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毅
明末清初,隨著歐洲耶穌會士如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艾儒略(Jules Aleni,1582—1649)及南懷仁(Ferdinandus Verbiest,1623—1688)等的入華傳教,大量當(dāng)時歐洲的天文、地理、數(shù)學(xué)等方面的知識被譯介至中國。其中,地理學(xué)知識以利瑪竇所繪《坤輿萬國全圖》及南懷仁所繪《坤輿全圖》最廣為人知,與這些地圖相對應(yīng)的文本資料是艾儒略的《職方外紀》及南懷仁的《坤輿圖說》。對于這些地圖與文本資料中的地理學(xué)內(nèi)容,學(xué)界已有頗多研究,但本文將要討論的這些資料中所繪及記載的海洋生物即“海族”卻鮮被問津。謝方對《職方外紀》的校釋可以被認為是一個開端,他試圖對該書“海族”一節(jié)中所涉及的“海中族類”一一進行解釋(1)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49~153頁。。2014年,鄒振環(huán)對《坤輿萬國全圖》《職方外紀》《坤輿全圖》和《坤輿圖說》中的“海族”首次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他的《明末清初輸入中國的海洋動物知識——以西方耶穌會士的地理學(xué)漢文西書為中心》一文,分三個主題——“飛魚”、“遠洋航海中令人恐懼的魚類”與“大航海時代擬人化的魚故事”——對這些記載中的海洋生物進行了信息溯源和科學(xué)分析,同時強調(diào)這些記載是“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來關(guān)于海洋的新知識”,并為中國人“帶來了大航海時代以來建立起來的新知識傳統(tǒng)”(2)鄒振環(huán):《明末清初輸入中國的海洋動物知識——以西方耶穌會士的地理學(xué)漢文西書為中心》,《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5期,第78~87頁。按,下引該文不一一注出。。除此之外,還有學(xué)者如賴毓芝從藝術(shù)史的角度討論《坤輿全圖》和《坤輿圖說》中生物插繪的歐洲根源與流變,但其所處理多為陸地動物,如無對鳥、駱駝鳥等,甚少涉及海洋動物,因為其并未能找到這些海洋動物文本的來源(3)賴毓芝:《知識、想象與交流:南懷仁〈坤輿全圖〉之生物插繪研究》,董少新編:《感同身受——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感官與感覺》,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141~182頁。。這些研究既有開拓之功,也得出了有價值的結(jié)論,不過在“海族”知識溯源方面也留有繼續(xù)研究的空間。本文以艾儒略和南懷仁的“海族”文本為中心,首先考察其在文字敘述上的來源,而后追問它們在西方知識體系中的脈絡(luò)與地位,同時討論這些“海族”知識的宗教背景及其與天主教在華傳播的關(guān)系。
耶穌會士所帶來的“海族”知識主要見于前述《坤輿萬國全圖》《職方外紀》《坤輿全圖》和《坤輿圖說》。這其中既有文本資料,又有圖像資料,本文集中討論文本資料,關(guān)于“海族”的圖像資料筆者將另文論述?!昂W濉蔽谋举Y料主要見于《職方外紀》與《坤輿圖說》,而后者中的“海族”資料大體承襲前者。
《職方外紀》是艾儒略于1623年在楊廷筠的協(xié)助下完成的。此書有多種版本,199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謝方校釋本最為翔實可靠。該版本包括正文五卷,前四卷論述五大洲的國家、城市等信息,末卷即第五卷以海洋為主題,包括“四??傉f”“海名”“海島”“海族”“海產(chǎn)”“海狀”“海舶”及“海道”等節(jié)。除卻兩種海鳥,《職方外紀》“海族”一節(jié)記述了二十種海洋生物。《坤輿圖說》由比利時耶穌會士南懷仁完成于1674年,分上下兩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是書上卷自‘坤輿’至‘人物’,分十五條,皆言地之所生。下卷載海外諸國道里、山川、民風(fēng)、物產(chǎn),分為五大州,而終之以‘西洋七奇圖說’。大致與艾儒略《職方外紀》互相出入,而亦時有詳略異同?!?4)(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71,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634頁。書中的海洋部分便在下卷中的五大洲之后,有“四??傉f”“海狀”“海族”“海產(chǎn)”及“海舶”五節(jié)以海洋為主題的內(nèi)容。除此之外,《坤輿圖說》最后所附圖畫除卻“七奇圖”,另附有“異物圖”二十五幅。從內(nèi)容看,該書的“海族”一節(jié)幾乎一字不易地摘抄了《職方外紀》“海族”一節(jié)的所有條目,僅添加了三種海魚:麻魚、海蝦蟆與風(fēng)魚。該書最后的“異物圖”部分也包含五種海洋生物,即飛魚、狗魚、西楞、把勒亞和劍魚,每種生物后的解說文字與“海族”一節(jié)中的解說基本一致。
值得強調(diào)的是,這些海族文本資料與在地圖上出現(xiàn)的海族圖像資料應(yīng)該是相互對應(yīng)的,因此這些海族文本資料的編撰也是耶穌會士地圖繪制工作的一部分(5)Fangyi Cheng, “Pleasing the Emperor: Revisiting the Chinese Manuscripts of Matteo Ricci’s Maps”, Journal of Jesuit Studies 6(2019), pp. 32-44.。對于這些海洋生物的文本與圖像資料,洪業(yè)提到“西人舊圖往往有這些玩意兒”(6)洪業(yè):《考利瑪竇的世界地圖》,《洪業(yè)論學(xu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77頁。,但后來學(xué)者的研究都并沒有從地圖學(xué)的角度來追溯它們的西方傳統(tǒng),而僅僅從博物學(xué)的角度對這些動物進行考證,因此在考證時往往有所疏漏。歐洲文明對于“海族”的了解雖然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如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學(xué)作品及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但在地圖學(xué)上,尤其是在地圖中海洋空白處繪上海洋生物這樣的傳統(tǒng)卻并非如此。