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昌海 林志永
(1.浙江大學 漢語史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28;2.朝鮮大學 外國語學院,光州 61452)
漢語的復合詞與短語的區(qū)別一直困擾著詞匯學界及語法學界,前輩們多對此表達過相關看法,王力就曾說過:“詞和仂語之間是沒有絕對界限的。”[1]561呂叔湘也明確地認為,“由于漢語缺少發(fā)達的形態(tài),許多語法現(xiàn)象就是漸變而不是頓變,在語法分析上就容易遇到各種‘中間狀態(tài)’。詞和非詞(比詞小的,比詞大的)的界限,詞類的界限……劃分起來就難于處處‘一刀切’。這是客觀事實,無法排除,也不必掩蓋?!盵2]99
造成這一困難的根本原因多被認為是“漢語復合詞的構成大多采取句法手段”[3]16。如呂叔湘、朱德熙認為“雙音詞的構成跟短語相似”[4]29;陸志韋強調(diào)“一個類型,單就它的各部分的意義上的關系來說,可以是構詞法和造句法所同有的”[5]2;朱德熙后來則更明確地說,“復合詞的結(jié)構和句法結(jié)構是平行的”[6]33;甚至有人認為“復合詞結(jié)構與句法結(jié)構的相似性、一致性已為學界普遍認同”[7]7,持上述看法的還如李行健[8]、王洪君[9]、葛本儀[10]91-94、董秀芳[11]9、邵敬敏[12]1-3等。
當然,對此也有意見相反的。早期有張壽康[13],后有劉叔新[14]49-50、彭迎喜[15]等,近期周薦在引述了陸志韋的結(jié)論及舉例后認為:“像陸先生這樣非常極端的觀點,現(xiàn)在早已不再有人堅持了。”[16]70他認為漢語復合詞中既有句法層面的詞——“句法詞”,也有詞法層面的詞——“詞法
詞”(1)不過,按周薦對《現(xiàn)代漢語詞典》復合詞的統(tǒng)計,句法詞占96.57%,詞法詞僅占3.43%,可見句法詞似乎占絕對優(yōu)勢。但周薦并未對“詞法詞”進行具體解釋,就行文看,“詞法詞”應該是指“不能或難以用句法結(jié)構模式加以解釋的”,“這些詞或者截取自古代文獻上的語句,或者純屬意合,單憑字面難以稽考,或者用以構詞的字是虛字,意義不很明確,它們都無法歸入到上所列(指偏正、補充、陳述、聯(lián)合、重疊、遞續(xù)——引者注)的幾類中”,例如“弱冠、皮傅、驢騾、馬騾、雷同、天?!钡?。參見周薦《漢語詞匯結(jié)構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47-149頁。[16]71。董為光認為造詞功能旨在指稱而造句功能旨在述謂[17]。蘇寶榮撰文認為“一致性”說“將相對問題絕對化了,影響了漢語復合詞研究的深入”,并認為“兩者的關系僅僅是‘相似’”[18]1-5。
盡管學者們對復合詞與短語是否平行看法不同,但試圖找到兩者之間的差異及其表現(xiàn)的努力卻一直沒有停止過。劉叔新將兩者的差異概括為五個方面:內(nèi)部是否有語音停頓、意義是否單純、成分關系是加聯(lián)還是組合、直接成分能否獨立、結(jié)構的固定性[14]46。曹煒則概括為四點:結(jié)構是否完整定型、意義是否有整體性、是否可擴展、音節(jié)長度限制[19]6-9。程湘清認為古漢語中也可以有四條標準:結(jié)構、詞義、頻率、修辭[20]39-58。胡裕樹概括為三個方面:意義融合性、聲音形式固定和語法上是否為最小的獨立運用單位[21]205-206。邵敬敏也歸納為三點:詞語具有意義整合性、語音上內(nèi)部不可停頓、語法上不可擴展[12]87。在實際處理時,對這些差異的重要性的看法也不同,曹煒認為“當具體區(qū)別詞和短語的時候,往往得綜合起來考慮,不應拘泥于某一點”[19]11,但胡裕樹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在于它們各構成成分之間的不同結(jié)合關系”[21]207。
從以上簡要綜述可見,學界對漢語復合詞與短語的區(qū)別的看法依然復雜,表現(xiàn)在:觀點多樣、分歧集中。所謂觀點多樣,如上所述,有三分說,也有四分甚至五分說;所謂分歧集中,表現(xiàn)在對兩個幾乎對立的標準即意義或語法的選擇及其理解上。
