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強
(重慶郵電大學,重慶)
清朝秀才李毓秀根據(jù)儒家經(jīng)典,編輯成《弟子規(guī)》,全文共90節(jié),1080個字,詩體,每節(jié)四行,每行三字,時有押韻,文字精煉,內(nèi)涵豐富,易于讀誦,與《三字經(jīng)》同屬蒙學讀物,大江南北早已家喻戶曉,對提高人民群眾,尤其是少年兒童的思想道德修養(yǎng),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卻鮮有完整的翻譯成詩體的英文版,僅有郭著章(2004)用無韻散文體英譯了《弟子規(guī)》,顧丹柯(2010)用有韻散文體英譯了《弟子規(guī)》,但不是三詞格,而且詞數(shù)不整齊。另外,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少數(shù)熱心讀者用散文體英譯了《弟子規(guī)》的片段,只能視為娛樂而已,不可當真。直到2016年,我們才見到以三詞韻譯形式的《弟子規(guī)》(趙彥春,2016;覃軍,2016),為詩體英譯《弟子規(guī)》做出了有益的嘗試。這種現(xiàn)狀也許跟《弟子規(guī)》的影響力不及《三字經(jīng)》有關,跟《弟子規(guī)》詩體英譯絕非易事也有關。正是這樣一件不容易的事,卻引起了筆者的興趣。
《弟子規(guī)》是詩,詩歌翻譯歷來是文學翻譯中的難點。我們沿用趙彥春(2014a)的《英韻三字經(jīng)》的做法,以詩譯詩,采用三詞格、aabb偶韻體英譯了《弟子規(guī)》,于2018年春付梓出版,譯著(王強,2018)得以問世?;仡櫰饋恚覀兩罡小兜茏右?guī)》是可譯的,詩體英譯也是可行的。本文討論《弟子規(guī)》詩體英譯的技術性和藝術性,以描寫為主,因為“中國翻譯理論應重描寫(description),而不應重規(guī)定(prescription)”(劉宓慶,1999:27)。然后,延伸至典籍英譯的三個要素以及類比操作,以期充實典籍英譯的理論和實踐。
翻譯是科學,有它的客觀規(guī)律??茖W主要表現(xiàn)為知識形態(tài),技術則具有物化形態(tài),將科學的“可能”變?yōu)椤艾F(xiàn)實”?!兜茏右?guī)》詩體英譯自始自終是一項技術活,既是技術,就要求變通。關于變通,劉宓慶(1999:28)早已強調過,“漢語翻譯理論研究必須重變通(accommodation)而不是重常規(guī)(normality)”。歸納起來,技術性變通主要體現(xiàn)在選詞選韻、增詞減詞、適度引申和標點符號上。
但凡做翻譯,都會涉及到選詞,對詩體英譯來說,還涉及到選韻。選詞選韻是《弟子規(guī)》詩體英譯中最普遍的技術,幾乎每一節(jié)的翻譯都要首先解決這兩個問題。選詞與選韻之間存在一種張力,即傳達了意義之后,又發(fā)現(xiàn)不押韻,等調整了詞序或詞匯以滿足押韻,又發(fā)現(xiàn)意義已經(jīng)偏離了原文。解決方法就是盡可能找到一個平衡點。
以第84節(jié)“心有疑 隨札記”為例,起初譯為If any suspicion Immediately take reflection,但感覺take reflection在意義上與“做札記”有差距,而且-cion與-tion雖然發(fā)音相同,但形態(tài)不同,因而放棄。思來想去,打算先從“隨札記”入手。原文“有立即做筆記”之意,所以暫定采用jot quick note譯文。再轉向“心有疑”,如果采用suspicion或doubt結尾,那么無法與jot quick note中的任何一個詞押韻。根據(jù)正反譯法,可以把“心有疑”譯為not know,而其中的not恰好與jot押韻,這樣相鄰兩行就有完全押韻的兩個詞了,但難事還沒有就此徹底解決。嘗試把not和jot分別放在兩行的末尾,但know not不符合當代英語語法,又想起莎士比亞戲劇和培根等中代英語中的否定句格式,即“動詞+代詞+not”格式,如fear me not,還有19世紀初華茲華斯Untitled詩歌中出現(xiàn)的know it not等先例,腦子里閃現(xiàn)出know it not,連起來就是Know it not Quick note jot,意義、形式兩不誤。