出生于瑞典的天主教神甫奧勞斯·馬格努斯(Olaus Magnus,1490—1557)可以被稱為這一傳統(tǒng)的先驅(qū)。1539年,馬格努斯在意大利威尼斯印刷出版以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地區(qū)為主體內(nèi)容的《海圖及對北域的描繪》(Cartamarinaetdescriptionseptentrionaliumterrarum,下文簡稱《海圖》)。這幅木刻地圖由九張對開的圖版組成,高約1.2米,寬約1.5米。由于印刷成本及售價高昂,該地圖在當(dāng)時只出版了數(shù)個印本。與之前的地圖相比,馬格努斯的這幅作品除了更為翔實和準確,更因為繪制在地圖上的各種動植物及人類活動的圖像而聞名。但是到16世紀80年代時,原版海圖已經(jīng)無法看到,取而代之的是由意大利版畫雕刻師安東尼奧·拉弗雷利(Antonio Lafreri)在1572年發(fā)行的尺寸更小的版本。直到1886年,一份《海圖》的彩色原版才在慕尼黑市立圖書館被發(fā)現(xiàn),之后又有一份于1962年在瑞士被找到,現(xiàn)藏于瑞典的烏普薩拉大學(xué)圖書館。
在完成《海圖》之后,馬格努斯又花費16年時間為《海圖》完成一本注釋性質(zhì)的拉丁文著作——《北方民族簡史》(Historiadegentibusseptenrionalibus,下文稱《簡史》)。該書于1555年出版,全書由22個分冊組成,共有778個章節(jié),并配有十分豐富的木刻版畫插圖。此書影響巨大,在隨后的一個世紀里多次再版,并被譯為意大利語、德語、英語等六個語種出版。與海洋生物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在該書的第21冊《海怪》(Depiscibusmonstrosis)。該冊共50章,分別講述在《海圖》上出現(xiàn)的各種海洋生物,以及與它們相關(guān)的歷史故事、民間傳說以及當(dāng)時的各種傳聞報道。
今天學(xué)者在研究早期耶穌會士介紹到中國的地理資料時,往往都會將利瑪竇的《坤輿萬國全圖》追溯到比利時地圖學(xué)家亞伯拉罕·奧爾特利尤斯(Abraham Ortelius,1527—1598)于1570年刊印的《寰宇大觀》(TheatrumOrbisTerrarum),而將南懷仁的《坤輿全圖》追溯到約翰內(nèi)斯·布勒(Johannes Blaeu,1596—1673)刊印的《新世界地圖》(NovaTotiusTerrarumOrbisTabula),并認為其上的動物形象主要參考自康拉德·格斯納(Conrad Gesner,1516—1565)出版于1551至1558年間的卷帙浩繁的《動物史》(HistoriaeAnimalium)(7)Hartmut Walravens, “Father Verbiest’s Chinese World Map (1647)”, Imago Mundi, Vol. 43(1991), pp.31-47; Gang Song and Paola Demattè, “Mapping an Acentric World: Ferdinand Verbiest’s Kunyu Quantu”, in China on Paper: Eruopean and Chinese Works from the Late Sixteenth to the Early Nineteenth Century, Los Angeles: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 2011, p.76;鄒振環(huán):《明末清初輸入中國的海洋動物知識——以西方耶穌會士的地理學(xué)漢文西書為中心》,《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第5期,第80頁;賴毓芝:《從麒麟到惡那西約:全球圖像流動下的長頸鹿》,《“中央”研究院周報》第1554期(2016年2月);賴毓芝:《知識、想象與交流:南懷仁〈坤輿全圖〉之生物插繪研究》,董少新編:《感同身受——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感官與感覺》,第141~182頁。。而艾儒略《職方外紀》中的“海族”部分則被認為如他自己在該節(jié)文首所說的那樣,是根據(jù)他自己“舶行所見”而得來的資料。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學(xué)者在討論海洋生物部分時,所采用的許多圖像與文字敘述都或多或少與馬格努斯的《海圖》及《簡史》有關(guān)。馬格努斯這兩部作品中的“海族”部分開一代風(fēng)氣之先,幾乎是文藝復(fù)興時期所有海怪形象和傳說的主要來源。這些描述對后來的地圖、地圖集以及各種與海洋生物相關(guān)的書籍都影響深遠。甚至可以說,今天市面上地球儀或者地圖上海洋部分中點綴著的鯨魚形象,依舊可以追溯至馬格努斯的《海圖》。而奧爾特利尤斯的《寰宇大觀》是第一本現(xiàn)代世界地圖集。在該地圖集中的“冰島”部分,奧爾特利尤斯經(jīng)常援引馬格努斯關(guān)于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的論述。同時,地圖中大部分怪物都是直接或間接參照馬格努斯《海圖》中的怪物演化而來。同時,康拉德·格斯納也并不例外地在其《動物史》第四卷中大量引用馬格努斯的圖像與文字(8)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3, p.54, p70.。由此可見馬格努斯在歐洲早期地圖學(xué)甚至動物學(xué)傳統(tǒng)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對于早期傳教士傳入中國的“海族”文本抑或圖像資料的研究,不應(yīng)該僅僅著眼于一兩部可能為當(dāng)時歐洲傳教士參考對象的著作,而更應(yīng)該將其放入當(dāng)時歐洲知識傳統(tǒng)和體系中來理解,從而可以進一步討論它們給當(dāng)時中國帶來的影響及其原因。
