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若虛
早在二十世紀初,上海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號稱“東方巴黎”的國際化都會。時髦摩登、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兒女情長,它總易被折服于它魅力的人描繪成可以縱情馳騁的名利場,金錢與欲望則成為了它的代名詞。
作為一位也對上海懷有濃厚情結(jié)的作家,王安憶卻不同于他人。上海在她的筆下,在《長恨歌》里,既不見政治角度的解讀,也沒有經(jīng)濟層面的書寫。作家只是把身姿降得很低,目光貼著地面,悉心記錄下尋常巷陌、平民百姓們?nèi)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生活景象。
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在《長恨歌》中,對穿衣吃飯的敘寫占據(jù)了極大的篇幅,而王安憶正是通過對這二者的描述來體現(xiàn)上海背后的風物人情,來表達她對上海精神內(nèi)核的理解。
錦衣玉綢和胭脂水粉就是女人的全世界,它們的光榮就是女人的光榮。在上海,穿著打扮是所有女人修煉一生的課程,衣服則是女人擁有的比那文憑重要得多的文憑。上海女人們窮盡一生精力去雕琢永恒的優(yōu)雅,“你少見她們這樣一絲不茍的人。她們對一件衣裙的剪裁縫制,細致入微到一個裥、一個針腳,她們對色澤的要求,也是嚴到千分之一毫的?!盵1]為什么她們的那點心思只用在幾件衣服上?因為那衣服就是她們的人生啊。在王琦瑤為參加上海小姐緊鑼密鼓地準備時,那些細密的針線,暖的是她的心,那旗袍上的繡花,繡的是她的希望,它們都是與她共命運的。當她多年之后再看見那旗袍時,衣服已變成了光陰的蟬蛻,衣服蛀了霉了,她也紅顏已老。
女人們之間別的貼心話不說,論衣談帽就是她們的貼心話。王琦瑤與嚴家?guī)熌傅挠颜x就是從競爭穿衣打扮開始的,而薇薇與張永紅也是因為追求時裝而結(jié)為朋友。商店櫥窗是她們的流連之處,針頭線腦是她們的生活道具。女人們樂于也善于把她們的才智用在衣著上,只須小小一點材料,她們就能把一件樸素無華的藍布罩衫裝點得別有韻味,簡直妙不可言。
衣服這玩意,看似虛榮,可不簡單,它里頭就有著時代精神。正如衣服的潮流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二十年前時興的樣式又流行了回來,上海的歷史不也是在不斷更迭中重演,并總有它驚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穿衣時要順著時尚潮流走,生活時則更是如此。他們對大的時代變遷是無能為力的,只能選擇以美好的姿態(tài)來面對生活。
在那單調(diào)乏味,嚴重缺乏生活情趣的年頭,這衣服里有著人們切膚可感的人生。講究穿,是在物質(zhì)基礎(chǔ)上追求一點精神需要,是在柴米油鹽上添一點精致優(yōu)雅,是美化生活。
如果說穿是做人的面子,那么吃就是做人的里子。上海人對食物的講究既能流露出他們的處事態(tài)度,也能體現(xiàn)出他們的生活方式。
王琦瑤第一回請嚴家?guī)熌负兔锞藖砑依镒隹统燥垥r,她既沒有搶去嚴家?guī)熌傅娘L頭,也無絲毫怠慢的意思,所有的菜都是清爽可口,又本本分分。飯后還殷勤地添了熱茶,擺上瓜果,并遞上自己精心準備的酒釀圓子,細致周到而含蓄體貼。
后來結(jié)識了薩沙,吃點心這事本是四人聚會的搭配,最后倒成了主角兒。他們會圍著爐子烤噴香的年糕,天冷了就涮一鍋羊肉,閑時則一人一把湯匙在爐上做蛋餃并排成花朵的樣子……在幫王琦瑤磨糯米粉的時候,“薩沙體味到一種精雕細作的人生的快樂。這種人生是螺螄殼里的,還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遠,只看近,把時間掰開揉碎了過的,是可以把短暫的人生延長?!盵1]圍爐夜話,他們談的不過是細滑的糯米圓子和醇厚的酒釀,說的不過是炒栗子和炒瓜子的清甜,白果的苦是一筆帶過的。就像他們面對生活的苦,都是閉口不談的,只珍惜眼下這口腹間的暖意。
在吃食上的精致講究,并不一定是奢華的。就像王琦瑤一個人就著一碟海瓜子吃泡飯,是因陋就簡,什么都不浪費的生計,力所能及的。不是薇薇那種專挑昂貴的點,貪求體面的。正如小說中感慨:“薇薇眼里的上海,在王琦瑤看來,已經(jīng)是走了樣的?!盵2]薇薇那一代人根本不理解上海的精神,只是一味地表現(xiàn)出獲取物質(zhì)的世俗欲望。