就意義標準來說,分歧主要在對內(nèi)涵及其作用的理解上。多數(shù)人認為意義是指符號形式指稱的內(nèi)容,詞義不等于構成成分意義的簡單相加,這一看法以呂叔湘[2]107、趙元任[22]48為代表;也有人將意義理解為詞所承載的概念義,如符淮青[23]18、程湘清[20]45;另有人將復合詞內(nèi)部的意義關系理解為語義關系,如朱彥[7]266等。至于意義標準的作用,多數(shù)人認為該標準為輔助或參考性的,如朱德熙[6]34、胡裕樹[21]205-206等;但也有人認為意義標準是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如張雙棣[24]169、伍宗文[25]75等;還有持靈活看法的,如程湘清,在結(jié)構、意義、修辭和詞頻四標準中,他先是認為“結(jié)構標準無疑是最可靠的”,后又補充說“從漢語的特點出來,意義標準……是最為簡明易行的方法”[20]58??偟膩砜?,這一觀點有兩點遺憾:首先是尚未被學界尤其是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和語法學所接受;更重要的是,在具體操作上難有細化或形式化的操作辦法。
語法標準的情形就大不同了。首先,內(nèi)涵很明確,就是指復合詞內(nèi)部結(jié)構緊密、不能隨意拆分或插入相應成分。如胡裕樹[21]206-207、史有為[26]224、劉叔新[14]34-35、曹煒[19]6-8等即這樣認為。這種基于語法功能的判斷辦法成為區(qū)別復合詞和短語的最重要的依據(jù)或基本方法,尤其是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學、語法學中。其次,采用這一標準分析所得的結(jié)果,就等于或類似于句法關系分析時所獲得的關系范疇,即將復合詞的成分關系稱作主謂(陳述)、動賓(支配)、偏正(修飾)、后補(補充)、聯(lián)合(并列)等,很顯然,這一結(jié)果與學界流行的“平行”說是吻合的。然而,這一標準及據(jù)此而獲得的結(jié)果卻存在兩個根本性的邏輯困難。
首先,“一致”或“平行”雖是作為總的原則提出的,并被認為是造成兩者難以劃界的根本原因,但實際區(qū)別兩者時,學者們又將結(jié)構關系屬性上存在明顯差異作為依據(jù),提出結(jié)構(或語法)標準,而且將此當作重要甚至唯一的依據(jù)。很顯然,兩者既然在結(jié)構上是“平行”或“一致”的,就不會出現(xiàn)關系松緊不一的情況;此外,有相當大數(shù)量的漢語復合詞的成分關系是無法用句法范疇進行分析的(詳見下文)。因此,上述提法邏輯上前后矛盾直接而明顯(2)這一矛盾也容易讓相關理論研究顧此失彼,如董秀芳認為“漢語復合詞與句法結(jié)構具有明顯的同構性”,參見董秀芳《詞匯化:漢語雙音詞的衍生和發(fā)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9頁;但她又“不贊成將詞法并入句法”,因為“詞法的生成性、規(guī)則適用的周遍性無法與句法相比,詞法只具有較弱的周遍性和規(guī)則性,而句法的周遍性和規(guī)則性則很強”,參見董秀芳《漢語的詞庫與詞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頁。蘇寶榮在論及兩者的關系時,先是認為兩者“僅僅是‘相似’,而不是‘相同’”,但又強調(diào)“兩者有質(zhì)的不同”,參見蘇寶榮《漢語復合詞結(jié)構與句法結(jié)構關系的再認識》,載《語文研究》2017年第1期,第1-5頁。。
其次,上述邏輯矛盾必然導致實際處理上的尷尬:多數(shù)分析直接用短語或句子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范疇指稱復合詞成分關系,即主謂、述賓等,如葛本儀[27]317、邵敬敏[12]91等。這本身就是對堅持兩者在語法結(jié)構上存在差異說的否定。另外,也有變通的處理,如胡裕樹選擇了模糊的表述,將復合詞成分的關系界定為“它們各構成成分之間的不同關系”[21]207,在具體分析類型時,稱作“這類合成詞中語素結(jié)合方式的不同”[21]213,并歸納出陳述、支配等五種形式,似乎有意避開句法范疇。但按照他對句法關系的解釋看,上述處理實為語法關系的變異形式,例如“主謂詞組”解釋為“由兩個部分組成,它們之間有陳述和被陳述的關系”[21]303,陳述式復合詞表述為“語素之間有陳述和被陳述的關系”[21]215,兩者內(nèi)涵幾乎完全相同。但事實上,從下文的討論可見,套用句法范疇去分析復合詞成分間的關系,對理解詞義、認識功能并無必要也不可行。
筆者以為,產(chǎn)生上述復雜的狀態(tài),癥結(jié)在于學界目前對漢語復合詞與短語成分之間的關系及其意義屬性的認識還不夠具體、深入,更多是誤解。本文通過對詞和短語的性質(zhì)與功能、意義透明度、是否產(chǎn)生語法意義、成分屬性及其與整體功能之間的關系、語序及其價值這五個方面的討論發(fā)現(xiàn),漢語復合詞與短語是性質(zhì)不同的兩類單位,它們并不存在所謂句法或語義上的一致性,即便形式上似有,也只是貌似。用句法上的主謂等范疇去描寫復合詞內(nèi)部成分的關系,無助于認識后者的組合屬性,對認識構詞理據(jù)也是沒有實質(zhì)意義的。