在了解歐洲地圖學(xué)中關(guān)于海洋生物圖像和文本部分的傳統(tǒng)以后,早期耶穌會士介紹入中國的“海族”知識可以據(jù)此而被更加清楚地認識。如前文所述,《職方外紀》的“海族”一節(jié)與《坤輿圖說》中的“海族”大體內(nèi)容重合,只是后者的內(nèi)容稍有增加。在正式介紹“海族”之前,艾儒略說道:“海中族類,不可勝窮。自鱗介而外,凡陸地之走獸,如虎狼犬豕之屬,海中多有相似者。今聊據(jù)舶行所見,述一二以新聽聞?!?9)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49頁?!独ぽ泩D說》“海族”開篇亦云:“海族不可勝窮,自鱗介外,凡陸地走獸,海中多有相似者?!?10)南懷仁:《坤輿圖說》卷下,“叢書集成初編”《坤輿圖說 坤輿外紀》,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56頁。按,“海族”見該書第156~163頁,“異物圖”及其說明文字見該書第169~214頁,下文不一一注出。這種“凡陸地之走獸,如虎狼犬豕之屬”都能在海中找到相似者的觀點,在中世紀歐洲已經(jīng)十分流行,更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古羅馬時期的老普林尼,他在《自然史》中寫道:
因此,這個庸俗的概念很可能是真的,即無論在自然的任何其他部分產(chǎn)生了什么,都同樣會在海中發(fā)現(xiàn)。同時,海中還有許多在其他地方并不存在的物體。在海中找到的物體,不僅僅包括陸生動物的形態(tài),還有非動物物體的形態(tài)。只要有人費心去查看葡萄魚、劍魚、鋸子魚和黃瓜魚,他就能很容易明白這一點。黃瓜魚無論是外形還是氣味都非常接近真正的黃瓜。(11)Pliny The Elder, The Natural History, H. Rackham ed.,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No. 353), 1967, Vol. III, Books 9, p.165.
這一觀點也出現(xiàn)在馬格努斯《簡史》之《海怪》一冊的前言中。在正式講述他在《海圖》中繪制的眾多海洋生物之前,馬格努斯頗費周章地論述道:
那些無論是在天上地下,抑或地底,甚至家中器皿中的物體,在深海之中都能找到對應(yīng)者。海洋是如此之遼闊,繁衍的種子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結(jié)出累累果實。壯闊的自然孕育出眾多巨大怪異的物種。這些物種又無時無刻不在繁衍著新的物種。它們渾渾噩噩,隨著潮起潮落,隨著海流的涌動,上下翻滾,互相疊加。它們似乎依靠自身便能繁衍出各種形態(tài),又似乎在依照別的什么法則進行繁衍。無論大自然在繁衍些什么,我們確信大海之中有許多獨一無二的事物,在別的地方絕對找不到的事物。(12)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translated by Peter Fisher and Humphrey Higgens, 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 1998, p.1081.
在這里值得指出的是,與艾儒略相比,南懷仁在此處的行文更為精簡,且少了“如虎狼犬豕之屬”及“今聊據(jù)舶行所見,述一二以新聽聞”兩句。
接下來,筆者在艾儒略所記載的“海族”中選取數(shù)種加以分析。
艾儒略首先記載的是“把勒亞”:“一名把勒亞,身長數(shù)十丈,首有二大孔,噴水上出,勢若懸河。每遇海船,則昂首注水舶中,頃刻水滿舶沉。遇之者,亟以盛酒巨木罌投之,連吞數(shù)罌,則俯首而逝。淺處得之,熬油可數(shù)千斤。”(13)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49頁?!独ぽ泩D說》亦有類似記載。謝方注釋曰:“把勒亞:即鯨(whale),拉丁語balae,把勒亞為其音譯。藍鯨為世界上最大動物,最長達30米,重150噸?!?14)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2頁。鄒振環(huán)亦認為把勒亞“是鯨魚拉丁語Balaena的音譯”,并討論了鯨魚的特性以及早期歐洲對鯨魚的認知。把勒亞為拉丁語balaena的音譯這一點無疑是正確的,但balaena雖然經(jīng)常被譯為鯨魚(whale),whale的詞源卻很明顯并非balaena。除了balaena,在拉丁語中還有其他一些詞匯可以用來指代鯨魚,比如pristis與cetus。事實上,在馬格努斯與那些來華歐洲傳教士的年代,包括balaena在內(nèi)的這些詞匯還都可以用來指代任何其他大型海洋哺乳動物,如海豚,甚至海怪(15)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54, p.70.。馬格努斯也在其《簡史》中提到名為balenae的動物(16)Olaus Magnus, Historia de gentibus septentrionalibus, earumque diversis statibus, conditionibus, moribus, ritibus, superstitionibus, Romae: Apud Johannem Mariam de Viottis Parmensem, 1555, Liber XXI, p.738.,他描述道:“巴勒雷(balenae)是一種長100或300英尺(約30或91米長)的龐然大‘魚’,身軀寬廣,極其偉岸。”(17)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091.該英譯本直接將balenae譯為鯨魚(whale),筆者在這里將其還原為balenae。但是艾儒略所描述的把勒亞的狀貌卻并不見于馬格努斯的balenae章節(jié)或者《海圖》圖像中,balenae的哺育場景以及其對幼崽的保護是該節(jié)和圖像的主體。艾儒略筆下的把勒亞更符合馬格努斯對斐瑟特(physetere)的描述(18)Olaus Magnus, Historia de gentibus septentrionalibus, earumque diversis statibus, conditionibus, moribus, ritibus, superstitionibus, Romae: Apud Johannem Mariam de Viottis Parmensem, 1555, Liber XXI, p.735.。斐瑟特又被稱為pister,pristis或prister,如前文所說,這個詞也被用來稱呼鯨魚以及其他大型海洋哺乳動物,這個詞在《簡史》1998年英譯本中常被譯為“噴水怪”(spouter)或“利維坦”(leviathan)。文中說道:
噴水怪或利維坦是海怪家族的一員,長200肘(約91米),極殘暴之能事。它會給海員帶來危險,有時候它會高高立起,高度甚至超過船的帆桁。將之前吸入的水,從頭頂如洪水般噴出。連最穩(wěn)固的船舶也常常會被它淹沒,海員也會因此面臨著極度的危險。(19)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087.
