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漢陽
(福建農(nóng)林大學,福州 350108)
提 要:作為西方語言哲學的奠基人之一,維特根斯坦的許多討論涉及語言與現(xiàn)實的關系。以安斯康姆為代表的部分語言哲學家將維氏的相關論點歸結為是一種“語言唯心主義”,而馬爾康姆等學者則竭力駁斥這種提法。本文在把維氏思想放在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進行對比審視的基礎上,力圖厘清這場論戰(zhàn)中的矛盾節(jié)點,同時圍繞“生活形式”“社會規(guī)約”“語言游戲”等概念論證在維氏后期的哲學中的確存在一種融匯著反實在論并中和自然主義的建構論思想。在將維氏的世界觀與傳統(tǒng)意義上以心理過程、精神實體為主導的唯心主義加以區(qū)別之后,這一思想可以被稱為是一種“語言唯心主義”。
20世紀70年代以來,就維特根斯坦關于語言與現(xiàn)實關系的思想是否可以被歸為是某種程度上的唯心主義這一問題,學者們之間展開激烈的爭論,并逐漸分化成兩個陣營。部分哲學家持肯定態(tài)度,如威廉姆斯(Williams 1974:83)認為康德式的超驗唯心主義貫穿維氏前后期哲學,只不過在康德體系中與現(xiàn)實對應的是人類頭腦中的思維結構,而在維氏那里思維結構變成了語言;基于同樣的觀點安斯康姆(Anscombe 1981:112)將維氏稱作“語言唯心主義者”。但另一些學者則并不認為維氏的哲學中包含任何形式的唯心主義,包括馬爾康姆和斯特勞森等。
這些分歧緣何而來?首先,像唯心主義這樣的歷史文化概念典型屬于維氏提出的家族相似概念,它們并沒有貫穿始終地用以限定范疇的本質屬性與共同特征,而是“多面孔、歷史性地進化發(fā)展著”(Bloor 1996:354)。因此,在將維氏的思想歸入某個哲學傳統(tǒng)時,很容易忽略傳統(tǒng)本身盤根錯節(jié)的相似性網(wǎng)絡,導致理論對比的片面化和機械化,造成結論牽強附會。另外,維氏獨特的寫作風格以及他倡導不構建理論的主張,都為理解他的思想增加了難度。很多研究者在引用維氏文句來說明他持有某種哲學觀點時容易斷章取義、削足適履,從而錯過其簡單言語中蘊含的深意。
為了厘清圍繞在維氏“語言唯心主義”名下的種種討論、爭鳴、批判與反批判,本文將首先考察威廉姆斯與安斯康姆兩位最早引起這場論戰(zhàn)的代表學者對維氏語言哲學進行的唯心主義解讀;在此基礎上對比維氏思想與西方哲學史中康德、休謨的唯心主義,找出異同之處,勾勒其家族相似性網(wǎng)絡;最后緊扣維氏自身文本與方法論,以“生活形式”“語言游戲”“社會規(guī)約”等維氏后期哲學中的重要概念為綱,概括他對語言與實在關系的一些思想要點,并以此回答他的哲學是否陷入唯心主義泥潭等問題。這一探究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維氏如何系統(tǒng)地從語言的角度來思考世界,并在語言哲學領域掀起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
威廉姆斯的哲學旨趣是一種科學實在論,其主要目的是確立一個客觀、絕對的實在,一個獨立于思維與語言,并使人類認識成為可能的大寫的實在。這種笛卡爾式的立場使他將康德的超驗唯心主義視作哲學謬誤,并以警惕的目光審視維氏的著作。雖然威廉姆斯深知不能輕易給維氏扣任何定性的帽子,但后者文著中的一些段落還是使他感到不安,因為這些段落的一些隱含義挑戰(zhàn)科學實在論的立場,例如維氏說:“誰要是認為有些概念是絕對正確的概念,有另一些概念的人就洞見不到我們洞見到的東西,那么這個人可以去想象某些十分普遍的自然事實不同于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樣子,這樣他將能夠理解和我們所熟悉的有所不同的概念建構”(維特根斯坦 2005:276)。