詞語是語言符號指稱客觀對象的最小范疇形式[28],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等實義單位,如“天”“笑”“好”“很”等,也包括“因”“以”“關于”等指稱符號體系中有特殊關系意義的對象,但它們的共同點是單純范疇,其功能就是命名[29]或指稱[17],是范疇化[30]51的必然結(jié)果,充當最小句法成分。而短語必定是由兩個及以上的詞組合而成的,雖然也可以完成指稱功能或構成概念,如“偉大的祖國”“飛快地跑”等,實則是范疇的復合。有的短語是復合范疇,如偏正短語、同位短語等,但其功能不再是單一的指稱;有的短語則構成判斷或命題,如主謂、述賓等短語,它們實現(xiàn)“描述”[30]1-9或述謂[17]。由于漢語復合詞與短語在構成上的特殊性,很多情況下,類型并不易辨別,古漢語里尤其如此,例如:
(1)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周禮·春官·冢人》)
(2)(審食其)及為相,居中,百官皆因決事。(《史記·陳丞相世家》)
(1)例“居中”純粹描寫處于某種空間位置,與“左、右”相對,是對具體動作的描述。(2)例“居中”則不同,指“居官朝中”,意義由前例通過隱喻引申而得,是對一種行為狀態(tài)的概括,它也就成為一種抽象的行為類范疇了。對此類單位而言,與其性質(zhì)相匹配的,也有相應的組合表現(xiàn),以“頭痛”為例:
(3)甲:他頭很痛,頭昨天又痛了一天,但今天頭不痛了……
乙:這事讓他很頭痛、一點也不頭痛……
因為甲是陳述或描寫,是謂詞性短語,也就自然具有相關反應:其中后一成分“痛”可以受程度副詞、否定副詞修飾,可以后附體標記表示時態(tài)等等。乙不同,因為它是指稱一種心理狀態(tài),本身不能完成陳述,只可以最小范疇對其所屬主體進行陳述,因此,它只能以結(jié)構整體的方式接受相關成分如狀語等的限制或修飾,充當最小的句法成分。
對體詞性單位而言,同樣存在這一層面的屬性和表現(xiàn),只是內(nèi)涵不同:體詞性短語實現(xiàn)的是修飾或限定,如“大河”“好人”等,體詞性詞語實現(xiàn)的則是單純的指稱或命名,如“狗”等。即便是同形異構類單位,區(qū)別也明顯:
(4)一枝黃花→甲:數(shù)量為一枝的黃色花,數(shù)量可類推:兩枝、三枝……
→乙:(SolidagodecurrensLour)是一個多型性的種,葉形與花序式有極大變化。莖直立,通常細弱,單生或少數(shù)簇生,不分枝或中部以上有分枝……
顯然,甲單位是一個有多個詞構成的復合范疇,表達的是一種限定或修飾關系,信息焦點可以是數(shù)量,也可以是中心詞,而且數(shù)量可替換。乙完全不同,它是指稱一種植物或中草藥類型,其中的數(shù)量成分是不可更換的。詞和短語在該方面的區(qū)別歸納如下(參見表1,以體詞性單位和謂詞性單位為例):
表1 詞和短語在性質(zhì)與功能上的區(qū)別表
意義透明度一般指語言復合單位的意義與構成成分的意義之間所具有的關聯(lián)程度。透明度越高,短語的典型性越強,如“偉大的祖國”“小明睡覺”“買了三本書”“快跑”等等;透明度低甚至沒有透明度是復合詞等構式的典型特征,如“警察”“養(yǎng)病”“司令”“久之”“火車”“一枝黃花”等。因為漢語復合詞多數(shù)由短語凝固或語素直接黏合而成,必然會有相當數(shù)量的詞語的意義透明度較高甚至很高,如“掌故”“匹夫”“九天詞”“日食”“訪問”“燈光”等。因此,可以將短語到詞的意義透明度建立一個級差梯度:
完全透明 → 透明 → 部分透明 → 模糊透明 → 完全不透明
短語 詞(準詞)詞 詞(較典型)詞(典型)
由此可見,從意義透明度這一指標的總體上看,從短語到詞呈現(xiàn)出一個數(shù)量級差變化的連續(xù)統(tǒng),左端為典型的短語,右端為典型的詞語,中間存在一定的模糊段。這一特點在古代漢語里存在,在現(xiàn)代漢語詞匯系統(tǒng)中也同樣存在,如“理發(fā)”“梯田”“課桌”甚至“深謀遠慮”等,即為高透明度詞。因此,從這個意義上看,詞語可看作最基礎的構式(3)按照Goldberg的意思,構式單位可以最小到語素,參見Goldberg A.E.,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p.4。但學界對此有不同看法。筆者同意陸儉明先生的看法,即將語素看作最小單位與構式的界定在邏輯上有沖突,參見陸儉明《構式語法理論的價值與局限》,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第142-151頁。本文將由兩個及兩個以上的語素構成的合成單位看作最小的構式單位。。
