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話劇《柳青》"/>
高字民
一
作為一個有很高理論素養(yǎng)和強烈使命感的知識分子和文藝工作者,柳青面向社會主義新時代大變革的歷史語境,認真思考文藝與時代、作家與人民的關系問題。1952年,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10周年,柳青在一篇題為《和人民一道前進》的文章中寫道:“我們偉大祖國就要開始建設,不僅僅是社會經濟的建設,而且是社會意識的建設。我們祖國的面貌將迅速地變化,我們人民的靈魂也將迅速地變化?!泵鎸@一深刻變化,柳青欣悅堅定地表達了“和人民一起前進”的決心,深刻總結了自己的思考。這就是“一切歸根于實踐。對于作家,一切歸根于生活!”
正是帶著這樣高度的文化自覺,柳青離開了北京,來到西安,再到長安縣擔任縣委副書記,最后連副書記之職也辭掉,落戶皇甫村,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用這種近乎極端的方式來“下生活”,以今天的眼光打量,簡直就像一出“浸沒式”、仿真化的“行為藝術”。但在那個年代,對柳青而言,卻是“誠意正心”的虔敬之舉。他帶著對鄉(xiāng)土和百姓的深情,帶著對社會歷史的思考,帶著作家和共產黨員的責任和使命,深入生活,把自己藝術創(chuàng)作的根深深地扎進泥土。在長達14年的“蹲點”過程中,他不是走馬觀花,不是蜻蜓點水,而是帶著真心,動了真情。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深入群眾、深入生活,要拆除‘心’的圍墻,不僅要‘身入’,更要‘心入’、‘情入’。”
反觀當下的文藝界,“豆芽菜”式的“無根創(chuàng)作”比比皆是——編劇們閉門造車,導演們“雷人”拍“神劇”,小鮮肉演員們?yōu)E用替身、只靠顏值。拍場跳井的戲,竟然要動用幾車礦泉水來制造“純凈水井”,來為演員而非角色營造“干凈”的氛圍。這種沒有“入”只有“隔”的“創(chuàng)作的時代病”,在當下甚為普遍,值得反思。在這個意義上,話劇《柳青》彰顯了柳青的時代意義和對當代藝術工作者的啟示價值。
二
劇作家唐棟很會寫戲,精妙地抓住“圪蹴”這一典型動作,傳神地為柳青深入生活“寫照”?!佰脔怼薄厣摹瓣兾鞫住?,對關中農民來說,自然平常;但對外來人而言,則需要學習和適應。柳青主動地棄“穩(wěn)坐”而選“圪蹴”,是一種經過了思考的有意選擇,是富有舞臺感的戲劇“行動”。為此,他必須面臨背帶褲掛鉤繃斷的尷尬,忍受由此帶來的“腿麻”之痛。值得一提的是,劇作家并沒有順著這個“圪蹴”肆意揮灑文化闡發(fā)和想象漫溢,而只是白描式地勾畫出這一動作的日常狀貌。然而,正是對于這一簡單日常動作的精準選擇,并呈現(xiàn)于舞臺,就讓柳青的“屈尊”“親近”、扎根泥土的生動形象鮮活地立起來了。和“圪蹴”相似,劇作家還為柳青擷取了其他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動作。比如,換掉西洋裝,換上老農服;不穿背帶褲,扎上布腰帶;還回獵槍禁獵,挎起擔籠趕集等等。正是通過這一系列的典型生活化行動,編、導、演為我們傳神而細微地刻畫了柳青“身入”“心入”“情入”群眾的戲劇化過程。
然而,如果只是從情感角度來理解柳青的“深入生活”,未免有些膚淺和簡單了。這位優(yōu)秀作家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不只是簡單地帶著深情來描繪生活,他還帶著頭腦來思考,塌下身子來體驗,繼而全身心地審視現(xiàn)實生活,追求理想生活。在《創(chuàng)業(yè)史》的題記中,柳青寫道:
社會主義這樣一個新生事物,他的出生,是要經過同舊事物的嚴重斗爭才能實現(xiàn)的。社會上一部分人,在一個時期內,是那樣頑固地要走他們的老路。在另一個時期內,這些同樣的人又可以改變態(tài)度表示贊成新事物。