選詞選韻猶如解方程——詞語之間的語法關系好比方程或函數(shù),每兩行需要6個詞,相當于6個數(shù),通常開始只有一兩個已知數(shù),卻要求出四五個未知數(shù)。第66節(jié)“人有短 切莫揭”,如果先從“短”字著手,可以選擇shortcoming、defect、weakness、demerit等詞,暫且把第一行譯為Another’sany shortcoming/defect/weakness/demerit,相當于已知3個詞,那么第二行怎樣選詞才能與第一行構成動賓關系而且還押韻呢?這種動賓關系相當于方程或函數(shù),還有3個未知數(shù)有待求出。如果不采用任何技巧,只將“揭”譯為disclose、uncover、expose、unmask的話,難以實現(xiàn)配韻,難以解出這個方程。不妨多試試其他幾個詞,可以將“短”字譯為(Another’s any)drawback,再采用正反譯法把“莫揭”譯為hold back,這樣就配對了。6個未知數(shù),解出了5個,還差1個怎么辦?看到原文的“切”字顯然具有強調義,于是,再加上do,最終形成Do hold back Another’s any drawback的譯文。這不禁讓我們感到,語言本來就是一套密碼,翻譯就要破譯這套密碼。詩節(jié)是一套精密的系統(tǒng),往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有時候改了一個詞或韻,有可能影響到同一行的其他詞,甚至其他行。
增詞減詞是常見的翻譯技術和變通手段。因表征手段調整而增詞、減詞則屬于譯之為易的常態(tài)(趙彥春,2014b)?!兜茏右?guī)》詩體英譯過程中,有時覺得三詞空間不夠用,有時卻覺得空間還有剩余的,所以有必要適當增詞減詞,但我們堅持不憑感覺而任意增刪內(nèi)容。
如果需要表達的意義比較簡單,譯文空間比較寬裕時,可以適當增詞,目的是為了符合語法、表達強調、與上下文連貫或押韻。如第8節(jié)“茍私藏”的譯文You unjustly hold中的you屬于增詞,漢語句子可以省掉主語,但譯文中添加you,是為了符合英語句子需要主語的要求。而且,原文這句話表示假設,省略了連詞if之后,主語you必須要補充出來。視原文情況,甚至可以增加一行,如第33節(jié)“對飲食 勿揀擇”,意指“別挑食、要均衡飲食”,用一行三詞Balanced diet retain就譯完了,還有下一行三詞怎么補齊,而且還要押韻?既然“要均衡飲食”已經(jīng)表達了,那么再表達“別挑食”也不為過,于是加上了Biased one contain。這樣,原文意義并沒有增減或重復,只是形式上增詞,即把一個意義用正反兩種不同的形式表達出來。
如果需要表達的意義較復雜,譯文空間顯得有限時,就有必要刪減某些連詞、系動詞或其他次要的實詞。原文有很多節(jié)存在條件和結果的語義關系,但是在英譯時,受一行三詞的限制,需要省略if和be,如第69節(jié)“過不規(guī) 道兩虧”譯為One loses way Both go astray,第一行省去了if。第18節(jié)“財物輕 怨何生”譯為If possessions underrated Whence comes hatred,第一行省去了are。次要的實詞也可以省略,如第32節(jié)的“上循分 下稱家”的譯文Accord with identity And family capacity中無須提到“上”、“下”等實詞。詩歌是一類比較特殊的文體,這些省略都是詩體所允許的。省詞而不省意,并不會有礙閱讀,反而能給讀者留出一些想象空間。
趙彥春(2014b)認為,“一個嚴謹?shù)淖g者應盡力傳達字面所傳達之語義,不作輕易引申,如無必要,決不引申”。這其實是翻譯學歸結論的基本觀點之一,也是翻譯的嚴謹性之體現(xiàn)。為了取得最佳的形意效果,適度引申是可以接受的。