意義的透明度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即組合成分自身的意義屬性及其在構成單位中的意義角色對詞和短語而言是不同的。試看下列對比:
短語詞球和衣服球面、球體、籃球、足球、網(wǎng)球、冰球大球、白球煤球、棉球、火球、線球、麻球球圓圓的、買球星球、地球、月球
通過以上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球”在不同的結(jié)構體里,其屬性和功能是不同的。
第一,在短語中,“球”總是作為一個獨立的最小范疇或概念存在,其內(nèi)涵是明確的,即一種由中心到表面各點距離都相等的形體,且沒有特定材料、顏色、作用等限制,它與結(jié)構中的其他成分的邊界也是清楚的,呈離散關系。意義上的這一屬性必然可以產(chǎn)生語法上的連帶反應,“球”可與組合成分構成不同的句法語義關系,如可以說“衣服和球”“球大”“球白”等。而詞中的“球”完全不同,它不再作為一個獨立的最小范疇或概念存在,而是與組合成分合成一個最小的獨立范疇或概念,如“籃球”,并非是“籃子+球”,不能單獨抽出“球”,而是兩個單位合成一個最小的指稱范疇,即一種皮制充氣的運動器材,有籃筐可投。至于在“煤球”等詞中,“球”距離具體實在的原義就更遠了??梢?,兩者性質(zhì)不同。
第二,短語中的“球”意義總是概括而實在的,無論出現(xiàn)在哪個結(jié)構體中,都是對一種運動器材的概括性指稱,直接充當最小句法單位。但詞中的“球”不同,首行詞語中的“球”雖然還較為具體,但僅作為指別成分,并與另一個語素合成一個新概念。后兩行更為特別,其中的“球”已經(jīng)脫離了本義或基本義的屬性,而是作為類比成分參與構詞,且與另一個語素構成難以用句法功能來解釋的關系:“煤球”一行的單位中,前語素均作為“球”的構成材料,但并不是說這類“球”是由“煤”等材料制成的,這與“皮球”類中的“皮”是質(zhì)料成分不同?!懊呵颉鳖愔械摹扒颉本沁\動器材,僅僅是作為一個類比形象成分存在。此類單位里的“球”的意義和功能都有了變化:意義由隱喻引申而得,功能上不能單獨以詞的身份出現(xiàn),應看作自由但不成詞的語素。第三行更為特殊,兩個語素之間的意義關系和結(jié)構關系(如果有)無法套用偏正格式來看,實際上,“星”等不是“球”的材料,更非屬性,[+圓的]是“星”應有的意義特征,這里的“球”純粹作為前者性狀的比類成分或標記成分,其功能是突顯其性狀以及滿足雙音化。所以,這一類單位也不可能具有詞語成分那樣的語義或句法變化能力,也應看作自由的不成詞語素,不能直接充當最小句法成分。
假設由A、B兩個(或以上)詞通過某種語法關系結(jié)合成一個句法結(jié)構,成分之間一定會產(chǎn)生特殊的語法意義。如“客人來了”構成了主謂關系的結(jié)構,主語“客人”作為被陳述對象一定是已知或確定的信息;但“來客人了”中,同樣是“客人”,其句法角色發(fā)生變化,成為賓語,就是未知信息。但詞語不同,雖然也由兩個(或以上)的有意義成分組合,卻沒有也不能有以上表現(xiàn),盡管詞匯學界也常常用主謂或陳述等術語來指稱成分之間的關系。例如,“耳軟”被看作主謂或陳述關系,但“耳”沒有信息已定的特點;同樣,“司令”被看作述賓,但其中的“令”并不表示新信息。
這一情況不僅表現(xiàn)在組合成分不同、語序價值不一的情形上,也表現(xiàn)在成分相同的組合上。同樣是聯(lián)合結(jié)構,理論上說其中成分可以換序而不改變結(jié)構性質(zhì)、功能和意義,如在現(xiàn)代漢語里有短語“父親和母親”,但詞語就不這么容易處理,“父母”“夫妻”“干群”雖然被看作聯(lián)合或并列關系,但卻無法隨便調(diào)換順序。當然,在古代,或在發(fā)展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語素逆序組合,但往往只會留存一個。如“夫妻”至少在秦漢時就已定型,如“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嘗食”(《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后也有“妻夫”,如“如今待欲去又關了門戶,不如咱兩個權做妻夫”(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但最后只留下了“夫妻”,且一般情況下,罕見隨便換序。當然,也可以看到一些逆序詞,但性質(zhì)與句法換序不同,不會因此而產(chǎn)生相應的句法意義,或逆序而義異(這一類較多),如“牛黃”與“黃?!?;或逆序而義同(這一類較少,多會選留一個),如“感傷”與“傷感”等等。