柳青既是黨員干部,又是人民作家。他完全擁護、熱情謳歌新時代的新生活,以一個“歷史書記員”的小說家身份,客觀地審視生活,以期揭示時代巨變給社會意識和人的精神帶來變革的秘密所在。在目睹了新舊時代的社會“改天”之后,他還要扎根泥土,通過切身實踐來體驗和理解民眾的“換地”。他要到群眾中去,熟悉農民們的喜怒哀樂。唯其如此,他才能知道和理解農民的所思所想,才能真正刻畫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最終感染和打動讀者。這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人民不是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愛恨,有夢想,也有內心的沖突和掙扎。文藝工作者不能以自己的個人感受代替人民的感受,而是要虛心向人民學習、向生活學習,從人民的偉大實踐和豐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營養(yǎng),不斷進行生活和藝術的積累,不斷進行美的發(fā)現(xiàn)和美的創(chuàng)造?!?/p>
在話劇《柳青》中,藝術家們清晰生動地表現(xiàn)了作家柳青虛心向人民學習、積極從生活汲取營養(yǎng)的過程。在“趕集”一場,劇作家又抓住集市上進行牲口交易時“捏碼子”的典型動作,詼諧機趣,很接地氣。為了加強戲劇性,編劇唐棟有意把柳青“捏碼子”的對象設置為一位婦女,從而增強了場面的喜劇感,也為導演、表演提供了更廣闊的發(fā)揮空間。
西安話劇院對該劇的舞臺呈現(xiàn)立足于編劇的堅實基礎,在表導演處理方面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既充滿關中鄉(xiāng)土風情畫的灑脫氣息,分寸又拿捏得恰到好處。喜而不謔,鬧而不俗,在二度創(chuàng)作中,時有創(chuàng)意和亮點。
三
需要強調的是,柳青為了創(chuàng)作,離開城市,扎根農村,深入生活,和人民“打成一片”。然而,他不僅僅是客觀實錄,而是在紀錄生活的同時,也在認真思索和熱切期盼。在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的創(chuàng)作中,柳青秉承著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既現(xiàn)實地描摹生活,也努力探尋著社會歷史發(fā)展變革的規(guī)律。作為小說家,他把自己對新生活的理解和向往,熔鑄在梁生寶這一“社會主義新人”的典型形象身上。柳青扎根皇甫村,十幾年的蹲點,無非是想力求他筆下描繪的這一“新人”以及圍繞這一“新人”的“新生活”堅實可信。作家必須首先說服自己,然后才能打動讀者。要言之,柳青“辭官務農”的目的,就是要擺脫創(chuàng)作中的抽象化和概念化牽絆,“跳出個人際遇的小格局,站在更高的基點,以更寬闊的視野審視和分析現(xiàn)實,分析辨別新事物新動態(tài),抓住本質、把握主流、預見未來,引領社會進步?!?/p>
柳青既是思想者,又是實踐者。他以實際行動,成為了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先行者和先倡者”。話劇《柳青》深刻地把握了作家柳青人生命運的行動主基調,寫出了這一典型人物的獨特風骨。為了凸顯柳青的基調和風骨,話劇《柳青》的編劇和導演特別設置了柳青昔日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的領導——縣委副書記韓健這一角色(實際上,他正是因接替柳青辭去的縣委副書記的空缺職位才來到長安縣的)。巧妙的人物關系設置,強化了劇本的主題立意,以側筆映襯和深化了柳青的形象塑造。客觀地看,韓健這一角色,是一個合格而優(yōu)秀的黨員領導干部。劇作家并沒有為突出柳青而刻意丑化韓健。