第12節(jié)“親有過 諫使更 怡吾色 柔吾聲”,初稿采用abab韻譯為If any negligence Advise towards sound Sweeten your countenance Soften your sound,除了sweeten和soften兩個詞以外,其余很不滿意。想起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總要求“照鏡子、正衣冠、洗洗澡、治治病”的比喻義,“諫使更”不正像是“照鏡子”嗎?mirror靈感一現(xiàn),同時將上一行的negligence改為同義詞error,以便與mirror押韻。類似地,針對后兩行,如果只從“色”和“聲”字面意義入手選詞、找韻腳,則很難配韻成功,但如果引申一下,則選擇余地就豁然開朗——“色”不正像是我們的笑容smile嗎?“聲”不正像是我們說話的方式style嗎?兩個詞完全押韻,再把四行通盤聯(lián)系起來考慮,便有了Parents’ any error Advise to mirror Sweeten your smile Soften your style,美感就出來了,尤其是后兩行,頭、尾分別押韻。
標點符號雖小,但能起到措辭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是一項技術,不可忽視?!兜茏右?guī)》原文是沒有標點符號的,英譯時有必要加上標點符號,以便英美讀者能理解相鄰兩行或一節(jié)內(nèi)的句法語義關系。總體上看,譯文中行末打逗號和句號居多,少數(shù)情況下打冒號、分號和問號,或不打標點符號,都是有講究的。如第81節(jié)With essential ingredient:以冒號結尾,目的是引出讀書時心、眼、口的重要性。第72節(jié)“報怨短 報恩長”是典型的對偶關系,譯文The former,zealously; The latter, generously中間有必要加上分號。第18節(jié)“怨何生”和第79節(jié)“成何人”都是反問句,所以在譯文Whence comes hatred? 和How’ll you grow? 中都加了問號。行末不打標點符號,一般是指相鄰兩行或多行構成主謂(賓/表)關系,如第74節(jié)It’s not persuasive To be aggressive中間沒有打逗號,第75節(jié)The same mankind Varies in kind也是如此,以表明相鄰兩行構成一句話。
許淵沖先生(2000)說,“翻譯求似(或真)而詩求美,所以譯詩應該在真的基礎上求美”。《弟子規(guī)》是詩,《弟子規(guī)》詩體英譯不能僅停留在技術層面求似,還要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求美。猶如生產(chǎn)瓷器一樣,如果只注重技術,那么生產(chǎn)出的餐具也許只能用于平日用餐,只有實用價值。但是,如果精雕細琢,有一部分就有望成為藝術品,具有藝術價值。英譯《弟子規(guī)》每行只有三個詞的有限空間,卻要表達豐富的意義,還要求偶韻,猶如芭蕾或微雕。我們贊同法國的馬魯佐和英國的紐馬克提出的“翻譯既是科學又是藝術”的觀點(轉引自羅選民 耿俐琴,1997),主張“翻譯是科學更是藝術”,對譯詩而言尤為如此??茖W意味著剛性,因為語言中有些詞句只允許一種譯法;藝術則意味著柔性,意味著標新立異、別出心裁,因為有些詞句有多種譯法。我們嘗試通過詞序調變、同詞同韻、句型轉換、跨行/節(jié)聯(lián)調等方式打造一件藝術品。
調序法是常用的翻譯技巧,但是具體怎么調變,是有講究的,需要藝術化?!兜茏右?guī)》英譯時,除了通常的SVC、SVO詞序外,有時為了配合押韻和節(jié)奏,實現(xiàn)形式和意義,需要適當調整詞序,主要有六種情況,包括主語+賓語+動詞,如You seniors meet;賓語+動詞,如Your socks flatten;介詞短語+動詞,如With respect, salute;主語+副詞+動詞,如You beside stand;賓語+主語+動詞,如Reward you’ll earn;表語+動詞,如Confusing can be。當然,詞序調變不能突破語法的約束,是有限度的。
比較典型的例子是第6節(jié)“居有常 業(yè)無變”,初稿將“居有?!弊g為Live regular life,但“業(yè)無變”的譯文就難找到和life押韻的詞了,遂將life改為accommodation,才可能與operation(“業(yè)”)押韻,故而有Live steady accommodation Perform regular operation的譯文,但感覺平平。想起live a … life與lead a … life同義,嘗試以lead為突破口,再修改第二行的譯文,找到與lead押韻且意義合適的詞,首先想到的就是heed(“注意、留心”),這兩個詞完全押韻,而且都是由四個字母構成。雖然ea與ee在形態(tài)上不同,但已是不二的選擇。同時,將steady accommodation改為steady life,將regular operation改為regular work更地道。確定了兩行的關鍵詞之后,剩下的就是詞序調整問題。顯然,需要調整為賓語加動詞的詞序,修改之后就變成了Steady life lead Regular work heed的譯文。