這一屬性還表現(xiàn)在形式相同但功能完全不同的某些手段上,重疊就很典型?,F(xiàn)代漢語中行為動詞一般都能重疊,但重疊后所組合的單位產(chǎn)生了語法意義,如相對于“走”,“走走”不是表示程度更強、時間更長,而是產(chǎn)生了“短時”“程度減輕”“嘗試”等語法意義。名詞、形容詞等也可重疊,產(chǎn)生不同的語法意義??梢姡~的重疊完全是一種語法手段,可實現(xiàn)特定的語法意義。詞語則不同,所謂重疊式合成詞,有完全不同的特點,如“哥哥”“星星”“常常”“僅僅”等,它們重疊后的意義不變,并沒有產(chǎn)生其他具體詞匯意義,更不會產(chǎn)生抽象語法意義。
另外,句法結(jié)構的組合具有可類推性或可推導性,而詞語內(nèi)成分的組合類推性則是偶然的,或者說不具有可推導性或推導性弱(4)需要說明的是,劉大為、陸儉明均將不可推導看作修辭構式的屬性。本文認為,這主要是在句法層面上說的,在詞法層面上,合成詞內(nèi)部的詞義及所謂詞義關系也具有不可推導性或推導性弱。[31-32],兩者區(qū)別很大。以“開”為例:
短語詞開+甲:門、窗、鎖、箱子、*后門……+班;?組?隊…… 乙:路、礦、山、個口子…… 春;?夏?秋?冬…… 丙:燈、計算機、電視機…… 飯;?菜?湯?酒…… 丁:汽車、火車、飛機…… 心;?肺?肝*胃…… 戊:工廠、醫(yī)院、超市、飯店…… 口;?耳?鼻*眼……
從以上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及物動詞“開”可以帶多類賓語,只要具備其各自的語義特征就行,如甲組賓語需有如下特征:[+物體+封閉+中空或有縫隙+可從外或內(nèi)打開]。換句話說,具備這些特征的詞一般都可以作它的賓語,且該聚合具有的語法意義是相同的:用力或技巧打開封閉物件;否則就是例外,如“開后門”,它可以是短語,如在“前門開不了,你去開后門”中,它與同類短語在功能、意義上相同,但在“辦事要光明正大,反對開后門”中,它的意義已經(jīng)不透明,隱喻“利用職權給予不應有的方便和照顧”。后者就不再是短語,而是屬于詞匯成員的慣用語了。其他乙、丙等道理相同。但詞語列就不同了:首先,組合單位意義的透明度低,如“開班”,“開”難以用其作為動詞時的意義去理解,整體上不是“打開”“開設”等,而是表示“進修班、培訓班等第一次上課”。同時,從后帶賓語成分來看,盡管和“班”有相同的語義特征,即[+團隊+若干人組成+旨在學習或訓練],但卻不能產(chǎn)生類推性組合“開組”“開隊”等。其他行也相同??梢姡荒墚a(chǎn)生類推組合是詞語構成成分結(jié)合的一般狀態(tài)。否則便是例外,如“開心”,似可推出“開胃”,實則不同。“開心”是指“心情快樂舒暢”或“戲弄別人”,即有形容詞和動詞兩類屬性;“開胃”則是指“增進食欲”[33]726,僅有動詞屬性。這一屬性必然導致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表現(xiàn),即類似“開心”“開胃”的復合詞雖然可以用述賓或支配這樣的句法范疇去標示,但在語義和句法實質(zhì)上并不具有同類關系的短語或句子所具有的性質(zhì)與功能。
這一屬性不僅表現(xiàn)在不同成分構成的單位上,也表現(xiàn)在重疊類型中。前述的詞語重疊在一定范圍內(nèi)可以類推,而且語法意義相同。相反,詞匯層面的所謂重疊不能類推,即便就稱謂詞來說,可有“爸爸”“媽媽”“哥哥”等重疊詞,第二個音節(jié)弱化,卻不能推導出“姨姨”“娘娘”“侄侄”“甥甥”等。可見,能否重疊在詞匯家族里推導性弱甚至無。顯然,雖然形式相同,但句法層面與詞法層面的重疊在性質(zhì)和功能上完全不同。
如果我們換個角度,結(jié)合意義透明度和結(jié)構類推性來看,可以更為深入地看到詞和短語在上述兩個方面的不同表現(xiàn)。
假設有兩個成分構成的單位AB,在同義同構組合條件下測試其結(jié)果及其價值(筆者將這一方式稱作“平行組合測試”)。
當A有同義單位C時,與B組合,產(chǎn)生以下兩種結(jié)果:
→甲:如果AB=CB,則AB與CB均為短語;組合意義及關系均同。
→乙:如果AB≠CB,則AB與CB可能為詞,BC可能無效;意義不同,關系或異。
例如:
甲:很+好=非常+好;突然倒了=忽然倒了;購買衣物=購置衣物。
乙:合計≠合算;心計≠心算;合群≠合眾;麾下≠旗下≠幟下≠旌下。