《海圖》為斐瑟特所配的圖像,正是豎起身子的噴水怪在用頭頂兩孔噴水,試圖攻擊船只讓其沉沒。在對付斐瑟特的辦法方面,馬格努斯也提到了木桶,但具體描述與艾儒略所述方法稍有差異?!逗喪贰分姓f:“戰(zhàn)爭的號角便是專治它的克星,因為它無法忍受尖銳的噪音。投擲巨大的圓桶,既可以給這怪物制造障礙,也可供它嬉戲玩耍。比起石塊或鐵彈丸,長槍利炮所發(fā)出的巨響,更有震懾作用,使它心生怯意。”除去號角、圓桶和長槍利炮,《簡史》中另一章還提到可以將堿水從船的兩側(cè)倒入海中(20)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089, p.1115.。由此看來,艾儒略筆下的把勒亞雖然名字源于拉丁語balaena音譯,但是其具體特征更加符合馬格努斯筆下的斐瑟特。而斐瑟特既指鯨魚以及其他大型海洋哺乳動物,還可以指代海怪。從這個角度看,巴勒亞與斐瑟特是比較接近的。
艾儒略接下來記錄了一種名為“斯得白”的魚:“一魚名斯得白,長二十五丈,其性最良善,能保護人。或漁人為惡魚所困,此魚輒往斗,解漁人之困焉,故彼國法禁人捕之。”(21)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49頁?!独ぽ泩D說》的記載與之基本一致。謝方注釋曰:“斯得白:不詳??赡転轹L之一種?!?22)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2頁。鄒振環(huán)則認為斯得白可能是一種海豚,該條目“可能得之他本人的所見或所聞”,并且討論了古希臘和基督教傳統(tǒng)中的海豚形象。但是從艾儒略對斯得白的描述來看,“長二十五丈”這一點并不符合海豚的特征。根據(jù)名字的對音及其特性,斯得白應(yīng)是奧爾特利尤斯《寰宇大觀》中所錄的一種名為斯特皮德(Steipereidur)的動物。該動物出現(xiàn)在此地圖集的冰島地圖部分:“斯特皮德(Steipereidur),鯨類中溫良之輩,遇漁民與其他鯨類相斗,則助漁民。故而有禁令,禁止殘殺此類鯨魚。長至少100肘?!?23)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17. “肘”為cubit,當(dāng)時歐洲的長度單位,100肘約為46米。此描述幾乎與艾儒略所述完全一致,同時名字的發(fā)音也十分接近。需要指出的是,雖然斯特皮德被奧爾特利尤斯錄于《寰宇大觀》中,但實際上該書中的冰島地圖以及文本都并非奧爾特利尤斯之作。此冰島地圖首次出現(xiàn)在《寰宇大觀》的1590年版中,應(yīng)是由一位主教古布朗杜爾·托拉克松(Gudbrandur Thorlaksson,1542—1627)完成后被奧爾特利尤斯收錄(24)Haraldur Sigurdsson, “Some Landmarks in Icelandic Cartography down to the End of the Sixteenth Century”, Arctic, Vol. 37, No.4 (Dec. 1984), p.400.。
斯得白之后是“薄里波”,《職方外紀》記:“一名薄里波,其色能隨物而變,如附土則如土色,附石則如石色。”(25)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49頁。南懷仁《坤輿圖說》的記載與其一致。關(guān)于薄里波,謝方注為“不詳”(26)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2頁。,鄒振環(huán)則認為此應(yīng)是章魚,因為章魚具有變色的能力,這一點在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中便已有記載。鄒振環(huán)的分析是具有說服力的,只是這樣的分析依舊未能提供對該名字“薄里波”的解釋。從名字對音及其特點來看,薄里波與馬格努斯《簡史》中所描述的薄里普斯(polypus)十分接近。該書中提到:
在挪威海岸上,有一種多足怪(polypus),顧名思義即有很多腳的生物。他背上長管子,并以此出海。管子時而被放置于身體右側(cè),時而挪于左側(cè)。他的足肢時常四下舒展,就像在空地里一樣。所有靠近、尋覓血食的活物都無法幸免于他帶齒的鉗子,都為多足怪的足肢與鉗子所縛。每次進食時,他會將食物堆積于藏身之洞,然后食肉去皮,將皮投于洞外,以誘捕獵物;偶爾他也將剩螃蟹的外殼或堅硬的表層扔到洞外作為誘餌。他甚至可以根據(jù)所附礁石的顏色來改變身體的顏色,尤其是當(dāng)它見到天敵鰻魚(conger)的驚恐剎那。他共有八條腿,中間四條尤其健壯。軀干雖小,卻有強壯的足肢加以彌補。他亦有細小的足肢隱藏于陰影之中,極難察覺。正是通過這全副裝備,他自給自足,左騰右挪,自衛(wèi)于悍敵,且牢牢護住獵物。(27)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118.