詞序調變是詩體語言所允許的,典籍英譯時也比較常見。趙彥春(2014a)《英韻三字經(jīng)》第28節(jié)“此六谷 人所食”的譯文These crops main Our life sustain,采用的是“主語+賓語+動詞”的調變詞序,且其中的主語These crops main又是從These main crops調整而來。趙彥春(2016)《英韻千字文》第9節(jié)“鳴鳳在竹 白駒食場”的譯文Phoenixes amid bamboos tweet Horses green grass eat,兩行分別采用“主語+狀語+動詞”和“主語+賓語+動詞”的調變詞序。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押韻,為了保證原文的語言形式。
如果說選詞選韻是技術,那么同詞同韻就是藝術了,因為其實現(xiàn)的可能性更小,而藝術恰恰就是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弟子規(guī)》英譯時,同詞同韻指某節(jié)的相鄰兩行(一般是一二行與三四行)的尾詞完全相同,韻腳自然也相同,也可以指四行的尾詞和韻腳都相同。第24節(jié)“長者立 幼勿坐 長者坐 命乃坐”的譯文When seniors stand You beside stand After seniors sit Upon command, sit中的兩個stand和兩個sit都是動詞,同詞同韻。第27節(jié)“事諸父 如事父 事諸兄如事兄”的譯文Brothers of father Serve like father Serve distant brothers Just like brothers中的兩個father和兩個brothers都是名詞,同詞同韻。有時會牽涉到詞類的切換,第28節(jié)“朝起早 夜眠遲老易至 惜此時”的譯文Early get up Late sit up Before you age Cherish your age中的兩個up,都是副詞,但兩個age,一動一名,意義也不相同。最典型的是第88節(jié)“雖有急 卷束齊 有缺壞就補之”的譯文Though hurrying up Tidy books up If broken up Patch them up,四行都以up結尾,完全同詞同韻。
英語詩歌中也不乏同詞同韻,如濟慈的Sonnet to Fanny第一節(jié)中的第一、三行尾詞都是love,Two Sonnets on Fame(I)第二節(jié)中的第二、四行尾詞都是her。同詞同韻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形成整齊美,讀起來容易朗朗上口,更有利于對外傳播。
漢語的句型主要按功能來劃分,加之連詞用得少,所以句型不容易識別出來。英譯過程中,首先得識別相鄰兩行甚至整節(jié)的語義和句型,再考慮成韻的情況,可以適當轉換句型。第33節(jié)“食適可 勿過則”,屬陳述并列結構,譯文Too much intake For what sake?,轉換成了反問句,增加了修辭效果。第58節(jié)“無心非 名為錯 有心非 名為惡”,初稿譯為Mistakes by accident Your guilt’s antecedent Mistakes by choice Your evil’s voice,外教覺得antecedent的用法很奇怪,而且原文所指的“無心”和“有心”沒有表達出來。遂調整為Committing by chance Or by choice Either a fault Or a guilt,此譯雖符合語法和語義,但尾詞都不算押韻。受《英韻三字經(jīng)》“養(yǎng)不教 父之過 教不嚴 師之惰”的譯文What’s a father?A good teacher What’s a teacher? A strict preacher的啟發(fā),嘗試將這里的陳述句轉換為特殊疑問句,并采用一問一答的格式,譯為What’s an error? A careless matter What’s an evil? A vicious will,形式和內(nèi)容都保證了。