一九六〇年的春天,雖說不上是饑饉,但卻是個人人談吃的季節(jié)。透過吃食的細微變化,我們就能窺見上海變遷的一角。土豆色拉可以賣好幾天,奶油有了餿氣,菜里的味精鮮得你皺眉,豆沙月餅里少有的豆沙是不去殼的。雖然食物的品質(zhì)越來越粗糙和低劣,但物糙人不糙,上海市民們?nèi)圆粫诔允成虾锖?,而是盡力去追求從前那種一棵菜一碗面都是干凈清爽的日子,去追憶那上海精而簡的風味。上海的美味,不是依靠高端的食材和佐料,打動人心的,往往是市民們傾注在其中的對生活的敬意。
在上海,世界的縫隙就這么被細碎的吃食給填滿了。無論時局如何轉(zhuǎn)變,這里的人們都只把目光投向眼前,投向自己小小的生計。我們很難尋到時代在上海留下的裂痕,食物細碎的香味和咀嚼細碎的聲音總能將這座城市砌牢。
在文章的開篇,王安憶用了大量的筆墨精細刻畫了上海的弄堂。正如胡同之于北京,弄堂之于上海也就是它的精髓所在。這種獨特的建筑形式,形變神不變,萬變不離其宗,它依托著市民們的日常生活,承載著這座城市獨有的文化氛圍和悠長的歷史過往。穿衣吃飯,家長里短,無不滋生于此、繁衍于此。它,可以說是上海精神的搖籃。
與弄堂一樣,這弄堂里的人也是千人千面,但又萬眾一心的。縱使江山易主,物是人非,這弄堂里的日子,依舊按著原來的步調(diào)走走停停。作者說:“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于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云水激蕩的,而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這里有煙火人氣的感動?!盵3]
他們是這城市的絕大多數(shù),他們都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小市民。而往往就是這些普通人,反而最耐得住世事沉浮,經(jīng)得起風云變換。作為歷史中人,難免會像浮萍一樣被時代的潮流沖擊得飄搖不定。而生活在上海這個城市,更是在一夜之間就能發(fā)生斗轉(zhuǎn)星移的變化。若是沒有一分榮辱不驚、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日子怎能天長地久地過下去呢?也許他們卑微低下、不惹人眼,但他們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他們的生命才是有溫度的。什么樣的叱咤風云和轟轟烈烈最終都難逃灰飛煙滅的一天,只有這些平平淡淡的人生才是踏實可靠,永不停息的。
陳思和說:“在這種不足為人所道的卑瑣生活中同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我認為這就是民間的力量?!盵4]一粥一飯、一衣一扣仿佛就是生活的全部。世俗生活下滋養(yǎng)的是一群世俗的人,在生活的舞臺上,他們看著別人呼風喚雨,而自己只守著眼下的生活安然度過一個個平凡的日子。他們講究,但講究的都是生活最基本的元素。他們悉心悉意,精打細算;心無旁騖、全神貫注;不想創(chuàng)造歷史,只想創(chuàng)造自己;沒有大志氣,卻用盡了實力。
《長恨歌》中的故事,跨越了二十世紀中國歷史上最翻天覆地的四十年。王安憶曾說,上海的文化總是被切斷。這是一座難以言說的城市,她有著前殖民地不光彩的歷史,亦在不斷的激變和更新過程中轉(zhuǎn)變著自己的文化身份,讓人很難在混亂的發(fā)展和躁動中把握住其中相對靜態(tài)的上海精神。
但好在有城市中這群生生不息、隨遇而安的小市民。正是他們一點一滴、一吃一穿的里弄生活,記錄下了這座城市的每一次轉(zhuǎn)身,映襯出了獨具特色的上海風情,構(gòu)建起了整個上海的精神內(nèi)核,讓我們看到摩登上海背后的平凡真實與細膩安然。
從最初的江燈漁火到如今的車水馬龍,數(shù)度的兵荒馬亂里始終懷抱著一份寵辱不驚?;赝虾5拿恳淮巫冞w,有不堪的污點,也有輝煌的光芒,但經(jīng)久未變的,是那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與百折不撓的氣概。
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一個個小人物,一樁樁家常事。弄堂里的世俗生活結(jié)結(jié)實實地貼近地面,不逐大富大貴,但求細水長流。這份平淡與真實既是上海市民的生活色調(diào),也是上海沉穩(wěn)的底色,歷久彌新,是真正的華麗。而其余的一切,都是浮光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