編劇唐棟如實地寫出了柳韓二人在思想上的差異乃至沖突。這一點,對當下現(xiàn)實主義的主旋律創(chuàng)作,具有難能可貴的借鑒意義。劇作家通過柳青和韓健的映襯比照,讓觀眾充分感受到柳青這一典型人物的獨特性:他有特殊身份和鮮明個性,是一個有情懷、有追求的知識分子型的黨員干部形象。在皇甫村,他雖然辭去了縣委副書記,卻還保留了縣委常委之職。這一點,村里的百姓知不知曉已不重要。因為即便知道他是常委,鄉(xiāng)親們仍會親切地喊他“老柳”,因為,在大家心目中,這個“老柳”即便是常委,也是一個有著非凡想法和高遠境界的與眾不同的“農民”。
藝術典型是“熟悉的陌生人”,是擁有鮮明個性同時也反映時代共性的“這一個”。西安市話劇院創(chuàng)排的《柳青》,為新時代的人物形象的藝術畫廊奉獻了一個全新的“人民作家”形象。這一作家,同時還是一個全新的共產黨員的形象。就作家而言,這是以前話劇舞臺上絕少出現(xiàn)的形象——一位如此躬耕隴畝、親身勞動,和鄉(xiāng)親們袖手“捏碼子”“把酒話桑麻”的“人民作家”;就共產黨員的形象而言,在我們的舞臺上,作為求索者、斗爭者、引領者、奉獻者、隱忍者、獻身者、執(zhí)行者、奮斗者的共產黨員形象不勝枚舉,屢見不鮮,但沉浸在深入體驗和不斷思考中的探尋者和實踐者形象,卻鳳毛麟角。從社會實踐看,在社會主義事業(yè)的偉大進程中,我們固然需要一個個堅定的執(zhí)行者、奮斗者,但同樣也需要能走進人民大眾,在體驗和思考的實踐中不斷求索的思想者和積極的實踐者。信念堅定、情懷高遠、身體力行、知行合一——這不僅是歷代知識分子向往的人生境界,而且是優(yōu)秀的共產黨員追求的寶貴品格。西安市話劇院塑造的“這一個”柳青形象,正向觀眾昭示了這一點。而創(chuàng)造這一形象的舞臺藝術家們,也努力踐行著自己的偉大使命,成為了當今“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先行者和先倡者”。
四
戲劇是情境的藝術、沖突的藝術和行動的藝術。就話劇《柳青》而言,一個城里的大官、知名的作家拋棄優(yōu)越和舒適的生活,下鄉(xiāng)蹲點,為小說創(chuàng)作找感覺,過農民的生活——這一開篇的情境,就很具有懸念和吸引力:柳青能否克服一系列不適應,應付諸多現(xiàn)實矛盾,最終完成自己的人物塑造和故事講述?這一懸念同時構成了本劇的核心沖突和貫穿行動。初到皇甫村,柳青就找來王三老漢等三位鄉(xiāng)親采訪。這一場里,采訪者與被采訪者的文化隔膜、習慣差異和觀念沖突,奠定了本劇的情節(jié)主線。而懶漢媳婦抱雞前來索賠的片段穿插,豐富了情節(jié),強化了沖突。敘事至此,劇中一個重要人物梁生寶還未出場。梁生寶的出現(xiàn),是在接下來的“分稻種”一場。在這一場,劇作家聚焦梁生寶,圍繞他的互助組分稻種一事,濃墨重彩描繪了精彩熱鬧的風俗化群戲——人物眾多,各具神采,場面開闊,線索清晰;節(jié)奏多變,張弛有度。這是一場頗見劇作功力的熱鬧戲。
然而遺憾的是,在這場之后,戲就開始有點兒散漫了。隨著親情、愛情、戰(zhàn)友、師生等支線情節(jié)的展開,柳青對以王三老漢和王家斌父子矛盾為代表的社會意志沖突的觀照,和對互助組與合作社運動的展現(xiàn),就開始時斷時續(xù),有些游離了。面對皇甫村社會變革中的思想博弈和靈魂激蕩,柳青如何觀察、體悟、審視鄉(xiāng)村生活,最終完成從王家斌到梁生寶的藝術創(chuàng)造?這本應是該劇的戲核。作為一部揭秘作家創(chuàng)作秘密的話劇,劇作家完全可以讓作家與自己筆下的人物以及生活原型展開多維對話,啟發(fā)觀眾對生活巨變進行思考。但令人遺憾的是,劇作家的開掘還欠深入。在作品后半部,柳青作為黨員干部的形象很突出,但作為人民作家的形象卻略顯單薄了,性格的豐富性明顯減弱了。
在一些語言性見長的場面,編劇唐棟巧妙地通過柳青給“學生”上課、和戰(zhàn)友爭論、向妻子哭訴,淬煉出一些含金量很高、藝蘊性極強的閃光金句,贏得了不少評論家爭相引用和點贊。然而在筆者看來,這些金句有點兒像羅丹的巴爾扎克塑像,是太過“完美的雙手”。美則美矣,卻有些“搶戲”。有些話藏在心里,引而未發(fā),磨得發(fā)亮,或許會更有力量。畢竟,話劇的臺詞,也應該作為語言行動來理解。
