順治到咸豐)》(載《清華學報》第八卷第一期)《中國與近代世界的大變局》(載《清華學報》第九卷第四期)等,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和著名的近代外交史專家。陳、蔣二人的研究成績,得到當時清華同人的公認,如1936年歷史系代理主任劉崇鋐即因陳寅恪有“特殊成績”而與中文系主任朱自清聯(lián)名向學校提議為陳寅恪加薪,稱贊說“陳先生工作極為精勤,其著述散見本校學報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組集刊者,質量皆可稱述”。(81)劉崇鋐,朱自清:《請改填陳寅恪先生聘書薪額(1936年6月14日)》,原件為清華大學檔案,載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編《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2卷,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82頁。

      從教研取向來說,陳、蔣二人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教研取向和治史主張。如前所說,清華時期陳寅恪的教學和著述與“新史學”具有高度的契合性,這種契合性實際上源于陳、蔣二人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治史主張。對于陳寅恪史學教研與清華“新史學”之間的契合關系,我們前面已經作了比較和分析。這里,我們還可以就蔣、陳二人治史的共性特征作以下幾點補充說明。

      (1)陳、蔣二人均重視史料的收集和整理。陳寅恪治史重視各種文字史料的收集、整理和使用,這一點,學界公認。蔣廷黻在清史和近代史的研究上,同樣把史料的收集、整理放在重要位置。在清華任教的數年間,蔣廷黻除了編纂《近代中國外交史資料輯要》外,還廣泛查找、抄錄資料,刊印《籌辦夷務實錄》,出版《籌辦夷務實錄補編》等。(82)郭廷以:《清華兩年》,載清華大學歷史系編《文獻與記憶中的清華歷史系(1926~1952)》,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33頁。此外,蔣廷黻還專為清史研究生講授“清史史料研究”課程,講授重點為:“(一)各種史料產生之過程及可靠之程度,(二)各種史料之新知識貢獻?!?83)《清華大學歷史系(1935)》(節(jié)自《清華大學一覽》,1935),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8頁。

      (2)陳、蔣二人均把“分析”與“綜合”作為治史不可偏廢的方法。一般認為,陳的治史偏重“分析(考據)”,蔣治史注重“綜合”,其實陳、蔣二人均把“分析”與“綜合”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陳寅恪不僅在治史實踐中自覺應用考據與綜合兩種方法,在理念上同樣將分析與綜合相提并論,如陳寅恪1934年為陳垣所著《元西域人華化考》一書作序,即稱贊該書“材料豐實,條理明辨,分析與綜合二者俱極其工力,庶幾宋賢治史之規(guī)?!薄?84)陳寅?。骸蛾愒饔蛉巳A化考序》,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70頁。蔣廷黻治史,同樣既重綜合,也重考證,如其長篇論文《最近三百年東北外患史(從順治到咸豐)》在文末專門以附錄的形式作“清太祖太宗征服的邊境民族考”“《尼布楚條約》之條文考”等補充考證,以對相關史實作出準確說明。

      (3)陳、蔣二人均能以發(fā)展(演化、變遷)和聯(lián)系的眼光來看待歷史進程和事件,對歷史演變的軌跡與特點作出宏觀分析與把握。如前所說,蔣廷黻認為研究歷史要了解兩個根本觀念:“一個是沿革,或演化,或源流。一個是環(huán)境?!币赃@兩個觀念來衡量,陳寅恪的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就是體現這兩個觀念的標準著作:一方面,陳寅恪以沿革的觀念,對隋唐制度與南北朝制度的淵源關系作了系統(tǒng)梳理,指出隋唐制度與北魏北齊、梁陳、西魏北周制度的承繼關系;另一方面,又以“環(huán)境”或聯(lián)系的觀念,對隋唐制度中的“禮儀”“職官”“刑律”“音樂”“兵制”“財政”等各項制度及其相互關系作出專門論述,總起來說就是“分析其因子,推論其源流”。(85)陳寅?。骸蛾愐〖に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3頁。因此之故,陳寅恪能夠對南北朝隋唐制度的重要內容及發(fā)展演變情況作出令人信服的論述與解釋。