除去名字的發(fā)音接近,馬格努斯所描述的薄里普斯亦有“根據(jù)所附礁石的顏色來改變身體的顏色”的能力。雖然薄里普斯有許多與章魚接近的特征,如“八條腿”、小的軀干、變色能力,但是《簡史》中給出的更多細節(jié),比如“帶齒的鉗子”,卻又與章魚相去甚遠。正因如此,馬格努斯試圖在《海圖》中繪出薄里普斯時,所繪出的形象并非章魚,而是與龍蝦相差無幾。后世學(xué)者早已指出馬格努斯混淆了龍蝦和章魚這兩種動物(28)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49.。
我們要來談?wù)勔环N名叫暴羅犸(Boloma)的魚。暴羅犸,海狗魚之屬,生活于意大利、挪威和哈菲斯科(Haafisck)的海域。暴羅犸貪婪成性,成群結(jié)隊,悄然出擊。它們伏擊咸水海中的泳客,利齒戮之尚且不足,更用自身體重將人拉入海中溺亡。它們咬人專挑柔軟的地方下嘴,如鼻孔、手指、私處。當(dāng)此之際,鰩魚(ray)會挺身而出,為暴羅犸施加在泳人身上的暴行主持公道。鰩魚在海中呼嘯而過,用它們天然的武器魚鰭以暴制暴,將攻擊溺水者的暴羅犸以武力驅(qū)趕走,盡其所能促使溺水者游到安全處。鰩魚對溺水者的保駕護航會一直持續(xù)到他神魂俱滅。許多天后,他會隨著海洋凈化自身的自然力量,被大?!巴隆钡桨渡?。(32)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p.1119-1120.
一方面,鰩魚與海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動物,且對人類十分友善;另一方面,盡管仁魚之“仁”極有可能是意譯,但“ray”的發(fā)音與“仁”有一定的相似性。這些都說明仁魚依舊有可能是馬格努斯筆下的鰩魚。但是關(guān)于孩童在海中被救的故事確實是屬于海豚,這有可能是艾儒略混淆所致。
“劍魚”被列在仁魚之后,艾儒略寫道:“一名劍魚,其嘴長丈許,有齬刻如鋸,猛而多力,能與把勒亞魚戰(zhàn),海水皆紅,此魚輒勝,以嘴觸船則破,海船甚畏之?!?33)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49頁?!独ぽ泩D說》的記載與之基本一致。謝方根據(jù)“齬刻如鋸”這一特征認為此魚是鋸鯊(saw shark),它“長約1米,吻長鋸形,兩側(cè)有尖銳齒狀突出物,以吻鋸擊打斬食魚類,分布于南非、澳洲和亞洲海域”(34)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2頁。。鄒振環(huán)則認為此魚是劍旗魚或劍魚(xiphias gladius, swordfish),該魚有“長而尖”的吻部,分布在溫帶和熱帶海域,全長可達5米,并且“經(jīng)常沖出海面以劍狀上頜攻擊大型鯨類和魚類,英國的軍艦曾經(jīng)被劍魚擊沉”。謝與鄒根據(jù)艾儒略所描述的“劍魚”的不同特點而將該魚指向完全不同的兩種海洋生物,且完全無法協(xié)調(diào),并都對這些矛盾之處避而不談。謝方所說的“鋸鯊”多生活在深海,身長很小,除了符合“齬刻如鋸”這一描述,并不符合艾儒略所述的其他特征,更不用說攻擊“把勒亞”了。而鄒所說的“劍旗魚/劍魚”雖然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艾儒略“劍魚”的描述,但是卻無法避開“齬刻如鋸”這一矛盾之處,盡管有關(guān)劍旗魚攻擊鯨魚的故事往往都不屬實(35)Henry B. Bigelow and William C. Schroeder, Fishes of the Gulf of Maine, Washington: 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53, p.351.??偠灾?,這些也都說明了艾儒略的描述模糊不清和相互矛盾。那么,如何解釋這些模糊和矛盾之處呢?或許可以從艾儒略所參考的資料源頭得到解釋。在馬格努斯《簡史》的《海怪》分冊中,有一章題為“關(guān)于劍魚、獨角魚和鋸魚”。顧名思義,在這一章中,馬格努斯集中討論了長著“劍”“角”和“鋸”的海洋動物。關(guān)于劍魚和鋸魚的部分,他如此寫道:
由于此怪諳熟北方海域,他當(dāng)之無愧地加入了兇惡生物的行列。劍魚與眾不同,但在某些方面,他與鯨魚相似。他的頭部丑如夜鸮。嘴巴深得驚人,如同大坑,不管是誰,只消看上一眼,便會為之震懾,嚇得遠遁。他雙眼兇惡,背部似楔子,棱角分明,隆起如同一把利劍,吻部尖銳。此怪常常登陸北方海岸,專作小偷行徑。此等不速之客總是對所遇船舶行破壞之事,鉆洞打孔,使之沉沒……鋸子魚亦是海中一怪,身體碩大,頭頂高冠,冠硬帶齒,如同鋸子。此怪穿游于船底下,將船舶切開,水由是涌入,而他則待船沉沒后以人為食。(36)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p.1096-1097.