很顯然,甲組存在平行組合,語法關系和意義相同,這是短語必然的屬性。但乙組幾乎完全不同,盡管AB與CB在成分屬性和成分意義上相同,但組合前后的屬性和意義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即便可以產(chǎn)生CB組合,也不會與AB平行。另外,很多CB并非必然組合有效,“合眾”“旗下”盡管從結(jié)構和意義上符合推導條件,但實際上組合無效。很顯然,通過平行組合測試可以看到,短語層面的組合在意義和結(jié)構關系上都有較強的規(guī)則性,即可推導。但詞語層面的組合則不同,推導性很弱或受限,而且這個限制有較大的偶然性或無理性(另見下文)。
由此可見,短語成分的組合在意義上透明度高,組合具有可類推性,可類推是常態(tài),不能類推是例外。相反,詞語成分的組合在意義上透明度低,成分間更不會產(chǎn)生句法意義,組合一般不能類推,不可類推是常態(tài),可類推是例外。
首先,復合詞與短語的構成成分屬性是不同的。這一點多被我們忽視了。復合詞和短語區(qū)別困難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其形式和意義上的相似性,都由兩個(取主體而言)形式可單立且都有意義的成分構成,書面上體現(xiàn)為兩個漢字(如“黑板”與“黑布”),甚至可以是相同的漢字(如前舉“頭痛”例)。因此,從成分意義屬性等方面進行考慮很重要,但也不能解決全部問題,兩者構成成分的功能屬性也不應忽略。就現(xiàn)代漢語而言,我們發(fā)現(xiàn)兩者在構成成分的功能屬性上有如下不同。
短語必定是由合格的單音節(jié)詞通過某種句法關系組合而成,換句話說,只有詞這一最基本的語法單位才能構成短語,無論是以實詞為主體構成的普通詞組,如“大樹”“他買書”等等,還是由實詞和虛詞組合的特殊結(jié)構,如“他的”“所說”“對小王”等等,其中基本單位都只能是詞,不可能出現(xiàn)非詞成分。這一特點不僅適用于現(xiàn)代漢語,古代漢語里也一樣。
但復合詞卻不同,構成這一結(jié)構體的成分性質(zhì)雖也多樣,但肯定是比詞更小的單位——語素。根據(jù)我們的觀察,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1.成詞語素+成詞語素。即均由成詞語素構成,可以來自短語的凝固,如“骨肉”“月亮”等,也可以不經(jīng)短語凝固而直接由成詞語素組合產(chǎn)生,例如“口紅”“電筆”“動車”等等。
2.成詞語素+不成詞語素。即復合單位中有一個是不成詞語素,當然產(chǎn)生的單位就不可能是短語了,只能是復合詞,如“導游”“機動”“鐵腕”“失業(yè)”等等。
3.不成詞語素+不成詞語素。該類單位更為典型,構成的兩個成分均為不成詞語素,組成的只能是復合詞了,如“司令”“秘密”“瞻仰”“技術”等等。
可以看到,與短語難以分界的復合詞集中在第一類,即均由自由成詞語素構成的復合單位,另外兩類復合詞中至少有一個語素是不能獨立成詞的,與短語的區(qū)分應該沒有爭議。就第一類復合詞來看,其具體數(shù)量尚待調(diào)查和總結(jié),但可以預料,其中多數(shù)借助于前述意義屬性,應該是容易確定它們的單位類型的,例如“口紅”等詞語。當然,這需要我們繼續(xù)做更為深入的調(diào)查和研究。
但漢語基本語法單位自古至今的功能性變化可以為我們解決這一難題提供很大的幫助。上古漢語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到了現(xiàn)代漢語里,一些單音詞逐漸去詞化,成為不可獨立運用的不自由語素。這一類語素的數(shù)量基本與歷史的長短成正比,應該說目前的數(shù)量已經(jīng)相當可觀。就筆者對《現(xiàn)代漢語常用字表》(1988年)的統(tǒng)計(5)該字表共收字3 500個,其建表依據(jù)包括“構詞能力強、學科分布廣”等,可以滿足現(xiàn)代漢語需要,也就是說現(xiàn)代漢語的詞就是以這些常用字為代表的形義結(jié)合體為基本單位來構成的。,不成詞語素已經(jīng)占總數(shù)的42.94%,即便以較為寬松的標準(6)這是就統(tǒng)計的原則來說的,斷定為成詞語素時適度寬松,多義、多音、同形等如可單用,即確定為成詞語素;而斷定為不成詞語素則相對嚴格,即該形式?jīng)]有成詞可能,僅以不成詞語素看待,如“警”“毗”等。確定成詞語素,其比重也減少至53%。常用字與語素的關系及其構詞能力參見表2。
表2 常用字與語素的關系及其構詞能力