《弟子規(guī)》每一節(jié)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單位,英譯時如果按照原文的布局逐行對譯,未必每節(jié)都能形成aabb韻。此時,需要把四行聯(lián)系起來通盤考慮,適當調整各行之間的順序。第51節(jié)“彼說長 此說短 不關己 莫閑管”,起初嘗試abab韻,譯為Comments and remarks There and here None of business Turn deaf ear,其中,here與ear倒是押韻,但remarks與business不押韻。要實現(xiàn)aabb韻,有兩條途徑,或者改變每兩行的選詞和韻腳,或者錯行翻譯。兩條途徑都分別試過,都不理想,最后確定同時采用這兩條途徑,譯文修改為When others comment If not relevant Turn deaf ear Even if near。對照漢語原文,可以發(fā)現(xiàn),原文的第三、四行“不關己 莫閑管”在譯文中調前至第二、三行,而原文的第一、二行“彼說長 此說短”分散在譯文的第一、四行。
第60節(jié)“天同覆 地同載”讀來大有磅礴之勢,起初譯為Heaven, the cover Earth, the carrier,覺得意義基本上保留了,但感覺過于直譯,而且cover與carrier還不夠押韻。想起表示“家園”的一個習語hearth and home,但hearth與earth并不押韻,所以把注意力轉向home,繼而想到heaven可以指蒼穹,用dome表示也合適,更重要的是dome與home押韻。然后微調語序,最終形成了Earth and dome Hearth and home的譯文,兩行結構相同,且dome與home押尾韻,這里將分屬“天同覆 地同載”兩行的“天”和“地”合并在譯文的同一行。相比之下,第30節(jié)“襪與履俱緊切”中的“襪”和“履”原本在同一行,但譯文Your socks flatten And links button里卻分配到譯文不同的兩行中。這樣跨行聯(lián)調,其實都是為了照顧形式上的押韻。
聯(lián)調的范圍并不限于行,可以視情況需要擴大至節(jié),即相鄰兩節(jié)要通盤考慮,這就形成了跨節(jié)聯(lián)調。第61節(jié)“行高者 名自高 人所重 非貌高”和第62節(jié)“才大者 望自大 人所服 非言大”兩節(jié)結構平行、對稱,在翻譯的時候要通盤考慮,既要保證譯文押韻的基本要求,又要保證譯文這兩節(jié)的結構也平行、對稱。為此,我們統(tǒng)一采用Men of... Enjoy... ...people... Rather than...的結構,保持和原文形式上的一致。
《弟子規(guī)》是典籍,典籍英譯的目的,就是讓西方了解中國,讓中華文化“走出去”。趙彥春、呂麗榮(2016a)提出國學經(jīng)典英譯的時代要求或三個要素,即“還原國學經(jīng)典的語言形式、思想內(nèi)容和文化內(nèi)涵”。三個要求都很重要,但具體英譯時要有主次?!兜茏右?guī)》是藝術、是文學、是詩,英譯之后應該還是藝術、還是文學、還是詩。英譯時保留原文的形式是最重要的,因為形式就是“文學性”(雅各布森,1987),是“不容妥協(xié)的原則”(趙彥春,2015),是“理解現(xiàn)代西方文論的鑰匙,具有語言—詩學本質”(王鎮(zhèn),2016),是“藝術之始,判斷文本有無文學性的關鍵”(趙彥春 吳浩浩,2017)。何為形式?亞里士多德(1959:353)認為,形式是本體,與本體同義,但異于物質。吳道平(2012)在亞里士多德、索緒爾等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把語言的形式定義為“語言系統(tǒng)上表示語言單位的符號之間的關系”,是“內(nèi)在的關系”,是“不可見的內(nèi)在特征和規(guī)則”?!兜茏右?guī)》最顯著的形式就是三詞格、押韻。如果不能還原這種語言形式,不如不譯。