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梁平詩歌研究》"/>
呂 進
梁平人生的地理坐標和我恰好相反,他從重慶去到成都,而我這個成都人卻在重慶生活。當年梁平離開重慶并不情愿,有幾分憤懣,幾分失落。這有他的《陋室銘》為證:“四十五年,背井離鄉(xiāng)。一二三步,單走獨唱。有詩文在,無安生床。原燕魯宮所,現(xiàn)老子作坊。怕不速之客,好幾口黃湯。夜來摘星星、攬月亮,無官場堵清心,無紅袖添亂忙。是重慶崽兒,就敢作敢當。卻原來,天要我爽?!?/p>
但是梁平終究是梁平,這個“重慶崽兒”很快就揮去煩惱,進入角色,在錦城活出精彩,“爽”起來了。他到成都是去接詩人楊牧的棒,擔任《星星》詩刊主編?!缎切恰肥切轮袊鴦?chuàng)刊最早的詩刊,在詩壇享有威望,地不分南北,粉絲很多。我擔任過多年《星星》的編委,雖是掛名,也引以為榮。
1979年,《星星》的復刊號上有這樣的編者告白:“天上有三顆星星,一顆是青春,一顆是愛情,一顆就是詩歌?!绷浩降匠啥嫉臅r候,社會已經(jīng)變化了,詩歌在社會上的位置也已經(jīng)變化了,第三顆星星已經(jīng)黯然失色。在一個沒有詩意的時代,如何提高一家詩刊的覆蓋面和影響力,梁平的壓力可想而知。
梁平拒絕以“低?!睘槟繕耍钩鰷喩斫鈹?shù),要闖出新路。他成功了?!缎切恰防^續(xù)帶給人們詩意,發(fā)出那特有的明亮光芒?,F(xiàn)在的《星星》變?yōu)榱搜?,一個月出刊三次:原創(chuàng)、理論、散文詩各占一旬,獲得廣泛的點贊。
梁平也是一位詩評家,這是一種必然。一家大刊的主編,如果沒有理論思考的能力,他的刊物肯定就是沒有方向的,也是沒有深度的。隨風飄的刊物沒有魅力。讀讀梁平的詩歌評論集《閱讀的姿勢》吧,一位睿智的評論家就站在你的面前了。他接觸各色寫詩的人,參加各樣詩歌活動,觀察各種詩歌現(xiàn)象,這種和詩人、詩壇的“零距離”就形成梁平評論的基本特色:接地氣,在場感。
這可不是天上飛的“空軍”,這是百米沖刺的地上部隊。梁平對詩的脂粉氣、銅臭氣和娛樂化的批評,對名頭很大、種類繁多的詩獎的剖析,對紙上的詩和網(wǎng)上的詩的關注,都十分準確。梁平對詩人自愛自重、保持內(nèi)心純凈的呼吁,對詩人在“回暖”的熱鬧里保持冷靜與清醒的提醒,說明他的眼光實在犀利。他認為,詩歌不應該成為噱頭,炒作詩歌是對詩的傷害,不是社會生了病,就是詩歌自己生了病。同時他堅信:只要血是熱的,詩就不會死去。這些言論多么珍貴??!