威廉姆斯恰恰就認為有些概念是絕對正確的概念。他認為當兩種人(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等的人)的概念建構出現(xiàn)差異時(比如把西紅柿歸為水果還是蔬菜,把蝙蝠歸為鳥類還是哺乳動物),總有一個客觀的標準來評判誰更有道理;也就是說,被人類通過不同程度范疇化(如愛斯基摩人對雪有多種分類,又如古代中國人有二十幾種用以稱呼馬的名稱)加以認識的現(xiàn)實是一個公共的、凌駕于這些分類之上的、獨立于人類語言與思維的現(xiàn)實。但顯然上面那段維氏的引文表現(xiàn)出對這種實在論的極度懷疑。維氏舉例說明,“有些人(如原始人)不去請教物理學家,而去請教神諭。那么詢問神諭并且聽從其指示對他們來說錯了嗎?——如果我們說這錯了,難道我們不是在用我們的語言游戲為出發(fā)點來反對他們的語言游戲嗎?”(Wittgenstein 1969:81) 維氏同意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物理學的結論,我們也可以把這些理由分析給不相信科學的原始人聽,但說理并非總是有用: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何時能說服對方改變立場?陳嘉映就說:“你用‘邏輯’證明了外部世界不存在,可如果我連‘外部世界存在著’都不相信了,我為什么要相信你的‘邏輯’具有不可抵抗的力量呢?”(陳嘉映 2011:213) 維氏直言:“理據(jù)充分的信念之基礎是毫無理據(jù)的信念”(Wittgenstein 1969:33)。所以,我們大可把從牛頓到愛因斯坦的所有物理知識都分析給這些原始人聽,但對他們來說,卻沒有什么比神諭的權威性更基礎的東西了。
威廉姆斯從維氏的這些分析中看到一種他稱為“集體唯心主義”或稱為“語言相對主義”的主張,這種主張認為,一種自然語言中任一陳述的成真條件內(nèi)在于該自然語言(Williams 1974:80-92)。也就是說,一種語言中的一句話是否為真,關鍵取決于這句話描述的情況是否在這種語言中被判定為是符合事實。這樣一來,最終決定什么是真的就不是現(xiàn)實,而是語言。筆者認為,威廉姆斯對維氏思想的這一總結有將其簡單化、極端化的傾向,容易引起誤導。其實,維氏并不是說語言決定真和假的標準,而是說要判斷一句話、一個斷言的真假必須預設一種語法、一個邏輯框架。
威廉姆斯的質疑到安斯康姆那里被更系統(tǒng)地提出來。在“語言唯心主義問題”一文中,安斯康姆最早思考是否可以將維氏有關語言與現(xiàn)實關系的思想歸為是一種語言唯心主義。她認為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判斷維氏是否認為部分真理與現(xiàn)實是由語言行為所構造(Anscombe 1981:116)。這里須要注意的是,維氏意義上的語言行為是以其“語言游戲”概念為基礎的,指“語言以及和語言編織成一片的活動所組成的整體”(維特根斯坦 2005:6)。她的結論是,維氏主張的是一種“部分唯心主義”。所謂“部分”,指有一部分事物或范疇的個體存在的確內(nèi)在于語言,她指的是承諾、權利、規(guī)則、游戲、儀式等社會建制;這些建制具有約定俗成的特質,其存在完全由語言行為創(chuàng)造出來。我們有權利,是因為別人賦予我們權利,權利的本質在賦予的過程中被創(chuàng)造;我們有規(guī)則,是因為大家都在遵守這些規(guī)則,規(guī)則不是被制定,而是被遵守出來的。同理,游戲是被玩出來的,“仙人指路”這一步棋只在兩個人對弈時才獲得生命??紤]到“遵守規(guī)則”“語言游戲”等論題在維氏后期哲學中的重要性,這種唯心主義解讀可說是把握住維氏思想的關鍵。
但安斯康姆認為從屬于自然概念的事物或范疇,如動植物、數(shù)字、顏色等并不具有語言唯心主義性質,它們的存在獨立于語言行為。完全可以想象在史前的地球上有只白兔在7天內(nèi)吃了3根紅蘿卜,這個敘述里提到的動植物的數(shù)量、顏色以及它們的存在本身并不會因為是否有人類語言來予以談論而改變。
明確將維氏的世界觀歸為是一種以語言為基礎的唯心主義,是安斯康姆的重要貢獻之一。由此,我們可以將維氏的思想放在唯心主義傳統(tǒng)中來進行對比考察并加深對其的理解,本文第三部分將對此加以展開。
維氏個性突出,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獨自前行,少與派別為伍,不舉主義大旗,要提綱摯領地歸納他的觀點頗為不易。當他確實提出一些實質性的觀點時,這些觀點往往在其他哲學家那里表達得更加清楚,所以通過將維氏與這些持相近觀點的哲學家進行對比有助于更準確地把握他的思路,也能使我們看清所謂“語言唯心主義”在整個唯心主義傳統(tǒng)中的家族相似性。