以上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第一類復合詞的構成單位只能在53%的成詞語素中,即必須是由其中的成分相互組合產(chǎn)生。然而我們還發(fā)現(xiàn),其中的任意兩個成分組合很多卻是無效的,如常用字中二畫字共17個,其中成詞語素有13個,即二、十、丁、廠、七、人、八、九、幾、了、力、刀、又(另有4個不成詞語素,卜、入、兒、乃),但無法組合成一個有效的雙音復合詞??梢?,區(qū)別復合詞和短語,在范圍上是有限的,與古代漢語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
其次,復合詞和短語在成分與整體功能間的關系是不同的。語法功能是指詞或短語所具有的句法能力,表現(xiàn)為能否單獨充當句法成分及能否與其他成分組合兩個方面。現(xiàn)代漢語語法一般將句法單位歸納為體詞性成分和謂詞性成分等,這對詞和短語來說應該是相同的,但詞和短語在它們的構成成分屬性與整體的句法功能屬性的關系上,卻有明顯的差異。
就短語來說,構成成分的關系屬性與單位的功能屬性有穩(wěn)定的對應關系,如主謂、述賓、述補、以動詞或形容詞為成分的聯(lián)合短語等,一般為謂詞性短語,無論它們在更大的句法結(jié)構中充當什么成分,其功能性質(zhì)是不會改變的,如:
(5)去上?!ド虾J遣缓线m的——他打算去上?!ド虾5南敕ê?/p>
而以名詞為成分的聯(lián)合詞組、“定+中”詞組、“的”字結(jié)構等肯定為體詞性短語,例如:
(6)北京與天津、偉大的祖國、說的比唱的好聽
從意義功能來看,前一類用于陳述或描寫,后一類用于指稱。
但詞語不同,按現(xiàn)在的看法將其成分間的關系看作句法關系,那么成分之間的關系與整體語法功能也沒有穩(wěn)定的對應關聯(lián)(表3)。
表3顯示,從構成成分及其關系看,“理事”到“警察”為謂詞性成分,但整體功能卻均為名詞即體詞性成分,用于名物指稱;而“高級”的整體功能卻成了謂詞性成分,用于屬性指稱;“初等”“高低[義:無論如何]”卻成了加詞性成分,用于修飾性指稱??梢钥闯?,短語的構成成分及關系屬性與單位的整體功能屬性具有一致的關系;但對詞來說,則不必然具有這一屬性,相反,會出現(xiàn)比較多的不對應現(xiàn)象。由此可見,復合詞與短語在語法屬性上是兩種差異很大的單位。
表3 復合詞成分與結(jié)構體功能的關聯(lián)
同樣是句子的備用材料單位,詞和短語在構成上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即作為備用材料而尚未進入造句過程的短語不存在倒裝或逆序現(xiàn)象,如“書已出版”,其中“書”是受事。但語法分析時不認為這是賓語提前,而直接看作受事主語,與“已出版書”并不是相同的結(jié)構關系。倒裝或移位、逆序等往往被看作在句子層面即應用中才出現(xiàn)的變化現(xiàn)象。更多的短語只有一種存在結(jié)構,如:
(7)他去上海?→上海去他
有的雖然可以逆序,但已經(jīng)是兩個結(jié)構和意義不同的單位,例如:
(8)書在桌上≠桌上有書
前例中的“書”是已知的,而后例的“書”為未知不確定的,語序具有句法區(qū)別功能。
對同性質(zhì)成分并列構成的聯(lián)合短語來說,成分間逆序則不影響結(jié)構與語義關系:
(9)北京和上海都是特大型城市=上海和北京都是特大型城市
另外,無論兩個詞語組成的短語是什么結(jié)構關系,只要是合法有效的,成分之間的結(jié)合關系在結(jié)構關系和語義關系上一定是可以分析的。
但詞語就不同了,對非并列關系的單位而言,無法用句法關系去分析詞內(nèi)關系,如“案發(fā)—發(fā)案”“質(zhì)變—變質(zhì)”多被分析為主謂(陳述)與述賓(支配),詞義不同,但并非因句法成分的屬性差異而產(chǎn)生,更無句法關系所具有的可推導性關聯(lián)。
對并列關系而言,也有少量的所謂異序詞,即兩個成分可以換位,且變換前后的關系和意義是相同的,如“感傷—傷感”“情感—感情”“叫喊—喊叫”“整齊—齊整”等等。這類現(xiàn)象有兩個特點值得注意:一是數(shù)量很少;二是均為并列式。這種情況可能是早期復合詞內(nèi)部關系不穩(wěn)定屬性的殘存。該現(xiàn)象在古代漢語中更為常見,如上古時期就可見下類詞例。
(10)人民(《詩經(jīng)·大雅·抑》)=民人(《詩經(jīng)·大雅·瞻卬》)
(11)會計(《孟子·萬章下》)=計會(《韓非子·解老》)
其他還有“朋友—友朋”“弟子—子弟”“介紹—紹介”“美好—好美”“窮困—困窮”等等。
但即便對同類型復合詞而言,更多的還是以下兩種情況。
1.雖然能換位,但意義前后不等或完全不同。
(12)情愛—愛情、語言—言語、冷清—清冷、斗爭—爭斗、翻滾—滾翻