詩論一般有兩種:學者的和詩人的,前者如朱光潛的《詩論》,后者如艾青的《詩論》,兩部《詩論》是中國現(xiàn)代詩學的基石。梁平是詩人論詩。他的詩論不屑于在概念上繞圈子,擺出一些洋人的語錄來嚇唬讀者。他不是在詩外談理論,而是鉆進詩內(nèi)去談詩。他用的是詩的語言,抽象里有具象,理論里有美感,令人喜歡閱讀,令人親近。
然而,在詩人梁平面前,詩刊編輯的智慧,詩評家的光彩,統(tǒng)統(tǒng)被遮蔽了。因為,談起梁平,他的詩的氣場更大。梁平從高中開始寫詩,但是走上詩壇還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那是中國詩歌輝煌的年代,名叫新時期詩歌。構成新時期詩歌的詩人,在已成名者中有艾青、穆旦那樣的“歸來者”群和臧克家、馮至那樣的資深詩人群;在年輕人中則有北島、舒婷那樣的朦朧詩人群和雷抒雁、葉延濱那樣的“新來者”詩人群。梁平屬于“新來者”。
梁平出的詩集很多,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撥動詩的琴弦,梁平已經(jīng)出版了多部詩集,有《山風流,人風流》,有我寫序的《拒絕溫柔》,有《梁平詩選》和《巴與蜀:兩個二重奏》,有作為第一個外國詩人寫波蘭的詩集《琥珀色的波蘭》,這個集子在波蘭被翻譯成《近遠近》出版。細細數(shù)來,還有《詩意什邡》《巴蜀新童謠100首》《家譜》,等等。他的詩是都市生活的韻律,是一個現(xiàn)代人的生存體驗,是一個中國人的深層反思。見到梁平,第一眼印象是儀表堂堂,男人氣概。接觸久了,又會感覺到他的細膩秀氣的內(nèi)涵。他的詩也正是這樣:大氣,然而又內(nèi)蘊著一股秀美。詩人葉延濱評價說:他的詩歌有一種精神上的高貴感,帶有很深的文化含量和歷史智慧。這是中肯之論。
梁平詩歌的最大特點是詩人關注時代、表達歷史的能力。他是思想者、擔當者。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他和我的另一個朋友黃亞洲很相像。他的詩歌世界里沒有個人秘史,風花雪月,有的是對于大生活的愛戀,對于大時代的傾心。他總是快捷地對現(xiàn)實事件作出詩的反應,在汶川大地震第二天,他的長詩《默哀:為汶川大地震罹難的生命》就已經(jīng)現(xiàn)身于報刊上了。
梁平一再告白:詩一定要與社會有瓜葛。他說:“我是希望我的詩歌與社會息息相關,與生命息息相關,與我們身邊的人息息相關,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真實版本。”這正是當年的“新來者”們的審美取向。從大地汲取力量,自然就會強壯健康。在中國詩壇上,許多“新來者”獲得了更為長久的藝術生命,這正是他們?yōu)槭裁茨軌颉伴L壽”的秘密。
三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道路見證了梁平是多面手。他寫抒情詩,又寫巴蜀童謠;他寫短章,又寫長詩。在中國詩壇,梁平以善于駕馭長詩著稱。他的長詩博大、厚重、視野開闊,文化韻味濃郁。長詩《重慶書》是一部有影響之作。在一千三百多個詩行中,詩人穿行了幾千年的重慶:歷史的重慶、人文的重慶。詩人邁進了重慶背后的世界——生命、價值、希望、現(xiàn)實。《重慶書》的豐厚與深刻、令人擊節(jié)贊賞??梢哉f,《重慶書》非梁平莫屬。他生于這座浸潤著巴文化的古城。當他遠去成都,從錦官之城回望家鄉(xiāng),有那么多咀嚼,有那么多回味,有那么多漫步,有那么多反思。寫作的空間,寫作的契機,就自然出現(xiàn)了。長詩《三星堆之門》也是一種必然。從巴到蜀,以巴觀蜀,神秘的三星堆就跳入了梁平的筆端。中國詩歌對于三星堆的長篇書寫,梁平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詩人高洪波說起《汶川故事》,給予了這樣的評判:“悲痛與溫情交替,宏大與微末縱橫,以文化縱深視野,展現(xiàn)大地震災后重建的現(xiàn)實和歷史?!?/p>
我以為,獻給新中國成立60周年的3500行的《三十年河東》是尤其值得注意的作品,它已經(jīng)再版。這首長詩由序詩《東方大國:五千年與三十年》起筆,到跋歌《中國陽光》結(jié)尾,七個樂章,氣勢恢弘,從詩的精神高度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改革開放30年里中國的巨變。而詩人梁平似小澤征爾,揮動指揮棒,舉重若輕,瀟灑自如,調(diào)動詩句,完成了這個宏大的主題。