以洛克為代表的經(jīng)驗論者認為,對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是語言及其意義的基礎,通過經(jīng)驗我們得到不同的觀念(ideas),包括物質觀念和精神觀念等,這些觀念是知識的構成要素。很顯然,這樣描述的經(jīng)驗論與上面提到的實在論異曲同工,因為經(jīng)驗論也將客觀、大寫的實在作為人類認識的前提,認為知識與語言必須依照對象??档峦ㄟ^他的先驗唯心論對經(jīng)驗論進行批判。
康德有句常被引用的話:“沒有概念的直觀是盲目的”(趙敦華 2010:308)。這句話的意思是:沒有思維中的各種概念,直覺和感覺完全無法指向物體。經(jīng)驗論認為我們通過對事物的經(jīng)驗來得到有關事物的觀念,來獲取對事物屬性與品質的知識,可康德指出,如果沒有事先擁有對事物的概念,人類無法通過直觀來經(jīng)驗到任何東西。不妨想象一只貓對一個小皮球的反應:當把小皮球放在貓面前時,貓會看它、去抓它、咬它等,這些反應是貓的直覺和感覺在發(fā)生作用;但顯然這個球沒有在貓的頭腦中形成觀念,所以貓不會在球消失后還時不時想著它,也不會將它識解成一個圓形、皮制的物體??梢哉f,貓對于球所有可能的反應都是“沒有概念的直觀”?,F(xiàn)在關鍵的問題就在于,如果概念或是觀念不是通過對事物的經(jīng)驗獲得,那么人類頭腦用以指向物體的概念最初從何而來?康德的回答是:人類有些先天的認知范疇,如量的范疇、關系的范疇等,這些范疇構成關于對象的先天知識,也因而構成人類可以認識現(xiàn)實的前提??档聦⒆约旱南闰炍ㄐ恼摫茸魇且粓觥案绨啄崾降母锩?,因為正如哥白尼在天文學中完成從地心說向日心說的轉變一樣,康德也在哲學中將從客體到主體的認識論指向轉變?yōu)閺闹黧w到客體的。
維氏的思路與康德的先驗唯心論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只不過前者更側重從語言而不是認識論的角度來切入。比如維氏也認為,單單通過觀察、經(jīng)驗物體無法獲得關于該物體的語言,他說:“不要以為你看著一個有顏色的物體你就擁有了顏色的概念——不管你怎么看”(Wittgenstein 1967:60)??扇绻t色概念不是通過觀察番茄、蘋果這些紅色物體獲得的話,又存在什么其它途徑呢?維氏認為答案是“語法”,即語言的規(guī)則本身。他指出:“本質在語法中道出自身”,“某種東西是哪一類對象,這由語言來說”(維特根斯坦 2005:136)。如同康德一般,維氏大膽地顛覆人們關于語言與現(xiàn)實關系的傳統(tǒng)看法。如果說康德在認識論領域拋起一場哥白尼革命,那么維氏就在語言哲學領域將這場革命的精神傳承下來。迪爾曼將維氏這種精神的主導思想歸納如下:“我們的語言并不是建立在我們通過感官與之接觸的經(jīng)驗現(xiàn)實之上,正相反,是我們的語言決定我們以何種方式與現(xiàn)實進行接觸”(Dilman 2002:10)。在這種意義上,維氏的世界觀可以被稱為“語言唯心主義”。維氏與康德的一個重要不同在于,康德認為人類的認知框架是先天的,而維氏則并不認為語言是天賦的,憑空存在于我們的腦袋中。這也把維氏的思想和貝克萊的主觀唯心論區(qū)別開來。對于維氏來說,想象一種語言游戲就是想象一種生活形式,二者辯證統(tǒng)一:語言來源于生活,但我們的生活是充滿著語言使用,并不斷被語言所塑造、重構的生活;語言和生活一起,在社會與社會人的歷史中共同演化、發(fā)展,兩者構成類似大氣水循環(huán)的動態(tài)系統(tǒng)。
休謨的懷疑論是唯心主義經(jīng)驗論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這一懷疑論包羅甚廣,例如休謨懷疑物質實體的存在,懷疑因果關系的可靠性等。對他自己的懷疑論,休謨給出一種自然主義的解釋,在這一點上維氏與休謨有頗為重要的親緣關系。下面從休謨對歸納法(induction)合理性的置疑切入來說明這一關系。