我們采用三詞格、偶韻體以及上文提到的增詞選詞、選詞選韻、適度引申、句型轉換、跨行/節(jié)聯(lián)調等譯法,都是為了還原這種形式。具體來說,《弟子規(guī)》譯文中采用aabb的偶韻,就是每兩行的尾詞之間的關系,是決定譯文成敗的決定性的“內(nèi)在的關系”,是詩的“內(nèi)在特征和規(guī)則”,這種形式不能違反或缺失,正如亞里士多德(1959:297)所說的,“關系為最微末的本體或實是……關系無生滅,無動變”。與形式相對的,就是語言的質料,可以理解為個體的詞。就《弟子規(guī)》英譯而言,就是指在確定采用三詞格、偶韻體之后,具體由哪些詞來充當和實現(xiàn)。選詞時有比較大的余地,與形式相比,這種質料是次要的。例如,第75節(jié)“流俗眾 仁者希”的譯文Layfolks are everywhere But lenity,rare中的rare可以換成nowhere,意義沒有受影響,因為這些屬于質料,而非形式。當然,形式上的偶韻早已保證。
還原了語言形式,也就還原了思想內(nèi)容,因為“形式是包含內(nèi)容的東西”(艾亨鮑姆,1989),“就文學文本而言,形式本身就是內(nèi)容”(趙彥春 吳浩浩,2017)。話雖如此,但翻譯終歸還要落實到具體的遣詞造句上,表達相應的思想內(nèi)容或語義內(nèi)容。如何表達呢?要以關聯(lián)與趨同為原則,進行概念再編碼,還原能指所指關系,這就是“編碼重構法”,最終使譯文的形意張力達到最大化,將蘊含于典籍中的形式與語義內(nèi)容中的價值充分“再現(xiàn)”,同時靈活調變其中所蘊含的其他參數(shù)(趙彥春,2005,2007:15,2017;趙彥春、呂麗榮 2016b)。我們在翻譯中始終緊扣原文的內(nèi)容,避免出現(xiàn)語義偏差,體現(xiàn)在用詞和語法結構的考究上,如“乘下車”中的“車”(讀jū,而非chē)不能望文生義地譯為car、motor、vehicle、auto等等,而要回到兩千多年前的中國,當時的“車”是指馬車,所以應該譯為cart,這就是對“車”這個概念進行跨語言、跨時空的再編碼,在英語中再現(xiàn)兩千多年前中國的“車”,實現(xiàn)關聯(lián)與趨同,同時不乏中國文化的內(nèi)涵。第39節(jié)“事勿忙 忙多錯”的譯文Calm in deed No errors indeed的靈感來自英語諺語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模仿其中的語法結構,雖然采用了正反譯法,但原文的思想內(nèi)容并沒有缺失或變更,反而讓外國讀者更覺得似曾相識,有親切感。關于參數(shù),翻譯時的詞序和句型就是典型的參數(shù),只要不違反語法、不導致歧義,適當調整詞序和句型以滿足形式上的偶韻,都是可以接受和值得鼓勵的,上文3.1節(jié)調變詞序和3.3節(jié)轉換句型都屬于參數(shù)調整的范疇。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弟子規(guī)》中蘊涵著豐富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其他典籍英譯一樣,《弟子規(guī)》英譯同樣需要傳播好這種文化內(nèi)涵,講好中國故事,但是翻譯實踐中也遇到了不少難題。開篇第1節(jié)“首孝悌 次謹信”初稿譯為Stresses piety, fraternity Prudence and credibility,感覺過于直白,賓語分散在兩行,而且用詞不夠準確,因為單說piety未必表示“孝”。想到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孝悌乃“仁之本”,其他的德行都是基于這個根本,恰好其中的“仁”benevolence與第二行的“謹”prudence押韻,所以改為From essential benevolence Derives honest prudence,其中的essential benevolence就是指孝悌,這給讀者留下了一些品味的空間,尤其希望英美讀者了解這些中國古代的仁文化。第15節(jié)“喪三年 常悲咽”或許已被不少現(xiàn)代人,尤其是年輕人所遺忘,但這卻是千百年來老祖宗給為人子女立下的一條規(guī)矩,即父母去世后,要守孝三年。為何是三年?原因是我們?nèi)龤q以前,大部分時候都是由父母抱在懷里,直到我們學會走路。