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智力(華僑大學 美術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人類早期的繪畫形式,是從實用裝飾藝術中分離出來的,龐薰琹先生認為:“裝飾是從新石器時代的彩陶開始,可以說至少在公元前17世紀以前,便有了裝飾藝術”[1]。張光宇先生在《裝飾諸問題》中也提到:“繪畫史與美術史從未劃分出嚴格的裝飾性繪畫與非裝飾性繪畫”[2],由此可看出,裝飾是人類的本能,故無論繪畫何其發(fā)展,都或多或少地帶有裝飾性語言的某些特征。青綠山水作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具有裝飾性強的特點,一般認為,最早的青綠山水畫是從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開始,而東晉時期顧愷之所作的《洛神賦圖》(圖1),實際已略顯端倪。
圖1 《洛神賦圖》(局部)
東晉時期顧愷之所畫《洛神賦圖》,是根據(jù)曹植文學作品《洛神賦》而作,為詩與畫結(jié)合的杰出典范,幾乎包含了魏晉時期普遍的美學特點,開創(chuàng)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長卷之先河。
從中國畫發(fā)展總體狀況來看,山水畫的產(chǎn)生遲于人物畫,山水畫在魏晉六朝時期多作為人物畫背景出現(xiàn),尚未完全取得審美上的主體性與獨立性。在顧愷之所處的時代,山水畫的非主角地位顯而易見,《歷代名畫記》在“論山水樹石”一節(jié)中談到魏晉及更早時期人物畫背景的山水樹石的畫法,顯然,此時山水畫并非獨立畫科,這由顧愷之所作的《洛神賦圖》《女史箴圖》及同時代畫像磚畫像石繪畫皆有體現(xiàn)。[3]
圖2 《明皇幸蜀圖》局部
圖3 《洛神賦圖》局部
觀《洛神賦圖》可見其繪畫技巧簡單稚拙,前景人物與背景山水比例明顯失調(diào),近景中景遠景也尚未拉開太大距離。山石多為三角形處理,部分樹木用符號化的扇形輪廓概括,裝飾性極強。這種平面符號化處理一直延續(xù)到隋唐時期,由唐代畫家李昭道所作《明皇幸蜀圖》的山頭部分(圖2)與《洛神賦圖》中山包(圖3)對比可看出,李家山水的繪畫技法與之有著一脈相承的關聯(lián)性。
盡管《洛神賦圖》中山水畫是作為人物畫的背景出現(xiàn),但山水描繪面積比重較大,拋開前景人物看,已初具山水畫之雛形,較前朝已有很大發(fā)展。而在后代作品《游春圖》《江帆樓閣圖》《明皇幸蜀圖》等早期青綠山水畫的勾勒填色方法以及山石樹木的造型中,仍可看到《洛神賦圖》中山水背景的影子,具有明顯的裝飾意味。
藝術的裝飾性注重形式美感,講究韻律與節(jié)奏。裝飾性繪畫不是自然的真實還原,也并非客觀事物的真實再現(xiàn),它是畫家對生命、自然、宇宙及事物的心靈感悟和視覺表達的藝術體現(xiàn)。裝飾性繪畫最主要的特點為“平面化”與“同時性”,以理想化、藝術化為目的,作品往往呈現(xiàn)出主觀性、秩序化、程式化、規(guī)律化的個性,而中國早期青綠山水畫恰恰也有此特點,《洛神賦圖》則最為典型。
《洛神賦圖》的裝飾性首先體現(xiàn)在“平面化”,也便是早期中國繪畫的二維視覺空間。何寶林先生曾在《論裝飾畫》中提到,“裝飾畫,要求造型在平面上描繪與塑造,并且裝飾造型需服從于平面性這一原則,為此不惜犧牲形象的逼真性,放棄立體性的三維感,而使形象平面化,以保持繪畫形式的平面存在?!盵4]在《洛神賦圖》中,山水背景的構(gòu)圖及山石樹木的刻畫有一定描摹現(xiàn)實景觀的痕跡,而在色彩運用上未受客觀現(xiàn)實的限制,全卷以石綠色為主色調(diào),大膽取舍,夸張變化。賦彩方式全部平涂,不受光影明暗的干擾,呈現(xiàn)出平面化的特點。
《洛神賦圖》全卷為四段故事,段與段間的內(nèi)容既相互獨立又前后連續(xù),這種獨立且連續(xù)的敘事手法類似連環(huán)畫,卻又是呈現(xiàn)于一幅長卷之中。顧愷之把人物形象與仙境般山水融為一體,在構(gòu)圖形式上大膽地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隨著人物位置的變化,將情節(jié)自然推進,故事中不同的場景通過山水背景的自然連接,將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使整個畫面構(gòu)成一個變化統(tǒng)一的有機整體。這種布局特點,在裝飾性繪畫中則為“同時性”。裝飾性繪畫不受時間與空間限制,其本質(zhì)是將時間的成分空間化,使之在同一空間中展現(xiàn)不同時間發(fā)生的事,且同一形象出現(xiàn)在不同空間中。這種特殊的處理方法意味著對具體時空的突破,在《洛神賦圖》中,雖故事情節(jié)因時間不同而劃分段落,但背景始終由山石樹木云水連接,且不截然分開。[5]
圖3 《洛神賦圖》局部
圖4 285 窟西魏壁畫《五百強盜成佛圖》