歸納法是人類運用最為廣泛的思維方法之一,指從許多個別事物中概括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原則或結論。例如,由于看到許多成功人士都很努力,于是總結出“努力是成功之本”。這樣的思維表面上順理成章,但休謨卻看到問題:一切通過歸納得到的推論都依賴于這樣的前提:“關于過去一些事情的經(jīng)驗也適用于將來發(fā)生的事情”。但這個所謂的前提本身也是一個通過歸納得到的推論,所以歸納法似乎陷入沒有經(jīng)驗基礎、難以自圓其說的循環(huán)論證之中。休謨?yōu)樽约旱倪@個問題給出一個被稱為自然主義的解釋:人類頭腦中進行的歸納推導幾乎是本能的、習慣性的,無論我們是否能為之提供合理的論證都不會影響這種傾向的存在??梢钥吹?,懷疑論置疑的就是一種“終極解釋”的缺失。正如歸納推論必須以歸納推論為基礎一樣,因果關系的建立必須以因果推理中得到的經(jīng)驗知識為前提,證明外物存在則必須首先預設物質實體的存在。
事實上,休謨對于所有這些懷疑的回答,都是類似上面歸納問題中表現(xiàn)出的自然主義,即將“人類思維中那些難以避免、根深蒂固的信念、傾向與偏見”歸結是人的自然本性(Strawson 1985:19)。維氏在自己的世界觀中也顯示出這樣一種自然主義傾向,他沿著和休謨大致相同的思路,區(qū)分出兩類命題:一類是可以被經(jīng)驗證實或證偽的一般命題,如“世上存在過恐龍”,以及上文中“努力是成功之本”這樣通過歸納得到的具體結論,這類命題描述著外在于語言的經(jīng)驗實在;另一類是那些我們不得不接受的,幫助我們驗證其它一般命題真假的語法命題,比如歸納法本身、以及“存在物質實體”等,這些命題構成內(nèi)在于人類話語系統(tǒng)的邏輯實在。維氏認為,語法命題“在話語系統(tǒng)中擁有獨特的邏輯地位”,構成我們的“世界圖景”,是“人類思考問題、作出判斷、區(qū)分真假的腳手架” (Wittgenstein 1969:20, 23, 29)。維氏和休謨的不同在于,休謨將終極解釋歸為自然所賦予的人性,這種提法趨于簡單化,也給他的思想平添一層神秘主義色彩,而維氏則認為“我們各種語言的語法深深植根于該語言所歸屬的生活方式,而這些不同的生活方式通過人類行為、反應和活動得到表現(xiàn)”(Dilman 2002:81)。可以說,這種由語法命題構成的思維框架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著由語言和活動交織而成的“語言游戲”的形式特征和邏輯結構,而這些語言游戲就包括學習、生產(chǎn)、實踐、形成觀念、作出判斷、歸納推理等社會生活在物質和精神層次上的方方面面。
在這一節(jié)中,筆者將從維氏自身的方法論出發(fā),圍繞“社會規(guī)約”這一與“生活形式”緊密相聯(lián)的概念,闡述被稱為“語言唯心主義”的維氏世界觀的內(nèi)涵。
首先來看看維氏語言唯心主義的一些具體內(nèi)容與表現(xiàn)。在《哲學研究》一開始,維氏批判奧古斯丁的語言觀,這一語言觀的缺陷在于抽象地強調(diào)詞語與事物的關系,認為符號的意義來源于,甚至等同于它所指代的事物。如果假設詞語與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一種縱向聯(lián)系,而詞語與其它詞語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一種橫向聯(lián)系,那么奧古斯丁的語言觀就純粹是建立在縱向聯(lián)系的基礎之上,維氏則希望突出這種橫向聯(lián)系。
維氏將詞語、對象與意義的關系比作金錢、商品以及對金錢的使用之間的關系。詞語與對象的關系的確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看作是金錢與商品之間的關系,但前提是必須將這些縱向的對立放在橫向聯(lián)系的環(huán)境中來看待。金錢與商品之間兩分的基礎就是金融交易系統(tǒng):我們可以買桌椅,買牛羊,但如果沒有貿(mào)易行為我們連“買賣”也無法想象,金錢與桌椅牛羊之間也就不會有什么固定聯(lián)系。詞語與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同樣如此,必須在周邊的語言行為的環(huán)境中才能建立起來。這并不是說語言之外沒有世界,只不過那種物自體的世界是我們無法認識與談論的,正如貿(mào)易的世界之外同樣存在著桌椅牛羊,但它們不再是可以買賣的商品。