中國詩歌不乏長詩,像《木蘭詩》《長恨歌》這樣的篇章一直流傳不衰。新詩也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長詩往往增加一位詩人的影響力和在詩歌史上的位置。如果沒有《火把》,沒有《他死在第二次》,沒有《吹號者》,艾青的分量就會有所改變吧,至少就不能稱為“太陽與火把的歌手”了。但是,長詩要求于詩人的更多:豐厚的文化積淀,博大的知識結(jié)構,以及多樣的人生歷練。當過知青、公社黨委書記、國家公務員、刊物總編的大學中文系出身的梁平正夠資格。
一首長詩的成敗密碼是它的構架:詩的前與后、重與輕、密與疏、張與弛的布局。梁平的長詩在這一點上是突出的。在時間的長河里,他自由自在地游泳,以各種姿態(tài)前行,探尋時間中的人和事,愜意極了。
有一個現(xiàn)象很有趣:一些人,當他在詩歌界擔任什么報什么刊的負責人的時候,就有許多贊譽。發(fā)表一點東西,就被吹得不行。甚至沒有東西也被捧上了天。金錢、女人也主動投懷送抱。然而,一旦退下,就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了。真是中國式的悲劇!梁平卻不是這種人。他有實力,他是中國詩人的實力派?,F(xiàn)在只主編《青年作家》,不再兼任《星星》詩刊主編了,但梁平還是梁平——當代有魅力的詩人梁平。
梁平到成都以后,自己也說有了兩個故鄉(xiāng),他在演雙城記。我不由得想起狄更斯的小說《雙城記》:“這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時代,這是糟得不能再糟的時代;這是一個明智的歲月,這是一個愚昧的歲月;這是一個信心百倍的時期,這是一個疑慮重重的時期;這是一個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一個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充滿希望的春天,這是令人絕望的冬天。我們擁有一切,我們一無所有。大家都在升天堂,大家都在下地獄?!薄峨p城記》的這段開頭和中國當下的時代有些相像。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又是一個正在轉(zhuǎn)型中的復雜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改革與混亂共生,崇高與卑鄙并存,廉潔與腐敗同在。在這個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代,我們多么需要詩歌??!
梁平在重慶期間,我們是朋友。當他在宦途中順利發(fā)展時,當他在生活里失利時,我們都是哥們兒,是全天候的朋友。我很珍惜這份情誼。在他去成都以后,我們的交往很少了,不過彼此是心靈相通的。對于詩歌,對于詩壇的是是非非,我們幾乎總是持有一致的看法?!叭饲樗萍埛?,世事如弈局局新”。在當下的功利社會風氣里,友情是貴如金的。
在梁平的諸多頭銜里,有一個是“一級作家”,這和我有點關系。作為重慶市文聯(lián)主席,我任重慶市文學藝術系列高級職稱評委會的副主任。那年開會時,任文化局長的主任出差,評委會由我主持。正是在那次評審中,擔任《紅巖》雜志主編的梁平被評為一級作家。他的條件是足夠的,我也是鐵面評委。記得他通過以后我連電話也沒有給他打一個,他也似乎沒有給我什么電話。友誼歸友誼,公事歸公事。這是那些年來重慶市第一次評一級作家。我很為他高興,也很為擁有這樣的朋友自豪。
但是,對于梁平,我也一直有一個遺憾藏之于心。我擔任過多屆魯迅文學獎以及魯獎的前身全國文學獎的評委,梁平卻至今和這個權威的、不是什么老板或地區(qū)出錢消遣的大獎失之交臂。雖然梁平本人并不在乎,我卻一直內(nèi)疚。憑實力,憑影響,似乎不應該這樣吧!
《梁平詩歌研究》選入的評論,從不同視角打量了詩人梁平。這對于欣賞梁平,研究梁平,都是有價值的。過去曾經(jīng)出版過一本《梁平詩歌評論集》,也是我寫的序。《梁平研究》比前一本更豐富。我想說的是,對梁平的研究顯然還不夠,作為當代優(yōu)秀的詩人、評論家、編輯家,他是一個具有學術價值的研究對象。梁平還在發(fā)展,評論應當跟上他的步伐。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