根據(jù)馬格努斯的描述,“劍魚”其實并非長著似劍上頜的劍旗魚,而更接近長著高高背鰭的虎鯨(37)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p. 72-76.?;ⅥL又稱殺人鯨,它們的捕食對象包括大型鯨魚,即艾儒略文中的“把勒亞”。同時馬格努斯還描述了“劍魚”和“鋸魚”破壞船只的其他細節(jié)。由此看來,艾儒略極有可能選擇性地將馬格努斯這一章里的信息糅合在一起,從而出現(xiàn)了一種既可能是“劍魚”又可能是“鋸魚”的海族。
“落斯馬”被列在類似鱷魚的“剌瓦而多”之后,《職方外紀》記道:“有名落斯馬,長四丈許,足短,居海底,罕出水面,皮甚堅,用力刺之,不可入。額有二角如鉤,寐時則以角掛石,盡一日不醒?!?38)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0頁?!独ぽ泩D說》的記載與之基本一致。謝方認為落斯馬即為河馬(hippopotamus),它“產(chǎn)于非洲,生活于湖泊和河流”(39)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2頁。。鄒振環(huán)則認為不然,因為河馬的特性不符合艾儒略的描述,如“居海底”、“罕出水面”這兩個特征。事實上,除卻這兩個特征,其他描述如“額有二角如鉤,寐時則以角掛石,盡一日不醒”亦非河馬特征和習(xí)性,但是鄒亦未給出更為合理的解釋。根據(jù)“落斯馬”的對音及特點,它應(yīng)是奧爾特利尤斯《寰宇大觀》中所錄的一種名為羅斯塔格(Rostunger)或羅斯瑪(Rosmar)的動物。該動物出現(xiàn)在《寰宇大觀》的冰島地圖部分:“羅斯塔格(Rostunger),亦稱為羅斯瑪(Rosmar)。此怪長相類海中牛犢。四肢短小,以之行走于海底。皮硬,武器幾乎無法穿透。眠則以兩長牙懸于巖礁之上,十二小時不醒。”(40)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17.關(guān)于羅斯瑪?shù)挠涊d可以追溯到馬格努斯的《海圖》與《簡史》,在題為“關(guān)于挪威的羅斯瑪洛斯或莫西”一章中,他這樣描繪:
挪威海岸,在靠近偏北區(qū)域里,生活著如大象般的巨魚,人稱莫西(Morsi)或羅斯瑪洛斯(Rosmasrus)。之所以得此名稱,或許是因為它們銳不可當(dāng)?shù)目幸Ъ寄堋!_斯瑪洛斯或莫西有著像公牛一樣的頭部,全身都長滿了粗硬且向下垂的毛發(fā),如同蘆葦或者玉米稈濃厚。它們可以靠牙齒的力量將自己舉起,就像用梯子爬到巖石巔峰。那里他們能進食帶露的青草,或淡水,然后在水中翻滾,之后回歸大海。漁民只有趁它們在礁石上休憩,睡得非常香甜時,先將其尾部的皮膚剝離脂肪。當(dāng)皮膚被剝開后,他們用強韌的繩索將其五花大綁在崎嶇的礁石或附近的樹上,之后用彈弓朝它頭上投擲石頭,將其喚醒,迫使它往下爬,這時綁在它身上的繩結(jié)會剝離它一大部分皮。
在后面的一章中,馬格努斯又接著討論羅斯瑪洛斯堅韌的獸皮及其用途(41)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p.1111-1112.。根據(jù)馬格努斯的描述,羅斯瑪落斯實際上與海象十分接近。但在這描述中,既包括了一些海象的真實特征,也包含了一些屬于“海怪”的想象成分,這一點從馬格努斯所繪的羅斯瑪洛斯的形象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42)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138, p.135.。
艾儒略之后記載了一種“大如海島”的海魚或海獸:“有海魚、海獸大如海島者,嘗有西舶就一海島纜舟,登岸行游,半晌,又復(fù)在岸造作火食,漸次登舟解維,不幾里,忽聞海中起大聲,回視向所登之島已沒,方知是一魚背也。”(43)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0頁。南懷仁《坤輿圖說》亦抄錄了這種海獸。謝方注釋僅提到這是“傳說中之海魚、海獸”,言外之意,該海魚、海獸并不真實存在,因而他并未給出更多解釋(44)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2頁。。鄒振環(huán)則對這種海獸進行了具體考證,認為這可能是指今天主要分布在美國東南部的巨海龜,或者是經(jīng)常在海岸邊活動的大海牛。實際上,這種將海獸誤認為海島的故事在歐洲早已有之,馬格努斯在題為“如何在鯨背上系錨”一章中便做了詳細論述:
這種鯨魚的皮表如同海邊的砂礫,因此它從海上浮起,露出背部時,海員常常以為它是一座島嶼,完全沒聯(lián)想到別的東西。懷著這樣的錯覺,海員在此著陸,往魚背上打樁,用來系著他們的船舶。接著,他們?nèi)〕鋈馐?,生火烹飪。直到最后,鯨魚感覺到背上火的灼熱,潛入海底。在他背上的水手,除非他們能通過船上拋出的繩索自救,否則會因此溺亡。這種鯨魚,與我之前提到的利維坦和普里斯特一樣,有時候會將吸入的海水噴出,噴出的水云瞬間使得船舶傾覆。當(dāng)風(fēng)暴從海上升起時,他會浮出水面,在這騷動與風(fēng)暴中,他龐大的噸位會讓船只沉沒。有時候他的背上帶著泥沙,當(dāng)風(fēng)暴來臨時,海員們會為找到陸地而欣喜若狂。于是在錯誤的地點拋錨止航,以為身處安全之處。殊不知待他們生起篝火,鯨魚一經(jīng)察覺,便迅速潛入深海,人船并獲,拖入海中,除非錨錠損壞了,才可能幸免于難。(45)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108.