金融系統(tǒng)是社會建制,因而金錢與商品這個類比本身就是建構主義很典型的例子。紙幣作為在市場上流通的等價物是約定出來的,只在金融體系中才發(fā)揮效用,否則那就是一張張油紙而已。類似的例子還有禮物這個概念,維氏提出1個問題:“為什么我的右手不能把錢贈送給我的左手?”(維特根斯坦 2005:110) 顯然,物體的易手不能捕捉到送禮的本質。一件物品是否是禮物,不是由它的大小、形狀、顏色等物理性質來決定,而是取決于它是否在人們社會交際的過程中被賦予道德上的屬性,具體地說,就是要能表現(xiàn)出關懷、尊重等情感,象征人際關系。和金融體系中的錢一樣,禮物這個概念也是在送禮這種社會建制當中形成。
很顯然,詞語與物體的縱向聯(lián)系若沒有詞語之間橫向聯(lián)系的支撐將不復存在。事實上,語言唯心主義所要描述的最典型的情況就是縱向聯(lián)系與橫向聯(lián)系的幾乎重合,即某物僅存在于人們對其的談論與指涉之中,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言語行為理論早期討論的施事句(performative),如“我保佑你”“我保證”等——承諾、懇求、威脅等完全是通過語言體現(xiàn)出的建制。維氏討論了銀行的例子?!霸阢y行存錢的人并不會在同一時間全去把錢取出來,那樣的話銀行肯定破產(chǎn)。可憑什么認為肯定他們不會呢?”(Wittgenstein 1956:401) 人們之所以不會突然全部沖進銀行取錢,是因為他們相信銀行是可靠的,他們相信自己將來隨時能夠把錢取出來。而之所以人們可以相信銀行,是因為銀行是否可靠完全是由人們對其是否信賴決定的,甚至可說,兩者完全是一回事。即,銀行這種建制是由人們集體對規(guī)模性存款這種做法的認同與依賴生成的。銀行的例子是施事句那種機制在集合層面上的表現(xiàn)。
那么,是否所有語言行為都可以有這種唯心主義的解讀呢?說禮物和銀行等概念是建構出來的,也許不少人會同意,畢竟這些概念在一般意義上就多少有些社會性,但對花草樹木這些自然物我們也可以說它們是建構出來的么?維氏認為,在某種程度上事實的確如此。但他并不是說,花草樹木是我們觀念或意志的產(chǎn)物,他不是主觀唯心論者。即便魯迅不看,院子里的兩棵棗樹也不會因此消失,這毫無疑問。唯心主義傳統(tǒng)中與維氏有聯(lián)系的哲學家不是貝克萊,而是黑格爾,因為維氏關注的不是個人的心理,而是社會、歷史、文化、傳統(tǒng)等。他用范式(paradigm)與規(guī)約性(normativity)來說明自己的立場。以紅色為例,僅僅看著一個紅色的物體并不能使我們掌握紅色概念。指著一朵紅花教孩子紅色,他有可能認為你指的是花。通過實指來學習詞語與概念不能只建立詞與對象的聯(lián)系,同時也要建立詞與詞的聯(lián)系,學習紅色這個概念,意味著要區(qū)別紅與黑、藍、綠等其它顏色。一個天生盲人并非真的生活在黑暗的世界中,因為沒有其他顏色做對比,他無法識解、吸收“黑色”概念。紅花不是“紅”的意義,而是“紅”這個概念的一個樣本,在內(nèi)化“紅”這個概念的過程中,人們所接受的,不是“紅”這個抽象的、對象化的屬性,而是學習有關于這個顏色的相關信息,或者說周邊情況。這些相關信息通過相關樣本與范式傳遞給學習“紅”概念的人,這種信息是社會性的信息,這種學習是種社會化的過程。維氏把紅色的樣本(如紅花)當作是一種談論紅色的語言手段,它是“我們語言游戲里的范型,是用來作參照的東西”(維特根斯坦 2005:30)。