      (4)陳、蔣二人均善于對歷史演進的趨勢、特點作出“大論斷”。作為所謂以“考據”名世的史學家,陳寅恪的著述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止是其各種考據分析,更主要的是其發(fā)人深省的歷史論斷,這些歷史論斷體現了他對歷史發(fā)展的通透認識與理解。如關于儒佛道三教學說對中國歷史的影響,他認為:“自晉及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此雖通俗之談,然稽之舊史之事實,驗以今世之人情,則三教之說,要為不易之論。”又說:“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巨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而關于學說思想之方面,或轉有不如佛道二教者。”(86)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83頁。進而,陳寅恪以佛教傳入中國后的變易情況為例,提出如下著名論斷:“是以佛教學說,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fā)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于消沈歇絕……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87)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83頁、第284~285頁。同樣,在近代史研究中,蔣廷黻也以提出大論斷、新論斷而著稱,而其最著名的論斷,則是其“近代化”史觀:“近百年的中華民族根本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人能近代化嗎?能趕上西洋人嗎?能利用科學和機械嗎?能廢除我們家族和家鄉(xiāng)觀念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嗎?能的話,我們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話,我們這個民族是沒有前途的。因為在世界上,一切的國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強,不能者必遭慘敗。”(88)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北京:群言出版社,2015年,第3~4頁。陳、蔣二人的這些著名論斷,體現了他們“通古今之變”的高明史識。

      第三,在清華“新史學”建設中,陳寅恪與蔣廷黻及其他史系同人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

      在最近10多年來的民國史學敘事中,許多論者把陳寅恪描述為清華“新史學”的異路人或阻礙者。其理由就是認為陳寅恪在歷史系所授課程過于專門,不符合蔣廷黻“分析與綜合并重”、實際偏向“綜合”的教研取向,故而陳寅恪成為蔣廷黻課程改革所要針對的對象,陳寅恪與蔣廷黻、雷海宗等歷史系同人之間存在著許多教研矛盾和沖突;(89)參見桑 兵《教學需求與學風轉變——近代大學史學教育的社會科學化》,《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王學典《中國新史學的搖籃——為清華大學歷史系創(chuàng)建90周年而作》,《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5頁。一些論者認為,蔣廷黻相關著述中對楊樹達的批評,實際針對的對象為陳寅恪,只是鑒于陳寅恪的學術成就,不便于直接批評,故而拉出與陳關系密切的楊樹達作為箭垛。(90)桑 兵:《教學需求與學風轉變——近代大學史學教育的社會科學化》,《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筆者認為,這些看法屬于任意推論和過度解讀,與事實和情理不符。