從這一意義看,柳青和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老戰(zhàn)友韓健的戲,雖有沖突卻僅限于觀念爭論,缺乏意志的較量;柳青和學生的戲,只是單向度的講課,缺乏沖突。如此一來,即便講課中冒出一些精彩的“金句”,卻也只是對文藝創(chuàng)作者有用,普通觀眾不會有太多興趣;同理,臨近結尾處,柳青向愛妻馬葳最后透徹心扉的傾訴,由于缺乏必要的前情鋪排,不免顯得有點兒突兀和倉促。從總體看,這些場景都“言語”有余而“行動”不足,戲劇性力量不免有些孱弱。
柳青十幾年在皇甫村長期“蹲點”體驗生活,是為了完成心心念念的《創(chuàng)業(yè)史》的創(chuàng)作。小說里的梁生寶、梁三老漢和生活中的王家斌、王三老漢,相互照應,相映成趣,是柳青文學世界中理想與現(xiàn)實的兩極。作品中的藝術形象和生活人物原型,構成了一種復雜的鏡像關系,可以形成互文性對話。然而略顯遺憾的是,話劇《柳青》只是交代了現(xiàn)實生活中王家斌、王三老漢等客觀原型的生活際遇以及他們和柳青的來往,但對柳青藝術世界里的梁生寶、梁三老漢等人物形象卻沒有觀照和表現(xiàn)。對于作家柳青而言,梁生寶、梁三老漢的價值和意義遠遠要大于王家斌、王三老漢。如何通過挖掘和揭示作品中藝術形象和現(xiàn)實里生活原型在精神信念和理想價值方面的異同,呈現(xiàn)一個人民作家在藝術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沖突矛盾與最終解決,是話劇《柳青》可以進一步深化的地方。
就二度創(chuàng)作的藝術呈現(xiàn)而言,西安市話劇院2018年的首輪演出,可謂風格質樸大氣,色彩鮮明,場面開合有度,調度飽滿有力。臺詞處理上,普通話和陜西方言的交融貼切自然,既突出了陜西地域特色,又體現(xiàn)了話劇藝術的魅力。
在舞臺呈現(xiàn)方面,這部劇還有兩方面可以繼續(xù)完善和提升:其一,個別演員需要“瘦身”,形體應進一步向角色的規(guī)定性靠攏,比如串場的快板王和縣委副書記韓健——演員應該再瘦一些,才符合那個時代的情境和人物的身份。其二,劇中的背景音樂,雖然優(yōu)美流暢,但缺乏地域特色,風格偏于流行樂,厚度和深度都有所欠缺。
五
在文藝工作座談會重要講話中,習近平總書記對于柳青有這樣的評價:
柳青熟知鄉(xiāng)親們的喜怒哀樂,中央出臺一項涉及農村的政策時,他腦子里立即就能想象出農民群眾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深入群眾、深入生活,就要像柳青這樣,長期深入、徹底身入,全身心投入。要走進生活深處、扎根群眾當中,成為普通群眾的一員。
這一評價既是對人民作家的內涵闡發(fā),也寄托了新的時代人民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者的殷切期望。西安市話劇院創(chuàng)排的話劇《柳青》向觀眾立體地展現(xiàn)了人民作家審美的藝術形象。通過這一形象,舞臺藝術家們讓觀眾重溫了一種飽含信念和真情的鮮活有力的文藝道路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繼而重新思考作家的歷史使命、藝術良知和人生境界。
無論社會怎樣發(fā)展,世事如何變遷,有出息的作家和藝術家都會直面生活、融入人民,用生命來親身體驗,用體驗來真誠感悟,落腳實踐,追問歷史,思考社會,探求真理,創(chuàng)造美善。這是一個永恒的課題。話劇《柳青》因為承載著這位人民作家的實踐、思考、悲喜和眷戀,必然會引發(fā)當代藝術家和思想者的強烈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