樣本,或者說范式,即那些用來學習或認知某物體的周邊情況的總合,在某種程度上與禮物和商品這些概念很類似,因為正如什么東西能夠做為一個禮物是由人們自己所決定的一樣,什么東西可以用來作為范式,比如說作為紅色的樣本,也是如此?!皹颖竞蜆颖緸槠錁颖镜哪菢訓|西之間的聯(lián)系不是因果聯(lián)系,而是一種規(guī)范(normative)聯(lián)系?!?陳嘉映 2003:178) 其實,Berlin與Kay對顏色范疇化的心理學研究告訴我們,每個民族都有表示紅色的詞語,人們對于什么是標準、典型的紅色有著幾乎一致的看法——不但說同一種語言的人擁有相同的焦點色,說不同語言的人擁有的焦點色也非常一致(Berlin, Kay 1991:1-13)。也就是說,對顏色的識別看起來是一種人類普遍的心理機制,每個人仿佛都有一個內(nèi)置的“紅色探測儀”,人類能夠辨別顏色的能力應該和說話的能力一樣是先天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顏色概念就不是建構的,也沒有任何唯心主義色彩。但對顏色的這種心理學解釋存在缺陷:即使每個人生下來就都有“紅色探測儀”,也沒有任何機制能確保我的探測儀與你的探測儀以同樣的方式運轉,沒有任何外在的標準可以判斷當兩個人對紅色的識別有不同的結果時誰對誰錯。還是維氏那句話,如果自己覺得對等同于對的話,人們就無法有意義地談論對錯。人們之所以能準確、一致地辨認出紅色,是因為日常所說的紅色不僅僅是一種生理學概念,而更是一種社會概念。紅色能夠成為社會概念,主要是規(guī)約性在發(fā)揮著作用,這種作用可以解釋如下:“社會規(guī)約給了每個“紅色探測儀”的持有者一些隱性的任務去完成,這些任務包括相互協(xié)同、相互溝通,為完成共同的目標付出各自努力,并保持意見的一致”(Bloor 1996:373)。如果人們都能夠完成這些任務,那么社會規(guī)約就可以保證每個人對紅色的識別有相近或相同的結果。讓我們回到語言游戲的比喻:正確地使用“紅”一詞就是語言游戲的一部分,社會規(guī)約是游戲者的規(guī)則,要想成為熟練的游戲者就必須熟悉游戲的規(guī)則。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并非一成不變,但在一定時期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這種穩(wěn)定性來自人們對其的共同約定與遵守。在這個意義上,所有語言游戲都是建構的產(chǎn)物,植根于歷史、文化、建制、傳統(tǒng)與社會規(guī)約的土壤之中。
當我們將維氏的世界觀歸為“語言唯心主義”時,應該注意到維氏雖然駁斥“語言反映現(xiàn)實”的實在論,但并非簡單地認為是語言反過來創(chuàng)造現(xiàn)實。他既沒有沿著康德的思路將語言視為是先驗范疇,也不像羅素所判斷的那樣給了語言無止盡的自由。在維氏那里,語言自身與人類通過語言存在于其中的現(xiàn)實生活以一種“雞與蛋”似的辯證關系在文化歷史中進化發(fā)展,并受到社會規(guī)約的調(diào)控。
安斯康姆認為,維氏的“語言唯心主義”只適合于具有明顯建制色彩的禮物、銀行等社會存在物以及承諾、責任、規(guī)則等道德現(xiàn)實;但實際上,顏色、數(shù)字、花草樹木等自然概念或物理實在同樣具有類似的建構性質。也就是說,無論是自然概念還是道德概念,它們與它們所指代的事物、范疇之間的聯(lián)系都是社會規(guī)約的結果。可以看出,所謂“語言唯心主義”強調(diào)的是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范在語言形成與使用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這種思路豐富并拓展了休謨以“習俗”與“人性”為核心的樸素自然主義,也將維氏的世界觀與傳統(tǒng)意義上以心理過程、精神實體為主導的唯心主義區(qū)別開來。實際上,不少學者反對用“語言唯心主義”來概括維氏的世界觀,正是因為維氏思想大體上是反心理主義的。但只要明確其中的關鍵區(qū)別,“語言唯心主義”的提法利大于弊,因為這種提法有助于正確理解并有機聯(lián)系維氏哲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如對規(guī)則的討論、對名稱—對象簡單對應的批判,以及最重要的,對“語言游戲”概念的剖析。將語言比喻成游戲絕不僅是一場修辭,它的意義在于告訴我們,正如游戲的存在是人們在遵守游戲規(guī)則基礎上各自游戲行為的共同體一樣,語言能夠應用于日常交流也是人們在遵守語法前提下使用概念的集合效應,具有自指性與約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