      (1)關于陳寅恪所授課程的調整。自1929年從國學院轉入歷史系開始,陳寅恪的教研重點即從“佛教翻譯文學”轉向中古史研究,這是適應歷史系教學需要所作的自然調整。對于陳寅恪來說,無論是佛教史還是中古史均是其素所致力的學術領域。早在1923年,陳寅恪即明確表示,他所關注的學術重點有兩個:一為歷史(唐史、西夏),一為佛教。(91)陳寅?。骸杜c妹書》,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頁。在歷史系教學工作中,陳寅恪所授課程從最初的“高僧傳之研究”“唐代西北石刻譯證”等較為專深的研究性課程,逐步更改為斷代史性質的“晉南北朝隋唐史”課程,同樣是根據學生的接受程度和教學需要所作的正常調整。對此,蔣廷黻1934年曾作過專門說明:“國史高級課程中,以陳寅恪教授所擔任者最為重要。三年以前,陳教授在本系所授課程多系極專門者,如蒙古史料、唐代西北石刻等。因學生程度不足,頗難引進。近年繼續(xù)更改,現分兩級,第一級有晉南北朝史及隋唐史,第二級有晉南北朝史專題研究及隋唐史專題研究。第一級之二門系普通斷代性質,以整個一時代為對象;第二級之二門系Seminar性質,以圖引導學生用新史料或新方法來修改或補充舊史?!?92)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近三年概況》,載王應憲編?!冬F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4~745頁。蔣廷黻的這一說明,實事求是,沒有褒貶之意。實際上,1929~1935年間,清華歷史系的課程體系一直處于不斷的調整、充實和完善之中,這是蔣廷黻打造清華“新史學”的重要舉措,也是建構清華“新史學”這一系統(tǒng)工程的必然要求,這一點,蔣廷黻在晚年作了很好的說明:“如果有人有興趣比較一下清華一九二九年與一九三七年的異同,他一定會發(fā)現在課程方面有很大的改變。此舉,我認為是對中國教育的一個大貢獻?!?93)蔣廷黻:《蔣廷黻回憶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137頁。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陳寅恪所授課程從“國學院”風格的專題性教學向以歷史系本科生為對象的通識性教學轉變(至于研究生教學,仍然強調專門性、專題性),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正是這一調整,使陳寅恪的教研精力進一步集中到其早已傾心的中古史上來,(94)1934年,朱自清等清華同人在談到陳寅恪的治學范圍時,就認為“陳寅恪治學與王靜安(國維)異,其愛好太博也”。載《朱自清全集》第9卷(日記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81頁。從而在較短的時期內,取得異乎尋常的教研成績,并由此奠定其作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權威專家的學術地位。(95)參見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7頁。從這個意義上說,清華“新史學”課程體系建設與陳寅恪教研重點調整是一個相互促進、相互成就的過程,陳寅恪是清華“新史學”建設的參與者和受益者,而不是異路人或阻礙者。

      (2)關于蔣廷黻對楊樹達或陳寅恪的批評。根據蔣廷黻晚年回憶錄的記述,某一學年,蔣廷黻曾請清華大學國文系的《漢書》研究專家楊樹達來歷史系講授“漢史”課。但楊樹達的講授不能讓蔣廷黻滿意,蔣認為楊樹達講的是關于《漢書》的文獻學,而不是漢代四百年歷史演變。蔣廷黻憶述說:“他(楊樹達)曉得各種版本的《漢書》和《后漢書》。他對各種版本真?zhèn)蔚蔫b定,以及章句解釋可以說無出其右者。他是這兩本古書的最高權威。但他教了一年以后,如果有人問他:‘楊教授,你能給學生和我正確扼要的講一講漢代四百年間都發(fā)生過什么事,漢代重要政治、社會和經濟變化如何嗎?’他會說:‘我從未想過這些。書中沒有討論過這些問題?!?96)蔣廷黻:《蔣廷黻回憶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134頁。鑒于楊樹達的事例,蔣廷黻在1934年7月所寫《歷史學系近三年概況》一文中,開篇即說:“近代史家的治史方法及對歷史的觀念多有與舊日不同者。在中國,新史學的輸入為時尚短,所謂‘背景’、‘環(huán)境’、‘演化’諸辭句雖常見于今日的出版物,實至今未深影響國內的史學。治史者仍多以某一書為其研究對象,而不以某一問題,或某一方面、某一時代為其研究對象,結果有書的注疏而無史,講史者亦好講書而不講史?!?97)蔣廷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近三年概況》,載王應憲編校《現代大學史學系概覽(1912~19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44頁。筆者認為,蔣廷黻的上述評論和記述,所針對的是類似楊樹達這樣以講史書代替講史事的治史者,與陳寅恪沒有必然聯(lián)系。理由是:蔣廷黻所述楊樹達的授課情形,當屬客觀事實。楊樹達確是當時公認的《漢書》研究權威,但他把作為斷代史的漢史課講成文獻學的《漢書》版本文字研究課,從歷史教學的角度而言,確乎不妥。在當時的文史學界,確有一些老派學者專注研究歷史文獻(即所謂“整理國故”)而不注重研究歷史問題,蔣廷黻對此提出批評,既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這種情況并不適合陳寅恪。陳寅恪雖然重視史籍和史料,但絕沒有把史學等同于史料學,他所關注的是史籍、史料的歷史認識價值,是利用“材料”來研究“問題”。(98)陳寅?。骸蛾愒鼗徒儆噤浶颉?,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66頁。即以陳寅恪20世紀30年代初所講授和研究的《蒙古源流》一書而論,他所關注的是該書的史源、作者世系、歷史地理、贊普年號等歷史問題,不是純粹的版本、???、辨?zhèn)?、章句、訓詁等文獻學問題。故此,前述所謂蔣廷黻借批楊樹達來批陳寅恪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3)陳寅恪與蔣廷黻等清華同事在學術道義上是相互尊重、相互支持的。作為學術背景、教研領域、治學風格(就具體的偏好、習慣、趣味而言)、性格特點各有不同的學者群體,清華歷史學人互相之間也難免會有分歧和誤解。即以陳寅恪而論,陳寅恪與清華史學同人間在具體的學術問題上自然會有不同看法,這種“和而不同”的現象,正是陳寅恪素所珍視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體現。對于這些分歧,我們不宜作過度的解讀。(99)近年來,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勇也指出,不應對陳寅恪與蔣廷黻私人之間的所謂人事糾紛或學術主張對立等作無端臆測。張 勇:《說說“中西并重”》,《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相反,在一些事關學術公正的事情上,我們可以看到陳寅恪與清華史學同人之間的高度一致性。最著名的事例就是1933年的朱延豐留洋風波。這一年,陳寅恪的研究生朱延豐和蔣廷黻的研究生邵循正同時畢業(yè),兩人均達到清華出國留學的基本條件,在歷史系教授會上,陳寅恪提議只推薦邵循正一人出國留學,得到其他教授的一致同意。這一結果引起朱延豐的誤會和不滿。朱延豐以為是蔣廷黻利用系主任職權推薦自己的學生,而其他教授礙于蔣的地位不便反對,以致使自己落選,故而對蔣廷黻肆意攻訐,引起較大風波。為此,陳寅恪不得不向清華校長梅貽琦致信說明情況,以正視聽。其信說:

      朱君不派出洋事,當時教授會議時弟首先發(fā)表宜只派邵君一人。廷黻先生時為主席,詢問大家意見,并無主張。迨弟發(fā)表意見后,全體贊同,無一異議。弟之主張絕不顧及其他關系。茍朱君可以使弟發(fā)生出洋必要之信念者,必已堅持力爭無疑也。至謂系主任與之有意見(無論其真與否,即使有之,亦與弟之主張無關涉),“其他教授亦隨同系主任之主張”者,則不獨輕視他教授之人格,尤其輕視弟個人人格矣??傊舜问穼W系議決只派邵君而不派朱君一事,弟負最大最多之責任。此中情形經過如此,恐外間不明真相,特函陳述。(100)陳寅恪1934年1月8日致梅貽琦函,載陳美延編《陳寅恪集·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50~151頁。

      陳寅恪此信表明,提議推薦邵循正留洋的正是陳寅恪,而非其導師蔣廷黻;陳寅恪之所以推薦邵循正,完全是出于學術公心,而非由于其是系主任蔣廷黻的學生的緣故;那種認為歷史系教授沒有個人主見、附和系主任主張的說法,是對陳寅恪本人及其他教授人格的輕視。于此可以看出,在維護學術公正、促進學術發(fā)展上,陳寅恪與蔣廷黻及歷史系其他教授之間,是具有相同的理念、信念和追求的。