《洛神賦圖》背景山水中,山石、樹木、云水造型結(jié)構(gòu)簡單、風格古拙,這是山水畫獨立成科前畫家對自然的一種高度提煉與概括,而這種符號化語言恰是一種寓于寫實性于裝飾性的嘗試與探索,即裝飾元素——“取材自然,但改變其原有自然風貌,進行主觀變形夸張,形成具有象征性的抽象符號,符號由初始的簡單化到多元組合化演變。”[6]畫中山石處理,多為重復的三角形羅列組合(圖3),勾線填色,尚無皴擦筆觸意識。部分山形描繪與早期敦煌壁畫中的山形相似,如285窟西魏壁畫《五百強盜成佛圖》(圖4)中,同是作為山水背景的山形處理,為多個三角形的平行排列。這可看出,魏晉時期對山石描繪手法的一致性,無論繪畫作品還是壁畫,都在簡單稚拙的形態(tài)中透露出極強的裝飾性。
樹木較山石畫法便復雜許多,表現(xiàn)手法更具圖案化,雖造型狀物仍不成熟,但具有強烈的辨識度與直觀性,如畫面中反復出現(xiàn)的“銀杏樹”與“柳樹”(圖5),其形似可看出受前朝影響。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記載魏晉時期樹木畫法稚拙——“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意為樹木排列的形態(tài),如同人伸出手臂張開手指(圖6)。將樹木平面化排列組合,不妨理解為此時期畫家的探索實踐成果,就單棵樹造型而言,其確已具備裝飾性符號的審美。畫卷中幾種樹木在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7)中可尋得類似畫法,皆富有此時期特有的古樸、單純之的裝飾性氣息。
在繪畫體系中,線條最具強烈的裝飾性語言,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道:“線條是活生生的、流動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現(xiàn)力量的美。”[7]《洛神賦圖》中云氣與水紋皆用線條勾勒(圖8),用筆相對較為考究,根據(jù)每段故事情節(jié)的變換,云與水勾勒的方式也隨之改變。顧愷之在戰(zhàn)國以來就形成的“高古游絲描”的基礎上進行突破,線條準確流暢,富于節(jié)奏與裝飾性。
圖5 “銀杏樹”與“柳樹”
圖6 樹木排列
圖7 南朝 《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模印磚畫
圖8 《洛神賦圖》水紋
圖9 《游春圖》
圖10 《春山行旅圖》(局部)
除了樹石本身的造型程式有裝飾的特點以外,《洛神賦圖》中的山石設色,亦是裝飾的手法形成的畫面節(jié)奏。裝飾性色彩是用裝飾性表現(xiàn)手法進行描繪的繪畫作品,其色彩表現(xiàn)和視覺模式都順應了裝飾藝術的表現(xiàn)規(guī)律,從而形成了具有自身特色的藝術語言。現(xiàn)存《洛神賦圖》雖為宋代摹本,但從勾勒及賦彩方式看,仍然保留魏晉時代的繪畫風格。設色技法基本為勾勒填色,局部也有墨色暈染的痕跡,山石樹木青綠賦色,豐富和諧且統(tǒng)一其色彩并不是自然寫實的固有色,也并非客觀的隨類賦彩,而帶有明顯的主觀性,具有顯著的裝飾性意趣。中國早期青綠山水畫追求工而不板、媚而不俗,雖設色明麗卻不張揚,這也與中國傳統(tǒng)“內(nèi)斂”審美相符。
《洛神賦圖》繼承了秦漢偉大的繪畫藝術傳統(tǒng),開啟了唐宋繪畫典雅華麗的審美品格和基本格局,不僅開創(chuàng)了中國繪畫長卷的先河,還開啟了中國古代藝術美學的新時代。
《洛神賦圖》雖為人物畫,背景卻為大面積的山水,且背景山水可謂早期青綠山水之雛形。其空勾無皴、填充青綠重彩的方式直接影響了隋唐時期傳為展子虔所作的《游春圖》(圖9),至此山水畫從人物畫背景中走出來,成為獨立畫科。其大膽古樸、和諧鮮明的設色也為唐代時期的青綠山水畫奠定了基礎,影響到大小李將軍等山水畫家,這在李思訓《江帆樓閣圖》與李昭道《春山行旅圖》(圖10)等代表作品中皆可看出。
圖11 《洛神賦圖》局部
圖12 《千里江山圖》局部
另外,顧愷之還專門撰述了一些關于山水畫的基本畫法,不僅僅對早期青綠山水畫的發(fā)展起到作用,甚至一直影響至今。譬如《畫云臺山記》(顧愷之著)中講到:“山有面,則背向有影”,其意山有正面,背后方向便有陰影。這句話在《洛神賦圖》中的山石部分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圖11),雖表現(xiàn)手法不成熟,卻可看到其思想性,用山背面的陰影,將山的結(jié)構(gòu)巧妙營造出來,且增強了山與山之間前后的空間關系,使得“平面化”的處理豐富而不簡單??梢哉f,《洛神賦圖》之后的青綠山水畫,皆受此啟發(fā)與影響,在北宋王希孟之《千里江山圖》復雜的山石交搭關系中就有很好的體現(xiàn)(圖12)。
《洛神賦圖》雖多被定性為人物畫,但充滿裝飾性的背景山水也有極大研究價值,《洛神賦圖》在構(gòu)圖、造型、色彩、線條等方面皆有著獨特的裝飾性體現(xiàn),早期青綠山水畫受其影響頗大,也都具有強烈的裝飾性體現(xiàn)。早期青綠山水畫為后期眾多優(yōu)秀的青綠山水作品打下堅實基礎,甚至直接影響到當下的重彩山水畫。