作為報答,我們要在父母去世后守孝三年,這是中國古代的孝文化、禮文化。原文中的“年”years無法與“悲咽”的任何譯文押韻,但是與由“悲咽”聯(lián)想到的“淚水”tears押韻,于是就有了For three years Mourn with tears的譯文。第28節(jié)“朝起早 夜眠遲”在不少現(xiàn)代家庭看來,這樣早起晚睡肯定會影響孩子的生長發(fā)育。然而,在古代,這卻是鼓勵孩子刻苦讀書,將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常規(guī),這是中國古代的家庭教育文化。“朝起”之義譯為get up,“眠遲”之義如果譯為sleep late,則無法押韻。其實,“眠遲”類似于現(xiàn)在常說的“熬夜”,譯為sit up,就與get up押韻了。所以,就有了Early get up Late sit up的譯文。
趙彥春(2007)認為,類比是指語義不一樣,但語用意圖相似。類比并不是翻譯中的個別現(xiàn)象,之所以要采用,主要是因為不同的語言雖有相似的文化內(nèi)核,但也有文化缺損,翻譯的“抗阻”現(xiàn)象無處不在,將“Damon and Pythias”譯為“管鮑之交”就是類比。趙彥春、呂麗榮(2016b)明確指出,類比是操作的基本手段,也是典籍英譯的核心所在。所謂類比,即是以不同類但相似的方法來解決矛盾,用于翻譯即是突破語言的故障來表征原文,使譯文在整體上相似于原文,使譯文成為自主自足的文學文本,與原作等值,或者說是譯文所表征的“原文”。國學大師辜鴻銘先生的翻譯風格里也不乏類比。據(jù)王立松、曲釗(2017)考證,辜鴻銘先生擅于運用類比的方式引入西方學者對相同話題的類似表達,便于讀者能更好地接收到文本所傳達的意義和內(nèi)涵。趙彥春和辜鴻銘先生都主要將國學經(jīng)典英譯,在某些方面不謀而合,自在情理之中。我們的理解是,類比當然不是盲目比附,而是一種新的表征,因為語言本身就是表征的(representational),人類概念是心智的表征。離開了原文,譯文也應該是自足的(autonomous),看上去應該像是本族語者寫的,而不是翻譯過來的,也就是說,不留下任何翻譯的痕跡,或概括為“翻譯過后,一切蕩然無存”,筆者一直認為這是翻譯的最高境界。上文2.3節(jié)提到的“怡吾色 柔吾聲”的譯文Sweeten your smile Soften your style,可謂煞費苦心,雖然“色”和“聲”都沒有直譯出來,但語用意圖已經(jīng)表達出來了,求似、求美的效果就達到了。“藝術是自然的美化,翻譯是原作的美化”(許淵沖,2000),類比的目的正是為了求似、求美。上文3.3節(jié)提到的“無心非 名為錯 有心非 名為惡”的譯文What’s an error? A careless matter What’s an evil? A vicious will,已經(jīng)掙脫了原文格式上的束縛,靈活處理為一問一答,似乎是父母在教育子女時的對話,這種防微杜漸的教育和問答的格式也易于英語本族語者兒童接受,實現(xiàn)了譯文的類比和自足。
典籍中往往包含著豐富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但是由于語言的異質性,由于英漢語之間的語言文化差異,典籍英譯時可能會遇到不能直接表達的情況,此時“要求同質語言觀和異質語言觀的辯證統(tǒng)一”(劉宓慶,2001:129),采用類比不失為翻譯上策,既能表達原文的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又能以一種喜聞樂見、通俗易懂的形式呈現(xiàn)給英語讀者,促進中華文化對外傳播。
本文以描寫為主,闡釋了《弟子規(guī)》詩體英譯是一項技術活,但還要上升到藝術的高度,主要體現(xiàn)于用詞、用韻、詞序、句型、引申和聯(lián)調,主張翻譯時科學與藝術的結合?!兜茏右?guī)》詩體英譯較好地詮釋了典籍英譯的三個要求或要素,即語言形式、思想內(nèi)容和文化內(nèi)涵,其中,保留原文的三詞格、押韻形式是最重要的。同時,語義不同但語用意圖相似的優(yōu)勢,讓類比操作成為了典籍英譯的基本手段和核心所在。希望《弟子規(guī)》詩體英譯及其研究能夠充實典籍英譯的理論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