這種被船員誤認為島嶼的鯨魚被一些學(xué)者稱為“島鯨”(Island whale)(46)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104.。這種類型的故事最早在亞歷山大大帝致亞里士多德的書信中就能夠找到,后來又出現(xiàn)在《巴比倫塔木德》(BabylonianTalmud)和《一千零一夜》中,可見其流傳之廣。因此,這個故事被艾儒略錄入書中并不足為奇。
除去以上討論的幾種能夠找到確切資料來源的海魚、海獸,《職方外紀》中還有一些海洋動物也能夠在馬格努斯的作品中找到類似記錄,只是在細節(jié)方面稍有差異。如一組被艾儒略稱為“海魔”的海獸:“有獸,形體稍方,其骨軟脆,有翼能鼓大風(fēng),以覆海舟,其形亦大如島。又有一獸,二手二足,氣力猛甚,遇海舶輒顛倒播弄之,多遭沒溺。西舶稱為海魔,惡之甚也。”(47)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0頁。這一組海獸與馬格努斯《海圖》中被描繪為相互對峙的一組海怪比較接近,馬格努斯在《海圖》圖例中如此寫道:“兩只碩大無朋的海怪。一只獠牙可怖。另一只角刺猙獰,眼內(nèi)閃爍著烈焰般的光芒——它的眼睛周長達到16至20英尺?!?48)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12.在具體描繪中,其中一只身體呈方形(49)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081.,另一只則有“兩手兩足”(50)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141.。艾儒略所提的“海魔”很可能是與馬格努斯《簡史》第二十一冊的篇名“De piscibus monstrosis”(魚怪或海怪)相對應(yīng)。又如艾儒略提到的“海馬”:“又有海馬,其牙堅白而瑩凈,文理細如絲發(fā),可為念珠等物?!?51)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1頁。很顯然,此“海馬”并非今天動物學(xué)意義上的海馬,而比較接近馬格努斯所描述的海馬:“頭部似馬,嘶鳴喧嘩。然而,他的蹄掌似牛,有分趾。海陸均可進食。盡管他體型大如公牛,卻罕被捕獲。尾部如魚,分有兩岔?!?52)Olaus Magnus, Description of the Northern Peoples, volume III, p.1124.馬格努斯的“海馬”常被解讀為比較接近“海象”(53)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80.,而海象牙齒則十分接近艾儒略的描述。又如艾儒略所述之“有蟹大逾丈許,其螯以箝人首,人首立斷,箝人肱,人肱立斷。以其殼覆地,如矮屋然,可容人臥”(54)艾儒略原著、謝方校釋:《職方外紀校釋》,第151頁。。艾儒略對“蟹”的描述實際上與前文提到的馬格努斯所描繪的薄里普斯十分接近(55)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45.,盡管在馬格努斯的畫筆下,“薄里普斯”是龍蝦的形象,但在馬格努斯的時代,龍蝦和螃蟹這兩字是可以互換的,艾爾伯圖斯·麥格努斯便在其《論動物》中以“螃蟹”為類屬名指代包括龍蝦在內(nèi)的許多甲殼動物(56)Joseph Nigg, Sea Monsters: A Voyage around the World’s Most Beguiling Map, p.48.,這也許是艾儒略在這里使用“蟹”這一詞的原因。
至此,由以上對艾儒略《職方外紀》和南懷仁《坤輿圖說》中“海族”文本的討論可以看出,艾儒略文本中的大量描述都能在馬格努斯的《簡史》中找到其所據(jù),其中一部分還能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的傳說或者自然史知識。此外,《職方外紀》中關(guān)于“斯得白”和“落斯馬”這兩種海獸的記載,是直接參考或者說翻譯自奧爾特利尤斯《寰宇大觀》中冰島地圖的說明文字。
通過對明末清初耶穌會士“海族”文本的溯源研究和討論,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艾儒略和南懷仁著作的資料來源問題?!堵毞酵饧o》中的“海族”記述,艾儒略自稱是“據(jù)舶行所見”得來的。同時,對于《職方外紀》文本的其他部分,有學(xué)者根據(jù)《職方外紀》的出版時間以及《北堂書目》,列出了可能為艾儒略參考對象的十本地理學(xué)書籍。而學(xué)者保羅則根據(jù)這一研究,對照了十本書籍之一的吉奧萬尼·安東尼奧·馬吉尼(Giovanni Antonio Magini)于1598年出版的《現(xiàn)代地圖》(Modernetavoledigiografia),證實了艾儒略與馬吉尼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很明顯(57)[意]保羅(Paolo De Troia):《中西地理學(xué)知識及地理學(xué)詞匯的交流:艾儒略〈職方外紀〉的西方原本》,[日]近代東西言語文化接觸研究會編:《或問》(Wakumon)2006年第11期,第67~75頁。。