      四、結語:清華“新史學”的學術方法論意義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中國史學由傳統(tǒng)向現代轉變的關鍵時期,蓬勃興起的“新史學”運動即是這種轉變的重要標志??箲?zhàn)前的“新史學”運動具有豐富的面相,在“以科學方法治史”的旗幟之下,主張擴大史料的來源與范圍、倡導以實證主義態(tài)度和自然科學方法治史的史料派,以及主張以西方社會科學方法、歷史哲學理論治史的史觀派,均屬于“新史學”的范疇。此外,重視外國語言文學的學習、注重不同語言文字工具的應用,也是當時各派“新史學”的共同取向。從機構來說,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北京大學史學系、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是當時“新史學”運動的主要倡導者。在治學取向上,如果說中研院史語所和北大史學系強調以自然科學的實證方法來整理史料和考辨史實的話,那么清華大學歷史系則更注重以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來解析史事,就此而言,若把“考據”看作北大史學系及中研院史語所的基本治學方法的話,那么確可把“綜合”視為清華新史學的重要學術特征。但是正如清華新史學的主導者蔣廷黻宣稱的那樣,清華歷史系所要追求的新史學,是考據與綜合兼顧并重、缺一不可的新史學,因此那種片面突出“綜合”、忽視“考據”或否定“考據”的所謂清華“新史學”,不是蔣廷黻所要倡導的清華“新史學”。從這個意義上說,后世學人僅因陳寅恪擅長考據、精于考據即把陳寅恪排除在清華“新史學”(或所謂“清華歷史學派”)之外的做法,既不符合陳寅恪的治學實際,也有悖于清華新史學的治學主張。

      從學術成就來看,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后的10多年間,作為民國“新史學”的重鎮(zhèn),清華“新史學”不僅以其中外歷史并重、考據與綜合并重、以西史方法(社會科學方法)治史、以多種語文治史的治學主張獨樹一幟,而且以其教研實踐豐富了民國新史學的學術實績。陳寅恪的隋唐史研究、蔣廷黻的近代外交史研究、張蔭麟的宋史研究、吳晗的明史研究以及雷海宗的文化史論,不僅開辟了中國史研究的新領域,而且他們各自的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陳寅恪)《中國近代史》(蔣廷黻)《中國史綱》(張蔭麟)《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雷海宗)《明太祖》(吳晗)等,既是清華新史學的標志性成果,同時也是民國新史學的代表性著作。以陳寅恪和蔣廷黻為中堅的清華新史學(包括抗戰(zhàn)時期的西南聯(lián)大史學),以其鮮明的治學取向和顯著的學術成就,確立了其在近代學術史上的應有地位。(101)參見袁國友《西南聯(lián)大史學研究的成就與取向》,《思想戰(zhàn)線》2019年第4期。

      需要強調指出的是,清華“新史學”的學術價值,除了其具體的教研成績外,更主要地在于其方法論意義。作為學者個體,無論是陳寅恪、張蔭麟,還是蔣廷黻、雷海宗,他們各自論著中所展現的史觀、見解、論斷、學識等都不無可議之處,(102)如近代史家繆鳳林(1899~1959年)認為,盡管陳寅恪與另一史學大家陳垣(援庵)齊名,兩人皆善于在舊籍中尋得新解釋與新意義,但陳寅恪的著作“亦時有疏失及以偏概全之病,實屬瑜不掩瑕,不足與援庵先生并論也”??婙P林:《研究中國歷史漫談》,載李孝遷編?!吨袊F代史學評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47頁。但就整個清華史學共同體而言,他們的治學取向和方法確有普遍的方法論意義。這些取向和方法是:其一,堅持論從史出的治史原則,以史料作為史學研究的基礎,以考據作為整理史料、辨析史實的基本方法,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堅信“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著要論微言大義,所得的結論還是不可靠的”;(103)楊步偉,趙元任:《憶寅恪》,載張 杰,楊燕麗選編《追憶陳寅恪》,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22頁。其二,以哲學的觀念和發(fā)展、聯(lián)系的眼光來看待歷史,既見“樹木”,也見“森林”,不把歷史看作已“死”的碎片,而把歷史看作“活的電影”,對歷史的豐富性、復雜性、整體性進行綜合觀察與把握;其三,中外兼綜,既積極運用西史方法即西方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來研治中史,同時又堅持從中國歷史的具體材料和史實出發(fā),據史言理,避免生搬硬套、削足適履地以西史觀念來隨意“剪裁”或附會中國歷史;其四,把考據與義理融匯起來,在史實中求會通和史識,以學問支撐思想,以思想升華學問,使史學著述真正做到“充實而有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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