官宦—宦官、唱歌—歌唱、負擔—擔負、號稱—稱號、歌頌—頌歌
以上兩行,上行復合詞換序前后意思有差異,但區(qū)別尚不是很大;但下行的復合詞卻不同,其構成成分的形義相同,換序前后雖然成分關系仍是并列,但意義卻大不相同,有的甚至連語法屬性也發(fā)生了變化,如“負擔”可以是名詞、動詞兼類,但“擔負”僅作動詞;“號稱”是動詞,“稱號”僅為名詞;“歌唱”為及物動詞,“唱歌”卻是不及物動詞,等等。
2.不能換位,只有一種語序形式,這種類型在數(shù)量上居多。
(13)年歲、爪牙、骨肉、疾病、田地、原委、父母、夫妻、權謀、曲折
學習、取得、勸解、解放、防止、逢迎
完備、美好、豐滿、全都、反正、早晚
對其他類型的復合詞而言,還有特殊的屬性,即詞語成分之間會出現(xiàn)難以按照一般句法關系去解釋的組合順序,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
1.成分的形式順序與意義的邏輯順序不協(xié)調(diào),例如:
(14)筍干、肉松、魚生、車輛
(15)洗三、點卯、打圍、臥病
這類詞語成分的組合可能有很強的漢語獨特性(7)這類構詞法其他語言中也有,但手段有異,如英語中有peace-loving、record-breaking等。,詞語的意義具有典型的不透明性,但其意義的理據(jù)卻與多數(shù)常見詞不同,不僅不能從表面成分及其組合推導,而且往往只能以顛倒成分順序的形式才能獲得它們的意義來源。例(14)均為名詞,“筍干”指曬干了的竹筍,“肉松”指用肉加工成的絨狀松軟的食品,“魚生”則指生魚片,“車輛”指車的集合概念(8)周薦稱該類詞語為逆序式復合詞,參見周薦《語素逆序的現(xiàn)代漢語復合詞》,載《邏輯與語言學習》1991年第2期,第36-38頁。但朱彥的看法不同,她認為后一個語素已經(jīng)產(chǎn)生引申義,故該詞語仍可看作常態(tài)偏正式復合詞,如“干”有“加工制成的干的食品”義,參見朱彥《漢語復合詞語義構詞法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4頁。筆者認為,雖然周薦的舉例值得斟酌,朱彥的多數(shù)分析也有道理,但朱彥也承認一些對象目前尚難分析。。例(15)則均為動詞,“洗三”是指“舊俗在嬰兒出生后第三天給他洗澡”[33]1405,“點卯”指“舊時官廳在卯時(早上五點到七點)查點到班人員……現(xiàn)指到時上班應付差事”[33]293,“打圍”指“許多打獵的人從四面圍捕野獸,也泛指打獵”[33]237,“臥病”指“因病躺下”[33]1378??梢?,該類詞語的兩個成分關系特別,前為行為,后為行為發(fā)生的時間、方式或原因,但后一成分卻并非對行為語素本身進行說明,故未構成述補類關系(如“壓倒”“縮小”等),更不應分析為述賓關系,而是作為前一個語素的限制性要素而起作用的。按一般帶有限制性成分行為的表達,它們應該放在前面,但卻位于后面,從而形成一批獨具特色的逆序性謂詞。
2.成分組合有很強的隨意性。所謂隨意性是指兩個語素組合時不僅難以從語法關系上推導其理據(jù),也難以從意義上找到彼此之間的邏輯關系,換句話說,兩個成分的搭配有明顯的偶然性或強制性。例如:
(16)油條、地球、汗青、麟止
“油條”形式上與“面條”近似,但不同,它不是“條狀的油類食品”,也不是“食油做成的條狀食品”,而是“一種油炸的面食,長條形”。“油”與“條”兩者的組合呈跳躍狀,其間的意義關系難以用一般方式去套用?!暗厍颉迸c“皮球”等不同,后者是限制關系,表示球的質(zhì)料,但前者卻不能如此理解,“球”主要作為類比語素存在?!昂骨唷迸c“麟止”則源自古代漢語,但構成同樣復雜。前者原指行為,“古時在竹簡上記事,采來青色的竹子,要用火烤得竹板冒出水后才容易書寫,因此后世把著作完成叫作汗青”[33]514。可見,“青”由顏色轉(zhuǎn)喻新鮮竹子,“汗”可理解為名詞指稱義隱喻后使動,表“使……出汗”。后者則更為特別,原指司馬遷著《史記》時記史截止的時間:漢武帝于元狩元年(前122)到雍地獲白麟。可見,“麟止”可以理解為“《史記》止于獲麟”或“麟獲《史記》即止”。
由上述分析可知,漢語復合詞的構造遠非常見的幾種類型可以解釋,有相當多成員的組合經(jīng)由復雜的方式完成,雖然也可以從成分之間的所謂結(jié)構關系來框定它們,如“油條”“地球”為偏正,“汗青”為動賓,“麟止”為主謂,但對它們內(nèi)部成分之間的關系及其意義的理解既不符合事實,也沒有價值。此類詞語并非罕見,還如“洗三”“謝幕”“醒酒”“蒜泥”“星球”“麻球”“汗顏”“汗血”“勝出”“搗鬼”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