而通過上文的討論可以證實艾儒略的文本既有直接摘抄自奧爾特利尤斯《寰宇大觀》的部分,又有與馬格努斯《簡史》密切相關(guān)的部分。由此可見,這些耶穌會士在寫作他們的地理作品時,針對不同的內(nèi)容,參考了不同類型的資料。其中包括地理學(xué)書籍,如地圖集及與地圖集相關(guān)的說明文字。而為了使其描述更為精準,當(dāng)涉及具體的論題時,相關(guān)的研究著述也會成為他們參考的對象,如涉及動物時,當(dāng)時的動物學(xué)著作便被用到。因此,盡管艾儒略和南懷仁可能有主要的參考對象,如《寰宇大觀》,但他們的作品可以被視為他們當(dāng)時能夠接觸到的各類資料與信息的雜糅。
結(jié)合鄒振環(huán)、賴毓芝等學(xué)者的研究可以看到,一方面,這些西方傳教士的地理學(xué)作品具有“科學(xué)”和“新”的屬性。當(dāng)時的歐洲正在經(jīng)歷“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這些傳教士帶來的地理知識,尤其是海洋與陸地生物方面的知識,確實具有這方面的屬性。同時,當(dāng)時的歐洲動物學(xué)研究已經(jīng)初具雛形,這也對傳教士們的資料選擇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大的影響。但另一方面,這些作品,尤其是這些海族文本的內(nèi)容,還有古希臘羅馬自然史傳統(tǒng)的印記,以及基督教神學(xué)和基督教動物故事集(bestiary)文本傳統(tǒng)的影響(58)關(guān)于此時歐洲繪圖實踐中呈現(xiàn)海怪的傳統(tǒng),還可以參看[美]切特·凡·杜澤《海怪:中世紀與文藝復(fù)興時期地圖中的海洋異獸》,張紹祥等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比如,《職方外紀》“海族”一節(jié)開篇“海中族類,不可勝窮。自鱗介而外,凡陸地之走獸,如虎狼犬豕之屬,海中多有相似者”所表達的海洋動物觀,在中世紀的歐洲是極為常見的,可以被視為基督教動物故事集傳統(tǒng)的一部分(59)Terence Hanbury White, The Bestiary: The Book of Beasts, New York: Capricorn Publications, 1960, p.250.。而如前文所討論的,這一動物觀其實還可以追溯到更早的老普林尼《自然史》??梢钥闯觯蟛糠帧昂W濉庇涊d都充滿了夸張與曲解,有許多傳說的成分,亦沒有準確的動物學(xué)分類。這些夸張的記載反而讓當(dāng)時的讀者懷著獵奇的心態(tài)去閱讀這些著作(60)關(guān)于明末清初中國人對這些地理學(xué)作品的獵奇心態(tài),參見鄒振環(huán)《〈職方外紀〉:世界圖像與海外獵奇》,《復(fù)旦學(xué)報》2009年第4期,第53~62頁;謝輝《〈職方外紀〉在明清時期的流傳與影響》,《廣西社會科學(xué)》2016年第5期,第111~116頁。?!端膸烊珪偰刻嵋氛f《職方外紀》“所述多奇異,不可究詰,似不免多所夸飾”(61)(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71,第633頁。,其原因當(dāng)與這些海族文本有關(guān)。由此可見,無論利瑪竇、艾儒略還是南懷仁,他們更多的是忠于自己參考的材料,他們的目標是盡量全面介紹當(dāng)時歐洲的天文、地理、動植物等各個方面的知識,呈現(xiàn)的是當(dāng)時歐洲知識界的整體面貌。
這些被傳教士介紹進中國的海族知識,與其他陸地動植物知識等都源自歐洲的博物學(xué)傳統(tǒng)。而這些在中國頗具系統(tǒng)與規(guī)模且圖文并茂地出現(xiàn)的知識,可以說是歐洲博物學(xué)傳統(tǒng)與中國的“博物”知識體系的第一次相遇和交流。在宮廷的耶穌會士和其他傳教士的持續(xù)影響下,這些西方的博物知識得以一直存在并流傳于宮廷之中。今天故宮博物院和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藏品,如《海錯圖》《獸譜》《海怪圖記》等畫冊中,都能夠找到這些西方博物知識的影響,其中《海怪圖記》則是對“海族”知識的最直接的延續(xù)。但是歐洲的博物學(xué)傳統(tǒng)與中國“博物”知識體系的這次相遇和交流卻并不是對等的,而是錯位的。這些歐洲博物學(xué)知識雖然進入了中國的“博物”知識體系之中,但是并沒有被用來補充甚至取代中國知識體系中的相應(yīng)部分,而是多被當(dāng)作來自遠方的“異獸”,成為清朝帝國象征體系建構(gòu)的一部分(62)關(guān)于此觀點,具體可參見賴毓芝《知識、想象與交流:南懷仁〈坤輿全圖〉之生物插繪研究》,董少新編:《感同身受——中西文化交流背景下的感官與感覺》,第141~182頁。。這背后的原因還值得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